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死亡3
砰!
黑色星宇中,一道亮光劃上天空,焰火般飛躍,驚了些人的視線,還有些人未曾發覺。
陳曦與洛言站在湖邊,風拂衣揚。黑衣青年眼觀八方,欲找出這座氣氛壓抑的府邸的問題;身旁的青年則是一道訊號彈發射到了空中,過一會兒,又發射了幾道不同顏色的焰火,都是一種只有錦衣衛能看明白的密碼排列。
做完這一切,陳曦松口氣,“好了,我已經召錦衣衛全部進府,和我們一起找那火災會發生的線索。”并抓緊時間搜索查補顧千江的證據,找出衛初晴都把那些宗卷藏到了哪裏。同時,“也吩咐白燕,如果我們這邊沒進程的話,半個時辰內,讓顧諾進府,見到顧夫人。到時候,衛姑娘想從顧夫人那裏知道的東西,也差不多能問出來了。顧諾進府……也許看在這個兒子的面上,顧夫人會心軟,告訴我們問題出在哪裏。”
洛言冷淡地點點頭。
他和陳曦不一樣,什麽火災,能威脅到普通百姓,對他這種武功高強之人,卻是作用不大的。他想要走,随時可以抽身離開。他和那些照看百姓安危的錦衣衛是不一樣的,他之所以站在這裏幫陳曦,也只是因為衛初晗需要跟衛初晴對話。洛言也許阻止不了這場火災,但他從顧府中帶出衛初晗,卻并不困難。
半個時辰,是給錦衣衛的催命符;卻也是給衛初晗的談話時間。
陳曦吐口氣,皺着眉,心情有些複雜。到此刻,他得承認,他低估衛初晴了。他以為當衛初晴與顧千江虛假完美的生活被說破後,衛初晴萌生死志很正常,怨恨顧千江也正常。他卻沒想過,再怨恨,衛初晴依然站在顧千江那一邊——你們不就是要找他的罪名嗎?不就是想利用我對他的恨嗎?可我雖然恨他,我卻不會讓他落到你們手中。我寧可讓顧府跟我一起陪葬,把一切證據都藏到地底下,我也不會出賣顧千江。
那種恨極了、又愛極了的感情,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呢?
陳曦從未見過,也從未經歷過。他最大的失誤,造成的緣故,不過是他未嘗經歷過這樣深刻又偏執的感情。沒有見識過,不知道感情這樣可怕,所以他算錯了,把錦衣衛逼到這一步。
他尚且年輕,意氣風發,家庭和睦。這并不是他的錯。
陳曦擦把臉,不再想這些了。與黑衣青年并肩而立,他眉頭一直緊皺,“如果要發生大規模的爆炸,府上必然藏着火藥之類的東西。衛初晴要怎麽……”他頓一頓,目光盯着黑夜深處。似乎那裏有可怕詭秘的怪獸,吸引了他全部的心神。
一排排的燈火,一盞盞的明燈。顧府在寒風中飄搖,很是靜谧,靜谧中,又亮如白晝。
洛言将他的話補充完整,“這裏燈火徹夜不息的話,就是答案了。只要有一點火引,阖府的燈火,便會一起被引爆。”
兩個青年對視一眼,同時躍入黑夜中:滅火!
在找不到那火藥前,應該先熄滅這裏所有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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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是他們動作的時候,顧府的黑暗中,躍出來無數侍衛,阻攔他們的動作。兩人也不與這些人廢話,衛初晴既然有這樣的安排,那還留在這裏的侍衛,自然是無法策反,或短時間策反不得的。
突一個錦衣衛從黑夜中冒出,急道,“陳公子,大事不妙!今晚是端午,屬下過來時,整個城的燈都點亮了,百姓們一起去看龍舟了!”
整個府,整條街,整個城……連成一道網。
陳曦臉色微變:衛初晴是要滿城人一起陪葬!
現在去疏離百姓,在沒有與當地官府溝通好前,已經來不及了。竟是只能在顧府中找那也許存在的火藥,莫要顧府付之一炬,莫要青城付之一炬!
