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婓

第50章

“起風了。”

露西娅走向窗口,蒼白的手指覆上窗扇，向外推開。寒風從窗口湧入，瞬間掀起她的長發,瘦削的面孔毫無血色,雙眼卻格外有神。

自從來到雪松領，她大多數時間都在養病,樹人調配的藥劑很有效，奈何她傷得太重，身體時好時壞,一直無法徹底好轉。

她清楚自己的狀況、

生命正在流失，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她一直沒有放棄,仇恨和不甘支撐着她,讓她熬過每一個痛苦的深夜,能在天明睜開雙眼,沒有就此沉睡。

房門被推開，女仆長走進房間，手上是一只托盤,上面擺放三瓶藥劑。看到露西娅站在窗邊,她不贊同地皺起眉頭，放下托盤，快行兩步走到衣架前,取來一件外套披在露西娅身上。

“夫人,您會着涼。”

“珊德拉,我感覺今年冬天格外冷。”露西娅拉緊外套,堅持站在窗口,望着飄落的雪花出神。

“夫人……”女仆長欲言又止。想起造成露西娅病弱的元兇,心中湧起仇恨,手腕上的荊棘紋隐隐刺痛。

“荊棘領很少有這麽冷的冬天，主城很少下雪。到王城學習，我第一次見到大雪。”回憶起少年時期，露西娅不自覺現出笑容，“當時我吃驚極了，不顧你和伊瑪的勸說跑到院子裏，結果凍傷手指，癢得實在受不了，只能向巫師求助。他很和藹，和傳聞中的完全不一樣。”

女仆長沒有出聲，靜靜站在一旁。她清楚露西娅夫人不需要回答，只需要一個傾聽者。

“我想起很多事。少年時的記憶竟會如此清晰，清晰到令我痛恨。”露西娅話鋒一轉，目光陡然冰冷。凝視手上的戒指，憤怒和怨恨突然泉湧，“我曾經是荊棘領的繼承者，我能夠成為領主施展抱負。可我的父親，僅僅因為我勸誡他的貪婪，就剝奪我的繼承權，将我遠嫁刺槐領！”

露西娅握緊手指，戒指上的徽章印入掌心，一陣陣刺痛，她卻絲毫不覺。

“我的丈夫公然背叛婚姻契約，逼迫我，蔑視我，羞辱我，更要殺死我。珊德拉，我應該拿起劍，像雪松領主一樣走上戰場，用桑德裏斯的血捍衛我的尊嚴！”

露西娅的情緒突然變得激動，她猛然轉過身，看向肅立在一旁的女仆長，目光灼灼，眼底似有火焰燃燒。

“珊德拉，我希望去戰場，我想親眼見證桑德裏斯滅亡，親手捧起他的頭顱，撕碎他的靈魂。”

“夫人，請您慎重考慮，您的身體不适合出行。”女仆長說道。

她明白露西娅夫人的仇恨，可現實情況不允許她長途跋涉，那只會損害她的健康，極有可能讓她步向死亡。

“我明白，但我想試一試。”露西娅開始劇烈咳嗽，身體顫抖着向後退，靠在窗臺上。卷發散落在肩膀，柔軟的發絲失去光澤，從發尾變得幹枯。

女仆長回身取來藥劑，打開瓶蓋喂她服下。藥很有效，咳嗽聲很快停止，蒼白的面頰浮現一絲血色。

“夫人，您需要多休息。”女仆長感受到露西娅的虛弱，正準備将她扶到床上，窗外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

“發生了什麽事？”露西娅心生好奇。

走廊裏傳來腳步聲，緊接着房門被推開，一個女仆走入室內，開口道：“夫人，領主大人回來了！”

