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雙雙蝴蝶就舞階前(下)
“半空中只見游絲百轉,渾不覺拖逗墜花钿。”
我觸摸着本子上的字跡,試圖觸到那溫熱的溫度,窗外的雪漸停,看了眼時鐘,已經将近天明。
我拿出一個金屬的小匣子,裏面是一把青色的折扇上面畫了金色的梅花,還有一個絲絨的小盒子裏放着一個嵌着紅寶石梅花的發梳和一封發黃的信件,我将發梳戴在了頭上,那鑽石閃耀刺眼。母親的日記本中還夾着山櫻的花瓣,還有幾張明信片,上面印了各國的郵戳,每一張的落款都是,“邱萍。”
我走到窗前,開了窗子,房間裏太暖了,我看着院子裏的兩顆梅樹,一顆棗樹和一顆西府海棠,雪壓在黃色的梅花上,很美。
我的記憶似乎是從那個盛夏的夜晚開始的,狹小的三層小別墅,樓梯黑暗且陡峭。我午夜醒來,沒有看到母親在身旁,便尋着聲音到了父親的房間門口,門是半掩着的,我記得,微光下,母親沉靜的側影,好看極了,她嘴角微微的抽動下,上揚,露出的是一種鬼魅的笑容,那笑容讓我覺得有些不寒而栗。我記得,我看到了青色的漂浮的幔帳,我記得我看到了母親無聲的擁抱,或許只是我的記憶,又或者那是在我讀過母親日記後,反複在心中勾勒的畫面,直到12年後的今天,終於取代了記憶。
我不記得母親和我說過告別,可是父親說那日母親在門口抱着我說她愛我的時候,哭了,父親說,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見到母親流淚。
租界裏的生活也并不是安寧的,母親走後的第二天有人闖進了我們屋子,父親和邱叔叔讓我待在房間中不要做聲,許久,那些人才離去,我從悶熱的房間出來的時候,見到了帶我們來這棟房子的關先生,我記得邱叔叔說,“不唱了,家園為歸之前,都不唱了,麻煩關兄幫我登個報聲明。”在那之後我記得,在街上可以聽到人們碎碎的議論,不知何日才能再見到梅大師的風采。
我記得,或者是父親告訴我,我們是在那個炎熱的夏天乘上了最終去往澳門的船,二等艙,可是船艙依舊是悶熱的。十多天後,我們到達了澳門,天氣是更加的潮熱,悶得我似乎無法喘氣。
我記得我們在澳門的家,是一棟很漂亮的洋房,雖然是沒有北平的園子開闊,倒也是極其舒适的,前院有一個小噴泉,後院有着草坪和秋千,只是沒有了大樹,也找不到小洞,此後,我再也沒有蹲在樹根下抓蟬寶寶了。
從正門進來,是寬而高的樓梯,一層的左邊是客廳,餐廳,家庭房,右邊是書房,客房,我們的卧室在二層,房間裏的擺設很簡單,開窗,可以看到後院。我在這裏度過了六年的時光。
8月過半的時候,父親接到了母親的來信,然後他和我說,還好我們是來了澳門,再過幾個月,母親就可以回來團聚了。只是在入秋後的一天,我們等來的不是母親,而是一個穿着青灰色長衫的老伯,他拎着一個黑色包袱和皮包,匆匆進門,表情凝重,父親和邱叔叔邀那老伯進了書房,後來,阿音領着我去了書房,我只記得,父親在哭,邱叔叔在哭,奶奶也在哭,只是安靜的哭,安靜無聲。阿音把我帶到父親的面前,他摸摸我的臉,然後緊緊的抱了我在懷裏。我隐約記得那老伯說,“這意外來的突然,我深表痛心,還請您們節哀。”奶奶終於忍不住哭着大喊,“她終於還是随了她父母的那條路。”然後我看到奶奶沖到桌子上,抱着那個黑布包着的包袱念道,“小沫還這麽小,你怎麽就會舍得。”那老伯說,“也是太不趕巧,正好沒了船票,她說着急去見了女兒,才改火車,說再轉車。怎料,就是那天日軍轟炸上海火車南站。”
之後的整個下午,我只記得全家人都在哭,其實我當時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并不知道一切意味着母親再也不能回來,直到很多天後,全家人到海邊,邱叔叔領着我,看着父親打開那個匣子說,“還是按着夷醒的心願,送她去了大海吧。”奶奶說,“我是老古董不懂了你們那些新鮮的做派。”邱叔叔說,“尚夫人,她本就是與衆不同,或許這是她真追逐的信仰吧,遂了她心願吧。”
