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死亡1
青城遭遇地動,驚動四野。城中官員齊出,安撫百姓的安撫百姓,統計傷員的統計傷員,上報朝廷的上報朝廷。在此之際,衆人忙得焦頭爛額,官職最高的父母官顧千江不在,沒有真正一言九鼎拿主意的,官員心中都多有抱怨。
當此之際,不管顧千江在忙什麽,理論上,他也該為自己管轄範圍內發生的事情負責。由此地動一起,千裏之外得報的顧千江顧大人,就得放下自己手中的事,往淮州青城回返。
顧大人聽聞百姓遭殃,當即心急如焚,與通行官員商議,自己先行離開。
驿站中,收拾完行裝,臨行前晚,李大人當門叩問,愁容滿面。披衣而起的青年掌燈,将李大人迎入房中,笑稱明月當好,可手談乎?
于是兩人當窗而坐,黑白子縱橫棋盤,手談盡興。
李大人的愁容卻始終不展,擡眼看對面青年溫雅噙笑,不覺壓低聲音,“顧大人,多虧你的計謀,押送進京的兇犯才沒有被同夥劫走。可那幫綠林同夥都是不要命的,他們要是再截要犯,那可如何是好?”
青年溫聲安慰,“他們幾次敗退,該不會來得那樣快。李大人多加小心,與當地官府配合,想來也無大礙。大人盡管放心,實乃淮州發生地動,我抽不開身。待料理完淮州之事,我定趕來與大人彙合。還望李大人寫折子向朝廷說明,下官臨行之無奈。”
李大人連忙說,“顧大人放心,我會幫你兜着此事。好歹你也為淮州之父母官,百姓遇難,你心中擔憂也是正常。只是望大人盡快歸來,否則為人發現顧大人自行離去,恐朝中……”
青年噙笑點頭,“李大人放心,下官定不讓大人你難做人。”
他言辭溫和,半斤撥八兩,讓李大人心中快慰。兩人把盞言歡,後送李大人滿意離去。但論實,一方非但沒有給另一方什麽保證,反而再三強調了一番對方暫時要壓着前者離去之意。
顧千江站在門口,一臉溫和地送李大人遠去。待對方的身影在茫茫夜霧中看不見,青年面上的清淡笑意,也消失得蕩然無存,反而帶一抹銳意和冰冷。
他身後侍衛無聲息出現,嘆氣,“李大人看來是真被大人你哄住了。他哪裏知道,就算青城沒有發生地動,大人你也會想別的法子離開這片是非之地的。”
顧千江沉默半晌,輕聲,“青城事敗,錦衣衛恐有察覺。我望能再瞞他們兩三日……不知道查我的錦衣衛到底出自哪裏,咬緊不放,聽你們所報,好像我素年所為,都被挖出來七七八八了。”
他這樣一說,身後侍衛氣勢也變得低迷。顧大人也是在甘縣的衛姑娘屍體消失後,錦衣衛露了蹤跡,他們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錦衣衛竟然查到了顧大人身上。心中惶惑,向朝廷上面的人求助。那人說放心,會想法攔住錦衣衛的步子。
顧千江悠聲,“青樹,我這次,總有不太好的預感。他……他說已經想法子阻攔錦衣衛了,但是他的話,又哪裏能信?我恐他有借助錦衣衛之手,殺我之意。我死無所謂,只怕多年籌謀,付之一炬……因此,我不得不回青城一趟,看這尾大不掉的錦衣衛,到底是何方神聖,連上面那個人,也壓得這麽難。”
他語氣有嘲諷好奇之意。只因實在不懂,那人權勢滔天至此,這世上還有他壓不住的事?比起壓不住,他更懷疑對方是想除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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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青樹不知說什麽,自顧大人走上這一條路,他們都知道不會有好果子。早些年也無法勸,現在又勸得住嗎?
但是他仍道,“大人,您既有不好預感,更不應該回青城了。不若我們一不做二不休,将大人想做的所有事情結束了,然後遁走天涯。有大人您籌劃,上面那個人恐怕也不希望大人您落網,錦衣衛這關,不也過了嗎?如果青城的錦衣衛中真來了我們惹不起的大人物,大人何必非要回青城,自投羅網呢?”
