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殺生奪魂陣 (1)
衛初晗和衛初晴的暫時和解,那就是真正意義上的暫時。當一旦确定自己危險或安全,她們的決定會迅速改變。背叛自己的親姐妹,無論對衛初晗來說,還是對衛初晴來說,都并沒有什麽心理壓力。
當确定洛言和江城在外面,當石頭堆成的門外男人們想辦法搬開石頭救人時,洞中貼着石壁的兩個人,冷冷地看對方一眼,一瞬間,都撲向了對方,誓要拿下對方。
撲,掐,撓,抓。
各種平時不會展露的、暴露女人兇悍氣質的手段,都被拼盡全力使了出來。
砰!
你重重将我撞在石頭上,撞得眼冒金花,視線模糊。
啪!
我就反手一巴掌,再不濟事,低頭就咬一口,吃你一塊肉喝你一口血也沒什麽關系。
洞外的兩個青年都聽到了洞中的細微動靜,兩人均是一凜,搬石頭的動作更快了。唯恐就在短短一剎那,裏面關心的人會發生天旋地轉的變化。
當外面的光照入,洛言和江城的面貌映在日光下,他們有些發愣,看到兩個相貌一樣、披頭散發的女子,一個将一個壓在身下,掐着咽喉,另一個咳嗽不住,顯然輸贏已分。
江城還有些糊塗,分不清這是什麽情況,旁邊的青年忽然動手,向他出招擒來。江城的武功本來就不如洛言,更何況心神恍惚下,他根本沒有堅持兩招,就被洛言拿下了。
洛言冷眼看着,那按着另一方的少女擡頭,有些髒的面孔上,微微露出一個笑意,輕贊,“洛公子,反應真快!”
由此,洛言才終于确定兩人誰是誰。
光線并不強烈下,同是散着長發,同是蒼白的臉、烏靈的眸、冷淡的神,便是洛言一眼看去,也一時沒有分清她們誰是誰。他心中一直持着警惕心,因他曾被衛初晴騙過。那次欺騙,讓他付出很大的代價。與衛初晗來之前,洛言心中一直隐憂,想若衛初晗和衛初晴兩人站在一起,他分不出她們誰是誰,做了錯誤的判斷,那該怎麽辦?
真正見了兩人,洛言不那麽擔心了。
幸好是十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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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已經有了細微的改變,不再像十年前那樣以假亂真了。
青年的目光,落在挾持對方站起來的少女身上,他靜靜看去,她至少沒有性命危險,心中不覺松口氣。但再看到少女軟綿綿垂着的無力手臂,習武人的直覺,又讓人凝住了目光:衛初晗還是受了傷。
“夫人……”江城望着被挾持的人,糊塗地喊一聲。
換來對方冷冷一眼。
江城打個冷戰,疑心病加重,疑惑試探問,“夫人?”
衛初晴半晌無話。
江城讓顧諾丢失,落到了衛初晗手中。衛初晴心裏其實恨極了江城,在兒子丢失後,她沒有對江城下手,其實是投鼠忌器,怕自己猜錯了,怕江城對小諾做了什麽。現在見到衛初晗,她就知道江城只是被衛初晗利用了,江城本身沒有對顧諾産生什麽心思。那麽,衛初晴就可以無所顧忌地對他下手了。死多容易,敢弄丢小諾,她會讓江城生不如死。
不過這些,都得她脫困後才能做到。眼下四個人,她被衛初晗挾持,江城被那個有些眼熟的青年挾持,自己一方是弱勢,衛初晴沒有傻到當場跟江城撕破臉,好把江城逼去衛初晗一方。
衛初晗反應很快,深深看衛初晴一眼,又瞥一眼江城,沒有說什麽招攬江城的話。反正自己已占上方,自己對江城也無好感,讓江城和衛初晴內鬥,也沒什麽意思。
衛初晗手中用力,便向解決了衛初晴。
衛初晴道,“我們不是說好在出山前合作的麽?”
