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等待
洛言很安靜,因為太安靜,當他驟然發怒時,反差格外大。像埋于冰下的利劍,一朝破冰,引萬水逆流……普通人,一般情況下,是很難注意到一個武功高強的人對自己的打量的。但如果那個人的目光太有質地,存在感太強,便是你背對着他,也一定能感覺到危機。
第六感是很奇妙的一種東西。
此時,便應用在衛初晴身上。
她本坐在窗前默然賞景,忽感覺到自己似要被寒氣刺穿般冷,怔然回頭,便看到樓梯口,面如土色的少婦,和手按在劍上、幾乎拔劍的青年。她盯着青年的眼睛,蹙了蹙眉,意識到這個人的殺氣,心中卻不解他為何這樣針對自己。想了想,衛初晴的目光,長久落在了那一臉蒼白的少婦面上。她默然一會兒,勾了勾唇,“九娘?好久不見。聽說你嫁人了,旁邊這位便是你夫君吧?我一人獨坐無聊,你們夫妻二人,便過來陪我喝壺茶吧。”
九娘:“……”
洛言:“……”
衛初晴覺到那青年對自己外放的殺氣更加強烈,讓她很訝然,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讓九娘的丈夫如此生氣。莫非是九娘在她丈夫那裏搬弄了自己身上,讓那個青年對自己有了偏見?衛初晴不動聲色地掃幾眼青年,心中慨嘆:九娘這夫君,皮相真不錯啊。只是……
她皺着眉:為什麽一眼又一眼地掃去,自己會有熟悉的感覺?難道之前見過面嗎?
九娘結巴賠笑,“夫、夫、夫人,沒想到會遇到您啊,哈哈、哈。”
她低着頭,拼命給旁邊青年使眼色,對方不為所動,依然一副準備殺人的架勢。她心中發涼:果然……洛言是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的。縱然他什麽都沒說,縱然他根本沒讓衛初晗察覺,但九娘早就知道當年真相為何,而洛言……他也知道。恐怕他一開始不知道,但随着衛初晗和衛初晴身份的展開,他也知道了。
那場大火,那場算計,那場婚事……他親身經歷,念念不忘。就是一個傻子,到今天,也能察覺到哪裏不對了。
可他表現的,卻好像不知道一樣。
這讓九娘心中空落,對洛言的感覺更為複雜。但眼下,更關鍵的是應付衛初晴這關。觀青年氣勢毫不收斂,九娘心中大急,不得不咬牙低聲,“你想想小狐姐姐!你現在動手,能離開得了麽!報仇的機會多的是,但不是現在!”
是,不是現在。
衛初晴很少出門,她一旦出門,身邊總是前前後後簇擁很多人。像現在,她僅僅是在樓上喝茶,就洛言一眼而去,都能看到樓下站着的不少侍衛。她是顧大人的妻子,顧大人給她很大的權力,她身邊從來不缺侍從。
在九娘的不斷小聲勸告中,在眼見樓下侍衛的排場後,洛言緩緩按壓下自己的情緒,垂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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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九娘對衛初晴天生的畏懼,讓衛初晴一開口,她就自覺拉上洛言過去陪喝茶,根本不敢拒絕。且這已經讓她很惶恐,以前總是她伺候夫人喝茶的,而今,夫人身後有別的侍女代替她的位置,她卻可以與夫人坐同一桌,不用伺候,只用陪同。九娘端茶盞的手,都開始哆嗦,不知是驚的,還是喜的,抑或怕的。
九娘習慣地主動倒茶給衛初晴,口中小心翼翼道,“夫人身體不好,怎麽出門喝茶呢?也不知道這裏幹淨不幹淨。”
衛初晴望她一眼,悠悠道,“我出來逛街,有什麽稀奇的呢。你不是嫁人了嗎,怎麽出門喝茶呢?你好像不是在青城嫁的人吧?”
她冷冷清清、不含感情的一句話,成功讓九娘手更加抖,盞中清茶都被她不小心潑出一些來。九娘背脊出了一層汗:衛初晴懷疑她了!第一次見面就懷疑她,衛初晴的感覺未免太敏感了吧!不、不……衛初晴只是懷疑而已,有洛言在旁邊坐着,衛初晴不會動手的。
九娘讓自己冷靜:衛初晴只是一個身體比世上大部分人都要虛弱的女子,她絕不會動手的。
九娘心中苦笑,衛初晴對她嫁人之事,記得當真清楚啊。
其實如何不清楚呢?
