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如此良辰如此夜
大吉大利立即停止歌舞,哧溜一聲鑽回山河懸匣。
樂飄飄這才注意到百裏布架到,頓時吃了一驚,“殿下怎麽來了?”
“風景好。”
“殿下怎麽找到這兒的?我可是誤打誤撞。”
“因為你笨。”
簡單兩三句話,把樂飄飄噎得說不下去了。說不下去就不說呗,什麽了不起。反正,對于兩人的沉默,樂飄飄并不尴尬。當然,她也忘記站起迎架了,就大喇喇坐在草地上。倒是百裏布覺得氣氛壓抑,清了清喉嚨,以吸引樂飄飄的注意。
樂飄飄本想不理,但考慮到形勢比人強,人在屋檐下,也就忍着氣,笑眯眯從那匣子中抽出一塊織了花的粗布小毯子來,妥帖地鋪在地上,位置稍在自己前面一些,“殿下,請坐。”
這樣顯得尊敬,就像仆役總是走在貴人的側後方。實際上,樂飄飄是不願意被百裏布緊盯着,在他目光所及之外,她倒舒服些。
百裏布端着架子坐下去,片刻後就覺得背後有兩道令他極不自在的眼神,略側過頭,卻見樂飄飄雙手抱膝,舉頭望明月,低頭思壞招,似乎沒關注他。可他才轉過身,就覺得背上有熱流竄動,類似于那個……發麻。
于是,他幹脆仰躺下去。這下,那肆無忌憚的目光會老實些吧?眼角餘光一瞄,卻見那丫頭從匣子中不知拿了什麽零嘴兒,一顆顆吃得開心,一會兒看着月亮發笑,一會兒又盯着水面發呆,好不惬意,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這讓他有點惱火,從來沒有人在他面前這麽随便的,甚至,是潇灑自在的。他心裏很不舒服,不知為什麽,就是很讨厭她沒有注意他。
“給孤捶腿。”他冷聲開口。
樂飄飄幾乎被一粒琥珀花生嗆到食管裏,咳了兩聲才心道:破壞意境的家夥!環境污染者!
嘴裏卻什麽也不敢說,只為難地道,“殿下,您躺在地上,讓我怎麽捶腿?如果你不高升下位置,我只能趴在地上了,那樣多不雅觀。”
你還知道雅觀二字嗎?百裏布哼了聲,突然想起那天在狐妖洞,她就那麽倚過來,抱着他的腰,水汪汪的桃花眼,像會說話似的……
一念及此,他立即坐起來,兩條長腿一條伸直,一條屈起,搭着手臂,“那給孤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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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找茬!樂飄飄終于有了點覺悟,心中大恨。如此良辰如此夜,觀着美景,道心漸漸如雨潤甘霖一樣漸漸融入,慢慢感悟,是多好的事啊。就算無關修行,只片刻安寧,心境舒展也是好的,偏他來搗亂。
可是有什麽辦法?她敢反抗嗎?又是捶腿又是樂舞的,真拿她當宮女了?
“我這就把大吉大利叫出來。”哼,一定要它們倆唱得像被踩了尾巴,跳得像抽風。
哪想到百裏布攔住她,淡淡的吩咐,“孤要看你樂舞。”
樂飄飄倒抽一口涼氣,“殿下,我不會跳舞。”
“那唱歌。”
“我也不會唱。”
“會說話嗎?”
“會。”
“那趕緊唱。”
樂飄飄憋氣。她看出來了,他不僅是找茬,而且沒打算放過她。那好,他不怕聽,她還怕出醜?但是唱什麽呢?都是月亮惹得禍?月色撩人?小紅帽遇到大灰狼?鐵齒銅牙樂飄飄?
擡頭望天,就見一輪明月高照。不知是不是因為昆侖山高的緣故,那月亮比平日看起來大很多,就像頂在頭上似的。再看身前身後,缤紛的色彩并沒有變成一團漆黑,而是像蒙上黑沙一般,那美麗便遮蓋不住的滲透出來。更不用說面前的小小湖泊,倒映着山色月華,盡染的楓林,耳邊夏蟲啾啾,美不勝收。
“殿下,您看月亮。”樂飄飄情不自禁地擡頭,“有什麽好啊,不過就是形狀圓圓的,顏色黃黃的,可為什麽看來看去,讓人的心都漂浮起來,跟醉了似的。什麽也不想,就是傻笑、傻待着,似乎這麽坐在這兒一輩子,看一輩子也不厭。”
百裏布不回答,詫異于樂飄飄的比喻和形容。文人墨客,所作的有關月色月夜的詩詞多了去了,或文辭華美,或清麗旖旎,沒有一個人說得像她這樣直白,可又直說到人心坎裏去,仿佛聽了她的話,心都軟了下來。側頭看去,見她的臉龐都似被月光水色蒙上了光亮,頭上紅羽更是鮮亮可愛,一時竟然看得癡了。
半晌,他把那顆好像浮動了的心定下,低聲道,“只有你才會傻笑。”
樂飄飄聽他那麽說,當真就笑了起來。本來,她提醒自己和百裏布保持距離,可月明之夜就有奇特的功效,就像神奇的魔力,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讓她疏遠的心也不那麽戒備了。
看着她明媚無僞的笑容,百裏布只覺得胸口咚咚亂跳了兩下,拱得他惱火,催促道,“快唱吧,唱個應景的。”
“應景的啊?”樂飄飄咬着唇想了想,“此地是昆侖,歌詞最好帶着仙氣兒,還要與月亮有關的……那不如《水調歌頭》吧。此情此景,不管是意境還是字意,都貼合得很。而且,我剛剛突然覺得‘靜美’這兩個字是有的。安靜,甜美,還帶着青草香,可不正是說此地嗎?”
