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行動2 (1)
出事的時間是在晚上。
清晨衛初晗與洛言出門,陳曦在門口相送,祝他們達成所願。陳曦并不打算白天動手,他希望衛初晗和洛言能把衛初晴拖到晚上,等到了晚上,夜深人靜十分,才是錦衣衛潛入顧府的好時機。互相有利的事,衛初晗無可無不可。
卻是當晚就出了事。
衛初晗與洛言上了約定的青山,一路尾随韓璇和衛初晴。韓璇和衛初晴身邊都有護衛數十,便是洛言也不好跟得太近。他們小心翼翼跟從,衛初晴并沒有和韓璇翻臉,但雙方之間的氣氛顯然也不愉悅。衛初晴有些懷疑韓璇跟自己失蹤的兒子有關,韓璇卻認定衛初晴這個人在故弄玄虛,由此兩人說什麽,對方都能往不好的那方面去想。由是越是相交,彼此越是不愉快。
雙方約定的是騎馬,兩個人騎在馬上,衛初晴一開始臉色就淡,随着日頭西斜,她更是連表情都懶得擺了。韓璇是年少氣盛、備受父母疼寵的小姑娘,一直不服氣衛初晴。之前在城裏時,看在韓大人和丈夫的面上,衛初晴一直避着韓璇,不好招惹這個人,她躲總行吧。結果現在無處躲了,韓璇驚奇發現:顧夫人根本不是她以為的那種楚楚柔弱之人,兩句狠話,一路擠兌,人家完全不放在心上;就是自己想用武力,顧夫人跟随的護衛也不是好看的。
正是這樣,韓璇才更加決定顧夫人是要借小孩一事生事,心中更為鄙夷對方。
而随着天色變化,衛初晴心中也焦灼不安:為什麽韓璇始終不提顧諾的事?她拿玉佩試探,那小姑娘明顯看出她心急,逗貓一樣惡劣,始終不告訴她始末。
還有,衛初晗在哪裏?
她不應該想見自己嗎?這麽大好的機會,為什麽衛初晗不出現?
衛初晗和洛言不遠不近地跟着那兩人的人馬,一開始洛言還謹慎,怕他們二人被發現。後來他想自己的擔心多餘了,衛初晴一路上和韓璇在語言上你來我往地試探,護衛從初時緊張到後期的麻木,根本沒發現後面的衛初晗。
且這種無聊的情緒,影響到了衛初晗。
到傍晚時,前方人馬駐紮,要歇息。韓璇挑釁地問衛初晴敢不敢夜宿,衛初晴道,“夜宿你會告訴我小諾的消息?”
韓璇眼珠子一轉,笑得天真而冷酷,“那得看我心情了。衛家姐姐讓我開心了,我自然就說了。衛家姐姐要總是全程僵屍臉,我就真不知道說什麽好啦。”
衛初晴深深看着這個少女,良久默然,轉身去吩咐自己的人了。她想就等到明天早上,如果再沒有消息,她不會陪韓璇玩下去了;她要抓緊時間找小諾。身後,韓璇露出自得的神情,自覺不管出于什麽原因,衛初晴總算向她服軟了。
衛初晗與洛言處在地勢較高的樹木從中,能俯眼看到平地上的人馬折騰。衛初晗出神地看着下方的星火,簇簇火苗竄起,人走來走去,衛初晴在哪裏看不到,但這已經是很接近的距離了。下面的人開始生火做飯,鍋碗瓢盆,刺刺拉拉,很快,各種肉食的香味,就順着風的方向,向這邊飄了過來。
衛初晗雙手拄着下巴,虛撐在身前的灌木上,雙眸幽黑,盯着下方螞蟻一樣的人群看。她思索着自己該做些什麽,如何與衛初晴見面,如何給衛初晴一個驚喜……
Advertisement
身側有青年淡涼的疑問,“你餓嗎?”
