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七月初七
最後,顏臨寒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他離開龍淵峰之後, 商清看着他住過的地方, 心中想了很多事情, 最後千言萬語都化作了尴尬——這要是下次再見面,可怎麽辦啊。
然而商清沒想到,這個下一次見面,會來得如此之快。
商清上次讓金鳳鳥帶給顏栖的書信有了回音。
顏栖說, 好,七月七晚, 我在扶風城等你。
七夕将近,連重華宗內的弟子們也難免躁動起來。因為民間的故事傳說, 扶風城附近有個傳統,若想在七夕當天想邀請誰共游燈會,就做一盞燕子形狀的小花燈,裏面的燈芯寫上自己的名字, 然後贈給心上人。
若是心上人也對你有意,當天便會帶着這只燕子赴約。
重華宗就坐落在扶風城旁邊, 宗內弟子當然也對這個傳統不陌生。于是最近幾天,安樂坊裏售賣花燈材料與絲絹布料的商販,賺得賺得盆滿缽滿, 笑得差點合不攏嘴。
其中最受歡迎的要數紫微峰大弟子林九淵, 平日裏無論師姐師妹們, 都喜歡喊他一聲九淵哥哥, 到了七夕佳節, 情況更是愈演愈烈。
商清有次去找林九淵商量事情,只見他門口被放滿了燕子燈,險些把人也埋沒在裏面。
以前對這些傳聞逸事都不怎麽了解的商清,也是這時候才知道,原來扶風城的七夕燈會還有這麽個傳統。
那天商清一邊談着正事,一邊用餘光看着那些小巧的燕子燈,心想着自己也要回去做一個。
雖然顏栖遠在北方,商清沒辦法在七夕燈會前就将燕子燈送給他,但也不妨礙商清想做好了,然後當天帶過去。
從林九淵那裏出來,商清轉身就去了安樂坊。
坊內的小商小販們總是很有頭腦,燕子燈不是每個人都會做,所以會這門手藝的人就趁着好時候出來教人做花燈。
更有人做好了形态各異,材料不同的燕子燈,直接拿出來售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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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傳說中這燕子燈得自己做,才會心誠則靈,但也有不少人只是拿着好玩兒,并不在意太多,所以成品倒也賣得不錯。
教人做花燈的是個頭發花白,面目慈祥的老奶奶。
商清進了屋子才發現,這一屋子的“學徒”裏面,除了他,全都是年輕靓麗的小姑娘們,唯有他一個少年人,格外惹人側目。
倒是老奶奶笑呵呵地看着他,說現在願意學這個的男孩子不多了。
商清雖然也覺得被大家注視,多少有些不太好意思,但他也不覺得這是什麽丢人的事情,該怎麽學就怎麽學。
唯獨是他這雙手,握劍時輕靈飄逸,做起手藝活來,卻笨拙了起來。
學着樣子反複做了十來次,但燕子不是癟了肚子,就是歪了嘴,怎麽也沒法做得跟老奶奶一樣精致好看。
最後天色漸暗,商清總算做出來一個合格的成品。
總的來說沒什麽問題,就是總覺得哪裏醜醜的,不過看久了也還行,畢竟醜萌也是一種特色。
明天就是七夕燈會了,商清想,反正就算燕子燈醜了點,顏栖也不會嫌棄的。
商清想起顏栖,就覺得有好多話想跟他說。
明天就能見面了……
顏栖是年前離開的龍淵峰,算下來,也已經有七個多月了。不知不覺,竟然都比他們一起呆在龍淵峰的事情要長了。
好想見他啊。
……
七月初七,良辰美景,燈火璀璨。
扶風城內游人如織,比起那次年前的燈會,這次七夕燈會大約是為了應景,城內準備的花燈中,桃花燈尤其多。