露西娅先是一愣，不顧女仆長的阻攔，重新回到窗前，将窗扇完全推開。

灰蒙蒙的天空中，一個龐大的身影掠過雲層。

暗影籠罩下，上百輛大車排成長龍，車後跟随數百名俘虜，正蹒跚穿過雪地，向古堡前進。

布魯提前接到消息，急匆匆趕到城門前迎接。

遷入古堡的領民站在道路兩旁，紛紛翹首以待。半獸人和地穴人不敢靠得太近，實在耐不住好奇心，只能在較遠處觀望。

距離古堡愈近，冰魔加快速度，四爪同時離地，似一道冰藍色的閃電穿過雪地。魔龍不甘示弱，倏然降低高度，低空掠過地面，引發人群陣陣驚呼。

雲婓站在魔龍背上，鬥篷被風掀起，獵獵作響。

由于魔龍突然俯沖，他險些站不穩，不得不用藤蔓纏住魔龍的脖子，雙手緊握，避免當衆出醜。

兩頭龐然大物的幼稚行為讓他無奈，當真是可氣又好笑。

“歡迎回來，主人。”布魯見到雲婓，快行兩步迎上前來。

“布魯，我回來了，這段時間辛苦了。”雲婓控制魔龍落向地面，穿過城門走入城內。

矮人趕着大車入城，熟練地揮舞馬鞭，車輛平穩穿過石橋，依照樹人指引的方向，徑直前往庫房。

随行的村人提前下車，面對路旁衆人的目光，難免有些拘謹。

納德羅和他的騎士剛剛結束訓練，看到車隊後的俘虜，認出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推測刺槐領的部分軍隊抵達邊境，雙方遭遇，雲婓取得一場大勝。

俘虜們聽到馬蹄聲，看到換裝的納德羅和騎士，不禁大吃一驚。

“納德羅執政官？”

在這種情況下見面，俘虜們心情複雜，挫折和憤懑不斷攀升，導致他們心态扭曲，竟對納德羅等人生出怨恨。

看清俘虜們的神情，納德羅擡起手臂，制止騎士們上前。策馬越過隊伍入城，再不給他們半個眼神。

夏克等人站在石橋對岸，看到飛馳入城的冰魔，不由得發出驚呼。再看全身覆蓋黑色鱗片的魔龍，更是嘴巴大張，滿臉震驚之色。

“領主大人馴服了巨龍！”少年們興奮高呼，目光閃閃發亮。

魔龍低頭朝少年們亮出獠牙，嘴邊萦繞黑氣，奈何脖子上纏着藤蔓，到底沒敢噴出龍息。它很不滿，它明明是魔龍，不是那群五顏六色的家夥，為什麽總被認錯？！

隊伍入城後，城門關閉，激動的人群久久不散。

“我決定了，我要留在雪松領！”在返回住處的路上，一個游俠揮舞着手臂，激動說道。

“這裏将發生戰争。”另一人提醒道。

“這是個機會！拿起劍戰鬥，如果表現出色，獲得領主大人賞識，或許有機會成為雪松領的騎士！”游俠沒有氣餒，出口的話讓同伴怔忪。

短暫沉默後，有人嗤笑一聲：“異想天開。”

“不試一試怎麽知道不會成功？嘗試的勇氣都沒有，難道你們想一輩子游蕩在各個領地，依靠給商隊做打手賺錢？我不想這樣。我當初走出村子，下定決心要做出一番事業，絕不讓嘲諷我的人小看！”

聽到這番話，衆人沉默下來。

異樣的情緒破土而出，在心頭生根發芽。

或許，他們應該鼓起勇氣嘗試，拿起劍戰鬥，為自己拼搏出一個值得驕傲的未來。

領主府內，雲婓走進大廳，腳步不停趕往二樓。冰魔已經返回露臺，繼續充當雕塑。魔龍也被打發上去，露臺上空間足夠大，可以暫時給它休息。

“布魯，刺槐領已經發兵，我很快就要去邊境。”雲婓登上臺階，向老樹人說明計劃安排。

“主人，我和您同行。”布魯道。

“不，你留在這裏，幫我守好古堡。”繞過拐角，雲婓遇到走出房間的露西娅，朝她禮貌颔首，又轉頭對布魯說道，“如果遇到突發狀況，我允許你關閉古堡。沒有我的命令，不要放外來者進入。派人看好那些俘虜，如果敢鬧事，不必對他們仁慈。”