“算餓吧。”衛初晗随口答應,心思不在這上面。身後的青年已經翻包袱準備取幹糧給她了,又聽得衛姑娘漫不經心的聲音,“不過幹糧不用給我了謝謝。我已經吃了一頓,味道實在不怎麽樣,不想再嘗試了。你把我的那份也吃了吧不用客氣。”
青年已經從背上解下了包袱,聽到衛初晗的話時,他修長有力的手堪堪抓着粗布條準備解開,僵了一僵後,他沒有打開包袱。他自己沒有這個概念,吃穿住行,他全都不在乎,遇上就解決,沒遇上就算了。衛初晗的出現,将那種久違的需求重新帶給他。可惜他的生活質量太低,從來套不到衛姑娘身上。
他是随便吃什麽都可以的人,衛初晗不是。在有任何一點條件的情況下,她都不會委屈自己。衛初晗若是講究起來,自來的閨秀教養,讓她變得很是挑剔。非錦衣不挨,非玉食不碰,非同道不争……
但洛言對照顧她甘之如饴,她帶給他呼吸間的沉痛,她也帶給他活過來的感覺。
世界天理是不公平的。他無比看中衛初晗,衛初晗卻沒有那麽看重他。
衛初晗沒有聽到後面接下來的動靜,但她也不在乎,正這時,她聽到洛言聲音低低的,“我去打些野味給你,好不好?”
“嗯?”衛初晗轉過頭,本想說“何必自找麻煩”,但她對上青年認真的眸子,頓了一頓,衛初晗點頭,“也好。”
天黑了,她看不到洛言的神情。不過神情也會騙人,心卻不會。在她說話的時候,她感受到心尖上極淡的喜意,像煙一樣一掠而過,卻是真實存在過的。洛言很高興她需要他,很高興他的建議能被她采用。
哎,這個可憐可愛到讓她心酸的情郎啊。
洛言起身欲走,動作如獵豹般迅猛。但一個轉身,他又停了下來,轉過身來面對仰臉的少女,鄭重囑咐,“我走後,你要保護好自己,不要被他們發現。”
“嗯。”
他又想了想,拼命調動自己遲鈍的思緒,努力為她想各種應對方法,“……我回來之前,你也不要主動去接近衛初晴。你想做什麽,都等我回來再說。”
“嗯。”
“……還有你記得放輕呼吸,要保持警惕心。如果有人巡過來,你就小心繞開。不要铤而走險,抱着僥幸心态。”
“嗯。”
“……我會很快回來,你不要着急。你一定要保證你不會沖動,不是想調開我自己做什麽。”
“嗯。”
“……還有……”
洛言磕磕絆絆、絮絮叨叨,寡着一張臉,皺着眉,竟說了這麽多話,且還有繼續說下去的打算。他可從來不是喜歡說話的人,他還自認為感情淡薄怕委屈她,她有時間跟他說話他都不理、等反應過來不能對小情人太冷漠、他才會補救般地湊過來跟她說話,并且他生活态度極為消極懶怠、自己都照顧不好自己、居然還囑咐衛初晗、衛初晗認為自己的生存能力都比他強……看,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的前後反差如此大。
當他漠着臉、一臉嚴肅地吩咐衛初晗自己并不擅長的方面,這一刻的溫柔,讓衛初晗生起心動的感覺。
她手撐着臉,忍着眼中絲絲快溢出來的笑意:不能再任由洛言說下去了。再說下去,洛言就該舍不得走了。
黑夜大地上,少女揚起白淨的小臉蛋,眸子像爛爛星河般奪目。在青年換氣之瞬,她開口,“月色真好。”
“你還要記得……”洛言的話被打斷,他愣了一愣,“嗯?”
“月色真好,”少女重複一遍,“就是說我喜愛你。”
“……”洛言呆了一呆,結巴,“說、說這個……”幹什麽啊。
夜風徐徐,兩人一站一頓,凝視着對方。然在少女認真的目光中,青年漸漸招架不住了,在兩人形成的古怪氛圍間,他的心跳,不經意快了一拍,然後他就看到少女揶揄的笑。
洛言并非容易害羞的人,可自己的心事被剖開,絲毫逃不過對方的心。他為她心動,她瞬間就知道。洛言的臉有些熱,目光有些渙散,無法坦然吩咐衛初晗照顧好她自己了。她的話開啓了另一個奇怪的方向,而眼下明顯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
而毫無疑問,她只說了一句話,就壓下了他心中的所有躁動。那顆不安的心,心甘情願地平順下來。
青年帶着一顆柔軟的心,滿意地走了。
而變故是發生在他走之後的。
山間地龍蘇醒,毫無征兆,頃刻間天崩地裂,土石亂飛,地表開裂……任何時候,地龍蘇醒都很可怕,它造成的傷害,在晚上尤為嚴重,在地勢高低起伏的山上更加嚴重。而顯然,這種百年難得一遇的災害,降落到了山中所有生靈身上。
野獸一整天的騷動,在日暮降下來後、轟隆一聲後到達了極點。改天換地一樣,整個世界都在搖搖欲晃,山石崩裂,人群騷亂。野獸和人群亂作一團,各逃升天。可在崩塌下來的山石中,在裂開的地面前,人的力量如何與大自然抗衡?