到這時候,陳曦手中也捏了一把汗:衛初晴瘋狂到了這種地步……她真的會在乎顧諾的生死呢?一個顧諾,真的能威脅到她?
他已經動搖,不敢存這種僥幸之心了。
陳曦道,“先撲滅顧府的燈火!所有人,一起找火藥之物!”
“抓顧府的下人!一個個審問,看他們是否知情!”
另一邊飛快,“洛公子,請跟我在一起。我們二人武功最高,若有發現,行動才能最快。”
時間緊迫!
另一邊,湖心風動,衛初晴倒好兩杯酒,一杯到自己面前,一杯推到衛初晗面前。
衛初晗低眼看推到自己眼皮下的酒液,并不伸手去接。
衛初晴手扶腮幫,似笑非笑,“你怕我下毒?”
衛初晗反問,“你沒下毒?”
衛初晴一頓,“下了。”
她看着兩杯酒液,端着自己的酒杯,晃啊晃,笑意微淺,“真可惜。我還以為能跟初晗姐姐一起死呢。原來初晗姐姐學會提防我了。”
“人總要長大的,”衛初晗淡聲,“你的話,我總要反複斟酌,才能相信一二。”
衛初晴不以為杵,衛初晗不碰她倒的酒,她又自己把杯子送到了自己面前。一仰頭,一杯酒入腹。看對面的少女一眼,另一杯酒,也入腹。衛初晴聲音清淡,“兩壺酒,都是有毒的。本想讓初晗姐姐陪我死,既然你不肯,妹妹就獨自上路了。”
她咬唇,擡起的眸子,似有星火明滅,水光潋滟,“兩壺酒,都是我的。”
衛初晗不能從她話中,判斷她說的是真是假。她端坐着,盯着對面的衛初晴,将問題拉回最開始,“劉洛的身份,到底是什麽?”
“二十多年前的太子謀逆一案,事發之初,源于當年的徐陸兩家之鬥。那件案子,在太子謀逆前,也傳得沸沸揚揚。據說一位曾在宮中擔任女官的徐姓姑娘,殘害了七皇子。皇子夭折,生母淑妃投湖自盡,淑妃是陸家出來的姑娘,那時候,陸家恨徐家恨到了骨子裏。那位徐姑娘也因此身死,牽扯甚廣。但後來,有傳言,七皇子乃是太子授意人殘害的。舉朝震驚……這就是太子謀逆案的起端。”
“這、這……這怎麽可能?!”聞弦音,知雅意,何況衛初晗和衛初晴是雙生子呢。衛初晴刻意說這麽一段,衛初晗瞬間猜到她的意思是什麽了,“太子謀逆案太大,勝者只有徐家,邺京的大半名門,都被牽扯其中,被皇帝借機削減。可是如果你是說,七皇子根本沒有死……七皇子就是劉洛的話……那陸家的犧牲,未免太冤吧?”