布魯還想争取，見雲婓主意已定，只能領命。

雲婓腳步匆匆，着急去往藏書室。他的時間很緊，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浪費。

“閣下，我有事和您說。”露西娅叫住雲婓，嚴肅道，“如果您要奔赴戰場，我希望和您同行。”

“夫人，您的身體允許嗎？”雲婓沒有費心詢問緣由，直接提出現實問題。

“小心一些應該可以。”露西娅說道，“我知道這很為難，但我保證絕不會給您添麻煩。必要時，我還能提供幫助。您或許不知道，桑德裏斯身邊有危險的力量。”

雲婓疑惑地看向她，道：“您能說得清楚一些嗎？”

“刺槐家族有一名巫師，他很神秘也很強大。如果桑德裏斯出現在戰場，他必定跟随。”露西娅道出刺槐領的秘辛，“您身邊沒有巫師，無法提防他們的手段。我曾經和大巫師學習，能察覺巫師魔法，我會對您有用。”

雲婓沒有馬上點頭，而是鄭重道：“戰争很殘酷，您很可能遭遇危險，甚至無法走下戰場。”

“我明白。”露西娅早有準備。她下定決心，願意承擔一切後果。

“好吧。”雲婓沒理由再拒絕，“明天午後出發。”

“感謝您，閣下！”

露西娅沒有多言，帶着女仆返回房間。她的身體不适合戰鬥，不代表沒有殺死敵人的辦法。

雲婓迅速穿過走廊，來到藏書室，一把推開房門，快步走進室內。

“安德，我需要幫助！”

聽到雲婓的聲音，四個樹人從沉睡中蘇醒。使魔從書架後探頭，小心看向雲婓，發現他身上的魔力再次增長，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

“主人，您需要我們做什麽？”安德問道。

“幫我抄錄魔紋，我需要大量的戰鬥魔紋。”雲婓走向書架，浏覽過書脊，抽出一本硬殼書，“只要是戰場上能用，我全都要！”

“明白了。”

不需要多問，安德四人馬上行動起來。

“伯瓦，你負責這三排。衛圖，你到那邊。特裏希，你和我從這裏開始。”

四個樹人分開行動，找出雲婓需要的魔紋，動筆抄錄在羊皮卷上。

樹人們嫌使魔礙事，将它趕到牆角。

使魔縮在陰影裏，裝成委屈的模樣。可惜外表成為絆腳石，不僅不可憐，更像是在做鬼臉，兇惡中帶着幾分滑稽。

“我需要種子。”雲婓走向使魔，同它說明要求，“有毒，嗜血，擅長殺戮，凡是你知道的，具有威脅性的，不管價格多高都可以交換，越多越好。”

使魔震驚地看向雲婓，遲疑道：“領主大人，您确定？”這樣的種子的确有，但十分危險，很少有人會喜歡它們。

“當然。”雲婓一邊說一邊走向房門，抓下肩上的藤球丢出去，讓它去找布魯，從倉庫裏多扛幾袋糖。

“能做到嗎？”回過頭，雲婓詢問使魔。

“能，必須能！”使魔用力點頭。

糖塊很快送來，顏色和氣味不同以往。使魔心生好奇，趁雲婓沒留意吃下一塊，瞬間面容扭曲。

這是糖？！

雲婓看了使魔一眼，對它的反應毫不奇怪，繼續在地板上刻畫魔紋。

味道雖然古怪，一樣有人喜歡，矮人就是最好的證明。數量足夠大，肯定有人願意交易。

落下最後一筆，魔紋完成，雲婓拍了拍手。

不需要催促，使魔主動走進去，站在魔紋中心。

文字鏈從地面浮起，交錯纏繞在使魔周圍。能量向中心聚集，形成一顆光球，将使魔嚴密包裹。光球亮到極致，突然爆開，數不清的光帶漫射而出，弧形覆蓋魔紋，砸向文字鏈邊緣。

糖塊消失無蹤，種子從光中湧出，鋪滿整個魔紋，很快堆積成山。

這些種子形狀各異顏色不同，有的雲婓認識，有的完全陌生，連書上都沒有記錄。

“魔毒花，花瓣、花蕊和根莖充滿毒素，連惡魔都退避三舍。”