“不好了!大家快逃!地龍醒了!”
“救命啊!我不想死了!救命!”
“快、快、快走,來不及了!”
衛初晗處在一片危險中,這是她始料未及的。不光是下方人群的動亂,還包括她自己的情形。原本她和洛言是在暗處,她有許多招留着對付衛初晴。此刻卻都來不及想了,她得提防黑暗中的一切危機!
比如頭頂倒下來的大樹,突然竄出來的兇獸,還有慌不擇路逃跑的人群……
衛初晗目光緊盯着那些人,天地搖晃中,她幾度不甘心。她知道衛初晴就在那裏!難道兩人就要這麽錯過?那她出來到底是做什麽的?
不甘心!好是不甘心!
這種強烈的負面情緒擠上她的腦海,讓她搖搖晃晃中,別人想往山外跑,她卻是逆着人,在黑暗中往下奔跑,被人不斷地撞着,雙目不斷地尋找,迫不及待想找到衛初晴……就是地面在她腳下寸裂,她也絲毫不改變方向!
這是失去意識前,衛初晗所做的事。
人力無法與大自然相抗衡。所有人都在山中,地龍蘇醒的時候,注定他們逃不出來。山陷了,樹倒了,所有生靈在一片恐慌中,被帶去了裂開的罅隙中。山還會再度合上,掉下去的人,生存的機遇卻小的很。
在一片暗光中,衛初晗蘇醒。
她醒來時,發現自己蜷縮着倒在地上,想起身時,周身劇痛疼得她嘶了一口氣。她怔了一怔,扶着血凝成痂的手腕出神。她從湖中醒來後,常能感覺到疼痛。這是洛言帶給她的,他一受傷,她就有細微的感應。好在那疼痛會打折,從來沒有讓衛初晗奄奄一息過。現在,真正意義上,才是衛初晗第一次受傷。
左手臂動彈不了,碰一下就疼。她右手摸過去,覺得是骨折了。
吊着一條不能碰的手臂,衛初晗白着臉,吃力地扶着石壁站起。一身素衣沾染了泥土和血跡,變得髒兮兮;她全身都火辣辣得疼,每次呼吸,都有痛意。她仰臉打量所處環境,發現自己竟是如此幸運,山石崩塌,她掉下山,被埋入一個天然山洞與山石形成的環境中。她身下壓着倒下的古樹,樹葉婆娑濃密,緩解了她的傷勢,讓她沒有致命。但她站在山石堵着的洞門前,伸手推了推,嘆口氣,以她的能力,看來是出不去了。
衛初晗站在石頭前,盯着山石與洞穴罅隙間透出的微弱亮光,尋思外面應該是白天。最起碼也過去了一晚上,天已經涼了。衛初晗眨眨混着塵土的睫毛,有些心灰意冷。
某方面來說,她輸了。
不光沒有解決衛初晴,還把自己弄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天命看起來都站在衛初晴那一邊,不讓自己對她下手啊。
這場地龍如此突然……她是命大活了下來,衛初晴是否也如此?衛初晴如果死在地動上,她的死,到底算在誰身上?