想來任何一個人碰到這件事,也會記得很清楚。
衛初晴少年時行事陰狠毒辣,她對誰都能下得去狠手。但她嫁給顧千江後,好像真被顧大人的光風霁月影響般,開始變得修身養性。殺死了自己的同胞姐姐後,衛初晴再是很少有機會害人。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甚至不再主動出手了。
這個時候,正趕上九娘侍奉衛初晴的階段。
九娘從未見過衛初晴作惡,但有娘耳提面命要她小心,再是這個女人居然替代了從小跟她一起長大的小狐姐姐,九娘心裏,是很恨衛初晴的。這種情況,在娘過世後,更加一發不可收拾。
可是她沒有下手的機會。作為顧夫人,雖然每天都有一堆妾室給她找不痛快,但顧夫人在顧家,無疑是很有威儀的。在顧家,九娘根本找不到報仇的機會。随着舊人一個個消失,九娘越來越害怕,衛初晴會對自己下手,就像她娘一樣,死得悄無聲息。九娘下決心,她對付不了衛初晴,也要逃離衛初晴身邊,不受衛初晴的控制。
這種機會,作為知道衛初晴秘密的舊人來說,是很難的。
不過做起來,總是有機會的。
衛初晴誰也不放在心上,被滅門的家族,死去的親人,九娘從沒見她傷感過什麽。不過一個人,再冷心冷肺,也有死穴。而衛初晴的死穴,就是顧千江,還有她的兒子顧諾。顧諾是個可憐的小孩子,又伶俐可愛,九娘不忍心利用這樣一個小孩子。況且小諾如果有不妥,不說逃了,衛初晴一定會殺了九娘的。
那唯一的機會,其實就在顧大人身上。
少年時,因為衛夫人的看好,在丈夫不知情的時候,雷厲風行地給顧千江和衛初晗定了親。衛初晗并不願意,可她與母親并不親昵,再加上顧千江的态度也不太熱絡,心中又将父親看做底牌,這對定了親的未婚男女,沒有惹衛母不快,而是各自忙各自的。衛小姑娘忙着安撫自己的小情郎,顧千江忙着外派升官。彼此相安無事。
後來衛家遇難,九娘沒想到,顧千江仍打算履行這個約定。
衛家到了那樣的地步,作為衛父的親傳弟子,顧千江的仕途肯定受影響。縱然他少年成名,但師派一倒,也是在朝中無根無基如浮萍,這種情況下,他還願意保衛大人唯一的愛女一命,該是很難得的。
所以即使他日後犯下千錯萬錯,本人性情陰晴不定,九娘也感激在所有人對衛家避之唯恐不及時,願意伸手拉一把衛初晗。
可是如果,他救的,是真正的衛初晗,那該多好。
如果他救的是真正的衛初晗,患難與共,生死相交,到了今天,那也是一段郎才女貌的佳話。
可惜他救的,卻是替代了衛初晗身份的衛初晴。
十年了……整整十年,九娘常會恍神,如果當年,顧千江與衛初晗,哪怕多相知一分,他也不會認不出來誰是誰。甚至在後來,衛初晴與顧千江大婚,再次見到劉洛,九娘都忍不住想:如果救人的不是顧千江,而是劉洛,憑他與自家姑娘的默契,他是一定能認出衛初晴并非那個人吧?
但那些都是臆想,顧千江救了衛初晴。如果世上真的有郎才女貌的佳話,那也是在這兩人之間。
可惜衛初晴瞞了她丈夫一個秘密,一個長達十年的秘密。越是深愛,越是不敢讓對方知道自己是誰。
九娘正是利用了衛初晴這種心态,在顧大人在府時,當着這二人的面,犯了一個足以攆出府、卻不致命的小錯。有顧千江在一邊冷眼看着,衛初晴是絕對不肯給九娘威脅機會的。她只能忍下去,在丈夫的眼皮下,笑一笑将人放出了府,“其實你早該出去了……這個年紀,也到了嫁人的時候。怪我耽誤了你。”
沒有奶娘可以用,九娘離開後、也并沒有到處亂說,衛初晴竟當真這樣放過了九娘,給了她平靜的餘生,大家互不打擾。
而時隔一年,在淮州青城,在衛初晴的地盤上,衛初晴再次見到了這個昔日的侍女。看對方在她幾句話下,強作鎮定地答“青城是大城鎮,我跟着夫君來這裏采買貨物”,衛初晴扯嘴角,心裏嗤笑一聲。
她目光落在洛言身上,“你夫君對你很好,沒讓你受委屈。”
洛言才一揚眉,桌下的手,便被九娘死命按住。九娘懇切地望着他,滿目求助:不能說……洛公子,求求你,千萬別讓她知道你不是我夫君。南山早退出了江湖,他武功也不好,我們夫妻二人只想開個客棧過日子,他鬥不過衛初晴啊。而你武功好,你是不怕衛初晴的……求求你了!
