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渾不覺拖逗墜花钿
回來,我反複的翻閱着母親的日記,突然覺得,我從來都沒有與母親相識。我朦胧了母親的信仰,母親的愛情,母親的眷戀,母親的不舍,以及母親的掙紮。究竟是戲如人生,還是人生如戲。母親那些隐晦的字句,是否勾勒的又是另一個我所未知的世界。
9月,北平,最終從我的記憶中被生生的剝離,從此,再也沒有一個北平是可以稱之為故鄉的地方,我明白,人生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告別中,不斷被剝落成原本并未期待過的樣子。我又見到了尹諾表舅,在我常去看書的公園。
“我想知道當年母親去劍橋找你的時候究竟說了什麽?”
“小沫,說了什麽已經不重要了。”
“可是我想知道。”
“你已經知道了你母親想說的了。”
“你們在追求什麽?”
“信仰。”
“我母親是新教徒。”
“你不也是新教徒麽?”
“我從沒去過教堂。”
“你可以選擇你的信仰。或許無關宗教。”
“你相信你相信的麽。”
“人們只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
“這是我母親說過的。”
“我也說過。”
“這裏不再是北平了。”
“北京也好,北平也罷,都是地球上的這個地方,北緯39.9°,東京116.4°。”
“你們那些上過大學的都是這麽講話的麽。”
“還有誰?”
“武大的那些學生。”
“你去上過就知道了。”
“上學。”我真的又開始思考,是不是應該去上學了,艾瓦夫人講給我的那些知識是那麽的迷人,那是遠遠超脫於舞臺上的悲歡離合的關於精神的思索。
“小沫,我也該說再見了。”
“你要去哪裏?”
“南京,去工作。”
“留在那裏?”
“至少目前會是這樣。”
“那,再見吧。”
“Take care.”他給了我一個擁抱。
我問艾瓦夫人,巴黎大學是什麽樣,她沒有形容,只說是令人懷念的地方。我問她可以帶我去看看麽?她以為我決定想要去讀書,我說我不知道,我只想去看看,看看母親和您曾經生活的地方,自己站上那片土地去感受,而不是幻想於母親的文字。她說,好,只等我準備好我們就啓程。
我說我還要再唱七場,我只唱《紅拂傳》,此後,我是荀卿邱,卻不再屬於舞臺。
我拜別的嚴先生,他說梅先生早料到會如此,但他又說,他很開心曾經教過我唱戲。
今夜冬至,我在寂靜的劇院,唱過第七場的《紅拂傳》,我只有一個觀衆,之後,我将母親日記的抄本,交給了他,裏面夾着那些他曾經寄出的明信片。
如今,雪已停,外面天色大亮,現在去公園應該不會是我一個人了吧。我還是穿上大衣,帶着牛皮封面的日記本向門外走去。
湖面上結了冰,有孩童在上面嘻嘻,沿岸有老人在散步,也有莘莘學子在樹旁大聲的朗誦着英文。這個城市很美,原不像記憶中的那樣灰暗荒涼。
中午回到家,艾瓦夫人問我東西整理的如何,哦,不對,我現在應該稱呼她母親了。我回到房間,擺弄着那小匣子和日記本,思索許久,還是将它們放入的皮箱。發生過的事情,又何必抛棄呢。
我找來了一個新的本子,在鋼筆中灌滿墨水,翻開,從今日,我要開始寫下我的生活。
1949 冬至之後
難道真的要用今後全部的生命填補心中的空缺?除此之外的夢想呢… …
時間過去的越久,越是想念,無數個清醒的夜晚,在努力的回憶,怕忘記那些細枝末節的記憶,怕想不起心中僅存的那絲溫暖。我在用僅僅一瞬間的記憶,活出餘下的人生。
三年前,我做了人生中最倔強的一個選擇,抛棄了曾經的一切,回到北平,走上了梨園這條路,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這究竟是我的夢想,還是我在努力回憶關於母親的一切,或許只有做着那些母親迷戀的事情,才能讓自己的心裏不是那樣的空。其實在過去十幾年的日子中,我所走過的每一步都是在尋找記憶,尋找那些或許僅僅是從文字中捕捉到的構想記憶,惋惜那些回不去的卻感覺美好的曾經,或者完成一些幻想中的卻從未有過的約定。如今,當我再次想面對自己的時候,我已經不知道我是誰,又要追求些什麽,我只是在努力将自己的人生活成母親夢想的樣子。
翻看三年前的照片,突然覺得那時的面容乾淨明亮,沒有任何粉黛的裝點,我記得那時有人評價我,終歸是尚府的大小姐,生活似乎是一帆風順。也許那時乾淨的面容只因在舊金山那兩年漫漫無邊的閑适,也許更因為,之前的很多年的生活我從未随心而活,壓抑有時可以讓人變得沉靜。如今因為從新擁有了追求,才從新笑過、瘋過,疲倦,卻随心,随性。
在這個17歲的冬至雪夜之後,我慢慢回憶起從前,突然意識到,塵封多年的痛楚,如今再講起來已經像在訴說別人的故事,不痛、不傷。曾經害怕的失去、曾經畏懼的孤單、曾今流盡的淚水,一切早已埋藏在身後,一回頭,消失在路的盡頭,終歸不會遺忘,每個夜晚過來焚一柱香,祭奠一下不曾有過的年少潇灑。
想起昨天早去劇院的路上,看着兩旁的景色,一切覺得是那樣的陌生,這裏只是北京,而不是我記憶中的北平。我不記得已經多久都沒有見過藍天,我已經忘記兒時空氣的味道,記憶中的沙燕風筝已經褪去了原本的鮮紅,忘記了夏日樹下釣蟬寶寶的快樂。最讓人懷念的,是那正乙祠戲樓開鑼的歡騰,不是之前的倉庫,也不是現在的煤窯,有的只是舞臺上絕美的身影,以及臺下觀衆熱情的叫好。
記得今年的春天,我去了公園走走,已經不知道有多長的一段時間,都沒有安靜的坐着,看一本喜歡的書,享受清早閑暇的時間。這麽多年,一直在趕路,趕着趕着就忘記停下來了。那天是一個奇妙的午後,有兩只喜鵲就停在我坐的長椅前,一只小喜鵲的嘴裏還叼着一節小鋼筋,應該是不遠又有一處四合院在進行改裝,那裏的廢材被鳥兒銜了來,就這樣被他們吸引了注意力。順着看去,他們的窩就在對面的一顆老樹上,早春,還沒有濃密的枝桠,能清楚的看到那個布滿各種建築材料的鳥窩,鋼筋,木條,貌似還有釘子等等。呵,原來在這個城市,就連鳥兒也适應了這遭砸泥濘的生活,是悲哀,還是豔羨鳥兒強大的生命力。就在那個午後,我閑逛在曾經兒時記憶的街道上,卻再也沒有看到當年的影子。有些東西,直到失去,才會懷念,人就是這麽賤的動物。
有些習慣,習慣了也就習慣了,有些改變,改變了,也就改變了。習慣,改變,然後再習慣,習慣改變。其實終歸一切只是本心和眼光的鬥争,在喧嚣中保持那特立獨行的自己,我只想做我自己,而不是你們眼中的我。
寫到此處,我才開始慢慢回憶了一些,曾經的細枝末節,一切都過去了。
未來的路不長,但要好好珍惜。
若只能絢爛這一季,就注定要精彩。
已不再害怕,已放棄幻想,一切又能怎樣,留住這一季就好。
流年,聽起來真的很美,又如此讓人畏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