父親上了一只小船,我看到他将盒子裏的粉末撒入大海的瞬間,我哭了,哭得撕心裂肺,那一刻,也許我并不知道那就是我母親的骨灰,但只覺得好悲傷,好悲傷。
此後的冬天,我很少見到父親在家。澳門的冬天,不冷,也沒有雪,我有時在園子裏蕩蕩秋千,後來父親帶回家了一架鋼琴,又給我請來了家庭教師教我法文和鋼琴。邱叔叔時常的在書房中,一待就是一天,我經常的趴在門口看着他,一看也是一天,或許那時候,我是期待可以再看到他唱戲,只是他從來都只是坐在書桌前看書,或者寫字,再沒有開口唱過任何。
來年的春天,我吵着想要一只風筝,在北平的時候,每到這個季節,街道兩旁的馬路上會有許多賣風筝的攤子,各色風筝驚豔一條街,媽媽曾多次帶我光顧風筝攤,觀看并畫了各種風筝。大人孩子們和着溫暖的陽光和微風,牽着風筝線奔跑着,各色風筝在空中争奇鬥豔,煞是好看。母親曾經說,明朝畫家徐渭詩裏描寫過,“柳條搓線絮搓棉,搓夠千尋放紙鴦。消得春風多少力,帶将兒輩上春天。”可是澳門的街上沒有風筝,更看不到放風筝的人。邱叔叔說,他給我做一只。那是一只傳統沙燕風筝,邱叔叔的做工很好,竹篾做的骨架,白色宣紙紅筆勾畫的沙燕,翅膀寬有50cm左右,由於結構合理,非常好放。此後後院的草地上時常的多了我和邱叔叔放風筝的身影。
終於在一個周末,父親答應帶着我們去公園。爸爸牽着線,我追着他奔跑着,邱叔叔和奶奶在一邊散步一邊欣賞我們放風筝,當小沙燕輕盈的飛向藍天,和着爸爸,邱叔叔和奶奶的笑聲,我歡快的歡呼着、跳躍着、奔跑着。那是消失了許久的笑聲,我們祖孫三代悠閑地享受着這閑淡的快樂時光。正可謂“我亦曾經放鹞喜,今年不道老如斯,那能更駐游春馬,閑看兒童斷線時。”
後來我們度過了很多個這樣愉快的周末時光,我記得有一次,天氣很好,小沙燕很快就翺翔在藍天上,正在我興致勃勃的當口,一陣風突起,小沙燕一下纏在了一顆很高的樹的枝頭,父親竭力想把風筝和樹枝分開,幾經努力都不成功。起初,我靜靜的看着,耐心的等着。十幾分鐘後,父親說,放棄吧,再叫邱叔叔紮一只新的給我。随着他轉身的一瞬,我受盡煎熬的脆弱的心裏防線終於崩潰了。 “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我昂着頭,眼睛緊盯着落在樹枝頂端的小沙燕,大聲哭喊:“我要小沙燕,我要小沙燕。”父親,邱叔叔,奶奶看着我,不忍心強制我,靜靜地陪着我。天色漸晚,我還是執着的哭喊着。哭了足有一小時,任憑他們怎麽哄,就是哄不好。我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有着強大的失落感,似乎覺得小風筝的離去就像是丢失了全世界。
接着,至今我也想不明白,這個落在樹枝頂端的小沙燕,怎麽就會突然間忽的一下子飄落了下來。我們全愣住了,我的哭聲嘎然而止,破涕為笑。或許只能說,我與小沙燕心有靈犀,哭聲終於感動小沙燕,她又怎忍心離開我這個摯愛她的小夥伴兒呢?此後的日子中,家人總是拿着這個笑料開我的玩笑,就算到了如今,艾瓦夫人也會常常提起,不知道她又是如何知道的這個趣事兒。
天氣漸暖,王媽媽在後院開辟了一塊兒小地,她說,從前在北平每到這時都會種點瓜果蔬菜,如今沒了那園子,倒是想念,還好當日包了些種子帶了來。奶奶也說懷念曾經的時光,從春日裏翻土、撒種,夏季裏澆水、施肥,到秋季裏果實的收獲。看着一顆小小的種子發芽、開花、結果。這是一件多麽超塵絕俗的樂事!最難得的是整整一個夏天的親近土地的悠然自得的心情。俗話說:種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瓜何止得瓜,不盡收獲在其中啊!