衛初晗:“別開玩笑了,這種合作你信?”
衛初晴:“你不想知道衛家滅門的秘密了?”
衛初晗:“你死了,我也有別的法子知道。”
衛初晴:“你以為你是想折磨我,原來只是想我死?給我這麽痛快的結局,你不覺得可惜嗎?”
衛初晗:“多虧你提醒,我才想通,你算什麽,我更大的難題,才是衛家的滅門案。我的生命寶貴,不值得跟你耗。”
衛初晴:“你……”
她話沒有說完,因為忽然天搖地動,衛初晗沒有站穩,被晃得摔倒。她也被狠狠丢在地上,受傷的右手臂再次被壓住,疼得抽氣。洛言幾乎是一剎那就放棄了手中的人質江城,向衛初晗撲過去,将衛初晗護在懷中。
天色昏沉,天搖地動,地下傳來轟隆隆的悶聲。所有人臉色變白,有些不敢置信:地動還沒有結束嗎?
洛言緊抱住衛初晗,用身體護住她。亂石飛走,土木砸下,洛言憑借靈敏的動作,帶着衛初晗堪堪躲閃。比起被摔得慘痛的衛初晴,和護主有所保留的江城,他們兩人實在太安全了。
這次地動沒有那日那樣嚴重。只是幾個呼吸間,天地就靜了下來,不再懲罰人類。衛初晗被洛言摟在身邊,仰頭去看,天空的日頭已經躲去了雲層後,快看不見了。天色更加昏暗,氣氛壓抑。
她喃聲,“該是地動的餘波啊。”
誰知道這場地動,到底什麽時候才真正結束?餘震中,誰知道會不會有一場比最開始更強烈的震動,把他們活埋在山中?躲得了第一次,未必躲得了第二次。
衛初晴喘着氣,在他們背後冷笑一聲,“不錯,餘震不平,恐怕我們誰也走不出這座山。初晗姐姐,你還要在這個時候殺了我?”
衛初晗轉眸,與江城扶起來的妹妹對視,眼波輕輕一流轉。衛初晴明白的事,她自然也明白。別看衛初晴說得這麽高貴冷豔,好像生死置之度外一樣,但其實衛初晴是在給自己争取活路。面對大自然的威懾,四個人的能力,總比兩個人強。如果帶着衛初晴,再發生什麽意外,可以拿衛初晴和江城去填嘛。她和洛言的生存可能性,就提高了不少。
當然也有後遺症。
她只有洛言一個人,但衛初晴還有那些沒有找到的、或生或死的侍衛。如果那些人先碰上了他們,她和洛言就危險了。
衛初晗轉頭問洛言,“那些侍衛,你最多可以對付幾個?”
洛言說,“最多我可以全殺了。”
“……”衛初晗發覺自己問錯問題了,“在不去拼命的前提下,你的武功,可以輕松解決幾個?”
“只要他們不圍成團來戰,誰也動不了你。”洛言說。
衛初晗深深與他凝視,她看的時間太長,讓洛言心有些動搖。青年茫然,低下頭顱,“怎麽了?”
衛初晗覺得他真是讓她發愁,“洛公子,你的性命,你的安危,也請你考慮在內。”
洛言眨了下長睫,望着她半晌,“我不會死。”
“不是死,而是任何受傷,任何搏命,我都不需要你去做,”衛初晗說,“你明白嗎?”
洛言有些迷茫,他不明白。
生死一瞬間,衛初晗到底希望他考慮什麽?他自然會全身心地護她安全啊,他也保證自己不會死啊……而受傷,對于一個習武之人來說,受傷難道不是家常便飯嗎?他也不能保證什麽啊。
他不懂衛初晗的心。
衛初晗想深刻跟他讨論一下,身後傳來疲憊的女聲,“你們談情說愛可以換個時間嗎?這邊都是巨木、大塊石頭、裂開的地縫,地動再開始,我們都逃不了。”
他們沒有在談情說愛。
他們明明在讨論生死問題。
洛言冷淡擡眼,看一眼衛初晴,腰間的劍有些癢。他真想殺了這個女人。
他去看衛初晗,衛初晗卻說,“留着她吧,暫時有用。”
青年涼聲,“她能有什麽用?”