也許是九娘的目光太強烈,洛言沒有多話,秉持着一貫少言少語的風格,低下了濃長的睫毛,不再參與兩個女人的鬥智鬥勇。
幸好自己與洛言方才真的買了不少東西,擺在桌面上,正好能向衛初晴證明自己真的只是出門采買貨物,特別清白。她清不清白,衛初晴心裏怎麽想的不知道,反正衛初晴面上沒說什麽。和自己舊日的侍女聊一些不鹹不淡的話,那話題無聊的,九娘由一開始的緊張,都快變得昏昏欲睡了:
“聽說你們開了客棧?”
“是的。承蒙夫人關照,小本生意,正好能養的了我們夫妻二人。夫人您、您……一年不見,您身體好些了嗎?”
“承蒙你還記得我,不過我身體并沒有好些。昨夜還吐了血,整宿未睡。左右是一日日地熬日子,以前也這麽過來了。倒是你,來了青城,也沒想過上門給我磕個頭嗎?”
“婢子原本有這個打算的。但是聽說顧大人不在家,夫人又一直病着,就不好意思上門叨擾了。我夫君有些朋友,幫人運貨,也有做藥材生意的,夫人您要不要婢子幫您問問?”
“難得你好心,不過不用了。我的病自來如是,治不好的。不要說這些了……談些新奇的吧。”
“是,不知夫人想聽什麽?”
“我想聽,你知不知道衛明死了?”
“……!”一句話,成功地讓九娘眼瞳一下子放大,神經從輕松重新變得緊張。她額上滲了汗,偷偷瞥去,衛初晴的眸子依然不冷不熱,可她卻一路給九娘挖坑,就等着九娘往裏跳。
衛初晴必然是發覺了什麽,才有心情跟她這個小人物說許多話。
九娘拼命讓自己冷靜,面上露出惶惑之色,“死、死、死人?可是夫人……衛明是誰啊?”她一副“我認識嗎”的模樣。
這種反應也不奇怪。顧家的下人那麽多,一個被衛初晴趕出去的車夫死了,衛初晴的貼身侍女忘了也不奇怪。
衛初晴嘴角彎了彎,“原來你不記得了。沒事,一個小人物,你不記得就算了。”
經此一問,九娘心神全部繃起,就怕衛初晴再給她挖個什麽坑。而衛初晴的神思,卻也并沒有完全在九娘身上。一邊試探九娘,衛初晴的眼睛,一邊時不時掃一眼安靜得過分的青年:好是眼熟啊。
九娘已經很緊張了,再在她身上也問不出什麽。所以當九娘找借口告退時,衛初晴颔首,并沒有不肯放人。只是靠着窗,手支着下巴,冷眼看舊日侍女拉着那個青年似落荒而逃般的背影,她慢悠悠說,“有件事,也許你能幫我個忙。”
不等九娘答什麽,衛初晴已經自顧自地說下去,“初晗姐姐沒有死,她活過來了。”
僵硬着身體,九娘轉過來的臉,神情極為難看,她滿眼惶恐,張了好幾次嘴,才啞聲,“夫人真會開玩笑……”她無法問“誰是初晗姐姐”,無法笑“夫人您就是衛初晗啊”,因為她知道怎麽回事,而衛初晴知道她知情。那些啞謎,索性不跟她打了。
衛初晴似不在意她驚恐的表情,繼續講自己的話說了下去,“她回來了,一定會來找我。如果你見到她,幫我問候一聲。我一直等她,她是否有勇氣走來,跟我面對面呢?”
九娘心中忍不住冷笑,幾乎破口罵出對方的無恥。但她沒有這樣做,低下了頭,握緊自己滿是汗漬的手,“我只是一個小人物,姑娘要是真活着的話,她不會來找我。當然,如果她找我,我會将夫人的話轉達的。”
衛初晴點頭,目送他們二人下了樓離去。而她坐在窗前,靜默喝茶。一杯又一杯,輕描淡寫。
衛明是初晗姐姐送她的見面禮。
她看出來了。
初晗姐姐最想的,便是奪去她的性命吧?