衛初晴喃聲,“我怎麽知道呢?我只知道結果,只知道他确實沒有夭折,他活了下來。他就是劉洛。”
“是陸家……”
“不,是淑妃娘娘,”衛初晴淡漠地望着湖心,又一杯酒咽了下去,讓她面頰緋紅,眸子瑩亮,“陸家要和徐家鬥,才出生沒多久的七皇子,就成了争鬥工具。可是這世上,有哪個母親,會眼睜睜看着親生兒子去送死?就算那是家族的命令,就算整個家族對她施壓,就算無力反抗……她也要想辦法保下幼子的。正因為怕秘密被發現,七皇子咽氣的第二天,淑妃娘娘就投湖自盡了。她帶着秘密死去,她的那些早就安排好的忠誠宮女和內侍,想盡辦法,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花費了多大力氣,才把這個孩子送出了皇城,送出了權力傾軋的中心。”
“那時候和現在不一樣。據說那時候,皇帝幾乎養廢了所有兒子,只為了一心支持太子的儲君地位。太子在皇城中,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只是尤不滿足,怪父親在位時間太長,才釀了那場宮變,讓皇室趁機拉所有名門望族下水……所以那時候,太子要人死,七皇子就必須死。淑妃保下兒子的命,卻難保他被太子發現,只好送這個兒子出皇城,想讓他平安長大。也許日後還有回來的機會。”
“卻是沒機會了,”衛初晗接了話,喃聲,“陸家兵解,太子倒臺。陸家成為一個靶子,自身難保,那個孩子,身上也随之落下了謀反的罪名。若是皇室知道,陸家在外,還有這麽個遺孤,哪怕他有皇室血液……他也得死。”
“對,”衛初晴一杯又一杯地倒酒,她的眼神已經迷離,嘴角的笑加深,“也不知道這麽個孩子,是怎麽活下來的。”
“是邺京的名門養大了他,輪流養大了他,”衛初晗道,“陸家名存實亡,自身難保。可它曾是邺京名門之首,淑妃把孩子送出去,那些曾與陸家交好的名門,冒着滅門之禍,也要保下這個孩子。而我衛家,當年也是與陸家關系密切的。”
難怪……十幾歲的時候,父親會突然帶回來那個少年……
難怪……父親只說是故人之子,卻不肯說是哪個故人……
難怪……父親不讓那個少年多走動,言辭裏有意無意地透出,幾年後便會送少年離開……
“我真是不懂。沒有利益糾葛,衛家何必養這個孩子。”衛初晴冷笑,“衛家又不是欠了陸家什麽!竟敢這樣與皇家作對,難怪被說謀反,難怪被滅門!”
“你當然不懂。邺京的名門們已經衰落了,卻誰也不會忘記他們最輝煌的時候。他們坐鎮邺京,有些家族的歷史,比這個王朝還要久遠。最輝煌的時候,整個朝廷,大半是世家子弟出身,皇帝想頒發指令,層層受阻,得這些世家的利益得到保證,才能談別的。那年月,世家把控朝政,手握私兵,與皇家分庭對抗,互不相讓。那時候,便是公主乘馬車出城門,遇到身份高一些的世家子弟,都要和睦相讓……那是世家聲望最頂級的時候,也是帝王們恨名門,恨得最厲害的時候。有這樣的大家族坐鎮邺京,大魏的天下,到底誰說的算?所以,數代皇帝,都在不動聲色的,一點點地打壓世家。一代皇帝做不到,就兩代,兩代做不到,就三代……劉氏天下的每代皇帝,政治理念都不一樣,抱負都不同,可只有在打壓世家這方面,他們太有默契。劉氏王朝知道,皇權只能唯一至上,再深的矛盾,與世家的霸權相比,都可以忍耐。正是皇家這種持之以恒的默契,到我們這一代,世家已經很難與皇權相抗衡了。”
“也許有人覺得可惜,也許有人無奈,有人要道一聲,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世家發展的越久,在皇室眼中,越像蛀蟲。腐爛而肮髒,讓皇帝無法放心。可是最開始的世家,坐鎮邺京,半壁朝廷,也只是為守衛皇室,守護天下而已。世家也許有各種問題……但能存到現在的世家,都是有些不一樣的東西在裏面,比如氣節,比如忠誠,比如尊嚴。當七皇子被送出宮城,陸家被打上謀反的标簽,他們就自覺站成一線,保護這個孩子長大。劉氏皇室太不放心我們了,總覺得世家要是養一個謀逆之子長大,只可能懷着不臣之心。但萬一,我們只是想等到機會合适,重新送這個孩子回去呢?他是皇子,他總該在一切平息後,得到自己的身份。”