衛初晗想了想,“萬一被困死這裏,找不到出路,我們可以把她煮了吃。”
洛言輕易接受了這個說法,制住了想殺衛初晴的沖動。
江城:“……”他打了個哆嗦。
“噗嗤。”衛初晴卻笑了,在小侍衛驚悚的疑心她瘋了的目光中,她搖搖頭,有些懷念道,“這真是初晗姐姐才能說出的話啊。”
山林比地動前險峻了千萬分,河流硬生生改道,山石樹木橫在湍急的泥水中,前路被擋住,一路死屍,整個山間太靜,讓人心中沒底。有衛初晴和江城在,他們二人完全可以在前面探路,省去了衛初晗和洛言可能有的危險。衛初晴也不求饒辯駁,本來這種情況下,衛初晗留她活着,本來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卻是一路上,衛初晴被迫目睹了衛初晗和洛言的秀恩愛。
江城開路,衛初晴拄着樹木削成的拐杖跟在後,身後男女的話,她并沒有刻意聽,也傳到了自己耳中。
衛初晗正與洛言繼續之前的對話,“洛言,你不應該為我豁出性命。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不值得為別人犧牲。你做任何事前,考慮的都應該是你自己的安全,而不是我。”
“我很安全啊。”
“……安全不是指你沒有死好麽?你能不能有點人的劣根性,少點大無畏的犧牲精神?你也是人,你也會受傷。你要是有什麽……讓程叔怎麽辦?”
“我不會有什麽,”洛言奇怪看她一眼,“而且就算有什麽,又怎樣?我一開始做殺手,不就注定了這樣嗎?”
“……你受傷,會有人心疼。”
“不會的,”洛言說,“程叔知道我是殺手,他早有準備。”
“……”衛初晗抿嘴角。
一聲輕笑,從衛初晴口中溢出。
她身體弱,力氣小,便是攀爬,也要走走歇歇。衛初晗當然本着壓迫衛初晴的打算,但衛初晗也不是那種明知人家做不到、還強迫人走下去的人,所以衛初晴的歇息,衛初晗并沒有說過什麽。到底衛初晴也為他們開路了不是嗎?
正是靠着土壁,衛初晴撐着腮幫,一雙冷淡的眼睛盯着洛言,似笑非笑,“真是傻小子。你是真的聽不懂,初晗姐姐真正想說的是什麽?關心你、在意你的人是她,舍不得你受傷的人也是她。你要是想做大英雄,凡是沖在前面,你出了意外,讓她怎麽辦呢?”
洛言厭惡衛初晴,但衛初晴此話一落,他心一頓,立即向衛初晗看去。
衛初晗眼睛沒有看他,而是轉頭去看迷霧籠罩的山林,輕聲,“天快黑了,我們不能呆在這裏。得找個安全的地方。”
洛言眸子黯下去。衛初晗根本沒接衛初晴的意思走,想來她并不是衛初晴說得那樣想。
衛初晴一直盯着這個青年看。
看他的目光時刻落在衛初晗身上,看她的初晗姐姐一走、青年的眼睛就垂下,看他萬事以初晗姐姐為主……他明顯是心悅于衛初晗啊。
衛初晗似是躲避洛言的目光,先行走在前面。衛初晴起身,落後青年一步,眼睛不擡,“你想保護初晗姐姐,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出了事,初晗姐姐會怎樣。我不是指她的情緒,而是指她的身體。這世上全心全意為另一個人着想的人本就不多,傻小子你愣頭青,覺得一心為她好。可是你不在了,沒有人再保護她了,那可怎麽辦?對了。你倒是不用擔心。反正離了你的保護,初晗姐姐也寸步難行。你死了,你下了地獄,她也會很快下去陪你的。你有什麽顧忌的呢?”