顧千江笑,哪有一方大官突然消失的道理。
他又沉默着,又兀自出神,望着深暗色的夜空,只覺人生如夜裏行船,飄忽難測,竟是這樣看不清。可是這樣看不清,槳木聲中,好像又隐約能看到那一兩點星火。明亮溫暖,讓他前行之路,也變得不那麽看不清方向了。
路走的遠了會偏,人要的多了會亂。望遠方,去路遠。果真覺得,再也回不去了。
侍衛又喊了他一聲,他回了神,垂下眼,慢慢道,“我得回青城啊。我想見見師妹,已經好久沒見過她了。我甚是想念她。我還想着……也許能見她最後一面呢。”
侍衛青樹愣了下,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顧大人最後說的那個“也許能見她最後一面”,和他前面提到的“師妹”,不是同一個人。他心中一顫,向顧大人看去,捕捉到燈火中,青年面上的淡淡溫柔之意。他的神情柔軟眷戀,好像情深似海,侍衛青樹的心,卻重重一擊,劇痛無比。
“大人……其實并不在乎錦衣衛吧?”青樹喃聲,“大人……您實際是想見夫人最後一面嗎?”
顧千江沒說話。
青樹呼吸重了些,快聲,“那、那我們快些回去!大人,不如今晚就走吧?晚了,晚了也許,也許……”
顧千江淡聲,“現在走,不是得惹李大人懷疑嗎?再說,我也沒那麽想見她。也許我們不見,是好事。”
是啊,他也沒那麽想見她。
縱是不見面,沒什麽好說的;縱是見了面,又該說什麽呢?
顧千江……
這個人,多少人覺得他傻,覺得他奸,又覺得他看不透。
一個人踽踽獨行,全世界都不懂。
關于這個世界,我們卻必須知道。看不透,是因為給的砝碼不夠多。等到一步步,砝碼越加越高,你就明白了。你就能看清,這個人,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他到底在想什麽。
而現在,衛初晴終于知道,她的丈夫,都在想些什麽了。
那日一個小姑娘将府中陣法點破,衛初晴尚未有那麽強大的心髒。那一瞬之後,四周的嘈雜瑣細全都聽不太清,只覺得亂糟糟的。等她重新回過神,已經卧在病榻上,含珠正跪在床邊,淚光點點地喂她喝藥。見到她清醒,含珠的眼睛都亮了,“夫人!”
衛初晴低頭看着自己的貼身侍女,她并不去喝含珠喂的藥,只忽然開口問含珠,“你希望我死嗎?”
含珠臉色煞白,手一抖,藥碗一下子打破。慌慌張張的,她忙去撿地上的碎片。可是越慌,越是收拾不起來。擡起頭,含珠看到夫人仍然垂着眼看她,好像在等她的回答。含珠怔了一下,冷靜下來,叫外面候着的侍女進來收拾碎碗,自己則起身,扶着夫人,低聲,“夫人怎麽會說這樣的話?是病糊塗了嗎?婢子的身家性命都是夫人給的,婢子怎麽會希望夫人死呢?”
衛初晴一雙幽黑的眼睛,專注地凝望着含珠。含珠誠懇地擡眼,讓夫人看到自己的眼睛,看到她的心。但是衛初晴看了半天,就移開了眼,喃聲,“算了,我哪裏看得懂人心……我連自己的丈夫都看錯。”
顧大人?
含珠先是開心,“夫人有了顧大人的消息?顧大人要回來了麽?是了,青城地動,顧大人愛民如子,肯定會上折子給朝廷,回來的……”她這樣說,卻見夫人怔怔地低頭看着自己的手,無悲無喜,聲音便慢慢低了,試探問,“夫人……要不要再躺會兒?您這次忽然暈倒,擡回來時,婢子實在擔心。”
衛初晴低低笑一聲,又想到那日,紅衣小姑娘清晰的話,“你的生命一直被抽去給衛姐姐啊。你就快死了啊……我也不知道具體時間,但一年恐怕是熬不過了吧?畢竟,初晗姐姐醒來了啊。但也說不定……那個布陣法的人不在了,也許有轉機呢?”
轉機麽?