在城中一眼望去,嫣紅薄粉,桃花燈徐徐入城。難免每個人臉上都染上一層桃花顏色,于是氣氛也變得纏綿起來。
商清沒有在人群中流連,他沿着記憶中的那條路,曾經顏栖牽着他手走過的地方,來到了盤旋蜿蜒的山路前。
顏栖和他在信中約好,在當初放花燈的那座許願池邊見面。
商清抱着手裏的那盞燕子燈,從山路階梯上走上去的時候,仿佛心髒也變成了一只活潑的燕子,在胸口裏撲騰個不停。
遠遠地,商清就看見許願池裏的兩盞桃花燈。
它們被白色的靈息護佑着,從新年到現在,一直都未曾變過。而許願池邊那個靜靜立着的背影,也一如當初,如冰雪,似清霜。
商清看着他,跑過去的時候在想,顏栖好像長高了一些。
不過顏枝繁都高了一大截,那麽顏栖大半年不見,長了些個頭也很正常。不過這樣一來,顏栖就比自己高出更多了。
“顏……”商清停下腳步,與那一襲白衣咫尺之隔。
他剛想叫出那個名字,卻随着衣袂微動,眼前人轉過身來,露出一張熟悉卻讓商清險些止住了呼吸的面容。
商清手一抖,抱着的那盞燕子燈,險些從兩手間滾落下去。
眼前的人伸出手,他的指節修長如玉,和顏栖十分相似,整只手卻又顯得更為寬大有力。他及時勾起了那盞燕子燈,将它捧在掌心。
“小心。”他說。
商清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是僵的,他反複看着眼前這個人的臉,希望是自己得了什麽臉盲症,以至于把顏栖和顏臨寒兩個人認錯了。
他們叔侄倆,原本就長得很像,聲音也相似。
認錯了也是很正常……不對,這絕不是什麽認錯了的問題,而是商清眼前的這個人,真的就是顏臨寒!
顏臨寒在龍淵峰養了半年病,前些日子才剛剛離開,商清不可能認錯。
“寒、寒哥?”商清震驚和混亂之下,說話都不利索了。
他明明是和顏栖約定了在這個地方,顏栖不可能故意放他鴿子。商清腦子裏瞬間冒出來許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莫非顏臨寒他……
不不不,不可能,顏臨寒又不是什麽強取豪奪文裏的霸道總裁,以他的品性不可能做出那麽狗血的事情,商清立刻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扔出腦袋。
還有什麽可能?
商清忽然心跳一停,顏栖為什麽沒來?就算是臨時有事情,也該捎個信來說一聲,怎麽如今沒有音訊,人也未曾見到。
難道是……出了什麽事情。
也許是此時此刻情緒波動太大,商清腦海中跳過太多不好的猜測,一時間控制不住情緒,眼睛忽然紅了一圈,變成霧蒙蒙的一片。
“顏栖呢?顏栖他是不是……”商清話說到一半,忽然聲音發顫。
顏臨寒恐怕也沒想到,短短一個見面的時間裏,商清腦袋裏已經轉過了無數個劇本,從強取豪奪狗血文,跳到了生離死別虐心文。
他只看到商清的神情從欣喜到驚訝,然後忽然像是要哭了。
顏臨寒這一輩子,害怕的事情很少,其中一大部分都和商清有關。此刻見面剛說一句話,還沒來得及解釋,就把商清給惹得要哭了,顏臨寒也變得慌亂起來。
他顧不上太多,天生清冷的眉眼間,似是冰層破碎。他低頭湊近商清,擡手輕輕拂過商清的後背,像是他把自己變成顏栖的時候,曾經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顏臨寒取出之前商清送給他的劍穗,握進商清的手心,然後輕聲對他說:“對不起,你別哭,是我不該騙你。和你寫信的人,一直都是我,我慢慢跟你解釋,好不好?”