“衛初晴,閉嘴!”衛初晗猛地回頭,厲目瞪着冷言冷語的衛初晴。她的餘光,看到洛言的臉白了一分。
衛初晴扯起嘴角,不置可否。她有些興味地瞅瞅衛初晗,再瞅瞅洛言,覺得這兩人真有趣。她跟洛言分析衛初晗喜歡她,衛初晗不高興;她跟洛言說衛初晗不能沒有他,衛初晗還是不高興。這個傻小子估計愛慘了初晗姐姐,初晗姐姐也許也有心動,但未必像傻小子那麽投入。
雖然衛初晴的話不中聽,可是難說,她沒有踩中衛初晗的點呢?
衛初晴是對別人的事情很少上心的人,若是在別人身上,她根本不會廢話。但那個人是衛初晗。
她對衛初晗的感情太複雜。
看到有人對衛初晗掏心掏肺地好,衛初晴心中,有古怪的感覺。
到天黑時,他們四人仍然沒有尋到其他活着的人,好在也找到了能遮蔽風雨、地動再至便于逃跑的地方。燒起篝火,拿出幹糧,兩兩分坐。
衛初晴諷刺地看着衛初晗他們,“聽說你被封在湖中很久,原來你還需要吃東西?我以為你都不算人了。”
衛初晗沒理會衛初晴的挑釁。
衛初晴深深疑惑,“為什麽你的命這麽好?隔三差五地有人對你挖心挖肺,你都不算人了,還能讓人對你死心塌地。我真是好奇,你這樣一個活死人,為了得到這個傻小子,出賣了什麽?該是肉體吧?想不到曾經的衛家嫡女……”
衛初晗冷冷地看着她,衛初晴分明是把她最難堪的部分剖析出來,說給洛言聽。她對洛言有利用心,從頭到尾都有。但她用愛來掩飾,衛初晴卻一針見血……
洛言猛地起身,江城一下子警惕。在所有人的驚詫中,他忽地一劍橫在坐着的衛初晴身前,聲音冷得掉冰碴子,“你再說她一句,我立刻殺了你。”
衛初晴眸子驟縮,又瞪大。她審視地看着洛言,想判斷他是不是在開玩笑。青年僵着臉,一點餘地都不給她留。身後的衛初晗站起,叫了一聲“洛言”,也沒有讓青年收了劍。
劍鋒停在眼皮下,洛言要想殺人,江城又怎麽攔得住?
衛初晴疑惑,又了然。衛初晗說不殺她,洛言就不殺了。一路上洛言只跟衛初說話,像隐形人一樣。而衛初晴只是嘲諷衛初晗幾句……她常常嘲諷衛初晗,衛初晗嘲諷她。在洛言和江城沒有到之前,山洞中,衛初晗和衛初晴可是一直鬥嘴的。
衛初晴從沒想過,只因為她又說了衛初晗幾句,洛言就要殺她。
這個青年,實在太維護衛初晗了。
再擡眼皮,看到洛言身後,衛初晗諷刺的笑意,衛初晴知道自己輸了。她收了自己的惡意,柔順屈服,“抱歉,我不說她了。”
青年這才一言不發地收了劍,回去衛初晗身邊。
衛初晗似是而非地對衛初晴瞥去一個笑:我家的洛公子,豈是你三言兩語能挑撥的?踢上鐵板了吧?