衛初晴沒有問,她也不求那個轉機。
躺在病榻上,衛初晴慢慢道,“含珠,扶我在府上走一走吧。”
“啊?可是夫人您的身體……”含珠想拒絕,但她再看衛初晴的蒼白如紙,好像風吹一吹就倒,含珠不忍,便輕輕點了頭,“好。”
衛初晴遭受打擊,身體疲弱,在含珠的相扶下,在顧府慢悠悠地走着。以前并不在意,顧千江的愛好,她也從未幹涉過。以前沒有注意過的事情,在那個小姑娘提醒後,一下子都落到了眼底……比如轉出屋子時,每隔兩丈,檐角挂着的鈴铛,小姑娘說是驅魂靈;門上貼着的符紙,池塘邊建的亭子,小姑娘說這是一個奪魂的陣法……小姑娘說這座宅子,在你們住之前,是鬼宅吧?陰氣太重了。
衛初晴記得,那時顧千江溫柔跟她說,“我在朝中無根底,遭人排擠,也攢不下什麽。我們就在淮州好好住着吧。這間宅子是破了些,等有了錢,我們再換一處大的宅子。”朝廷提供宅子的可能性有,但沒有那麽高,這些地方官員,初來乍到,住的宅子,沒錢的租,有錢的買。當年因為衛家的事,顧千江被人所忌,還能做官已是不錯,哪裏奢望朝廷給他好臉色。那時衛初晴很愧疚,因為衛家的事,顧千江被連累。後來他們就一直住了下來。等有資産了,顧千江把宅子買了下來。他們沒有提過搬離這裏的意思。
走一路,才發現原來顧府,有這麽多鈴铛,這麽多不起眼的符紙。
顧千江說,“我素來敬畏鬼神。初來乍到,求神照應自是應該。你也該對天存敬畏之心,日夜供奉,不可廢棄。”于是在他的影響下,衛初晴也跟着他研究了一番。佛教、儒教、道教……亂七八糟的,在顧家都有供奉。衛初晴曾戲笑他葉公老龍,顧千江從不辯解。到今日,衛初晴才知道,原來葉公老龍的那個人,從不是顧千江。他從不敬畏鬼神,他信的,只是人心。他信他能一手扭轉乾坤,把錯的,全都糾正回去。
再走一路,遇上三兩個姨娘。看到顧夫人走來,弱柳扶風,幾人行了禮,眼中卻有不甘之意。有一個還大膽地嘲諷,“夫人,您身體不好,幹脆在屋子裏躺着呗。”又一個人神經質質,“夫人,我覺得咱們家,最近是不是招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啊?你看小諾到現在都沒消息,夫人您還生了病,該不該請大神來看看啊?”
以前遇上這種事,衛初晴心中不信,為了丈夫和兒子,她也會首肯。但是現在,她只覺得可笑,“不必了。”
因為她衛家遺女的身份,這些年,試探的人不少。顧千江說,“放心,我當日救了你,就會護好你。只是也許會讓你受些委屈,望你莫怨我。”衛初晴那時才是心中慚愧,衛家滅門多大的案子啊,顧千江能把她保下來。就是做個妾,就是做個妻,他到底護住了她。為了他的官位穩定,她受些委屈,被人說兩三句,又算什麽呢?那都是衛初晗應該承受的。
而今,衛初晴卻想着。那是衛初晗該承受的,可是衛初晗從未承受過。承受的那個人,從頭到尾都是她衛初晴。都覺得衛氏女該死,都覺得衛氏女連累了顧千江,都覺得顧千江應該有身份更好的妻子,都怪那紙婚約……衛初晴受住了所有。為了平衡,為了丈夫的仕途,她連府上衆多妾室,也忍了下來。現在她才想,她是衛初晴,她不是衛初晗。若有朝一日,衛初晗回來……那麽所有的難題,其實衛初晴都已經幫衛初晗解決了。衛初晗什麽都沒做,她也什麽苦都不用吃了。
還有府中妾室,還有小諾……
顧千江說,“大夫說,這個孩子命不好,夭折可能性大。你身體也不好,非要生下這個孩子麽?也許休養休養,我們能有別的健康孩子。”那時他妻妾成群,那時衛初晴嫉妒得快瘋了。她太想一個孩子了。她多怕自己生不下孩子,便宜了府中別的女人;她多怕自己一個罪女,連妻子的身份也保不住。只是顧千江一直不同意。他後來同意,是因為大夫說,時人打胎,九死一生;而顧夫人身體之弱,衆人皆知。那時衛初晴想,他是愛她的。不然怎麽會聽到她身體弱不适宜打胎,他就不再勸了呢?再接着孩子生下來,果然如大夫所說,太難養活。
那個小姑娘說,小諾是替她受的苦,小諾本來也許可以有個健康的身體。但府上陣法已開,小諾在她胎中,逃不掉。衛初晴恍然大悟:難怪那時,顧千江不願小諾出生;他也不想連累自己的親生骨肉,他還是不舍小諾受罪的。只是事與願違,小諾終究出生,顧千江也終究沒法親近這個孩子——這個由他親手毀掉的孩子。
衛初晴淚水掉落。她恍恍惚惚地想:顧千江,這些年,每當你看着小諾,你在想些什麽?