前世是沒當過麥霸,只要上學時進過合唱團,好在四周幽靜,借着水音,嗓子倒也不差。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绮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
唱着唱着,樂飄飄擡起頭來,遙望迢迢星瀚,突然發現她的歌選得真對啊。簡直和此情此境完全妥帖,也印合了凡人對神仙的向往和遺憾。蘇東坡真了不起哪,一首詞,道盡人生,居然對她的道心也有觸動。
她沒有注意,一邊的百裏布自她唱第一句開始,眼神就沒有離開過她,心裏滿是涼涼的溫柔,還有些許的惆悵,離別的無奈。這詩歌與大秦的曲調節奏都不同,可就直接浸入他的靈魂深處。眼前的女子好似不是這世上的人?為什麽他覺得她有一天也會飛離。想到再見不着,他心尖上就似被誰揪了一下。不是疼,可就是很不舒服。
他重又躺回草地上,眼睛再不看向樂飄飄,也不看那明月清輝,生怕再看一眼,情景和那人就不對了。而樂飄飄回頭時,還以為百裏布睡了,心中暗笑自己能把一道這麽有深度的歌唱成搖籃曲,還真很有難度啊。嘆息一聲,也躺下去,離百裏布三尺開外。不知是累了,還是環境太靜谧,很快她也眼皮打架,沉沉睡去。
就算修仙者不畏寒暑,昆侖畢竟是山地,後半夜氣溫驟降。加上樂飄飄本人超級怕冷,迷夢中自然尋找溫暖的源頭。恰恰百裏由是生化形綠色人體暖爐,雖說是風雷雙系的變異靈根體質,卻自小就渾身火熱。于是本能的,樂飄飄三滾兩滾湊了過去。
百裏布根本沒睡,從小的軍旅生涯還有無數的政治鬥争令他時刻保持警醒。不過今夜有些與衆不同,令他生來第一次那麽放松,所以當樂飄飄滾到他身側時,他才發覺。
想把她推開,卻又見她蜷縮成一團的樣子好不可憐。正猶豫的時候,某女更八爪魚一樣纏了過來,死命往“暖爐”的懷裏鑽,似乎要把那全部的熱量都吸走。最可怕的是,她那冰涼的小手三摸兩摸,游魚一樣滑進百裏布的衣服內,準确無比地貼在他男性的肌膚上。
百裏布哆嗦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發怒。他想把懷中人拎起來,丢到湖裏去。然後他發覺,他又悲劇的僵住了,就連手指也動不得分毫,只仰面躺着,任那個惡劣的臭丫頭予取予求。
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還會這樣!最近接觸多了,他以為再不會出現這種狀況,在狐妖洞的時候,他們差點就……要不是他定力好的話,早把這丫頭辦了。怎麽又會出現這種渾身僵硬的情況?是不是,她有什麽秘法?
他悔恨不已,心中不斷重複三件事:一,以後不能給樂飄飄好臉色。二,就算給好臉色也不能讓她靠近。三,就算靠近,也不能讓她碰,特別是皮膚接觸皮膚的這種。四,最重要的是下回不穿前開襟的衣服,讓她這麽容易就從紐襻的間隙把手伸進去!
偷看他出浴、鑽他的被窩、假裝入他的夢、現在這算是……被調戲了?他這太子當的,真窩囊!天底下有比這丫頭更無禮的草民嗎?
心中咒罵無數,可是動彈不得也沒辦法,只能平躺着,任某女把他一切的溫暖都帶走。
兩人誰也沒有注意到,在密林中還有一個人,一直望着他們。
那人紫發金瞳,卻沒有像樂飄飄第一次穿越時看到的那樣坐着輪椅,而是孤清的站在陰影深處。那背影像是擔了天下間所有的重擔一樣疲憊,像痛失了全部所愛那樣孤單,萬古寂寞。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他輕輕念着這一句,目中有淚滾落。
月光下,像人世間最美麗的珍珠,落入草叢中。
“你,回不來了。回不到我身邊了。”他笑得凄涼心酸,不知說的是誰,只字字血淚般。
然後,就在那月華之中,好不容易凝結的身形,再度消散,隐于如銀光芒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