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褚青葉(八)
懷成但笑不語,看她二人做戲畢,方伸手往青葉腰臀處拍了拍,手指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用指肚在她身上輕撫兩下,這才笑道:“你休要害怕,我怎麽會為難你一個年輕女孩兒?我那日未能好好看清你,今兒心血來潮,便想着過來看看你,果然,”見青葉面上微微變色,他臉上笑意更深,連一雙腫眼泡都親切多情得不像話,“倒也不虛此行。”
懷成走時,留下一錠銀子,青葉死活不收。懷成便拉過她的手,将銀子塞到她的手裏,柔聲笑道:“褚掌櫃的,你怕什麽我難道會吃了你不成?”又擡手往她肩膀上撣了撣,道,“一個女孩兒家,生的這般好,卻成日裏與鍋碗瓢盆、油鹽醬醋打交道,沾染得一身煙火氣,真是愁人,唉。”
青葉的一身雞皮疙瘩與寒毛無有一個怠工,轉眼間便噌噌噌地冒了一身。
再之後的數日,倒也還算得上安生,二皇子也好三皇子也罷,誰也沒有再來找她的麻煩,青葉便也漸漸地放了心。
六月十五,七裏塘鎮逢廟會。本來這一日是原先的漁民們祭魚祖郎君的日子。凡是靠出海捕魚為生的人家,在這一日都要供鮮果三牲,以求魚祖郎君保佑風調雨順以及出海之人的平安。後來有了海禁,任誰都不得下海捕魚,這祭祀之日便變成了尋常廟會。各種賣小吃的,耍把戲的,從鎮東到鎮西,鎮南到鎮北,無處不熱鬧,望眼望去,滿街全是攢動的人頭。
托了這廟會的福,七裏塘人家的午市比往常多做了好幾桌的生意。只是青葉急着要去逛廟會,便不耐煩叫客人點菜,按人頭給他們各上了一碗瑤柱火腿炒飯加紫菜蛋花湯。那些人倒也不計較,因為這炒飯着實美味,無可挑剔。
午市畢,青葉鎖了門,帶着甘仔一路看看逛逛,買些吃的用的稀奇小玩意兒交給甘仔拎着。半路上遇着朱琴官帶着春菜及一個花名大約是叫舞香的女子也來逛,三人俱是花枝招展,引得路人個個側目,周遭盡是男子們咽口水及女子們啧啧啧地鄙夷之聲。
朱琴官遠遠地看見青葉,忙滿面帶笑地撥開人群往她跟前擠,青葉也跟着“啧”了一聲,趕緊閃開,口中嫌惡道:“咱們不是絕交了麽?”言罷,拉着甘仔轉身便走。
朱琴官在手下姑娘面前丢了面子,遂跺腳在她身後叫罵個不住:“死女子,死女子,快把我的面與油還來——”
青葉從鎮東逛到鎮西,沒看到心心念念想要看到的那個人。他娘子從不出門,他必定也在家裏陪着他娘子。青葉暗暗地嘆了一口氣。甘仔皺眉道:“好好的嘆什麽氣?福氣都被你給嘆沒了!”又開解她,“再等一會兒,你最喜歡的風流和尚要出來了。”言罷,嘎嘎嘎一通怪笑。
青葉氣得拿手指頭往他額頭上用力彈,嗔道:“什麽風流和尚!跟你說了多少回了!人家有法號,比你的名字好聽多了!”
二人正說着話,菊官抱着她兒子,身後拖着四個大小不一的女孩兒,一路擠到青葉及甘仔面前來。青葉忙将袖籠內的錢袋往裏推了推,還是老一套,轉眼看向別處,假裝不曾看到她一家。
菊官見慣了她的做派,也不以為意,只笑嘻嘻地向地上一溜的女孩兒及懷裏的兒子道:“過些日子便是你青葉小姨的生日了,快給你青葉小姨祝壽,若說得好,她定會給你們銀子買新衣裳買零嘴吃!”
四個小女孩兒眼放亮光,遂排成一列,齊齊彎腰,恭敬念唱:“祝小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菊官懷裏的這個小的卻只顧舔手中的冰糖葫蘆,不聽他娘的話。菊官暗暗往小孩兒身上掐了一把,小孩兒便苦哈哈地皺着一張小臉,含糊道:“小姨快給銀子——”話未說完,又忙着去啃冰糖葫蘆,菊官便同她四個女兒一起眼巴巴地盯着青葉。
甘仔看不下去,對青葉擠眼撇嘴,又向菊官笑道:“青葉姐的生日不是下個月才到麽?你急什麽!我只聽說過要送銀子禮物給壽星祝壽的,哪有要壽星掏銀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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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葉對菊官的伎倆雖早已見怪不怪,心裏還是厭煩透頂,只管板着臉不說話,袖着雙手,眼睛不看她一家六口,自然也不伸手取銀子。菊官面色便慢慢沉了下來。甘仔便曉得她要念叨青葉的短處了。果然,她先嘆一口氣,再慢騰騰道:“妹妹過年便要二十了。唉,妹妹當初進我家時,才到我腰這裏,如今轉眼便這麽大了,快到二十歲也未訂下人家,可真真愁煞人——”
前方人群中忽然有人驚呼尖叫,吵吵嚷嚷,像是有什麽熱鬧事。甘仔跳腳叫道:“風流和尚來了!”