衛初晗只無聊地想了一下,就嘆口氣,不去想這些了。她得先活下來,才有心情思考別的東西。被震暈前,她被迷了心智,滿心滿眼都是衛初晴,而現在,她終于擔心上了洛言。
不知道心有靈犀的作用強大到什麽地步。但兩人間的感應如此,她既然還好好站着,沒有缺胳膊少腿,想來洛言也活着。他情況應該比她好吧,畢竟他會武功,在這方面反應能力無比迅捷,況且她也沒有感覺到對方的傷勢重于她自己。衛初晗想:洛言總算也要知道心有靈犀的重傷是什麽滋味了。她一直拉不下臉說他,終有一日,他也會知道,對方的傷作用到自己身上,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小小地在心中擠兌一下洛言,衛初晗靠着石壁坐下,低頭盯着自己的衣着半天,開始吃力地撕扯裙裾,想扯下一條長布來。她想告訴洛言自己在哪裏,但她又出不去,只能靠洛言自己。山石與山洞兩者之間的門并非天然,衛初晗能從罅隙中丢出去長長的衣裙布條,讓洛言發現自己。只有他才知道自己的衣着,首飾可能會忽略,這麽長的布,很不容易錯過的。
而且不管來的人是不是洛言,看到有布條從洞中挂出,人的本能,都會想辦法把裏面的人救出來。
即使是衛初晴,在見到她面之前,能力所及下,大約也會選擇救人的。
撕裙子很累,衛初晗力氣不夠,只能歇一會兒,撕一會兒。她很久沒聽到人聲,也就不指望了。好不容易把求助的信號從小縫裏丢出去,衛初晗又歇了會兒,才扶着手臂起來,打量這個洞。
這個洞之前是天然的,但已經被破壞,通道也許還被打通了。總是衛初晗回頭去看,洞很深,她只看到前面一團黑,看不到底。
山洞被破壞,山石砸下來,兩者重新形成了一個新的洞穴。當時她和那些人距離那麽近,如果她有幸掉到了洞裏,別的人也有這個可能。說不定這個長得看不到盡頭的洞中,還有別的人。
或許活着,或許死了。
但在現在的情況下,好像不管是誰,情況也不會糟糕于現在了。她得做最壞的打算,她不能完全指望洛言。洛言身上背負着兩人的所有必用品,可是他不在。萬一他找不到她,衛初晗得自救。
衛初晗只猶豫了一下,蹲下來,撿起一塊尖銳的石頭,就扶着山壁,往洞深處慢慢摸索去。她不打算走得太深,只是需要探一探情況。如果這個洞中有野獸……也好有個打算。不能完全指望于洛言。畢竟他只能感受她的情緒,不能感受她在想什麽。
她保持警惕心,步子很小,卻又不完全不出聲。她緊緊握着手中的石頭,準備萬一遇到不好的情況,砸下去好給自己一個緩沖的逃命機會。
就這樣摸索着向前,後背被鮮血和汗水浸濕,又麻又痛。衛初晗的心神處于前所未有的警惕中,越往下走,離光越遠,離黑暗越近。黑暗會放下人心深處的恐懼,讓你想東想西。越是走,越是害怕。
拐過去,這個彎如果拐下去,從山石間透出來的光就看不見了。如果再遇不到人,衛初晗也不打算再走下去了。火折子在洛言那裏,再走下去,前方一片黑,摸索中的危險無限大。衛初晗自覺自己沒有那個冒險的能力,她還是乖乖等人救吧。
就是在這時,要拐彎的時候,前方突然有衣料閃現。
衛初晗一下子握緊手中石頭,“誰在那裏?!”
有人從石頭後轉了過來。
“是我。”一個冷淡的女聲。
就在兩三步之外。
人從拐彎處現了身。
雙雙怔住。
如同照鏡子般,九成相似的面孔,就在自己眼前出現。無數次地想念,無數次地演練,都沒有陡然一見之時的沖擊大。
小而窄的瓜子臉,秀氣的口鼻,還有那雙形狀漂亮的眼睛。那雙眼睛,又大又黑,透着疲怠和滄桑,吸魂奪魄般,是臉上最出彩的部分。人就那麽幽幽靜靜地站着,清而涼,若蓮花開落,歲月無回。
歲月無回,一個已經長大,一個時間被定格。
看着對面這張臉……不覺要想,原來十五歲的我,是這個樣子麽?原來長大後的我,是這個樣子的?
