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撩人春 色是今年(下)
1926 夏
伴随着夏天的到來,如今夜晚入睡的時候能聽到蟲鳴,天氣也愈發的炎熱。自春天母親去世之後,外婆的身子也漸漸不太好了,如今便也很少出了房間去。我每隔兩三日的午後會過去和她聊聊天,又怕了她見了我感傷,有時候梅先生也跟着一同去,給外婆講講新碼的戲文,倒是這個時候會是外婆最高興的。
表哥從大學畢了業,如今漸漸接手了舅舅的生意。舅舅說,家裏本算是書香門第,只是祖上的基業不能丢了,生意什麽的要本着良心,不必太在意利益長短。表哥若是得空,還是常常到書房來,和我們吟詩寫戲,當然唱得最多的還是《紅拂傳》。艾瓦又給我通了幾次信件,介紹了巴黎的學校。
我叫王媽媽招呼了李裁縫過來,我想新做幾身夏衣。他們來的倒是快,我選了些輕薄的真絲再做幾件夏裝的旗袍,又要了兩條連衣裙。不出五日,阿葵就拿着衣服過來試身,這次只有她一人過來。
“今日怎麽就你一人過來?”
“師傅昨日染了咳疾,怕是過了病氣給府上。”
“我還以為是你出師了呢。”
“還要幾年。今天我給大小姐試衣服,若是不好,請大小姐等幾日師傅身子好些,再來。”
“我本就說了這回不急,若是病了,今日捎個話不來也罷。”
“天氣漸熱,想只大小姐也急着穿了。”
“阿葵,你以後就叫我姐姐吧。”
“這阿葵不敢。”
“我是沒規矩貫了的,你這般叫我反正是不自在。”
“嗯。”
她手藝其實不錯,就是動作很輕,蹑手蹑腳的,像是生怕碰到了我。我見她不斷的瞄像我桌子上的各種法文書,其實那些也是我拜托艾瓦寄來,提前自己補習的。
“你在看這個麽。”
“嗯。”
“這是法文,我也不太識得,正在學。”
“嗯。”
“你可識字?”
“一點點,師傅教的。”
“那你想上學麽?”
“上學?”
“對,上學,識字,讀書,想麽。”
“我還得跟師傅學手藝。”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一多些了。”我不禁嘆了一聲,之前我倒是約莫的歲數還多了,這孩子臉上有着超乎年紀的成熟。看着她我只覺得,這般大的孩子應該在學校裏讀書,而不是膽怯的跟着師傅身後伺候我們這些所謂的“大小姐”。
她量好了衣服,便要離去。臨走前我囑咐了她一句,“帶我問候一下李師傅,叫他不必着急,養好了身在再開工也不遲。”她謝過我便出去了。
婧楠這時端着酸梅湯進來,“姑娘,我也想上學,你教教我可好?”
“你說真的?”
“真的。看您跟大少爺梅先生在書房吟詩作對,可羨慕呢。”
“我們吟詩到有,何時聽我們作對,不過是講講戲文。”
“那聽起來也文绉绉的。”
“我說的是真的,你若真心想識字,我今日起教你便罷。”
“多謝姑娘。”看她歡愉的神情,到還真不像是一句玩笑話。
婧楠果然學的是極其認真的,我模仿着之前母親和家庭教師的模樣,看似專業的教着她。有時她習字的時候,我會将書桌讓給她,自己倚在沙發上看波德萊爾筆下的冷峻世界。不過十幾天的功夫,婧楠也能像模像樣的寫些簡單的字了。
晌午過後的一天,李裁縫送來了新衣,這次只有他過來,沒有帶阿葵。衣服的做工是一如既往的精致,我試過那件米白的底色上面繡着昙花的旗袍後,就想今日這樣穿着罷。昙花的花樣是我自己找表哥幫忙一同畫的,曾經在舊金山的時候這是父親最喜歡的花,家中種了幾盆,每年只等待那一夜的綻放。
試過衣服後,我叫王媽媽拿來了茶點,請李裁縫坐下,其實我想問問是不是能送阿葵去上學。
“李師傅,今日沒見阿葵跟着過來?”