衛初晗與洛言坐在一塊巨大的山石上,石上攤開一方帕子,上面擺着兩張硬邦邦的餅子。衛初晗抱膝而坐,有一口沒一口地嚼着。洛言坐在她後方,俯眼能看到她的發頂。
他盯着她的頭發看半天,伸出手,輕輕撫摸。
衛初晗沒動。
洛言伸手在她秀雲長發間,拔去草屑。他慢慢說,“姑娘家不能在外人面前散發。”
“嗯,”衛初晗漫不經心地應一聲,斜眼乜他,“我散了快一天了,反正沒有外人,無所謂吧。”
“有外人,”洛言擡目,掃了那邊的江城一樣,“還是男的。”
“……”啃幹糧的江城無辜躺槍:我家夫人不也散着發嗎?我也看到了啊!難道因為這樣,我該戳瞎自己的眼睛嗎?
衛初晗被他逗樂,眨眨眼,“那怎麽辦?衛初晴也散着發,我還怕你看呢。”
無辜躺槍的衛初晴:“……”我已經嫁人了謝謝!
洛言氣壓一低,衛初晗眨眨眼。半晌,他說,“我幫你重新束發。”
衛初晗看着他漆黑的眼睛,一時無言。她無言,是因心有所感,察覺他的忐忑不安。洛言擔心她不願意。
衛初晗曾為他束發,意義非凡。而女子的發,那更不是能随便碰的。那是丈夫才碰的。
衛初晗真的會讓他碰她的頭發?
衛初晗嘆口氣,心中軟得發疼,身子後靠,依偎在他懷中,“你梳吧,不要太難看。”她從袖中,掏出簪子,遞給他。
洛言應一聲,握慣長劍的手,極為珍重地捧起少女一頭秀發。她的發絲那樣軟,那樣黑,那樣長。這梳發的意義如此重,衛姑娘也交給他。就算她心冷如鐵,至少對他,她也是有不舍的。
黑夜中,青年溫柔地、笨手笨腳地為少女梳發。他生怕扯疼了她,動作愈發小心,鄭重的模樣,像是要面對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一樣。
而另一邊的衛初晴,擡起冰雪眸子,靜靜看着那對男女。她和衛初晗才是真正的心意相通,這世上只有她最了解衛初晗。十年前的衛初晗不說,十年後的衛初晗,絕對不可能愛情至上的。在觀賞洛言和衛初晗一路相處,衛初晴越發肯定自己的想法。衛初晗的感情有保留。愛情只是她人生的調劑品,她不會為此争取什麽。可就是這樣,衛初晗也願意那個笨蛋青年梳發。
衛初晴垂下了眼。
衛初晗靠坐在青年懷中,将一頭秀發交給青年打理。她仰頭,看到暗無星光的天幕。衛初晗低聲喃喃,“阿洛。”
她叫他一聲“阿洛”,他的身子就僵一下。他去看少女的眼睛,她的眼睛望着深空,迷蒙空洞,下着一場看不見的雨。
冷。真是冷。
長夜漫漫,無數的長夜漫漫,她只是一個人呆着。那在湖中的十年,她的身體被封着,意識卻是醒着的。她曾經多少次仰着臉,看日升日落,看星辰滿空。若是真的無知無覺,也比這樣好很多。
而現在,月明星稀的晚上,被困的荒蕪山間,長腳蚊子,觊觎野獸,那好像都不可怕。在黑夜裏,愛人的心頭灑滿銀光,濕濕的,軟軟的,滑滑的。點着篝火,少女依偎在愛人懷中,溫柔的、缱绻的、喃喃的,叫他一聲阿洛。
一聲阿洛,雙淚垂心。
好久,洛言才低低答應一聲。
衛初晗說,“你記得衛家還在時,你每天習武嗎?那時候,你的武功就很好。”
洛言點頭,想她看不見,就開口,“我記得。”
衛家是他最美好的回憶。之後他無論走過多少地方,見到多少人,午夜夢回時,他最想回去的,還是衛家。衛家有個叫小狐的姑娘,還有衛父這樣護着他的長輩。衛家不是他待過最長時間的地方,卻是他最不能忘的地方。