你在親手殺自己的兒子!
看到小諾的眼睛,聽到小諾喊你“爹爹”,你是什麽樣的感受呢?
難怪你不親近他。你也怕吧,你也不敢愛他吧?你也知道自己對這個孩子,下了怎麽殘忍的手吧?
十年啊……整整十年。小姑娘說,這個陣,運行了十年了。
那就是從你娶我的時候,你就開始準備殺我,為初晗姐姐續命了。你真是殘忍到極點,你心中知道是我害了初晗姐姐,你知道初晗姐姐死在我手中,你要為她報仇。你不讓我死得痛快,你給我十年悲苦!十年罪與罰!
十年中,但凡有一刻後悔,你都可以停下手。
但是你沒有。
你沒有一刻手軟。
昔日的溫柔,昔日的愛戀,昔日的不得已……那全都是騙我的吧?
我只是騙了初晗姐姐一次,殺了初晗姐姐一次。你就要我用十年來還這條命……
還有這阖府的女人。
衛初晴淚水掉落,視線模糊。她看去,衆女惶恐地看着她,嘴張張合合,說什麽,她卻聽不清。一抹臉,除了滿手的淚,還有滿手的血。
小諾出生後,身體極差。衛初晴惶恐,想是她造孽太多,報應到了兒子身上。于是她修身養性,她日日跪在佛堂前祈求,求萬罪加身,放過小諾。她不再随意殺人,不再随意玩弄人心,每當她要做什麽,她都要想想小諾。她為了兒子,改去自己那一身惡性;不去與後宅女人們争鬥,不再日日想着除掉她們。當不去想殺掉那些女人,衛初晴才發覺,顧家後宅的這些女人,也都是可憐人。她們沒有一個人能得到顧千江的歡心。她們鬥來鬥去,卻都沒什麽意思。郎啊郎,他的心不可捉摸,女人們的心,也慢慢涼了。
這阖府的女人……衛初晴也想過,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的。既然替代了衛初晗而活,她就不該有更多的奢望。後來她發現,顧千江并不碰那些女人,他的兒子始終只有小諾一個。衛初晴也曾竊喜,想着他心裏終究是有我的。現在衛初晴明白:顧千江只是在懲罰她而已。
他用一刻柔軟的戀愛心麻痹她,又用妾室滿滿讓她心痛。他惡意的告訴你:你不是想替代她嗎?你不是想替代她的身份,與我履行這紙婚約嗎?這個結果,你滿意嗎?
他竟是這樣一個狠心的人。
他并不嗜好女色,他并不迷戀任何女人,他連子女也不要。他懲罰她,他也懲罰自己。他罰了衛初晴十年,他也罰了自己十年。
衛初晴多想、多想……她咬緊牙關,她恨不得殺了這個欺騙自己至此的男人!可是一想到這個男人,心痛無比,她又知,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的。
衛初晴一直知道,衛初晗不如她。衛初晗不如她聰明,也不如她心狠。衛初晗被她父親保護的太好,衛初晗根本沒受過什麽苦。放開了手,大家一起鬥,衛初晗是贏不了她衛初晴的。她從不把衛初晗放在眼中。
可惜還有顧千江。
衛初晗鬥不過她衛初晴,沒關系;還有顧千江啊。顧千江多好啊,他像養小鳥一樣養着衛初晴,時機一到,便會親手捏死這只鳥。
一點兒、一點兒、一點兒……也不心軟!
再次醒來,衛初晴聽到細細弱弱的哭聲。
“夫人……夫人,您已經昏迷了五日……再不醒來,府上就亂了啊。”含珠跪着喊。
衛初晴擡頭,發現天黑着。再一次醒來,又是過了好久。
連續兩次昏迷,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衛初晴低頭看自己的手,手指纖白,蒼白無力,細瘦雪白的,連血管也看得一清二楚。她想,她是不行了,熬不下去了吧?
