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二天早上賀琳琳自發醒了,比往常醒得更快,她下樓時盧昭還沒來,她站在那裏等着,腦袋裏一會兒滿滿當當,一會兒又空空的,盧昭下樓梯時她才一驚,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她已經認識了他的腳步聲。
賀琳琳和他打了個招呼,忽然局促起來,不好意思看他了,盧昭就像這個薄薄的早晨,并不察覺她的異樣,也不在意她的異樣。賀琳琳上了車,和昨天一樣,不敢離他太近,他的味道又将她包圍着,她連呼吸都為難起來。
“你吃早餐了嗎”賀琳琳和他說話,這麽坐着,靠得這麽近,再不說話,感覺更近了。
盧昭說:“沒有。”他一開口,賀琳琳就覺得不好,他的聲音應該在她頭頂,她卻感覺他是在她耳旁說話,她離他的胸口太近了,一下子聽出其他的律動。
賀琳琳不敢再說話,盧昭卻開口了,問她:“你昨天晚上怎麽回來的。”
賀琳琳看着他的手,注意到手背上多了一道紅痕,血點子淤在皮裏頭,因為白而格外刺目。她答:“我同學帶了我一段,到了街口我自己走回來的。”
盧昭沒有再說什麽。
賀琳琳盯着他的手,眼神凝滞,漸漸的把那點局促忽略了。
賀琳琳本來以為自己要蹭盧昭的車蹭到周五,周六她才有空去把車推去修,沒想到,賀長峰在家睡了個午覺,起來精神頭十足,到樓下把她車胎剝出來,放在水裏浸,找到咕咕冒泡的破洞,輕車熟路地補好了,他洋洋得意,又悵然若失,他靠手藝吃了幾十年飯,現在摸不到機器,手裏還有一股機油味兒。
賀琳琳放學回家騎着車子試了試,誇他厲害,賀長峰一高興把講過幾百遍的事再講了一遍。
高中生活越來越像樣子,賀琳琳雖然從未享受過,但總算又習慣了一遍,她把這個歸功于劉一倩。劉一倩現在有了新的盼頭,她告訴賀琳琳,高三要轉到她的班裏來,她說:“我和我媽說了。”賀琳琳問:“你說什麽了?”劉一倩道:“我說你在五班,我也要去五班。”賀琳琳:“你媽同意了?”劉一倩點點頭:“同意了,她還叫我帶你回家玩。”賀琳琳這會兒真的有點羨慕劉一倩了。
王可兒理解不了,自從賀琳琳不避諱的和劉一倩發展友誼後,她就疏遠了賀琳琳。這回王可兒的離開理由似乎充足,并且是她一手促成的,結果沒變,只比原本來得稍早了一些,賀琳琳不知道王可兒是松了口氣,還是會稍稍傷心一會兒,賀琳琳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想看她傷心。
賀琳琳在班裏沒了伴兒,女生們都不怎麽和她講話,劉一倩來教室找她時,總有目光跟過來,劉一倩察覺不到,賀琳琳也懶得去找,她這樣的反應,讓別人看她一下子變得特立獨行起來。
少年人聚集在一起就像一群動物般,羽毛豔麗的自然惹人注意,但另有一種,因為行為和群體不一樣,看上去又不在乎的,也會吸引一些眼光。
賀琳琳還沒有感覺到這種變化,她現在最大的煩惱還是數學,她聽了幾天的課,依然沒有開竅,她頓悟,原來數學才是永恒的,你十七歲不會的題,即使到了八十七歲也是不會。
賀琳琳和羅麗芳提了想去補課的事,羅麗芳問她:“你上課沒聽懂?”這就是個陷阱題,賀琳琳答得很有技術,說有的聽懂了,有的沒聽懂,羅麗芳态度很謹慎:“補了有用嗎?”賀琳琳也被她問得有點難堪:“補了總有點用吧。”她語氣不夠堅決,羅麗芳就沒有說行,也沒說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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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琳琳不信羅麗芳會舍不得,可怎麽看都覺得她是舍不得,她自己想了一夜,也突然沒了底氣,開不了口再說第二回。
賀琳琳一下迷茫起來,她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麽,也不信自己能幹什麽,重頭過一次十七歲,她到現在也沒做成什麽事兒,難道再來一遍,就是重歷一次失敗?這麽想她又不甘心了。
賀琳琳忍着一股氣比以往又多了一分鬥志,她決心在學習裏找到一點兒價值。
距離高考只剩一星期了,高三放學反而越來越早,學校這時候口號又變了,讓他們盡量“放輕松”,“要保持一個好心态。”
明明上個星期開動員大會,說得還是另一番話。
“老師們,同學們,大家好,我知道大家現在心裏都是一樣的緊張和激動,我們人生的第一次轉折點就要到了···”
賀琳琳坐在太陽底下曬得難受,升旗臺上的那位高三學長還在煽情,把她煽得一陣陣上火,只想暈過去。賀琳琳朝前邊兒望過去,密密壓壓的人頭,高三只有六個班,高二有八個班,本來這會只要高三來聽的,可是學校說高二的同學也一起來吧,正好提前感受一下高考的氛圍,為明年做準備。
賀琳琳拿手遮着臉,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木木呆呆,一點兒脾氣也沒有了,只盼着上面的大哥趕快講完,旁邊兩個女生在小聲聊天,裏頭出現了她認識的名字,把賀琳琳的精神又喚回來了幾分。
“怎麽不是盧昭講?”