所以她一直等,想看初晗姐姐什麽時候出現在她面前。可她等啊等,一直沒等到人。于是她想,是不是衛初晗手中沒人,無法到顧家殺她?好吧,她是不愛出門的。但為了初晗姐姐方便,她不介意天天出門晃一晃。
初晗姐姐恨她的話,一定恨不得對她除之而後快。
可惜她失望了。
十年前的衛初晗大膽而誠懇,初次見面,就可以對她釋放善意。十年後的衛初晗,卻連走到她面前的勇氣都沒有麽?
衛初晗不出現的話,難道她要一直等下去?等到顧千江回來?
不。
衛初晴一點都不想去考驗他,考驗他到底會幫誰。她能做的,就是在顧千江已經提供了這麽好的條件下,在他回來前,在自己身體沒有糟糕到極點前,徹底解決衛初晗,一點隐晦都不要留下。她永遠不要去考驗顧千江的忠誠,永遠不會去讓他做選擇題。
因為她知道,無論多少次,只要給顧千江選擇的機會,他不會選她。
他永遠不會選她。
衛初晴靜靜坐在茶樓窗邊,看那對青年男女走上街頭,在自己眼中失去了蹤跡。她派人跟随,但侍衛回報說跟丢了。可見對方早有察覺。而她也不知道,衛初晗到底什麽時候會出現。她十年前能激得衛初晗跳崖,十年後是否能激得衛初晗出面?
“夫人,起風了,咱們回去吧?”含珠擔憂地看着她垂頭咳嗽,夫人咳嗽時,一口血吐在了杯盞中的清茶中。血漬暈染,在清水中開出飄逸的花朵兒,洋洋灑灑,又潑墨一樣散開。含珠看得心痛,衛初晴卻無表情。
含珠低聲,“小諾醒來了,見不到夫人,會傷心的。”她是衛初晴貼身侍女,深得衛初晴信賴,旁人稱顧諾一聲“少爺”,她卻可以和衛初晴一樣喊“小諾”。
提到唯一的兒子,衛初晴目中有了暖色,卻也隐有憂慮。
她身體不好,遺傳到這個兒子身上,顧諾的身體比她還要糟糕。小孩子生來有哮喘,還有輕微心髒疾病,牛奶,雞蛋,豆制品,酒,栗子……大部分人能吃的東西,他全都不能碰。稍微不注意,這個小孩就會喘不上氣。
當年若非衛初晴堅持,顧千江根本不想要這個孩子。顧千江對衛初晴素來溫和,他在她面前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但無奈顧諾的生命太脆弱,顧千江也試過,但他依然照顧不來。衛初晴永遠不會忘記當年,顧千江冷漠的話語,“你非要他活下來,拿尺子一寸寸給他的生活加上限制。你有沒有想過,一旦你不再了,誰會像你一樣那麽用心管他?”
可是那又怎樣?衛初晴終是用自己的極致,讓小諾活了下來。這個孩子身體脆弱,日日吊藥,如果不是生在有錢人家,如果不是衛初晴細致到嚴苛、給他開了長到人頭疼的不能食用食物單子,顧諾根本活不下來。
但顧諾活了下來,因為身體弱,常年養在母親身邊,勞母親極致照料,他沒有什麽朋友。他性格敏感易怒,時而悲觀,一被激會喘不過氣,一着急會病倒。衛初晴為了他能活下來,對他的限制何其多。旁人能享用的美味佳肴,在顧諾這裏,只有日日的粗茶淡飯。他活到六七歲,從沒吃過任何好吃的食物。上街頭,看旁的小孩舔着糖葫蘆,而他只能在心裏不屑:娘說那些也沒什麽好吃的,跟我的饅頭一個味,我才不羨慕。
顧諾不得顧千江喜歡。他也厭惡看到父親面對他時的複雜眼神,娘雖然冷冰冰的,但會疼他憐他,讓他撒嬌。可是在爹那裏,小諾敏感脆弱的心靈,讓他覺得自己擡不起頭,像個罪人一樣。好像他不應該出世一樣。
所有人都自小跟顧諾說,他父親學問好,少年就成了探花郎,美名遍天下。他父親是淮州大官,顧諾要努力向父親請教,長大後成為父親那樣優秀的人。
可是顧諾不願意。
他寧可每天纏着娘,被人笑話沒有男人氣概,他也不想去面對父親那種眼神。
小孩子多麽憤怒:你既然覺得我不該出世,我出世時你為什麽不捏死我?你讓我活下來,卻根本不喜歡我,覺得我不該是你兒子,你為什麽要這樣?
