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金丹
眼看那顆珠子接觸到商清的腹部, 他感覺到一種冰冷徹骨的寒意, 仿佛将整個人都凍僵了。
商清原本将全身靈息都調動起來, 做出防禦的姿态。然而此刻卻完全失去了作用,他感覺自己眼前盡是一片白光, 什麽都看不清, 甚至連思想都暫停。
即使魔君曾經被封印過一次,肉身已經不複存在, 但存着他神魂與修為的魔元, 仍然足以讓如今的商清毫無還手之力。
不行……不行,不能就這樣失去意識。
商清被魔元侵入體內, 身上看不到任何冰雪, 卻仍舊雙唇發白, 身體輕顫。魔元中溢出無數黑霧,将商清包裹在內, 漸漸凝聚滲透,試圖将他歸為己有。
識海之內,原本的廣闊天地被冰冷的魔氣侵入,瞬間變得陰沉壓抑。
妄情站在識海中心, 肩膀上那只圓滾滾的青雀撲棱着翅膀,催促他:“我的媽呀,你愣着幹什麽,趕緊跑起來啊!商清已經暈了過去, 你要是再被吞掉的話, 就徹底沒救了。”
“出口已被封閉, 這識海再大有什麽用?遲早還是要被抓住。”
妄情并沒有打算退卻。
他與商清以血契相連,此刻仍能感受到,商清既是在魔氣的抑制下陷入昏迷,但他仍然竭力在保持着最後一絲絲清明。
他還沒有認輸,我亦不會在此後退。
妄情看着眼前鋪天蓋地的魔氣,嘴角忽然揚起,擡頭笑了:“魔氣又如何?我也不是什麽正經的仙家之物,不如來試試,到底誰更兇一些!”
随着話音落下,妄情亦化作一道兇劍黑影,迎面朝着半空中的魔氣奔襲而去。
轉眼之間,原本山川湖海,美景萬千的識海之內,不知道為何忽然化作一片血海煉獄!陰森鬼氣,累累白骨,怨魂血屍自血海中擡頭,雖然肢體依然化為白骨,卻依然握着兵刃不曾松手。
上有魔氣,下有鬼獄,直教人膽寒心驚。
青雀從妄情肩頭滾落下來,掉在一枝枯死的樹杈上,瑟瑟發抖:“我滴個乖乖,你們都是些什麽怪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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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州,涼山城。
上次慕欺霜接了雲涯山的傳信,前來幽州邊界查探情況,本以為結界未動,應該不會有什麽大事。
結果他剛到幽州,就發現邊境有奇怪的瘟疫蔓延。
慕欺霜經過一番調查,驚覺這哪是什麽瘟疫,根本就是普通百姓被魔氣所感染,所以出現了各種無法醫治的症狀。因為傳播太快,凡人大夫束手無策,于是看起來就如同瘟疫一般。
等顏臨寒來到幽州與他彙合後,兩人循着魔氣蹤跡一路追查,發現寂滅天并未直接開啓,而是有人直接繞過大涼山上的陣法,直接在幽州城內召喚出了魔物。
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唯有寂滅天那位“死了”上百年的魔君。
涼山城原本是座人口不多的小城,前些日子瘟疫蔓延,鎮守邊境的羽林軍為了維持安定,将病人都集中到将軍府中,統一安置。
所以如今城中尚且健康的人,大多呆在家中閉門不出。
多虧他們沒有外出,顏臨寒與慕欺霜此刻收拾起涼山城中的魔物,才沒有太多顧忌。
顏臨寒執劍,将面前飛掠而過的魔物一分為二。劍氣冰寒,直接将魔物屍體凝成冰霜,随後轟然碎裂,化為齑粉。
城中魔物并不算多,卻都在朝着一個方向聚集。
将軍府。
顏臨寒與慕欺霜對視一眼,都察覺到了異樣。兩人清理完眼前的魔物,都朝着将軍府的方向禦劍而去。
半途中,顏臨寒忽然變了神色。
他随身帶着的那盞長命燈,有些不對勁。那長命燈裏存着商清的一滴血,此刻燈焰雖然沒有變弱,卻像是被什麽糾纏擠壓,呈現出一種極其不安的狀态。
身體無傷,神魂有異。
顏臨寒立刻将金鳳鳥喚出,之前它剛從重華宗帶來了商清的書信。
金鳳鳥擅尋人,所以用來傳信時永遠不會落空。它此刻一經喚出,立刻在原處盤旋半圈,顏臨寒自然認得,這意思是說,商清就在方圓十裏之內。
顏臨寒語氣帶上幾分焦急,對金鳳鳥道:“帶我去找商清。”
金鳳鳥得了指使,立刻振翅而上。
而它去的地方,正好是顏臨寒剛才的目的地。
顏臨寒呼吸一滞。
等到了将軍府中,只見魔氣如霧,已經彌漫在府邸中各處。
院落中的染了病的百姓、還有軍士和仆從,都已經不省人事,任由幾只魔物穿行其中,将此處當做了它們的狩獵場。
“你先去,我來解決外面的這些東西。”慕欺霜停下腳步,朝顏臨寒點了點頭。
接着,顏臨寒追着金鳳鳥的軌跡,朝府邸的主院疾行而去。
若是有旁人此刻到了主院中,看到面前的建築,大概會以為自己進了那個秘境中的蜘蛛巢穴——滿眼都是懸挂着的蛛絲,從門窗的縫隙間蔓延出來。
顏臨寒不做猶豫,手中劍光一閃,朝着門扉劈下。
然而半途忽然冒出來個人影,不偏不倚,正好在門前出現,暴露在劍下。
顏臨寒一驚,本能地收了手中的劍勢。
那人影笑了笑,仿佛是一早就料到顏臨寒會收劍:“顏劍尊果然還是如衆人口中那般光風霁月,即使如此情形之下,也不會胡亂傷人。”
顏臨寒看着眼前的人,微微皺眉:“……阮語?”