“對啊,怎麽不是他講,他才是年級第一,應該他講才對。”
“學校怕他分心吧,上面那個是誰啊?”
她們換了話題,賀琳琳又聽了一會兒,沒再聽到盧昭的名字,她挪了挪凳子,彎着腰,盡力把自己縮在旁邊人投下的影子裏。
太陽曬長了皮膚上就有股苦味,這種苦味嘗不出來,聞得出來,風一吹就散,風一停就又聚起來,夏天裏這種苦味根本沒法兒根除。
賀琳琳用花露水把身上露出來的地方抹了遍,接着從冰箱裏抱出來半個西瓜,搬個椅子坐在風扇前頭就再不動了。家裏就賀琳琳一個,羅麗芳昨晚叫她今天去爺爺奶奶家吃飯,她不願意去,遭了一頓罵,因為兜裏有三十塊錢她也不是很怕,可沒想到早上一起來就看見桌子上羅麗芳放了十塊錢,她才又有些不安。
賀琳琳挖一勺西瓜吃,感覺吹到臉上的風一下子就變涼了,她挖完半個西瓜,午飯也不用再吃了,冰箱裏還有半個,她下午也許還會挖兩勺,她不吃獨食,打算去外頭再買一個西瓜回來。離家不遠就有個菜場,走五分鐘就到,想到要抱西瓜回來,賀琳琳也不準備帶傘,這麽一會兒,她以為尚還可以忍忍。
結果下了樓,站在樓裏朝外頭一看,賀琳琳就躊躇了,正午頭的太陽光跟電一樣,讓人不敢伸手,遑論走進去,她遲遲不能邁開步子,焦急地到處看,看到個人朝她這棟樓走來,影子落在後頭分明,腳步也不疾不徐,他總像走在哪個早晨裏。
“盧昭哥,你考完了!”賀琳琳也不知道自己在高興些什麽。
盧昭走進樓棟裏,站在她身邊,他像是越曬越白,但這白并不好。
他說:“上午的考完了,你要出去?”他看一眼外面,又回頭看着她。
賀琳琳不覺得他像從早晨走來的了,她聞得到他身上陽光留下的烈酒般的沖熱,她不自覺往後退了小步,說:“我去買個西瓜。”
盧昭說:“你去吧。”他往樓梯走去。
賀琳琳看着他背影,喉嚨發癢,一個疏忽,全都蹦出來了:“高考加油!”她茫然失措。
盧昭回過頭,釋然似地笑起來,說:“謝謝你。”
賀琳琳聽着他的腳步聲漸漸走到高處,也不知道她為什麽要說一句加油,也許是原來沒說過,這次既然碰到了就應該要說,也許是因為坐了盧昭兩回車,她忍不住不說。
雖然她一早就知道結果。
盧昭考完第二天,盧家就搬家了。盧桂平自己有車,又找了一輛小貨車來,動靜大又風光,他搬家也辦酒,請樓裏的人去,賀長峰讓羅麗芳送禮,但是人不用去,羅麗芳不肯:“送了禮總要吃點回來吧。”賀長峰就罵:“你就是沒吃夠!”羅麗芳回敬他腦袋有問題,自己沒本事,還要她給他充面子,一罵起來,就也忘了要去喝酒了,禮也不送了,要寒酸就索性寒酸到底。
賀琳琳收了假上學去了,沒有趕上這場架,也沒趕上和盧昭道個別。羅麗芳情緒不好,賀琳琳也不敢和她再提補課的事,然而期末考試快來了,她數學依然沒多大起色,地理也讓人犯難,她不承認這兩門課或多或少的說明了她的智力局限,也不想把自己拿去證明“女孩兒就是學不好理科”這個論點,她被逼得寝食難安,動力有了,但一點成效也沒見着。賀琳琳還從未為成績焦慮過,頭一回,居然覺得滋味兒有點滿足,光是這麽焦慮着,也好像有點用。