他眼神略微的躲閃,“留她在店裏做功課了。”
“我有個事兒想和您商量一下。”
“大小姐您客氣,有什麽您直接吩咐。”
“我是想能不能送阿葵去上學。”我見他驚詫的終於擡起了頭直視了我的眼睛,“您不用擔心其他的,學費我來付,是我想送她去上學,這個年紀的孩子不正是念書的年紀。”
“多謝大小姐您的好意,可這窮苦人家的孩子,沒有這福分。”
“這又怎麽講?”我想着表哥不也是帶了梅先生回來教其讀書識字,如今的梅邱萍也常常和我們舞文弄墨,他的戲班子的地位在北平無人能動搖。
“阿葵是我遠房親戚的孩子,是家中養不起了才從小送到我身邊學藝,就是想着今後能有個手藝混個生存,您這要送她讀書的,今後可怎麽養活。”
“讀過書的,能去找個好的差事,今後生活也會過得好些。”
“真的是多謝大小姐的美意了,我們阿葵真的沒有這個命。您忙您的,我不叨擾您了。”李裁縫說罷就着急的起身,依舊畢恭畢敬的告了別離開了。
此後的日子,李裁縫也常常來給我做新衣,只是再也沒有見過他帶了阿葵來,有時會有一個更小一點兒的女孩跟來,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沒同她講過話,只知道李裁縫偶爾叫她一句丫頭。
八月過後的日子,北平更加燥熱了。尹商這天來府上找我們玩的時候,正好表哥和梅先生都出門去了。尚榮過來告訴我的時候,尹商已經等在了表哥的書房,我便急沖沖的趕了過去。
“今日就你一人,不見那個惹事的諾哥哥。”
“今天諾沒跟着過來,你倒是願意稱呼他哥哥了。”
“平日與他拌個嘴也是正巧頂上了,到也沒真心的針對他。他最近忙着什麽呢?”
“學校開學在即,父親壓了他在家裏溫習功課,誰叫他上學期拿了個不合格回來。”
“若是外文,我倒是幫他下,別的就愛莫能助了。”
“夷醒,我今天是想來看看你,再看望一下尚祖母。我知道,這段日子… ”我這才意識到,春天過後,這好像還是我第一次見到尹商。只是他這話瞬間的擾了我的思緒,他似乎也好像是第一個試圖安慰我的人,表哥,梅先生,甚至舅舅和舅母,從來都是和我避開了這個話題,就如同我一樣在躲避着全部的細節。
“外婆午睡應當是起來了,要不我們一同過去可好。”尹商沒有再說話,跟着我去了外婆的房間。
“外婆,尹家哥哥過來看您了。”
“是小商來了,過來給奶奶看看。”
“尚奶奶。”
“你這些日子都跑到哪裏去了?”
“奶奶我秋天要去美國讀書了,之前一直在準備着,不得空開看您,今兒是過來跟您辭行的。”
“去美國啊,好好,那個你要是見到你卿姑姑,幫我跟她說,叫她回家看看。”外婆說道這裏,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外婆說的尹商的卿姑姑,是我的母親,尚婉卿。外婆從兩個月前記性就不大好了,如今,卻不知,她已經忘記了母親的離世,或許這樣也好,就像我假裝的以為父親母親還在遠方工作。
尹商也沒有解釋更多,只是迎合着外婆應着。
外婆卻突然的轉向了我,喃喃的念着,“是小卿麽,小卿回來了啊。”
我有些慌了神,尹商給了我一個眼神,叫我順着演下去。我慢慢走到外婆旁邊,正想着這演的是該叫外婆還是母親的時候,外婆先開口說着,“終於回來了,回來多好,就是跟你說不要去做那危險的事兒,帶着荀檍一同回家多好。”荀檍是我的父親,如此聽來母親倒也不像是和父親出逃離家的。
“奶奶您先歇息,我們出去了,改日再來看望您。”尹商就這樣的帶着我離開了外婆的房間。
“你要去美國了?之前怎麽不說。”我這時才知道,之前幾月不見他,到也不是他不敢來問候,怕是真的忙碌而沒有得空。
“也是剛剛聯系好的,本來今天就是來告訴你們的,剛進門又聊的給忘記了。”若是專程來的目的,又怎會聊到現在才想起,我也不想去點破尹商。
“去學什麽?在哪裏?”