在我們種過的絲瓜、葫蘆、豆角裏,年年都種植的當屬絲瓜,這緣於王媽媽喜歡用絲瓜瓤刷碗。
王媽媽在院牆的根上開辟了一塊長2.5m、寬1.5m,并用樹棍、樹枝圍了起來。她把地分成了幾壟,把絲瓜子撒在壟溝裏,培上土,澆上水。我每天都要來到絲瓜地跟王媽媽一起拔拔草、翻翻土,一邊玩一邊觀察絲瓜的生長,看着它們一日日悄然的變化。
大約十天後,二片橢圓型厚實嫩葉的絲瓜苗破土而出了。王媽媽教我間苗,邱叔叔也過來幫忙,留下十幾棵壯實的小苗,其餘的拔掉。幾天後,長出超薄的手掌形狀的葉子,一枝枝一葉葉的伸展開來。待半個月後,藤蔓末端漸漸抽出彎曲的絲兒。這時,王媽媽拿來竹竿和細棍子給絲瓜搭了架子,她說這裏不比從前在園子,架子都是現成的。這絲瓜真是有靈氣,彎彎曲曲四下散開的絲兒都會抓住引導它向上攀援的支架。它們使勁的向上攀援,不屈不撓。抽枝長葉時期長勢最快,今天枝葉還在支架的半截腰,明天已竄到架子頂端,沒幾天的功夫,枝蔓葉子已爬滿一架子。
大約在7月初,鮮豔的黃色花朵綴滿枝頭。遮天蔽日的綠色藤蔓枝葉托着朵朵黃花,煞是醒目好看。絲瓜花開得轟轟烈烈,能一直開到秋天,一棵絲瓜到底能開多少花數都數不清,直到絲瓜挂滿枝頭,花色的絲瓜花仍舊豔麗的開放着。花開時節常招來蜜蜂。我很怕蜜蜂,碰到蜜蜂總是叫着躲閃。邱叔叔說,沒有蜜蜂授粉是接不出絲瓜的。
7月中下旬開始結絲瓜了,花蒂鼓起來就預示着這棵花授粉成功要結絲瓜了。沒有授粉的花朵漸漸蔫了自然脫落。王媽媽教我如何識別能結絲瓜的花朵,告訴我不許碰掉它,一朵花就是一個絲瓜。
絲瓜長得可快了,眼瞧着手指粗的一小截,一不留神,就長成擀面杖大小。要想食用,這麽大的絲瓜是最嫩的,我們隔幾天就會摘幾顆絲瓜做菜。王媽媽通常喜歡做絲瓜炒蛋,她說這是我媽媽最喜歡吃的,只可惜這絕對綠色的蔬菜我卻不怎麽喜歡吃,我嫌絲瓜太軟爛,吃得很少,後來王媽媽學會了脆炒絲瓜條,我喜歡吃了。
大多數絲瓜我們會留着它長老,以便使用絲瓜瓤。也就是不幾天,絲瓜就會長成小棒槌了。待到八月份,絲瓜架下已挂滿大大小小的絲瓜。我們的絲瓜架十幾棵絲瓜結出百十來個絲瓜來呢。
這時候,我喜歡讓邱叔叔抱着我數絲瓜和摸絲瓜了。拍拍這個、摸摸那個,為這收獲的果實陶醉。沒有在樹下釣蟬寶寶的夏天看起來也沒有那麽的無聊。
入秋後,我上學了,在盧家花園讀小學,據說這個學校也是因為戰争遷了過來,名培正。尚榮管家每天開車接我上下學,每周二、四、五都有家庭教師過來繼續教我鋼琴和法文。邱叔叔陪我上鋼琴課,他會做詳細的筆記,我的鋼琴教師是個英國人,她的中文平平,一般我們都是英語交流,邱叔叔也是可以準确的記得老師的要求,然後按照筆記陪我練琴。老師說我學琴的進度突飛猛進,才個月完成了大多數孩子需兩年才能完成的課程。
這樣平靜的生活又過了兩年,由於中學部的加入,我的學校遷到了南灣,每天仍然是由尚榮管家接送我上下學,班級裏的小夥伴總是好不羨慕。偶爾我也會聽到他們議論說,宇沫的教父是個有名的京劇大師,她們常常問我是不是每天都可以看到梅先生排戲,其實我對一切似乎已經沒有什麽印象,自從到了澳門,我再也沒有聽過邱叔叔唱戲。