她被擊垮了。心神疲憊,萬念俱灰。
那口一直吊着的氣,衛初晴覺得……她喃聲,“含珠,我覺得我撐不下去了。”
“夫人!”含珠緊握住她的手,用力得發抖,“您要堅持住!想想小諾,小諾還沒有找回來……想想顧大人,顧大人會回來的……您一定要撐下去!咱們府上常年備着大夫,大夫們醫術都很好!只要夫人您……”
淚水,凝結在衛初晴睫毛上。她彎唇笑,比哭還難看,“我好累……我撐不住了含珠……我撐不住了!”
“夫人!”含珠的哽咽聲,傳達着她那一臉淚意。
她仰臉看着夫人,衛初晴眼淚盈眶,長睫顫動,卻一滴淚水也沒有落下來。她蒼白而瘦弱,像一縷月光。天亮了,月光就要散了。含珠惶恐,她顫抖着,她說着許多話,想激起衛初晴撐下去的動力。可是無論她怎麽說,夫人也是那樣的,似哭非哭,發着呆,望着遠方……
遠方空空如也,她在看什麽呢?
衛初晴再次暈過去,含珠轉身,跑出去喊大夫進來。出去時被門檻一絆,她摔倒在地,終是哇地哭出聲來。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為什麽夫人封鎖府邸,不讓任何人進出?為什麽江城欲言又止,神情恍惚;為什麽連小諾的生死,都無法讓夫人提起勁了呢?到底發生了多麽可怕的事,硬生生摧毀了夫人的神經?
此時在顧府外,在臨時租的院中,衛初晗也從陳曦那裏得知,顧家的宅院被從裏封了起來,衛初晴不讓任何人進出,任何消息都傳送不出。
小諾整天哭着喊娘,九娘不忍心,問衛初晗,“她都這個樣子了……衛姐姐,你總該讓孩子見親娘最後一面吧?”
山上的事,回來後,衛初晗沒有說,娓娓卻無所謂地說了出來,并無人阻攔。
獨處時,衛初晗深深望娓娓一眼,“你為什麽要跟她說這個?你知不知道,你跟她說這個,在把她猛推向死路?還是娓娓,你真的覺得她是好人?”
娓娓眨眨眼,結結巴巴,“我、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她這麽脆弱啊。她當時一下子吐血,我也吓了一跳……可是衛姐姐,你為什麽不高興?你不用殺她,她一下子就被擊垮,快要死了……你不該高興嗎?”
衛初晗盯着娓娓,看她天真而純粹的模樣,問,“這些話,是陳公子教你說的嗎?”
娓娓疑惑又吃驚,被衛初晗一雙冰雪眸子看得心虛。她後退,讷讷道,“陳公子說,你會高興她死的。”
衛初晗看她半天,點點頭,不再說什麽了。
待無人時,洛言以同樣問題問她時。衛初晗沉默下,“娓娓當時,明明可以定住衛初晴的時間。她卻沒有那麽做。也許是因為沒有人喊她,所以她不記得。但她居然記得告訴衛初晴實情……她的天真太殘忍,太巧合。洛言,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顧家的那個陣法,如果是娓娓的姐姐布置的,那娓娓在其中,到底擔當了一個什麽樣的角色?她真的像她說的那樣,對她姐姐的事情一概不知嗎?就算不知道,她口口聲聲要找姐姐,世上真的有人,誠摯至此,寧可大義滅親,也要告訴我們,她姐姐做的是壞事?真正的姐妹,不應該把這種事藏起來嗎?”
洛言問,“你懷疑娓娓。”
衛初晗點頭,疲憊道,“我不信娓娓;我也不信陳公子;九娘我也不信。我只信你……你莫騙我。”
洛言摟着她的肩,不知在想什麽,忽而問,“你也覺得,她撐不過去這個打擊?”
“嗯。”
“那你,還是不肯讓小諾見她最後一面?”
“這次不是我不肯,”衛初晗擡頭,“是她不想。沒聽見她封鎖了顧府嗎?她都不找小諾了,她不想再見小諾最後一面了。”
“嗯?”
“洛言,衛初晴,她是我的親妹妹,”衛初晗慢慢說道,“我知道她的本事,誰也別小瞧她。我一直不肯承認我不如她,我總覺得如果再給我機會,我未必輸她;但我也常想,她能一次次騙過我……像山中藏匕首那事,生死一線,她都能忍住不發難,期間多少次能殺我的機會,沒有到最好的時機,她也不動手。她能一次次騙過我,也許她真的比我聰明,我真的不如她。”
“……”
“誰也別想小瞧她。別以為到了這一步,我的親妹妹,衛初晴她纏綿病榻,似乎随時會咽氣,她就沒有反轉局面之力了。”衛初晗靜靜說,“她愛一個人,她恨一個人,如果她不說,其實你是看不透的。顧千江很聰明,陳曦很聰明,衛初晴卻也未必不如他們。她只是太信顧千江,太愛顧千江,才把自己逼到這一步。陳曦以為把她逼到這一步,她就能乖乖入局,像錦衣衛期待的那樣,錦衣衛要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那就大錯特錯了。”
“你是說,她還有反手之力?”洛言一凜,站直,“不告訴陳公子他們,讓他們有所警惕嗎?”