青葉被菊官擋住,看不清前面的情形,見菊官一家要不到銀子死也不走的架勢,只得從袖子裏摸出錢袋,抓出一把碎銀錢塞到菊官兒子懷裏,揮手趕蒼蠅般不耐煩道:“跑開跑開!”
菊官嘻嘻笑着抱了兒子,領着女兒心滿意足地閃開了。便見前方人群閃開一條縫隙,一個腦門上有九點戒疤的青年和尚從人群中跑過來。這和尚頗為俊俏,卻是光着身子,身無寸縷,且一路高聲吟唱,唱的含含糊糊,若不仔細聽,根本也聽不清他唱着什麽。看情形,竟然是個瘋癫又風流的和尚。
因人群擁擠,那俊俏和尚跑不快,只能慢慢地往前擠。七裏塘鎮的男女老少早已司空見慣,并不怎麽稀奇,外鄉過來的婦人們則捂着嘴偷笑,亦或三三兩兩地湊到一處竊竊私語,再不然就直着眼,口中倒吸着涼氣,眼珠子卻都舍不得從那俊俏和尚身上轉開。便有心裏發酸的外鎮男子撿了菜葉子碎石頭泥巴等物往那和尚身上扔,即便如此,那和尚口中依然高聲吟唱不止。
甘仔人小,最愛熱鬧,便也跟在那和尚後頭往前跑了。青葉仔細聽那和尚吟唱,不一時,便捂着心口,淌着熱淚,嘴裏唏噓嘆息不已,又抽出帕子不住地擦眼睛,不一時,帕子便已被淚水打成半濕。
“花和尚遛鳥好看麽?”身後忽然有一人涼涼地問。
青葉癡癡迷迷,并未聽清身後人說了什麽,只依稀聽見“花和尚”幾個字,便抹着眼淚哽着喉頭更正道:“他不叫花和尚,他法號虛雲。”
“哦?沒曾想你竟然也會跑來看……話說你倒還挺清楚,時常出來看麽?”身後那人又問。
青葉擦着眼睛,擤着鼻涕,緩緩搖頭道:“虛雲師父又不時常出來,人家只有每月十五才出來,一個月只能見到他一回。”
“哦?一個月才看一回,聽你口氣,仿佛還嫌少了些……”身後那人如同蚊子一般嗡嗡嗡地不住嘴地說話。
青葉嫌身後那人吵得慌,便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唇間“噓”了一聲,道,“莫吵,你聽。”
“聽什麽?”身後那人不依不饒地發問。
虛雲還未跑遠,他光溜溜的身子已被人甩了好些泥巴、菜葉子。青葉淚眼朦胧地看着他的背影,癡癡道:“你自己不會仔細聽麽?”說話時,眼角無意向後一瞥,頓時魂飛魄散。站在她身後的,不正是那個大風流種子侯懷成他三弟、小風流種子侯懷玉麽?
青葉見他嘴角噙了痞裏痞氣的笑,還未答話之前,便先打了個小小的寒顫,但見他不像心存惡意,又想着上回多虧了他才得以順利脫身,心內對他尚有些許感激,加之也不願他誤會、看低虛雲,遂勉強同他說道:“叫你聽虛雲師父的唱詞呢。你仔細聽聽看。”
懷玉支了兩個耳朵凝神聽,依稀分辨出那和尚口中唱的是:“……感君區區懷,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
唱詞雖幾度中斷,那虛雲也啞了嗓子,唱得岔了腔,卻還是能聽出他沙啞聲音裏帶出來的幾許溫柔幾許婉轉,幾許入骨的相思與凄涼,加之這詞雖美卻悲,令人不禁心生幾分惆悵與惘然。虛雲唱完一遍,便重頭再唱一回,想來他跑了這一路,只是反複唱這一首詞。
青葉擤了一把鼻涕,又低低道:“他上月十五唱的是賤妾茕茕守空房,憂來思君不可忘,下月十五便該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了。”
懷玉“哦”了一聲,好笑道:“好個花和尚。”又問,“那他上上回唱了什麽?”
話不投機半句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