時間緩慢而無情,将少女與少婦推到彼此面前,給她們開一個冷笑話般的機遇。
衛初晗握着石頭的手一顫,石頭掉地,發出輕微的一聲。
對面如同照鏡子一樣的少婦垂了眼,看到地方滾落的石頭。她勾唇,露出一個嘲諷的笑來。
在看到對方那種笑意的一瞬間,衛初晗猛地擡起完好的右手,向着對方。
而在同時,對面的少婦擡起了左手,向着她。
幾乎是時刻不差之間,兩人同時掐住了對方的脖頸。如此之迅速,如此之狠穩,如此之默契,讓她們都愣了一愣。掐着對方脖頸的手,卻始終沒松。
對方先慢悠悠地開口,“想不到是你,初晗姐姐。命運如此有趣,十年後,我們的真正見面,竟是這個情況下。”
衛初晗眸子眯了眯。
她的小名叫衛小狐,十五及笄,父親給她取了字。時稱呼姑娘,年少時喊小名,喊排行,長大後稱娘子,親密的叫小字。她叫衛初晗,但大部分親人朋友,都不會這麽叫她。會甜甜地叫她“初晗姐姐”的,只有衛初晴。
那時她們尚年少。
寧州第一次見面,一個喊“初晗姐姐”,一個叫“初情妹妹”。手拉手走出去,還以為她們真的會成為最親的姐妹。
而十年後,被叫“初晗姐姐”的那個人,看起來卻比對方小了那麽多。
衛初晗唇角下彎,“想不到是我?這種情況,你确實想不到,我也不曾想到。”
又是與此同時,雙方施加在對方脖頸上的力道,都加重了一分。疼痛讓她們雙雙白了臉,力道卻誰也沒收。
半晌,衛初晴說,“你左手臂怎麽了?骨頭全碎了?不能動了?”她涼淡的語氣裏,有那種所謂幸災樂禍、看你倒黴的情緒。
衛初晗嗤笑一聲,“只是骨折。但是你的右手臂怎麽了?骨頭全碎了?以後都不能用了?”
衛初晴望着她,頓一頓,“只是骨折。”
雙雙感覺到了命運的那種玩弄和不可思議。
雙生姐妹,心意相投。你想殺我,我也想殺你。你想掐我,我也想掐你。你左手斷了,正好,我右手斷了。看,我們多麽一樣。
衛初晴問,“小諾在你那裏嗎?”
衛初晗眸中終于帶了笑意,她以一種悠緩得近乎殘忍的語氣笑,“對啊,他在我手中。”
她的笑意加深,“你的兒子,似乎不容易養活啊。”
她脖頸上掐着的手,猛然加大力氣。衛初晗卻像絲毫感覺不到疼痛般,她只覺得痛快,只覺得想笑。看到對方驟然而縮的眸子,絲絲快意,就如何也掩飾不住。她走到衛初晴面前,不就是想欣賞衛初晴的這種表情嗎?
——你也有會痛的時候!你也有害怕的時候!你也有無論如何也不想失去的人!
千般情緒,瞬間湧上心頭。衛初晴多想殺了衛初晗,痛意讓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她一邊咳嗽,一邊不敢放松警惕。而衛初晗涼涼地看着她,欣賞着,“你的身體看起來很差,怎麽,你快死了?”
衛初晗說話是很委婉的那種人,她連抱怨都不太好意思說出口,可是面對衛初晴,那種惡劣的開關打開,她不介意滿懷惡意地猜測“你手臂斷了吧”“你快死了吧”。言語的魅力就在這裏。你希望她死,你可以說出來。
衛初晴一咳嗽,空氣中的塵埃卷入肺中,讓她心肺一陣疼痛。喉頭發癢,硬是咽下去那口血,絕不讓衛初晗看自己的笑話。她因咳嗽而戰栗着,掐着對方的手卻不變,“我就算快死了,也能在死之前,讓你陪我!”
“哦,”衛初晗眨眨眼,傾身向前,誠懇問,“那小諾怎麽辦?你覺得我會養他?”
衛初晴臉色發白,掐着的手甚至開始顫抖。
衛初晴眸子神情幾變,時而痛恨,時而愧疚,時而後悔,又時而瘋狂。衛初晗一瞬不錯過對方的眼睛,她樂于看到衛初晴的這一面。
終有一日!終有一日!
良久,衛初晴強行壓下去自己的所有情緒,冷淡道,“如此境況之糟,我建議我們先放下個人恩怨,等逃出去再算賬。我知道你恨不得殺了我,但想來初晗姐姐有大事要做,不願為了我一個小人物浪費生命。畢竟你有一拼之力,我也有。”
衛初晗眸子眨了眨,“我覺得我會贏。我憑什麽跟你和解?”
她會贏的。
雙方都有傷。
但她身體比羸弱的衛初晴要好。衛初晴有瘋狂一面,她也有。她輸過一次,她不會每次都輸。
衛初晴望着她半晌,“你不想知道衛家滅門的一些事嗎?作為交易,我可以告訴你。”
“……!”衛初晗聲音一緊,戲谑的笑容僵住,瞳孔瞬間放大,“你知道?!”
衛初晴不說話。
衛初晗僵着聲線,“我怎麽知道,你會不會騙我?”
