第19章 褚青葉(十七)
青葉失笑,不知道怎麽跟他說才好,也不耐煩同他啰嗦,只管一言不發,自顧自地敲了個雞蛋,攪開,攤了個蛋皮,切成絲,放到一旁,再往鍋裏添水,撒了一把蝦皮并撕碎的紫菜絲進去,水煮開了,下馄饨。
趙四六越說越悲:“我家裏上有老母,下有家小,一家子六口人都靠我這三兩銀子吃飯。不錯,你手藝比我強上那麽幾分不假,但是你把我擠走後,你良心上可能過得去?我問你,你良心上可能過得去……”
青葉忙自己的,趙四六依舊唠叨個不住:“若是你砸了我的飯碗,我到時就帶一家老小住到你家裏去——”馄饨已煮好,青葉往湯裏撒鹽,盛碗。他又忍不住插嘴道,“你還沒有嘗鹹淡。”
“我不嘗也知道。”青葉盛出兩碗,将蛋皮撒到馄饨上,這才算大功告成。她伸了個懶腰,向趙四六道,“煩請你将馄饨送到書房去。”
趙四六忙止住唠叨,搖頭道:“殿下的書房我如何進得?往常都是有人來端,我只管燒,不管送。”
青葉探頭出去瞧,書房內燈火通明,然而卻沒有人走動,自然也沒有人來端。青葉無奈,只得自己用托盤端了送往書房,還未到門口,便聽裏頭有人說話。
一個激昂的男子聲音道:“……此人可惡之至,雖與殿下書信來往多日,又于書信上煞有其事地讨價還價,殿下已盡可能應下,然而對于何時歸順卻又絕口不提,臣已質問他多次,他只管避重就輕,沒個準話……殿下,鄭四海那厮委實太狡猾,臣以為,萬萬不可留他活命——”
青葉端着托盤,怕碗裏的湯水潑出來,只能輕手輕腳地行走。到了書房門口,還是沒有近身伺候的人過來接她的托盤。她環顧四周,一個人影子也沒有。只聽內室裏懷玉接道:“鄭四海生性多疑,短短時間內不敢相信朝廷,對我存有戒心在所難免,此人熟讀兵書,是個難得的人才,若能是歸順朝廷,為朝廷所用——”
那聲音激昂的男子猶不死心,争辯道:“他為禍多年,手下又都是些亡命之徒,殿下今日縱容他,他日必成後患……”
“先生多慮了,”懷玉朗聲一笑,“海上盜賊唯有鄭四海一人機警難制,其餘人等皆是鼠輩,不足為慮——”
“倒叫我好等——”夏西南揉着眼睛,不知道哪裏偷偷躲懶,這會兒才睡醒,見青葉已一腳跨入書房門內,忙過來慌裏慌張地接過托盤,說道,“你快快下去!”吐了吐舌頭,又悄聲叮囑她道,“殿下書房重地,等常人不可入內的。”
夏西南一開口說話,書房內的說話聲便戛然而止。青葉打着哈欠往回走,才走兩步,忽聽身後夏西南喊叫,她驚得心中一跳。夏西南追上她,笑嘻嘻地問:“那馄饨……還有剩的沒有?”
青葉便也客客氣氣地笑道:“鍋裏還有,你自己去盛吧。”言罷,對他又笑了一笑,這才轉身回房歇息。
因受了不小的驚吓,她夜裏又做了噩夢,睡得便有些不安穩。她做的噩夢永遠都是光着腳在海灘上追人,追的人有時是娘親,有時是那人,有時是外祖父,她一回也沒有追上過,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棄她而去。
青葉第二日睡到傍晚時分才醒來,枕角隐有淚痕,她自己的眼睛則酸酸的。懷玉早已去了軍營,此時尚未歸來。她心中有些慶幸,如此無需多費口舌,草草洗漱畢,跟夏西南借了件外裳及帽子随意穿戴好,說了聲“我走啦”,翩然離去。趙四六高興得要死,一直将她送到大門口。
甘仔托着腮坐在七裏塘人家門口的銀杏樹下,黃銅門鎖好好地挂在大門上。甘仔擡眼瞧見青葉,一下子撲過來,拽住她的胳膊嗚嗚嗚地哭了出來,念叨道:“吓死我了,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就要去仙人島找人來救你了。”又往她身上打量,“你沒吃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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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葉笑:“虛驚一場。待有空再跟你細說。”交代他幾句話,三言兩語将他打發走了,這才去掀門口的石頭。鑰匙也在。
青葉開了大門入內。院子裏不見銀子,院角藥渣子倒有幾堆。再去正房,她的包袱擱在桌案上,銀子也好好地收在布包裏。房中無人,她的床上也空無一人。再仔細瞧,人原來躺在地上,他還是和從前一樣,只有地上才能睡得着。
青葉嘆口氣,在門檻上坐下。
地上那人問:“你昨晚猜到是我?”