“在濱州,接着讀物理。”
“賓夕法尼亞大學?”
“是的。”
“那你該是去讀博士了?”
“是的。”
“真好。什麽時候走?”
“還有七天,從天津坐船。”
“這麽快?”
“夷醒,我是要先到舊金山,再轉去濱州,我想問你,要不要跟我一同回家去?”
“回家,這裏便是我的家了,還能回去哪裏。”
“夷醒,你知道我說的是美國,難道你真的不想回去看看。”
“雖是從小長大的地方,但是已經沒有了任何熟悉的人,又怎還算是家。”
“我是想說,你之前不是也說要讀大學麽,你不回去美國讀麽,難道?”
這時候我們已經回到了書房。我拿起桌子上的書。“你看,我最近可是好好的在學習法文,新年後打算去巴黎找艾瓦。”
“去法國?”
“是啊,舅舅和教父已經幫我聯系了巴黎大學的文學系,應該年後就要過去了。”
“你可喜歡?”
“那是自然,若是到時候能學戲劇方向的就更好了,只是這艱難的法文,倒是叫我頭痛。”
“這樣也好。”我可以看到尹商的笑容很是勉強。隐約我也感受到一些他欲說還休的潛臺詞。
尹商果然是在七天之後起身去了美國,我托了個藉口沒有過去送行,只有表哥和梅先生去了。
他們回來的時候我正在書房讀着紀堯姆·阿波裏耐的《被謀殺的詩人》。
“不是說今日有特別的事麽,都不去送送尹大公子,這看書倒是特別的事兒了?”梅邱萍似乎很是不解我這反常的行為。
“學校都已經聯系好了,抓緊溫習法文難道不算是要緊的事兒?”
“夷醒,難不成你是想刻意避着尹商?”表哥這時候發問了。
“才沒有,只是今日正巧約了龔先生,也是剛剛才回來。”龔先生是舅舅結識的一個北京大學的教授,之前見過幾面,今日我随口的搪塞過去了。
已經是入了秋,可是北平的天氣依舊是燥熱的。外婆的記憶是越來越差,有時候連舅舅都會認錯了。舅舅每次總是憂心忡忡,我安慰他,外婆這樣其實也是好事,也許忘記之後就會快樂了吧。
1926 中秋
中秋到來的時候,北平的暑氣終究褪去,夜裏也開始見了涼風。這好像是我人生中所經歷的第一個氣候分明的四季,不想這北平的天氣竟然是這般的有趣。
中秋的晚上,我們是去了外婆的房間用的晚餐,舅舅說,今年家裏多事,也沒了堂會,全家這樣便算是聚過,分食過月餅後,大家也就散去,如今的外婆很早就歇下了。
我一個人坐在院子裏看來一會兒的月亮,夜晚的涼風還是冷的緊,起身随意的在園子裏溜達着,便到了後院的戲樓,聽到裏面的聲響,便進了門。
我見是梅邱萍穿着那酒紅色的長衫,執着一把金色的折扇在唱着《游園驚夢》,臺下,坐的是表哥。今晚這裏沒有除夕那日的燈籠籠罩,只有一束光打在戲臺子上,似乎是添了幾分冷清。
他見到我,便停了下來。
“原來你跑到這裏賞戲,卻沒有叫上我。”我這句顯然是說給表哥聽的。
“也不是刻意,只是正巧,看邱萍也在,便叫他唱了折。”
“很少聽你唱昆曲,今天怎麽想到這個?”
“唱的少,又不是從不唱,今兒正巧趕上了,便唱了。”
“那今兒正巧我也帶了折扇,不如你教教我可好?”今日,我穿的是那件米白色繡了昙花的旗袍,淺藕荷色的披肩,手中拿的折扇正是去年聖誕節母親送給我的。
“你這扇子倒是精巧,給我看下可好?”