你不喜歡我,那我也不喜歡你!
小顧諾的心中感情堅定而純粹,百折不撓。即使吃盡不讨父親喜歡的苦處,他也依然不對父親妥協。顧千江對這個唯一的兒子感情複雜,他并不是讨厭這個孩子,但小顧諾無意間見過他複雜的眼神後,就認為他讨厭自己。偏偏這個孩子性格執拗偏執、敏感脆弱,打又打不得,罵也罵不得,顧千江懶得費心讨好,便任由妻子拉扯兒子。父子兩人的關系一日日僵下去,連衛初晴都沒辦法。
顧諾長到能讀書認字的年紀,他和自己的父親,卻都沒說過幾句話。
他的生命是衛初晴給的。如果不是衛初晴,這個孩子,無論在哪裏,都活不下來。
可是她身體也差……如果有朝一日,她真的去了,這世上,誰還會像她那樣,近乎嚴苛地衡量小諾的生活習慣,幫着他身體健康地長大?
所以,她一定得熬着——起碼要熬到小諾知事,能自己照顧好自己的那一天。
衛初晴手撐着額頭,眸子慢慢濕了。
她覺得很是疲憊,很是勞累。她感覺到身體一日比一日嚴重地衰敗,感受到顧千江與兒子之間不可磨滅的隔閡,可她一點辦法都沒有。這也許是報應吧。
因為當年對姐姐心狠,做了惡事,報應到了兒子身上。
可是她已經把路走盡了,無法回頭,只能繼續走下去了。
所以對于初晗姐姐,她只能再一次的心狠。
……
九娘和洛言一路默然,照着單子采購,繼續買東西。見過了衛初晴,九娘偷偷看洛言。他神色又淡了下去,好像與衛初晴的見面是個幻覺一樣。
但是不會的。
當他初見衛初晴,那種難以克制的殺意,九娘不會認錯。
他是想殺了衛初晴的。
把他從劉洛,活生生逼成洛言的那個人,正是衛初晴。
九娘一眼又一眼地看他,想這個人多麽可惜:他怪了衛初晗那麽久。但他身上的兩次傷害,衛初晗只做了其一。而那最慘痛的其二,卻是衛初晴造成的。可當年,他并不知情。
那場鋪天蓋地的大火,那滿眼烈烈的紅色嫁衣;那萬箭齊發,那刀劍無眼;那麽多的死人,死人中冷然而立的少女……他是如何顫着手,将劍橫在她脖間,卻下不去手,落荒而逃。
他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去埋故人的屍體。
他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去恨衛初晗。
他是怎樣一步步,去遠走天涯,去将自己的心封閉。去做一個滿手鮮血的殺手,用無止盡的殺戮,将自己逼去絕路。
他走在一條自殺的路上。
而這些苦,誰又知道呢?
在衛初晗說出自己有個同胞妹妹之前,誰會知道衛初晴的存在?
洛言沒有殺她,當她是陌路人,已經是他對她做出的最大妥協了。
那時候,衛初晴就是衛初晗。
他恨了衛初晗那樣久,衛初晗卻也承擔了一部分他對衛初晴的怨恨……誠然,在知道那人是衛初晴後,洛言沒有再報複的借口。可是那又怎樣?
他終是被那對姐妹逼成了現在的模樣。
身體的傷尚會留下痕跡,心上的傷更是無法抹平。
他連見衛初晴一面,都難以克制殺意,需要九娘提起衛初晴,需要九娘苦苦哀求,他才能勉強壓抑下去。他又如何能坦然愛衛初晗呢?
一個連恨都很難控制的人,他真的可以把愛給衛初晗嗎?
九娘不知道在逃離淮州時,當年的劉洛是怎麽一點點做成殺手的。她卻知道當年,衛初晴為了得顧千江好感,斬殺這個少年,有多殘酷。
人間最可怕最殘忍的,就是被昔日愛人誅殺吧?不光誅殺他一人,還誅殺他身邊所有信得過的人。
九娘縱是沒有親眼所見,也能想象洛言對衛初晗的怨恨。
當他刻意遺忘那些,與衛初晗重拾舊好時,他心裏在想什麽?
