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春獵(三)
二十九、
江祈閉了閉眼, 深吸口氣, 才勉強将心中湧起的殺意死死壓下。
他對誰展露殺意都可以, 唯獨皇帝不行。
皇帝見他久久不語, 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 目光如炬,不鹹不淡道:“怎麽,江愛卿不樂意嗎?”
江祈立刻躍下馬背, 撩起衣擺,單膝跪地, 恭敬道:“臣沒有不樂意,臣只是心中疑惑,為何俞狀元也要與臣同行。”
皇帝騎在馬背上, 居高臨下的看着恭敬垂首的江祈,淡淡一笑:“樂平昨日一直有意無意的提起俞狀元,朕尋思樂平大概是對他有意,所以才特意叫上他。”
“其實朕更鐘意安康侯的嫡孫楚軒,江愛卿此次出游再代朕多多觀察, 樂平究竟是否真對俞狀元有意。”
江祈道:“臣領旨。”
皇帝神色慵懶的擺擺手,輕笑道:“起身吧, 就說別老動不動就跪, 朕又沒怎麽着你。”
“謝陛下。”
他謝恩完還未起身,皇帝便夾緊馬腹,飒然離去。
江祈松開方才死死攥緊的拳頭,掌心已被掐得鮮血淋漓。
接着他毫不猶豫利落的躍上馬背, 疾馳而上,很快就追上了皇帝,緊跟在後繼續貼身護衛着他。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連當朝宰相都能給拉下來的當紅權臣,亦不過如此。
江祈嘴角勾了勾,冷冷的自嘲一笑。
皇子間的比試,最後由七皇子岑旭勝出,收獲最多,皇帝龍心大悅的誇獎賞賜一番,還勉勵了太子,要他多向他七弟看齊。
太子岑昱,君子端方,溫潤如玉,笑笑的應下了皇帝的勉勵,跟着潇灑大方的稱贊七皇子。
岑旭則謙遜笑道是太子有意承讓,他才有此機會拔得頭籌。
一來一往間,兩人言笑晏晏,絲毫不見雙方有半分挑釁意味。
皇帝為此甚是滿意,于是又分別給兩人加了賞賜。
江祈将這幅兄友弟恭、和樂融融的景象盡收眼底,心中卻明白,素來韬光養晦、低調不争的七皇子,這是不準備再藏,要争了。
大隊人馬狩獵完畢後,再度浩浩蕩蕩返回營地。
江祈回到營賬,準備休整一番再帶楚依珞出游,掀簾子入內卻發現她還未醒來。
他放下簾子又退了出去,詢問營賬外的守衛:“夫人今天都沒起嗎?”
“沒起,荷香姑娘說夫人大概太累,她喚不醒夫人。”守衛道。
江祈問完後又掀開簾子走進帳篷,一聽楚依珞累到喚不醒,心都疼了。
昨日他見楚依珞臉上略施粉黛卻仍是掩不住疲色,便早早讓她休息,沒想到居然睡了這麽久還喚不起。
江祈入內後先換上一身幹淨衣服,才又朝床榻走去。
走近一看,才發現楚依珞雖阖着眼,臉上卻滿是淚水,還說着含糊不清的呓語,像是被夢魇着了。
江祈心中一痛,立刻跨上床榻将人攬進懷裏:“依依,醒醒。”
他單手捧着楚依珞的臉,用拇指拭去她臉上錯縱的淚痕。
正在這時,楚依珞突然睜開了眼。
“江祈。”她喚了他一聲,楚楚可憐又夾雜着絲絲心痛。
因為剛睡醒還帶着點鼻音,嗓音聽起來更為軟糯。
楚依珞長睫濕潤,仰起頭看他,雙眸茫然無措又濕漉漉的,瞧上去可憐極了。
江祈呼吸一窒,微微愣怔,楚依珞甚少直喚他的名字,為何突然這麽叫他?
楚依珞怔怔的看着他,夢境與現實重疊在一塊兒,她霎時有些分辨不清。
片刻後,她忽然神色慌亂的伸手扯開他衣襟,确認他心口附近無傷無疤後才松了口氣,渾身無力的癱軟下去,跌回他懷裏。
江祈神色雖然平靜,眸色卻越發深沉。
他擡手輕拍了拍她的背,垂眸道:“做了什麽噩夢,讓你哭成這般?夢見誰了?”
她夢了什麽,又是誰讓她哭成這般?
江祈只要一想到楚依珞是為了別人,甚至是別的男子而哭得這般傷心,胸口便騰起一陣醋意及憤怒。
楚依珞将頭埋進他懷中,搖頭不語。
江祈的心沉了下去,她越是不肯說,他心中的妒火與怒意越是翻騰得厲害。
她已不是一次兩次如此從惡魇中驚醒了,究竟是什麽事困擾着她,還讓她次次閉口不談。
江祈鳳眸微微瞇起,不再如往常那般什麽也不問,反而擡手捏起她的下巴,強迫她與之對視。
楚依珞被淚水浸泡過的眼眸濡濕泛紅,雪白小臉上還挂着幾滴淚,看起來仿佛受了什麽委屈般,惹人心疼。
若是以往,江祈早摟着人柔聲低哄了。
然而江祈看着她,目光卻一點點冷下來,就連素來對她溫聲柔語的嗓音也冰冰冷冷。
“夢着誰了?”江祈帶着薄繭的指尖輕輕摩挲着她的下巴,清冷的嗓音藏着一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怒意。
楚依珞瑟縮了下,一想起剛才的夢,眼眶又紅了起來。
江祈俊臉緊繃,極力忍着內心的妒火。
卻在看到她拼命的咬着下唇,忍着不哭的模樣,瞬間心軟得一塌糊塗,醋意及怒火也緩了下去。
罷了。
這人便是他的軟肋,專生來克他的。
江祈收拾好情緒,聲音略微發啞:“哭什麽?”