衛初晗輕笑一聲,“你就那麽信陳公子?你覺得他很可信?”
洛言不說話了。
衛初晗轉身,透過窗子,望着深空喃喃,“我很不服氣……為什麽我總是輸給她。我倒想看看,局面至此,衛初晴她還能做什麽。反正她必死,反正無論是顧千江,還是陳曦,我們都是被動的……洛言,事情到這一步……我都有些不知道,對這個妹妹,我該是什麽樣的心情了……”
洛言沒說話,只摟着她,與她同看灰蒙蒙的天色。
視野離開這裏,再往大的地方落。娓娓出了屋子,輕松地蹦跳而走。在長廊盡頭,她一擡頭,看到等在那裏的陳曦。
她露出一個笑,跳過去,“陳公子,你在等我?”
“娓娓,我想知道,”陳曦靠着廊柱,俯眼看着這個小姑娘,眸子閃了一閃,輕聲,“你是否那麽同情衛姑娘,同情到……當場叫破衛初晴的秘密,讓她當場吐血,即刻喪失活下去的希望?”
娓娓美眸揚了揚,“不是你答應我,顧千江的事一解決,就帶我去甘縣,看在湖下的另一個陣法。看兩個陣,到底是不是殺生奪魂陣嗎?正是因為你答應過我,我才希望盡快解決這件事,離開淮州啊。你不是要反悔吧?”
陳曦深深笑一下,沒說什麽。
娓娓急了,甩甩他手臂,“喂!你那晚答應陪我去甘縣的!反正你的案子也查完了,衛姐姐的仇也報了,你不能答應我的事情不算數啊?”
陳曦心想,是麽?案子這就了結了?
他這就應該跟衛初晗他們分開了?
被娓娓又喊了一遍,陳曦輕笑着答應。小姑娘滿意離開,他一直靠着廊柱,看娓娓的背影。腦海裏,閃現出白燕早上時,才報告給他的最新消息,“大人,下屬查過娓娓姑娘。她所說的那個村子,确實是存在的,娓娓的确有個姐姐,娓娓也确實是最新的聖女。但是下屬們本該撤退時,無意中得知,那個地方的聖女大人,并非如娓娓姑娘所說,在新任聖女産生時,靈力需要一點點産生。”
“那個村子的人說,他們聖女的靈力是上天賜予的。在成為聖女的那一刻,靈力就完全是她的了,并非需要等上一任的聖女屍體消亡之類的時間。雖然這個消息,似乎并不重要,與我們所查事也沒有聯系。但屬下想,娓娓姑娘為什麽要在這樣的小事上說謊?她如果在這個小事上說謊的話,是不是說明,她在別的地方,也撒了謊?這個世上,能操縱靈力的,目前來說,似乎只有她一人。她若想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欺騙我們,我們根本發現不了。屬下建議,此案一了,當立即遠離娓娓姑娘。這個小姑娘,恐怕并不如她表現的那麽單純。”
當時,陳曦是怎麽回答的呢?
他慢悠悠說,“我素來知道,天真也是一種工具。有的人看着天然而幹淨,纖塵不染,那是借以掩藏內裏的殘忍冷酷。案子看似了了,卻也未必。比如我至今不知,是誰在幹涉我查案……娓娓想去甘縣,我倒要看看,甘縣到底有什麽,讓她那麽感興趣。”
同一夜,衛初晴從昏睡中,再次醒來時,從大夫口中,她得知她若再不振奮,恐怕真的時日無多。
衛初晴出神想了想,側頭,淡聲,“無所謂。只是在死前,我總得做點什麽……被人算計到這一步,被人逼到這一步,眼見家不是家人不是人,錦衣衛是否覺得我特別傻……呵,他們想要的,我偏不給。”
他們欲借她的手除去顧千江,衛初晴卻未必如他們的意——她的愛,她的恨,她自己知道,誰也別想利用她。
壞人,就應該有個壞人的樣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