“食魔荊棘，生長在魔界沙漠，以血肉為食，您有魔族血脈，可以用魔力催發。”

“這是惡魔草，生長速度極快，寄生在獵物體內。哪怕是巨龍，被它們纏住也會變得虛弱。”

使魔将種子擺開，逐一向雲婓介紹。

雲婓詳細記錄在羊皮卷，圖案和用途對照，确保不會認錯。

“主人，您身上帶了什麽？”特裏希突然開口，問題有些沒頭沒腦。

雲婓正專心致志描繪惡魔草，沒聽清他的話，轉頭詢問道：“你說什麽？”

“您身上似乎有巫師的東西。”特裏希指向右側一排書架，上面有幾塊木片，還有兩顆寶石，“這些是巫師法杖的碎片，您靠近會發生共鳴。”

雲婓感到驚訝，翻找身上的口袋，意外倒出在黑峽城找到的手環。

“難道是這個？”手環樣子樸素，沒有任何鑲嵌，也沒有标志性的花紋，雲婓拾起來就忘到腦後。如果不是特裏希提醒，他根本不會發現這枚手環和巫師有關。

受到法杖碎片吸引，手環內側浮現字跡，筆畫相當複雜，和巫師書中的十分類似。

“果然沒錯。”特裏希說道，“您在哪裏找到的？”

“在黑峽城。”雲婓道。

樹人們對視一眼，詫異道：“:那座矮人建造的城市？”

如果他們沒記錯，這座城遭到巨人觊觎，引發各族對巨人的圍剿。戰後有死靈聚集，矮人被迫全部遷走。

手環內的文字頻繁閃爍，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特別。

雲婓放下羊皮卷，起身靠近法杖碎片。中途經過存放創世書的書架，遇見白光閃爍，不安的感覺驟然降臨。

“主人，小心！”

白光包裹創世書從書架中飛出，懸浮在雲婓面前，封面緩慢展開，書頁開始翻動，速度越來越快。

行動快于思考，雲婓抓住創世書，啪地一聲合攏書頁，動作幹脆利落，如行雲流水，沒有半分猶豫。

安德四人瞠目結舌。

雲婓将書放回書架，轉頭看向樹人，奇怪道：“為什麽這樣看着我？”

四個樹人陷入沉默。

他們徹底明白，年輕的領主擁有無限潛力，比他們認知中的更加強大。

精靈谷內，精靈王站在水鏡前，凝視水中倒影，心中浮現疑惑。

大廳門緊閉，沒有受到任何打擾。

水鏡平靜無波，法陣中的礦石始終完好。

儀式突然被打斷，那股力量從而來？

精靈王越想越是不解，如同陷入一團迷霧，周身籠罩低氣壓，仿若暴風雨即将來臨。

大廳門突然洞開，幼龍嗷嗷叫着沖進來，一頭撞翻水鏡。下一秒又嗷嗷叫着被丢出去，啪一聲貼在牆上，和上次的位置絲毫不差，連滑下去的形狀都一模一樣。

同一時間，刺槐領大軍進入昂撒城。

這是一座繁華的城市，原本屬于納德羅，陸地交通十分發達。不久前被刺槐領主收回，城內的財富被搜刮一空，城民也被全部遷走。

大軍進入城內，刺槐領主入住納德羅的宅邸。

入夜後，貴族們私下裏碰面，大多面帶不愉。他們無法忍受，領主大人竟将半水妖帶在身邊。

“領主中毒太深，完全離不開那個半水妖！”

軍中議論紛紛，大戰尚未開啓，人心已經開始動搖。

巫師對此不置一詞，他來到宅邸頂層，推開閣樓的窗子，法杖虛點在半空中。

灰色氣息湧動，風中凝出成百上千只古怪的飛蟲。

蟲群在夜色中潛入軍營，溜進帳篷裏，飛落到熟睡的貴族身上，在他們耳後留下米粒大的傷口。

隔日，大軍在清晨出發。

貴族騎士行在隊伍中，看似和往常無異。面罩遮擋下卻是雙眼無神，表情麻木，一舉一動受到控制，俨然淪為被操控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