此時此刻,顏臨寒沒了平常的冷清和難以接近,簡直像一個手足無措的普通人。
商清一聽,再看手中那枚他親手做的劍穗,原本眼睛裏的水霧一凝,直接滾落出眼眶。他好久沒這麽哭過了,因為一直壓着情緒,所以哭得格外惹人心疼。
殊不知,這時兩個人心裏想的事情南轅北轍,同樣的一句話,說話的顏臨寒是一個意思,商清聽到耳朵裏又是另外一個意思了。
商清哭了一會兒,終于哽咽着開口:“我以為顏栖是最近才出的事,原來半年之前就……嗚,這半年來,何必要騙我。”
顏臨寒這時才聽出來不對,又是哭笑不得,又是覺得心疼。他這回學乖了,說話說得清清楚楚,千萬別讓懷裏這個心思奇怪的小家夥,再想到什麽別的地方去。
“我是說,我就是顏栖。”
商清原本正哭得傷心,直接就回了一句:“你別為了安慰我說謊……你說什麽?!”
他忽然睜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顏臨寒。
顏臨寒俯身,挨着商清的額頭,說着曾經的那些事情:“陪繁繁來重華宗的是我,送給你‘寒玉’的是我,上次陪你放了花燈的也是我。”
說完,顏臨寒略一擡手,許願池中央那兩盞桃花燈浮空而來,落在他手中。
“你看。”
顏臨寒撥開層層桃花瓣,露出當初他在桃花燈中留下的那枚許願簽。
商清還是有些怔然,就好像顏臨寒說的每一個他都知道,然而組合在一起,他的大腦就沒法理解了一樣。
但他還是伸手,從那盞桃花燈中取出小小的許願簽。
有靈息護佑,那枚紙簽絲毫未變。
原本許願的時候,在花燈裏寫下自己的名字就好,但商清卻在紙簽上看到了兩個名字。
顏臨寒。
商玉宸。
原來半年之前,那盞花燈之中,就已經将一切都藏在了其中。
商清滾落的淚水原本停住了,此時一面覺得有些委屈,一面卻又覺得感動,兩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悶悶地低下頭,撞在顏臨寒肩膀上,埋頭一聲不吭。
過了好久,他忽然悶聲開口,語氣嚴肅:“我生氣了。”
顏臨寒将手上的桃花燈推回池中,然後溫柔的将商清攬入懷裏,說:“那我哄你。”
“哄不好的那種。”商清小小地哼了一聲。
“那就一直哄,直到你開心為止。”
商清從顏臨寒懷裏溜出來,他眼角還有些微微泛紅,但可以看出來原先的水霧已經漸漸散去,不再哭了。
他輕輕抿着嘴唇,看上去确實是在生氣,過了半晌才開口說道:“那你先說,為什麽要假扮成顏栖的身份?為什麽要騙我?”
顏臨寒輕輕嘆了一口氣,他說:“你還記得在東川城的那次見面嗎?當時你失去了記憶,表現出來的樣子一直很害怕,我那時想,若是以原來的身份去接觸你,恐怕會讓你受刺激。”
商清回想了一下,那時候他還以為自己是個外來人,而且又修為盡失。在僅有的那些劇情資料中,又說顏臨寒是與他有生死之仇的宿敵,這好幾樣加起來,商清當時确實是有點不由自主地害怕顏臨寒。
其實別說是當初在東川城了,商清後來幾次見到他,也一直帶着些小心翼翼。但是随着一次一次的了解,商清對顏臨寒的印象,早就跟最初大不相同了。
見商清的表情微微的緩和了一點,顏臨寒又繼續說道:“後來你回了重華宗,我還是覺得放心不下,于是就想陪在你身邊。但我本身并沒有任何理由長期留在重華宗內,正巧那時候,繁繁一心想要拜入龍淵峰學劍道,跟家裏人鬧了好幾次,但他父母一直不放心。于是我就想,如果換一個新的身份,和繁繁一起去往龍淵峰,你就不會覺得害怕了,我也能時時陪在你身邊。”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想騙你。”顏臨寒說到此處,眼眸低垂,流露出平日裏不曾見過的神情來,“我只是害怕……”
害怕像當年一樣,你又親手将我推開。
商清看着眼前的這個人,腦海中回想着他為自己做過的那些事情,無論是以顏栖的身份也好,顏臨寒的身份也好。
無數的回憶與畫面在眼前閃過,或是歡欣,或是感動,讓商清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去怪他什麽。
“咻——”
扶風城中,一道煙火自天際綻開。
緊接着,每年七夕燈會的開場節目,開始了。
一道如同清風般的靈氣從扶風城中央擴散開來,映出一道淺淡的光。城中男男女女們手中提着的或者捧着的燕子燈,在觸及到光芒的那一刻,仿佛被賦予了新的生命。
竹枝和絹布紮成的燕子形狀小花燈,有了一雙琉璃珠般黑亮亮的眼睛,一身毛絨絨的羽翼,在主人手中蹦蹦跳跳起來。
商清的之前準備好的那盞燕子燈,也在顏臨寒手中化作了毛絨絨的燕雀,跟他那盞燈燈一樣,有點醜醜的萌。
花燈化作的燕子歪了歪頭:“啾?”