“我為什麽要騙你?”衛初晴淡聲,“我和你的恩怨在于個人所求。但我也姓衛。我父母也死在那場滅門案中。我就算不像你一樣急于複仇,可我也沒有拿這個騙你的必要。只是一個我早就知道、你卻不知道的消息而已。”
是。
衛初晴也姓衛。
她與衛初晗是雙生子。出生後,便被衛初晗的父母送了出去,給衛父的最小弟弟養着。那位排名最後的伯父,與妻子伉俪情深,妻子卻無法受孕。如果不納妾的話,兩人一生将無子女。但偏偏那位伯父夫妻都是極為喜愛孩子的人。
剛出生的兩個孩子,其中一個,便被送了出去。
在出逃前,衛初晗從沒見過那個伯父。但那位伯父,确實是父親最小的弟弟。後來衛初晗想,這該是大人間的一場交易吧。衛父送給對方一個孩子,對方選擇放棄自己在家族的所有權力,全心全意站在父親那一邊,助父親成為這一輩的領頭人,族長候選人。那位小伯父則退居寧州,再不複出。
再想來,自己父母之間的冷淡關系,也許便和雙生子的被送走一個有關吧。
衛父将其中一個孩子送了人,換了人情,對方千恩萬謝。可是衛母不同意。
那都是她懷胎十月的孩子,她哪裏舍得?
也許當年父親做這種選擇是情勢所逼,迫不得已,但一個母親,眼睜睜看着孩子被送走,且為了安丈夫的心,對方承諾兩個孩子一生不會相見……一個母親,如何忍受得了?
所以,自記憶以來,衛母才會一直對衛初晗不冷不熱吧,才會對父親冷冷淡淡吧。
她會心情複雜地看着自己:因為每看到自己一眼,就要被迫想起另一個無緣得見的女兒。
小時候,衛初晗一直理解不了,為什麽母親對自己這麽冷漠。為什麽她常年住在佛堂裏,根本不怎麽理會自己。為什麽別人家都是母親熱父親冷,到她家完全是反了過來。
在十五歲時,見到衛初晴那一刻,衛初晗覺得,她都明白了。
父親對她那麽好,也許還有補償的意味在裏面:另一個女兒,他再不會見到了。出于妻子的冷漠,他此生,只會有這麽一個女兒。不對這個女兒好一些,不多疼這個女兒一分,他為父的心,又能向誰去說呢?
直到衛家滅門,衛父才想到另一個女兒。他從沒為那個女兒做過什麽,十五年來,這是他唯一想起這個女兒的時刻。到生死一線間,他想起這個女兒;他想要救這個孩子一命。
衛初晗從來沒來得及問父親,一切都是她自己猜的。她不會知道當年衛初晴被送走,是在一種什麽樣的情形下。父母都不在了,親人都逝去了,她永遠不會知道,當年剛出生時,小妹妹被送走的真相。
她不光不會知道,且在十年後,她還想親手殺掉這個妹妹!
掐着衛初晴脖頸的手,也不禁輕輕顫抖。
洛言曾經說過,衛姑娘是個很會腦補的姑娘。你給她一個線索,她能腦補出一部話本來。光是知道衛初晴被送走,家族恩怨之類的,衛初晗都能腦補出來。且依然,邏輯細想起來也沒有什麽不對的。
現在,在這片空氣渾濁的昏暗山洞中,衛初晗啞着聲音,“你說。”
“我不敢說,”衛初晴漠聲,“我怕我說了,你就反悔了。等我們出去後,我自會寫信相告。或者你能用別的法子,從我這裏撬出來我知道的秘密。我殺了你,或你殺了我。無論怎樣,那都是出去之後的事。而現在,我覺得我的命重要,想來你也覺得你的命比我重要。那麽我和你需要停止仇恨,我們需要合作。”
“……同意。”衛初晗道。
衛初晴直接導致了她的死亡,但是衛初晴沒有導致衛家的滅門。衛初晴該死,但為了想知道的真相,衛初晗願意暫時合作。
一、二、三。
雙方同時松手。
一個扶着自己的左手臂,一個扶着自己的右手臂,靠着牆,盯着對方。
靜了一會兒,衛初晗先說,“你從裏面出來,裏面還有別的人活着嗎?前面的路被石頭堵住了,我們商量下該怎麽辦吧。”
“我沒有往那頭去,醒來後就随便選了個方向走。聽到腳步聲,出現在我面前的人,就是你了。”衛初晴說,“但我身上有火折子。”
“……”衛初晗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一個富養出來的閨秀,一個家道殷實的婦人,她出門怎麽會随身帶火折子這種東西?說明她有了危機感,預料到了這種情況。
而這種危機感,正是衛初晗帶給她的。
衛初晴沒有理會衛初晗嘲諷的笑,她一只手臂不能動,另一只手費力地去取火折子,并說話,“小諾現在怎麽樣了?”