高考成績已經出來了,學校也把紅幅挂了上去,從五樓扯到一樓。高一有十二個班,從一樓到二樓分布得都是,他們還比較閑。一下課就有老師去樓下監督,看誰去禍害橫幅,抓住就寫檢讨,扣班分。高三狂歡似的熱鬧還沒完全消散,地上的卷子書屑,還要高一的去掃,個個都有些怨言,所以橫幅很快就被畫滿了王八殼,還有一坨坨圓珠筆拉出來的線團,膽大的在上面寫歌詞,背面很快就不能看了,正面也漸漸有了,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寫得,天天都有人在那兒站着,愣是一個沒抓住。
幸好盧昭的名字在最頂上,五樓已經空了,他得以保持原貌。
到了月末時,天氣已經熱的不可轉圜,教室裏的電扇時時在頭頂上攪,帶起一陣濕熱的氣流,都不能算是風,使人覺得自己身處在叢林裏,落筆的沙沙聲,像蟒蛇在吐信子,賀琳琳胡思亂想着,神經質一般時不時擡頭查看旁邊的到底是人是蛇。午休時,她趴在桌上睡覺,醒來汗淌了一小灘,手臂從桌上扯下來,像黏着看不見的絲,摸上去是膩潤的,覆着一層薄膜似的。
賀琳琳摸了又摸,越摸越涼,最後站起來,去了老師辦公室,她跟班主任請假,說肚子痛,痛得不能忍受,眼淚說着說着就下來了,班主任冷眼看着,他不好多說,只能讓她回去。
賀琳琳回教室把書包一背就走了,王可兒看着她欲言又止。
出了校門,她就攔了輛出租車,報了地址,又讓司機快一點,車玻璃被曬得燙,她手貼上去卻覺得安定了一些。
到了地方,賀琳琳下車,循着羅麗芳說過的,坐電梯到了十三層。
十三層,恰恰好就是這一層。
一層就兩戶,門對着門,賀琳琳先敲了右手那邊的門,沒人應,她“盧昭,盧昭哥”的叫了幾聲,身後的那扇門開了,盧昭站在門裏頭,看見她有些驚訝。
賀琳琳不等他說話就沖進去了,把門一關,她人就堵在門口。
盧昭剛剛換好鞋,手裏還拿着鑰匙,正要出門,今天辦謝師宴,他是主角。
賀琳琳擋在他面前。
盧昭眼裏是困惑或是憐憫,她都分不清。
賀琳琳一早知道結局。
學校的橫幅最後取了下來,盧家搬進新家沒多久就又搬走了,她後來再也沒有見過盧昭,全都是因為今天。盧昭騎車去謝師宴的路上遇到一起本與他無關的車禍,兩輛車齊頭并進都想超過對方,一輛車甩尾,把旁邊盧昭的自行車一下別飛,盧昭人滾進車流裏,不知道被幾輛車子碾了幾回,從一個人變成粘在地上的一灘東西,最後每輛車都賠了錢,甩尾的車主也只是出得多一些。
盧昭的人生會在今天戛然而止。
賀琳琳貼着門,看着盧昭哭了起來,她第一回沒有為他哭,這回就要加倍的痛哭,眼淚洶洶落下,她怪自己後頭忘了他,時間往前走,留在後頭的就全都被她忘了。
“別去。”她哭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