衛初晗說,“那時你習武,我大伯看了,說你天賦特別好,比他見過的所有人都好。大伯說,假以時日,你不松懈的話,武功練成天下第一都不會沒可能的。我爹問你,為什麽練武。你說你喜歡。我爹問你以後想做什麽,你說想走出邺京,到處走,到處看。”
“我父親說,好,那就去吧。在外面受傷了,記得回來。衛家任何時候都向你敞開大門。”
想到這些,洛言心中也一派恍惚。
他目中帶了柔意,傾身,抱住身前的少女。
衛父還說過,你武功練那麽高,小狐跟着你,我也勉強能放心吧。
他說,我一定會保護好她的。
衛父深深看着他,淡聲:希望你記得你今日所言。
洛言想護好衛初晗,為了這個護,他真是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到後來,他無數次自問,他後不後悔。
他是後悔的。
如果早知道,愛上衛初晗,他要失去自己所有的屬下,失去自己的所處之地,可就是犧牲那麽大,愛人也依然沒留在他身邊……他如果早知道,他會離衛初晗遠遠的,他寧可永遠不認識衛初晗。
說什麽為了愛人,願意抛棄所有這樣的話……那都是腦子有問題的人。
然後歲月漫長——
狐貍狐貍,你能不能走出沙漠。你走出沙漠,回頭看一看我。你回頭看看我,你還愛我嗎?
他垂下了頭。
衛初晗了然,問,“後悔吧?”
洛言頓一下,“嗯。”
衛初晗沉默片刻,“難過嗎?”
他再次,“嗯。”
“那你還喜歡我嗎?”
“我一直喜歡你啊。”
衛初晗坐起來,回頭看他。這一次,他溫和地說,眼睛裏是一片清明。
她安靜看他半晌,擡手撫摸青年的面孔。洛言垂眼看她,那雙黑沉如潭的眼眸吸收一切光芒,讓衛初晗沉溺其中,“你知道我最大的問題是什麽嗎?”
衛初晗眨眼,“眼瞎?”
“……”洛言瞪她一眼。好端端的剖析內心,硬生生被她變成對他的诽謗。
衛初晗笑了,擡手臂抱住他,“好了,我知道,你最大的問題是放不下。恰恰我是最能放得下的,我們互相學習,也許就好了呢。”
“阿洛啊,你那時最喜歡的是習武,可你習武并不為殺人。你只是喜歡而已。”衛初晗在心中想,“而現在,你還記得當初的喜歡嗎?”
大概是已經放棄了吧。
少年時,劉洛的習武之心那樣純粹,注定他将成為一介大師。但做殺手時,武功只是殺人的手段,自棄又厭惡,哪裏還能喜歡?他是不喜歡的。
白天時關于受傷的讨論,洛言顯得那麽無動于衷,衛初晗就知道他的想法。
他不在乎。
身無容身之處,則殺千人,殺萬人,至死方休。
但是沒關系,衛初晗想,我會把你帶回來的。就算你排斥,就算你覺得我嫌棄你,就算你覺得你現在很好,我也非要把你拉回來,重新變成那個習武之心純粹無比的人。習武是愛好,不是殺人,不是工具,不是沾滿鮮血。
她确實不喜歡洛言的殺手身份。有她在一日,洛言就別想着去接殺人單子了。在她生命透支完前,她一定要把洛言安頓好。
衛初晴一直靜靜地看着那兩人,風中,那兩人的對話很低,聽得并不清楚。但是兩人之間缱绻躲閃的情意,衛初晴卻是不會看錯的。
洛言喜歡初晗姐姐,而初晗姐姐,大約也是喜歡的。雖然沒有青年的情意那麽強烈,但也是有的。
如此一晚過去。
第二日天亮,四人繼續趕路。
衛初晴盯着洛言和衛初晗的相處,皺了皺眉。她能看出那兩人是有情的,可是衛初晗那克制的感情,還有洛言的小心,實在讓衛初晴皺眉。這兩人的進度,實在是太慢了。
克制?喜歡有什麽需要克制的?