沒有人可以恨一個人那麽多年,有朝一日聽到她的罪并不重時,就立刻原諒她。
沒有人可以做到的。
九娘心中郁郁,心裏怨惱衛初晴。這個女人,将一切氣氛都變得冰冷。她真是來自地獄,才見那麽一面,就把所有的陰暗,重新帶給了所有人。
九娘與洛言回去後,府中諸人氣氛炒的仍很熱烈。面對大家的熱情,九娘心中難安,随意跟他們說了些閑話,問清楚衛初晗所在,就尋了去。衛初晗正在後院竈房,教導幾個大男人切菜。九娘過來,臉色極為古怪。
心中一忖,衛初晗與九娘離開了後院,到一間屋子進去,聽九娘說起今日所見。九娘如實說了他們與衛初晴的見面,還代傳了衛初晴期待兩人見面的話。衛初晗唇角翹了翹,“哦,她如此心急,難道她那裏出了什麽問題?”
九娘一怔,她倒黴想到衛初晴的急切一面。
衛初晗喃喃自語,“她心性冷漠,堅定至極,不撞南牆不回頭,不見黃河心不死。這樣的她,會怕的,世上恐怕也沒兩件。她在怕什麽?”她忽而擡頭,看向九娘,“她在意什麽?”
“……她只在意兩人。顧大人,還有……還有……”九娘猶豫着,掙紮一下,低聲,“小諾。”
衛初晗揚了揚眉,看九娘神情如此之遲疑,就知道對方在不忍心。
她冷漠地想:有什麽不忍心的?一報還一報。我享受複仇的過程,自然也享受看她痛苦。
衛初晗問清了九娘這些話,點點頭,就打算出門。卻是她轉身時,聽到九娘在身後,股其所有勇氣般說,“小狐姐姐,你離開洛公子吧。他不是你的良人,他不可能心無旁骛地願意和你回到從前。”
衛初晗愣了愣,慢慢回頭,看向九娘。她皺眉,“你在說什麽?”
九娘道,“如果他說愛你,他一定有不想說、卻并不純粹的緣故。他并沒有你以為的那麽喜歡你!小狐姐姐,我并不想看到你被他欺騙利用,借以療傷!”
洛言将采購的食材交給了南山他們,站在院中,看他們亂七八糟地忙。男人們熱心地揮刀砍菜,明明都是會武功的,那手法之粗劣、之漏洞百出,在洛言這種武功極高的人眼中,也是慘不忍睹。
他落落地轉過了目光,發了一會兒呆。想到衛初晗在哪裏,她在做什麽呢?
他整日落寞,無所事事,便只能想到她。
洛言出神片刻,還是覺得這些人的刀法好差,看着他們好無趣,還是找衛初晗吧。衛初晗會說些有趣的話,雖然需要他配合,但和衛姑娘在一起,他心情肯定要比現在好的。
由是,問了人,他就去找衛初晗了。
已經到了偏房前,上了臺階,便聽到屋中九娘激動的聲音,“如果他說愛你,他一定有不想說、卻并不純粹的緣故。他并沒有你以為的那麽喜歡你!小狐姐姐,我并不想看到你被他欺騙利用,借以療傷!”
洛言定定站在屋門口,聽着一門之隔,那主仆二人對他感情的探讨。他神情漠然,眼睫顫了顫,低了下去,遮住眼底之色。
草木簌簌,洛言看到黃色陽光在萬物上跳躍。他目光落在院中晃動的樹木上,心頭無來由微緊。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像這些年一樣,再次襲向他。他默默看了許久,時間仿若被凍住般,直到他聽到衛初晗的聲音。
她壓着聲,冷道,“他不會愛我?他心冷如鐵?他克制不住的感情,根本不是我,而且過去。你想說的,是這個嗎?”
“小狐姐姐……”
“他不會愛,我替他愛。他對曾經有克制不住的欲=望,難道我不是嗎?他想回頭,難道我不想嗎?是,我等待着,猶豫着,說過絕不回頭這樣的話……可如果他回頭,”少女的聲音頓了頓,一字一句地清晰,“他回頭,我也回頭。”
他回頭,我也回頭。
有人被遺忘,被丢棄,而萬水千山,我會去找回他的,會去救他的。
隔着一道門,洛言默默聽着。
他的心,忽有雨落,卻又一把傘,撐在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