“你猜。”衛初晗說。
“這個孩子生來命不好,體質比我還弱。我占了你的身份,搶走了本該是你的丈夫,還生了孩子。想來你是不喜歡他的,他落在你手中,大約是沒有好果子吃的。不過你恩怨分明,想來不屑于對一個小孩子動手,”衛初晴說,“你可以用他跟我交換。只要你不傷害他,我什麽都好說。”
衛初晗勾唇,眨眨眼。
她完全無動于衷,何等冷漠。
而這種冷漠,是以前的衛初晴也有的。
衛初晴的衣袖被線條勾住,她手臂受傷,取東西很艱難。但是衛初晗冷眼旁觀,完全沒有幫助的意思。衛初晴也不指望對方,拔下自己的發簪,挑斷了線頭,取出火折子。梳發的時候,她少婦裝扮,還能看出與衛初晗的區別。長發披散下來,與衛初晗容貌的相似程度,便到了極點。
十五歲的人和二十五歲的人,容貌還是有差距的。可是某個角度,你一眼看去,就是覺得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清麗的眉眼,眼睛都一樣疲而涼,根本看不出誰是誰。
衛初晴點亮了火,兩人繼續往洞深處去。衛初晗聽到衛初晴還在說話,“小諾有哮喘,心髒也不好,對吃食也條件多。你若是不想給他好日子過,簡直太方便了。黃豆制品他一碰就倒,就是酒,不說不能碰,就是聞一聞也不行,會起疹子,會……”
“你就是拐着彎子告訴我怎麽照顧小諾,但你覺得我會去做嗎?”衛初晗被逗笑。
衛初晴默了一下,她不指望衛初晗對小諾好。但是如果她拐彎抹角地告訴衛初晗一些關于小諾的常識,就算無意識的,衛初晗也會避免開吧?衛初晗應該不會主動傷害一個孩子的。如果她知道小諾不能碰栗子之外的幹果,她還會故意讓小諾去吃嗎?
應該不會吧?
但是……但是誰又知道呢?衛初晗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初晗姐姐了。
衛初晴終于不再提小諾了,她甚至怕衛初晗像自己一樣心狠,為了對付自己,故意傷害小諾。她怕自己說小諾不能碰什麽,衛初晗就會故意給小諾什麽。
衛初晗涼聲,“你何必這麽關心他?你死了,他不還有父親嘛。他爹會管他的。你完全不用擔心。”
衛初晴沒說話。
衛初晗便笑,“喲,原來顧千江不會管這個孩子啊。怎麽,讓我猜猜,你們夫妻之間有問題?他不想要這個孩子?還是他不喜歡這個孩子?聽說顧大人妻妾成群,你和你兒子的日子,不好過吧?”
衛初晴的臉色發白,眉頭跳了跳。她沒有說什麽,不想給予衛初晗嘲笑的機會。
她心中終于明白試探這些是不會有結果的。衛初晗啊……偏偏和她是雙生子。換一個人,都不會比衛初晗更了解自己的所思所想。十年前能算計衛初晗,是衛初晗沒有防備。十年後想再來一次,卻沒有那麽簡單了。
衛初晴說,“話不投機半句多。”
“我也這麽覺得。”衛初晗附和,“不過無所謂,我還挺喜歡跟你聊天的,初情妹妹。”
衛初晴吸口氣,徹底不想繼續聊兩人間的恩怨了。她将火把往身後推了推,強聲,“我累了,舉不動了,你舉段時間試試。”
衛初晗接過火把。
她們兩人都是手臂受傷,一個左手臂,一個右手臂,在這團漆黑中尋路,當然得互相配合。接下來,她們沒再讨論那些無聊的話題,而是配合找人。她們都知道,如果沒有人推開石頭,那這個不知道盡頭在哪裏的石洞,就是她們接下來的生存環境了。
就算有天大的仇,在生存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