“難得,原來顏劍尊還記得我是誰。”阮語低頭輕笑,神情與往日無異,甚至還帶着幾分羞赧,只是他說的話卻并非如此,他繼續說道,“當年你先是退了我的婚,再後來我幾次去雲涯山的時候,每每想求見顏劍尊一面,你皆是閉門不見,我險些以為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而是什麽不共戴天的仇人。”
顏臨寒沒有開口,當年的那些事情,該解釋的都解釋過。太素峰出手救治的報酬與謝禮,都足夠豐厚。顏臨寒也說過,如果有其它需要的東西,他亦會盡量補償。
顏臨寒自然是知恩圖報,合理的要求他不會不答應,但他也有自己的原則。
有恩是一回事,感情卻是另外一回事。
早已經說清楚的事情,顏臨寒不會再多費口舌。
阮語見顏臨寒不說話,笑容也漸漸冰冷下來:“啊,對了,說起來……差點要了你命的仇人,就在這間房子裏呢。”
顏臨寒一步上前,劍鋒上凝結的寒氣,在空氣中顯出微小的冰霜,昭示着主人的心情。
阮語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他揚起脖子,仿佛算準了顏臨寒的性格,于是有恃無恐:“顏劍尊,以你的修為自然可以踏着我的屍體過去,不過是殺了救你一命的恩人,也沒有那麽難,對吧?不過,你若是殺了我,裏面的魔物也會動手殺了商清。”
“你要怎麽樣才肯放了他。”顏臨寒的聲音透出嘶啞,他感受到随身帶着的那盞長命燈的燈焰,又被壓得更弱了一些。
長劍在手上铮鳴,那握劍的指間,維系着最後一絲理智。
看着眼前這個永遠冷若冰霜的人,如今卻像是徘徊在失去理智的邊緣,阮語笑得越發可悲。到最後,一雙眼睛裏剩下詭異的光,和笑意混合在一起,顯得有些駭人。他說:“顏劍尊,其實很簡單。要麽你答應與我成親,那麽,就把命還給我吧。”
顏臨寒的面上看不出悲喜,回應道:“我還有第三個選擇嗎?”