1940年的這個秋天,奶奶在醫院裏安靜的離開了,這一次,家人都很平靜,似乎這樣如期而至的死亡會比意外更讓人容易接受,父親把奶奶送去了公墓,他說,當日離開北平走到太急,都沒有去照看了家中的祖墳,但願戰争過後一切都能平安吧,特殊時期,就讓奶奶先在這裏安息,今後再落葉歸根。
那一年我在作文中記錄了我對於奶奶的思念,後來,老師拿去當了全校的範文。
有一種丸子,是用糯米裹着放在火上蒸熟的,我叫它糯米獅子頭,只有奶奶會做的,只有奶奶做的味道才對。
奶奶走了,在我生日前的十幾天,我是在放學回家再趕到醫院時候才知道。
說實話,我并沒有感到很悲傷,或許這并不是我第一次經歷死亡。在澳門的這兩年我和奶奶才算真正的生活在一起,曾經北平的宅院很大,我們很少能見到,只有逢年過節才會一起吃個飯,夏天在園子裏打理花草的時候會見得多一些。
奶奶會做一種丸子,我很喜歡,是要将肉淹制後裹上糯米,放到火上慢慢蒸熟,我給它起個名字叫糯米獅子頭。奶奶做的獅子頭有種很特別的味道,別人是做不出來的,小時候每次阖家宴我最盼的就是這個丸子,然而奶奶是最知道我的,每次只要她下廚,她就會蒸上兩大鍋讓我吃足之外。有時奶奶也會專門的送一些過來我們的房間,說是專門做給我的。是的,我喜歡那種味道,奶奶做的特有的味道。
在澳門的這兩年,奶奶對於我似乎是取代了母親的一種存在,我記得最後一次阖家宴的時候是今年的春節,奶奶身體已經不算太好,張羅不動下廚了,我沒有再吃到奶奶做的獅子頭,那次晚宴後,奶奶還說,下次,一定要再做給我吃,沒想到,這個下一次竟然成為了永遠,我永遠也不能再吃到奶奶蒸的獅子頭,很想念那種味道,太多年沒有嘗到,那種味道也慢慢的淡掉,淡進心裏成為一道淡淡的風景,回味無窮,卻再也不能真切的體會。
在澳門陌生的土地上,奶奶離去了,當我在醫院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只覺得耳邊的話語就如同腳下的土地一樣讓人不知所措。
奶奶走了,在九月将要結束的一個晚上安安靜靜的睡去了,聽父親講,是很平靜的就睡去了,沒有任何徴兆,亦沒有任何痛苦的睡過去了。
奶奶走了,在那個還不算寒冷的夜晚走了,睡得很安詳,卻是去了另一個世界。
奶奶走了,帶走了唯一的糯米獅子頭,也帶走了我唯一的記憶,唯一的回憶。
奶奶走了,我沒有了眼淚,是的我沒有眼淚,是不是我已經不再會哭泣。
奶奶走了,我突然覺得很迷惘,奶奶在我的心裏究竟占據了怎樣的位置,我講不清。
奶奶走了,是真的走了,走了。
但提起奶奶的時候,我又想起了那香香的糯米獅子頭,還有奶奶看着我的笑容。
奶奶,一路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