青葉點頭:“多多少少。”
她托腮在門檻上悶坐許久,才想起來問那人,“你怎麽進來的?”
他道:“你愛把鑰匙壓在門旁石頭下的習慣一直未變過……你昨晚被那人帶走時,我并未走遠,也看到了,知道這裏無人才敢過來的。”
她點頭,問:“傷得重麽?”
他羞愧:“我一時擔心,也顧不上找幫手,一個人便潛到公館去了,可惜寡不敵衆,腿給傷到了,只得又逃了出來,因後有追兵,腿又跑不遠,一時情急,只得來你家中躲着了。不過血已止住,只需靜養些時日即可,只是暫時不能走路而已,你莫要擔心。”頓了一頓,又問,“你沒事罷?慚愧慚愧,未能救出你,正擔心來着。”
她道了一聲無事,不過虛驚一場,随即又淡淡笑道:“秀一哥,多謝你。只是,我并不擔心你。不要說你沒能救出我,即便将我救出來,也不要指望我能跟你走。”
秀一苦笑:“前兩回,有好多話我未能對你實說。與你有婚約的那人也來了,幫我治腿傷的便是他,……總之,我想說的是,你是走是留,已不是我所能決定的了。”
“哦,”青葉尖着嗓子笑了兩聲,做恍然大悟狀,“想來,怕是連我自己也不能決定自身的去留了罷?讓我來猜猜看:你義父他老人家出身士族,雖然如今名頭還在,但因早年兄弟反目,一家子混戰了許多年,死的死傷的傷,如今只怕內裏早已虛空,成了空殼子一個。
“他為讓部下為他賣命斂財,便将年歲相當的女兒許配給他,并托付他務必要将流落在外的女兒帶回去一家人團聚。如此,可謂是一舉兩得,既能成全他顧念骨肉的美名,他良心得安,又能籠絡人心。至于你說的其他要做的事,我猜大約是燒殺搶掠,好不容易來一趟,總要搶點錢財帶回去才好交差。秀一哥,我說的對不對?”
她正說話間,忽聞院中有人擊掌之聲,随即有人接她的話道:“你說的對也不對。”
她回頭看,院子裏不知何時站了一個年輕男子,他此刻正眯縫着眼打量青葉,道,“岳父大人同我說過你自小聰慧,今日一見,果不其然,只是嘴巴太毒了些。”見青葉驚愕,又上前兩步,居高臨下地俯視她,極其不悅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為人子女的,不好将自己的父親說得如此不堪,明白?”
青葉這幾日可謂是風裏來浪裏去,見識了許多世面,然而此時還是震驚不已,腦袋一陣陣地犯暈,眼珠子轉不動,只能傻盯着他看。他大約與秀一差不多年紀,一雙眼睛極細極長,再尋常不過的倭人長相,臉膛生的不醜不俊,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衣裳穿得整整齊齊,比之自己一身不男不女的裝束更為整潔。光看這人面相打扮,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他會是個倭寇頭兒。
那人見青葉的神情,這才咧了咧嘴,露出一口整齊白牙,向她微微躬身:“忘了說了,鄙人結月潤,與你有婚約之人。”頓了頓,又道,“你回來的倒快,看情形,也不像是吃了虧——”
青葉沒聽清他後頭說了些什麽,只聽自己答了一聲:“哦,是的。”便急急地拎起包袱,取過銀子,又向他二人招呼了一聲,“我走了。你們自便。”
還未跑開幾步,一把明晃晃的倭刀已然橫在自己面前了,結月潤不悅道:“忙什麽?我話還未說完呢。”
青葉立定:“請說。”
結月潤道:“我要帶你回去,明白?”
青葉笑看他一眼,微微嘆了一口氣,搖頭道:“如今的人都興這麽不自量力麽?你以為憑你一把倭刀、兩個人便能将我帶走麽?”
結月潤伸手,一把抓住她的後衣領,一手持刀,頂住她的後腰,将她拖回去,她抱着包袱,又跌坐到門檻上去。秀一見狀,忙道:“結月,萬萬不可傷她!”
青葉頭皮生疼,心中憤怒,向秀一啐了一口:“滾你娘的,要你貓哭耗子假裝好人!”
秀一被她罵得要哭,心中難過,再也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