楚依珞眼睫微發顫,主動伸出雙臂環住了他的腰身,雪白小手貼在他心口上,艱澀道:“我夢見你被人追殺,這裏還被捅了一刀,最後你還縱身跳下山崖……”
江祈愣了下,俊美面容難得顯露錯愕:“什麽?”
她夢到了他?
發現是自己誤會後,江祈心中瞬間湧起滿滿的愧疚與愛憐,低下頭親了親她的唇,輕笑道:“那只是夢。”接着又摟着她低聲安撫,哄勸了起來。
他一時之間并沒有聯想到她夢到的是自己的前世。
楚依珞再次将頭埋進他懷中,不肯再多說。
她也希望只是夢,可是尋常的夢不會如此反複一再的魇着她。
正因如此,楚依珞才越來越确定夢裏的江祈便是前世的江祈。
可為何前後兩世的江祈會有如此大的變化呢?
楚依珞心中閃過一個極其荒唐的念頭,難道他也跟自己一樣擁有前世的記憶嗎?
她看着江祈眉眼溫柔哄着自己的模樣,又想起昨天他渾身冷酷,宛若羅剎的模樣,心裏有個地方驀然疼起來。
江祈該不會是因為自己才會加入神武衛的吧?
楚依珞一想到有這可能,心頭又是一陣抽痛。
江祈見她仍有些無精打采,話鋒一轉,細細說起早上陪皇上狩獵時的三兩趣事。
直到她展露笑容,才提起出游之事。
“待會兒我們出游時,還要帶上樂平公主,還有內兄和……”江祈頓了頓,他實在不想提起那人的名字。
“……還有俞狀元。”
楚依珞聽他最後那俞狀元三個字說得咬牙切齒的模樣,忍俊不住輕笑出聲。
“夫君還在擔心我會被拐跑嗎?”
江祈看着她,不說話了。
楚依珞低頭笑了下,沒想到曾經讓京城衆女恨嫁的江祈居然對自己如此沒信心,還對她沒信心。
她道:“你可知當初樂平公主要我與你和離時,我怎麽回她的?”
江祈搖頭。
初一雖然将事情都禀報了,但當時初一并不在廳堂內,所以雖然知道公主要楚依珞和離,卻不知她究竟說了什麽。
“除非大人想與臣女和離,否則臣女必不會主動棄他。”
她緩緩湊近他,眼神柔軟且滿是依賴。
江祈抱着她的手驀然縮緊,清甜的氣息近在眼前,緊接着一道柔軟的觸感,覆上了他的薄唇。
他喉頭滾動,卻只抱着她淺嘗辄止的親吻了一會兒,便松開手。
“還得去皇帳。”江祈嘆息道,語氣明顯失落。
楚依珞面色緋緋,起身梳洗。
待她梳洗換裝完畢,江祈牽起她的手,兩人直到走到皇帳前都十指緊扣,進到皇帳才不得不松開手。
皇帳內,皇帝就坐在羅漢床上,樂平公主則坐在一旁的紅檀木椅把玩着九連環。
楚軒及俞文淵則在兩人進入皇帳後,也一前一後的走了進來。
四人紛紛朝皇帝跪拜行禮後,皇帝看着楚依珞,颔首稱贊道:“安康侯的孫女的确風華絕代,傾城傾國,難怪江愛卿當初說非你不娶,就連公主也不要了。”
江祈與楚軒聽到皇帝的話,心中皆是陡然一凜。
楚依珞低眉順眼,欠身回道:“多謝陛下誇贊,可傾城傾國臣女萬萬擔當不起,臣女姿容遠遠不及公主,公主國色天香,臣女萬不及她半分。”
皇帝之所以會這麽疼愛樂平公主,最大的原因就是她容貌與前元後如出一轍,如今聽到楚依珞這麽一說,雖知她只是在奉承,卻依舊龍心大悅,朗聲撫掌大笑。
接着皇帝話鋒一轉,語重心長道:“樂平,待會兒你跟着江愛卿他們一同出游,可千萬別自己跑得太遠,知道嗎?”
樂平公主放下手裏的九連環,嬌嬌柔柔的說道:“父皇放心,樂平省得,一定會跟好江指揮使。”
楚軒聽見樂平公主異常軟糯的嗓音,不禁打了個冷顫。
那日樂平公主登堂入室的要他妹妹和妹婿和離時,可不是像現在這般柔順無害的模樣。
皇帝點了點頭,接着說:“楚軒、俞文淵。”
楚軒與俞文一同上前向皇帝躬身行禮,齊聲道:“臣在。”
皇帝意味深長的看了楚軒一眼,沉聲道:“此次出游,朕便将公主托付予你們,務必護好公主周全。”
楚軒:“……”
俞文淵道:“臣遵旨,必會護好公主,萬死不辭。”
楚軒聽見俞文淵的話後連忙回過神來,迅速地将俞文淵方才說過的話再重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