衛初晴面無表情地聽着衛初晗說這些,一聲嗤笑從口中溢出。她道,“看來不愧是邺京長大的名門閨秀。你對名門的感情,可真是深。你怎麽知道他們養大這個孩子,為的只是送這個孩子回去,而不是暗自養兵,等這個孩子長大,或機會合适的時候,擁兵自立,打着‘清君側’之名謀反?畢竟皇室與這些名門的關系,也稱不上好。”
衛初晗道,“你說的也有道理。皇家要衛氏滅門,不正是這個原因嗎?而我,也不能保證衛家接管劉洛,只是出于同情,而不是暗自密謀什麽。”她笑一聲,“你這樣說,我簡直覺得衛家滅門,是咎由自取了。”
“那也不一定,”衛初晴俯趴在小案上,垂了眼,神情已經有些恍惚,讓她口齒變得不那麽清晰,“劉氏自視甚高,每代皇帝,除了開朝皇帝,好像都特別重名聲。也許是開國皇帝太過不羁,才讓他的後代們,做個什麽,都講究禮法啊、世人的評價什麽的。劉家皇室一直視世家為眼中釘,可你見過他們什麽時候,不顧一切地殺光所有人,殺得所有名門臣服呢?為了博一個好名聲,這一代代的皇帝,做什麽,越來越講究證據,講究規矩。端看開朝皇帝時傳下的錦衣衛,那時兇名遍天下,令人聞之色變。可你再看看如今的錦衣衛,哪有當年的風光?你看陳公子想定顧千江罪,想從顧府着手,他都沒法放手一搏,還得一層層請示上級……若是開朝皇帝時期的錦衣衛,想抓誰就抓誰,哪裏有如今的束手束腳呢?錦衣衛的聲望在落低,名門世家的聲望在往下走,只有皇室的集權,一日日加固。有這個好名聲的毛病頂在上面,皇帝對付名門望族,一直是講究證據的。皇帝若想衛家滅門,光是一個劉洛,那是不夠的。”
“但是當年,是皇權更疊的一年。”衛初晗聲音越來越冷,“先皇薨得突然,沒有留下遺诏,新皇匆匆登基,容不得一點閃失。新皇是先皇的唯一兒子,按照宗廟禮法,他理應登基。可如果這時候,皇家宗室得知,衛家還藏着一個皇家的骨肉,是先皇最小的弟弟,宗室們會怎麽想?新皇的繼位,好像也不是那麽沒有選擇了。名門世家養大的劉氏子孫,教養不比劉氏自己養大的差,最大的問題,頂多是這個孩子怎麽看待皇室,他們得想,世家為什麽要替劉家養孩子。因為多了一個選擇,新皇的登基大典就要等一等……在這時候,如果被有心人找到證據,要治劉洛于死地,滅了衛家,新皇為什麽不同意?這就順理成章了。”
衛初晴只笑不說話。
衛初晗傾身,“劉洛知道自己的身份麽?”
“你不會自己問?”衛初晴諷笑,“他若是知道,你就要殺他嗎?”
衛初晗看着對面那個伏在案幾上的人,她心神受了很大沖擊,頭一陣疼,可是她不準備讓衛初晴欣賞自己心情的糟糕。她只幽聲問,“劉洛是無辜的。皇室是有人挑明的。想看衛家滅門的,想要劉洛死的,不是皇家,而是另有其人對麽?那借機生事的那個人,是誰?”
“那就是衛家滅門案的另一樁故事了,”衛初晴漫聲,“我只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沒說全部告訴你。你自己去查吧……或者,去問顧千江?”她笑容古怪,“你猜你能不能信任顧千江?他會不會告訴你實話?”
衛初晗平靜地看着她,“到這一刻,我想顧千江,要為難的人并不是我。他該是與我站在同一邊的。”
“是麽?你這樣想?”衛初晴唇角笑意加深,“天真的人……怎麽會覺得顧千江是好人,能信任呢?你都不知道他做了什麽。”
“他做了什麽?”
“我還是不會告訴你,你去猜吧。”衛初晴撐着頭,似笑非笑,“初晗姐姐,我更想告訴你的,是當年,我如何一步步,殺了你的小情郎,劉洛的。我想要知道,你是開心,還是痛苦?”
她唇角滲出了血絲,嘴角的笑越發詭異,以致癫狂。
“我自食惡果,不得好死……可那有什麽關系?衛初晗,你又怎麽能算贏呢?你贏了我,你卻失去了你最愛的人!他永遠死在了那一年!他就算還在你身邊,他再不可能像當年那麽愛你了!衛初晗……我還是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