小心?喜歡有什麽需要試探的?
衛初晗像是一心追求始亂終棄的渣女,洛言像是可憐可愛奔前奔後的賤男。
四人一路前行,江城這個侍衛作用太弱,衛初晴懶得理他。再加上衛初晗和洛言的相處又看得她幾次皺眉,讓她實在忍不住。她和衛初晗是雙生子,但兩人最大的區別,大概就是她本性的惡意滿滿,不像衛初晗那樣總是理智吧。
被人看着,衛初晴脖子始終挺着,修長,高高在上。她走在洛言身邊,看也不看洛言,“喜歡一個人,就抛下所有矜持,丢開所有顧忌,不管不顧地去讨得她喜歡。絕不給自己後悔的機會,絕不給她退開的機會。她還在理智,就說明你還是不夠瘋。一次不行就兩次,作為一個男人,哪能被女人牽着鼻子走。她不滿意的話,你就再去想辦法。矜持和自尊,謹慎和小心,在愛情面前都是傷害,”她側頭,透過洛言,去看他身後的深空,“那些害怕失去的心情,在愛情面前都不足為慮。而真正失去,才是讓你後悔不堪的。在那些弱小面前,越是想得多,越是失去的快。”
洛言愕然,不覺扭頭看衛初晴。
他從沒想過衛初晴會跟自己說話,他更沒想過衛初晴這種惡毒的女人,會教自己怎麽追女人。
衛初晴到底在想什麽?她不應該恨極了衛初晗嗎?
衛初晴的聲音沒有壓低,行在前面的衛初晗也聽到了。她回過頭,瑩亮的眸子盯着衛初晴。
衛初晴從不懼怕衛初晗的目光,她淡聲,“我最煩女人患得患失,瞻前顧後。總是問一個男人你還喜不喜歡,你的心還在不在。有這個時間,都夠重新追個十七八遍了。我敬佩兩種人,要麽從頭克制到尾,就不要讓男人知道你喜歡他,要麽從頭瘋到尾,也落一個不瘋魔不成活。反是那種想又不想,吊着人胃口的,到底是想做什麽?喜歡一個人,為什麽不争取?不能争取的話,又為什麽抓着不放?不明白可以慢慢去想,不會愛可以去學習。你喜歡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也喜歡你,為什麽不水乳交融,心意互換?”
“而已經喜歡了他,為什麽不把他考慮進你的未來?你的未來為什麽只有你,卻沒有他?你以為對他好,卻未必對他好。愛要瘋狂一點,也要理智一點。但顯然大部分人,從不知道理智應該用在什麽地方。”衛初晴的眼睛,直直與衛初晗對上,一字一句,“喜歡一個人,就要想兩人的未來,就要把他劃入自己的世界,就要嫁給他,給他生兒育女,和他白頭偕老。”
“你說夠了?”衛初晗漠聲,“你對顧千江,就是這麽做的?”
衛初晴一聲冷笑,懶得理她。
衛初晗目光幽靜地看着她,“你得到了他的愛?那又怎樣?你過得很好嗎?”
“顧千江不算,”衛初晴終于正視她的話,“我們都是理智之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不必諷刺我們。”
衛初晗被逗笑,“你這麽喜歡他啊?那他的後院妾室們,你也都是真心接納?我還以為能說出這麽一番話的你,面對顧千江的那麽多女人,不應該是忍耐,而是一把火燒了所有人才對。”
“顧千江已經磨去了我對他的所有喜歡,”衛初晴靜靜道,“你很得意嗎?”