阮語又癡癡地笑了,那笑容與從前的溫軟柔情不同,竟透出幾分妖異:“我以為顏劍尊情深似海,是可以輕易為他抛下性命的?如今看來,好像也未必。”
顏臨寒眼眸低垂,映出一片陰影。他說話的聲音變得很輕,仿佛藏着一個悠遠的夢,他說:“若是從前,這條命還也就還了。但如今,我卻想活着……帶他回家。”
這回,阮語徹底變了臉色。
“好啊,我以為顏劍尊無情無心,原來只是對我如此這般罷了。”阮語的語調變得狠厲起來,一雙眼中只剩下仇恨,他說:“這樣吧,還命就不必了,你将金丹給我,我便放你進去。”
顏臨寒雙目微阖,手中劍鋒倒轉。
只見劍氣閃過,長劍鋒刃上第一次染了主人的血,發出低聲悲泣。
顏臨寒一襲白衣之上,染了鮮血,便顯得格外刺目。
仙道衆人無比重視的金丹,顏臨寒卻不發一言,未曾猶豫,親手從丹田中剖了出來。金丹染了血,卻依然光華四溢,緩緩浮在身前。
即使是顏臨寒,此刻也明顯氣息虛弱,但他語氣仍然沉靜,道:“救命之恩,從此兩清。”
阮語沒想到顏臨寒如此幹淨利落,毫不猶豫,一時怔在原地,倒是真的沒有再做什麽。
顏臨寒能感覺的到,體內靈息如潮湧,從丹田處無可抑制的奔流而出。
得快一些,在靈息流失殆盡之前……
他脊背筆直,一劍劈開門扉,闖進屋內。
靈息流逝致使顏臨寒周圍如同一個靈力場,狂亂而難以控制。
無數的蛛絲瞬間被寒冰所裹挾,再被強大的威壓震碎,幾只人面魔蛛想要沖上來,卻在顏臨寒劍下化為無數冰塵。
他循着氣息找到了被裹成繭的商清,抑制着周身混亂的靈息,一層一層,小心翼翼地将商清從不知道多少層蛛絲之中剝離出來。
商清的呼吸急促,他閉着眼,卻咬緊了牙。
魔氣幾乎将他整個吞沒其中,但他仍然沒有放棄,識海之內的争鬥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不能退……
一旦退了,神魂便會就此徹底消失。
顏臨寒周圍的靈息漸漸消散,他感覺到自己的手在顫抖,血液滴滴答答落下來,讓他的眼前有一瞬間的模糊。
他在商清面前俯下身,半跪下來才能支撐住身體。
混亂的靈息不能夠用以安撫,顏臨寒此時唯有在商清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喚着他的名字。
就像曾經商清在龍淵峰的時候,曾有一次落入夢魇之中,他也是如此輕聲呼喚,說:“清清,快醒醒……”
商清的眼睫輕輕一顫,他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也聞到了血的味道。
識海之內,血海煉獄将天穹之上的魔氣逼退,傳來魔君不可置信的聲音:“怎麽可能……你到底是什麽東西,一個仙道中人,為何識海之內會有如此一片怨鬼血獄!”
妄情雖是劍靈,此刻卻也滿身傷痕血跡,但他卻笑得張狂,道:“不打聽清楚就敢來搶身體,活該做不成事。”
魔氣被驅逐出識海,妄情抹了抹嘴角的血跡,擡頭朝空曠處喊道:“喂,你再不醒,真的要出人命了啊!”
商清驀然睜開眼眸,他眼中似乎染上一層血色。
魔元奪舍不成,被逼出他體內,頓時元氣大傷,不得不立刻召喚阮語前來救駕。阮語接到命令,剛一踏進房內,眼前便被一點劍芒所占據。
這世上,竟然有如此快的一劍。
就仿佛執劍之人與他手中長劍,本為一體,劍即是他身。
這是阮語的最後看到的景象了,因為那一點劍芒直接沒入了他眉心,沒有多餘的動作,也不曾給他任何機會,直接穿透了腦袋。
而在商清揮劍的同時,妄情作為劍靈也幻化出身形,逮住了元氣大傷,試圖逃走的那顆魔元。
阮語的屍體整個撲在地上,他手中那枚光華四溢的金丹滾落出來。
商清接住了它,那上面還沾染着未幹涸的血跡。
他眼中的蒙着地那層血色消了下去,但商清的眼角卻又紅了。他剛才雖然無法睜眼,不能動彈,卻聽到了一切。
怎麽會有人這麽傻呢?
顏臨寒這個人,怎麽會這麽傻呢?
商清捧着手中的金丹,接連念出好幾個高階治愈術的法訣,修複着顏臨寒身上的可怖傷口。
“何必為了我做這種事,不值得,不值得。”商清感覺自己眼睛裏好像進了塵土,一個人得有多大的勇氣,才能親手把金丹剖出來?
顏臨寒失血過多,體內靈息又大量流逝,此時臉上毫無血色,就連說話也成了一件難以完成的事情。
但他還是輕輕地搖頭。
怎麽會不值得呢?他過了二十年才好不容易重新尋到了這個人,就算做任何事,也絕不會再讓這個人從他的世界中消失。
商清擡袖抹過臉頰,他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起來,為顏臨寒療傷。
此時此刻,他無比感謝命運,讓他學成了素問經,讓他有機會挽回眼前的一切。
顏色淺淡的靈息包裹着那顆金丹,商清小心翼翼的控制着手中的醫術。
他臉側滾落下汗珠,又被顏臨寒輕輕擡手抹去。
“你不許動!”商清一臉嚴肅。
顏臨寒雖然面色蒼白,但卻神情溫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