我将折扇遞給他,這原本是母親留給我最後的禮物,我平日自己也是很少用的,今日中秋團聚,便帶上去了合家宴,心想着這也算是另一種團聚吧,可是對於梅邱萍的要求我卻是沒有拒絕。
“這看起來,到不像是這裏的物件兒。”表哥先是開了口。
“是母親從日本帶給我的。”
“噢。”梅邱萍只是這樣淡淡的嘆了一聲,便畢恭畢敬的将扇子還與了我。
“今天中秋,晚上不排戲,只賞戲,忘記叫上你是我們的不是,要不邱萍,你讓夷醒點一折可好?”表哥轉頭向梅邱萍。
他将那金色的折扇收了,左手執的在胸前,右手背在身後,身體微微前傾的一鞠躬,“願意效勞。”
我如去年冬至初見那日一樣,噗的笑了出聲,“今日你們背着我在這裏賞戲,到不如現在你們共同唱一折給我聽,算是給我陪了不是。”
“願意奉陪,不知道大小姐您要聽哪折呢?”表哥一個作揖。
“紅拂傳,第五場,夜奔那個橋段。”
“早便猜到了她會點這一場,要不她怎叫你同我一起唱。”梅邱萍淺笑着轉向表哥。
我們招呼了住在府上的兩位琴師,其實他們也是梅邱萍戲班子裏的師傅,只是平日方便排戲便住在了府上。
開鑼。
見表哥念道,“才從相府歸來晚,準備今宵看月明。”我轉頭望向了窗口,微風敲打了窗棂,我今晚原本也只是期望賞明月而已,卻不曾想還可以欣賞這一折紅拂夜奔。
紅拂大膽的叩門而入,毅然決然的來到了李靖的住處玉津園。
“這位少年,神采非常,因何到此?”
紅拂出紅拂。
他不語,低頭,尋思,淺笑,“呀,相公,妾自入楊府,所見往來賓客,都是庸庸之輩;今日見了相公,真乃是蓋世英雄,妾身為此改裝前來,投奔相公,求終身之托,望相公容納。”
我只見到他們在臺上一舉一動,配合的如此默契,或許他便是他的李靖,他也便是他的紅拂,他有着蓋世豪情的英武,他也有着沖破桎梏的勇氣,所以他們此生本該在一起,纏繞着溫暖劃破冰涼的夜。
李靖扶着紅拂緩步下了場,梅邱萍的步子細膩且柔美,身段的嬌羞掩飾着欣喜若狂的雀躍,他依舊那般的優雅,但這表情卻是在他過往表演中從未曾見到的,不知這是否是他初次登臺那日在後臺見到表哥的情愫,又或許他是真如同紅拂一般,這樣的愛着“李靖”。
待他們來到我面前,“你們倆可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璧人。”
“許久不唱,生疏的很的。”表哥搖搖頭,像是在嘆息近一段時間的忙碌,少了排戲的時間。
“那便依舊做個閑散的公子,如從前,寫詩做戲可好?”
“從前避世放縱了多年,如今也要擔起尚府的責任,終歸不能再活在別人的人生。”
“浣,你快樂麽?”我看着表哥的眼神,只想确認這似乎永遠不會有答案的問題。
“那你快樂麽?”
“看你們唱戲便是快樂。”昏暗燈光下,映着他們如此清秀的眉目,仿若在欣賞一幅令人賞心悅目的畫作。
“那什麽是你的快樂?”表哥又轉頭問向梅邱萍。
他沒有講話,只是低頭望向了他依舊握在手中的拂塵。
回到房間我将《惡之花》中《La Muse vénale》的一句寫在了紙上。
Ranimeras-tu donc tes épaules marbréesAux nocturnes rayons qui percent les volets… 那漆黑的夜光穿透了百葉窗,你能溫暖你凍痕累累的雙肩作者有話要說:
夏爾·皮耶·波特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年4月9日-1867年8月31日),法國偉大詩人,象徵派詩歌之先驅,現代派之奠基者,散文詩的鼻祖。代表作包括詩集《惡之花》(Les fleurs du mal)及散文詩集《巴黎的憂郁》(Le Spleen de Par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