衛初晗愣一下,看着衛初晴沒有感情的眼睛,笑容收了收。
“我不會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付出了,他磨去了我對他的所有感情,”衛初晴淡聲,“但是你們不一樣。你們還有機會,就不要像我和顧千江一樣,消磨感情,耗損感情,并為之心生疲憊。”
衛初晗看着她,沉靜看着她。至此,她終于明白,衛初晴不是在嘲諷,她竟是真的在為自己的感情考慮。
衛初晗一時失神:初晴妹妹,你是恨我還是愛我?你是想我死,還是想我活?你……你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衛初晗想,她從未看透過衛初晴吧。
她涼聲,“夠了,衛初晴。你這樣,真是好沒意思。”
衛初晴默然無言。
聽衛初晗聲音無起伏,“要麽喜歡,要麽仇恨。要麽生,要麽死。你明明希望我死,卻還忍不住關心我的感情。我看你敬佩的兩種人,你自己都做不掉。何必拿來要求我?”
衛初晴冷笑,不再說話了。
接下來,就是沉默地爬山路了。這場地動,該是真的結束。除了昨天的小餘震,再沒發生什麽天崩地裂的事情。就是一路死人,很難找到生還的人。不過并不急,當他們走出那片被山石困着的地方,能尋到的屍體,慢慢就多了。
屍體多了,活的人,自然也會出現的。
不知什麽時候起,洛言站在了衛初晗身邊,全部心神警惕,提防着衛初晴和江城,也提防着随時可能冒出來的人。
突然間,後方有風聲。
洛言和江城一前一後地反應過來,橫劍而出,未來得及回頭,便砍向身後人。
衛初晗二女回頭,聽到背後少女瘋狂怨恨的聲音,“殺了她們兩個!別讓她們活着離開這裏!”
四個侍衛。
再加上一個後腦勺流血的韓璇。
衛初晗和衛初晴冷眼看着,并不覺得韓璇會占上風。
這場厮殺,好像一場導火線,将周圍藏着的活人都炸了出來。一看眼前之境,不待主子吩咐,都加入了厮殺。
衛初晗緊盯着衆人間的洛言,現在,不光是韓璇的人加入了戰鬥,而且衛初晴的侍衛,也加入了戰鬥。洛言一個人,基本上是和那兩方人馬都為敵。雖然衛初晗警惕着衛初晴,不給衛初晴開口下命令的機會,但人群中江城與洛言的打鬥,給出了明顯的訊號。
衛初晴的人與韓璇的人殺,韓璇的人與洛言殺,洛言與衛初晴的人殺。
亂七八糟。
卻還是嫌不夠亂似的。
遠方忽傳來陣陣馬蹄聲,行動很快,大地震動。
衛初晴和衛初晗雙雙看去,看到來人的影子露出來,衛初晴沒有認出來人身份,衛初晗卻心中一喜。
是錦衣衛的人馬!
她看到了為首的陳曦!
陳曦沒有辜負她的期待,他還是記得衛初晗和洛言被困在山上,忙完自己那邊的事,就趕過來救人了!
到近前,陳公子下馬,一揮手,毫無猶豫,他帶來的錦衣衛,也加入了這場混殺中。洛言一個人苦力支撐,而今有了助力加入,一下子輕松很多。
遠遠站在另一邊的韓璇都傻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說也不說一聲的,都亂起來了?新加入的人,到底憑什麽加入?
她叫道,“住手!都停下來!我是淮州護軍參領韓平韓大人的女兒!都給我住手!不要打了!”
沒人聽她的話。
陳曦甚至沒有看向衛初晗,而是凝望着互相厮殺的人馬,沉思着。這時,比他慢一步的,紅衣少女騎在馬上,身影也終于出現在了衆人的眼前。她跳下了馬,被眼前的亂七八糟閃瞎了眼,疑惑又茫然。左右看看,小姑娘站到陳公子身後。
娓娓卻是不老實,一雙大大的眼睛在人中流轉,像在找尋什麽。看到衛初晗這個方向,娓娓眼中一亮,卻忽而變色,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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