“啾!”接着又傳來另外一聲應和。
顏臨寒的袖中,又撲棱着飛出另外一只燕子,兩只燕子并排站在了一起。你戳戳我,我碰碰你,最後相互蹭了蹭腦袋,看上去開心極了。
商清看着這兩只燕子,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你也做了一只燕子燈嗎?”
顏臨寒點了點頭,道:“我向別人打聽過,扶風城七月七的燈會上,一直有帶燕子燈來的傳統。可惜,還沒來得及送到你手上,它就已經變成燕子了。”
商清看着那兩只燕子唧唧喳喳的湊在一起,不知怎麽的,耳朵尖兒忽然有點紅。
心意相通,其實從未變過。
“我,我其實也沒有那麽生氣。”商清像一只剛剛鼓起肚子,卻又洩了氣的河豚,“就是一時間有點接受不了,總感覺有點怪怪的。”
“我知道,沒關系。”顏臨寒擡手,讓那兩只燕子落到肩膀上去,然後他握住商清的手,“我陪你慢慢去适應,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情,去過的地方……我都陪你。”
面對如此溫柔缱眷的愛意,商清的心裏也像是裝了一只燕子,撲騰撲騰地跳個不停。
“……好。”商清擡起頭,與顏臨寒對望。
他看到那冰雪鑄刻的眉眼之間,柔柔化成一汪冷泉,将曾經兩個人極為相似的輪廓重疊起來。
從始至終,都是這個人與我相戀,又有什麽好糾結的呢?
“啾啾。”“啾啾啾。”
顏臨寒肩頭的兩只燕子忽然撲着翅膀,一同朝着天上飛去。
商清視線也不由追着望過去,才發現不只是他們這兩只燕子,而是整個扶風城中,花燈所幻化出的燕子,都如同受了召喚般,共同飛向同一個地方。
無數的燕雀彙集起來,在焰光燈火下映襯得仿佛一座虹橋,燕子們最後落在扶風城最高的那座塔上。
繞梁而飛,成雙成對。
商清想起年初的時候,顏臨寒在花燈裏許願,曾說“歲歲常相見”。
而那句話,恰好就取自一句詞: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如今到了七夕燈會上,倒是正巧應了詞裏的景。
所以,就像當初許下的那個願望一樣——他們也會千歲康健,長長久久,歲歲相見,白首不離。
在這良辰美景之下,商清看着顏臨寒的面容,忽然間瘋狂的想知道自己丢失過的那些記憶。
那些可能與顏臨寒有着莫大關系的記憶。
商清像是被那張幾近完美的臉蠱惑,輕輕擡手,覆上顏臨寒的臉頰,說:“陪我做一件事吧……陪我一起,把我的那些記憶,全都找回來。”
不管那些記憶裏有什麽,是想要珍藏的也好,是不想記起的也好。但它們都是顏臨寒曾經留在商清生命裏的一點一滴。
從前,商清會在想起那段染了血的殘缺回憶時,覺得愧疚、不安、害怕,然後不自覺地想要逃避。
以至于從姬歸塵那裏得知了封印着記憶的轉靈燈下落後,也遲遲沒有動身去找。
不過,商清現在不會再害怕去面對了。
顏臨寒回握住他的手,在上面虔誠的落下一個親吻,說:“好,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