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在工作中見慣了悲歡離合,生死之別,多多少少在生活中也會變得更堅強。
但看到薛孝貞的屍體被慢慢推進火化爐,作為女兒,雲葵還是非常動容。
她曾經,是多麽讨厭與憎恨她啊,幾乎一生不解為何母親會選擇抛棄自己,可是當她來找自己忏悔,有機會坦白時,又被自己冷酷拒絕了。
人呢,總是不知不覺就變成愚蠢的動物。
雲葵深吸了口氣,偷偷側頭,直到被父親扶住胳膊,才從四肢的冰冷僵硬中漸漸恢複過來。
大約是因為過去的“不檢點”,來送薛孝貞的鄰裏們并不多,零零星星到的幾個,看到這對苦命的父女已然搞定一切,便先借故離開了。
最後雲葵抱着骨灰盒往家走時,身邊已無旁人。
淅淅瀝瀝的小雨澆在石路上,謝勇健擡頭,發現忽然變天,趕快給孩子撐起傘。
從不喜歡幹涉他人情感生活的小謝女警,終于忍不住說:“爸,她都不在了,過去的事你就別想了,如果能找個老伴兒陪着你,我在外面工作也放心……”
“臭丫頭,還操心起我來了。”謝勇健失笑,臉上是過度操勞而留下的滄桑:“你只要照顧好自己,爸就能知足,那個叫明笙的男孩子,對你怎麽樣?”
雲葵看了看手上的戒指,點頭:“挺好。”
“跟爸爸還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挺好……哪裏好了,詳細說說。”謝勇健哼道。
關于戀情,雲葵當然沒有與家人遮掩,但是怕他胡思亂想,就總是報喜不報憂地把小混蛋描述成青年才俊,幸而家鄉環境多少閉塞,父親又不會上網,故而現在依然能糊弄:“好就是好啦,等他有機會來看你,你自然就明白。”
“我還是希望你找個年齡大點兒的,能照顧你。”謝勇健老生常談。
雲葵急了:“年齡有什麽關系,爸你怎麽這麽老土?”
“看你臉紅脖子粗的,我老土。”謝勇健深知“女大不中留”,只得無奈點頭:“好好好,爸爸最土。”
“我不是這個意思……”雲葵被搞得不知如何解釋了。
見狀,謝勇健反而笑出來。
作為父親,他當然能感覺到這孩子工作一年以來的性格變化,見她沒有執着的活在過去的噩夢中,心裏最大的負擔,便也就跟着放下了。
——
由于家事未被廣為人知,這兩天小謝警官當然收到了很多來自于同事的貼心問候,她禮貌的一一回複,腦海裏更是無法完全擺脫薛孝貞的影子。
幾日內仍在年假期間,小混蛋又身在美國忙碌,雲葵閑來無事,在旅館裏幫父親把活兒都做完後,便一個人朝着之前的高中地址散步。
想起曾在這裏發生的種種,她忍不住嘆息,最後在河邊的石階上坐下,看着對岸的奶茶店裏零星會出現的客人發呆。
記得準備入職前,自己也在這裏獨處過,想了日後當警察的林林總總、豪情萬丈,不料經過這一年的起伏,人生竟走到了從未料到的岔路口。
看來命運之神,永遠會有它更好的安排。
“在想我嗎?”很熟悉的聲音毫無防備的響起。
雲葵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愣了兩秒,才猛地回頭,驚見明笙正插着兜站在落葉的桃樹旁邊,朝自己暖暖地笑。
“你……怎麽在這兒?”她茫然起身。
“提前搞定了合同,想回家給你個驚喜,誰知我跟傻子似的準備半天,結果你不在!”明笙似乎很氣憤,拿出手機:“要不是邵哥跟我說你回家了,我還以為你又出了什麽事,差點精神崩潰,瞧你把我騙的,發了這麽多條短信,一個字都不提。”
“我怕影響你工作嘛……”雲葵小聲道:“萬一你一個激動把美國的事丢下怎麽辦?”
“廢話,當然是你比較重要。”明笙一把把她拉到懷裏,摸摸她的頭說:“別太難過了,沒媽媽了,還有我呢。”
“我好後悔,好後悔那次她去看我,我沒有說原諒她……如果我說了,她去世之前一定就沒有那麽痛苦了……”謝雲葵喃喃道:“她對我殘忍,我也對她殘忍,我比她也好不到哪裏去……”
并不是每件事、每個選擇,都存在标準答案,明笙只能說:“你想哭就哭吧,發洩出來,心情就沒這麽糟了……”
謝雲葵哽咽片刻,又揉揉眼睛強迫自己堅強起來,關心起小混蛋的日常:“我才不哭……你坐飛機轉大巴到的嗎?行李放哪裏了?”
“放咱爸那兒了。”明笙回答。
雲葵張大眼睛:“你見過他了?”
明笙說:“是啊,剛才見到的,是他叫我到這兒來找你的。”
本來還在琢磨該怎麽給父親引薦這個大男孩兒的雲葵欲言又止。
明笙得意地挑挑眉毛:“你說他喜歡的酒和茶葉我都買了,咱爸對我很滿意。”
“腦補得挺不錯嘛。”雲葵哼哼。
“怎麽了,我還有哪裏做的不好?”明笙追問。
“笨蛋!”雲葵故作聲勢地喊了句:“以後跟我商量下好不好呀!”
——
如果薛孝貞的事對謝勇健是個打擊的話,那“準女婿”的忽然出現,則讓老頭兒笑逐顏開,當晚就做了好豐盛的一桌菜,擺出了大為歡迎的态勢。
雲葵吃醋道:“爸,我回來你都沒這麽接待我……”
“這有什麽可比的?”謝勇健拍拍她的頭,端過米飯坐了下來。
“就是。”明笙跟着幫腔,吃得津津有味,狗腿稱贊道:“叔叔,您的手藝真棒。”
“好吃就多吃點兒,你們平時工作太忙,都不注意身體。”謝勇健笑呵呵。
“你放心,雲葵每頓飯我都盯着她好好吃了,你看她都胖了。”明笙趕快保證。
小謝警官快要捏斷筷子:“你才胖呢……”
“我這姑娘啊,就是太內向,不善表達。”謝勇健嘆氣:“不過她從小就心地善良,人又老實,又勤奮……”
“爸!”謝雲葵瞪眼睛。
“叔叔您說得對,我覺得雲葵是我見過最好的女孩兒。”小混蛋從來都是臉皮厚,任何肉麻的話都能立刻講出口。
可憐的謝警官都快尴尬的冒煙了,她老爸卻被哄得很開心,跟故意讨好他的明笙聊個沒完沒了。
飯吃到一半,親女兒又橫遭嫌棄,謝勇健忽然道:“你吃飽了就幫忙把客人的飯端過去。”
“哦。”雲葵立刻起身。
“我去吧。”明笙趕忙要幫她。
“不用了,你連門牌號都找不到,還得我教你。”雲葵推辭。
謝勇健也道:“就是,你吃你的。”
明笙這才眼巴巴地看着她走掉。
一老一小兩個男人對着桌子獨處,空氣一下子變得安靜了下來。
謝勇健嘆息:“雲葵啊,是生怕我不喜歡你,可這種事,父母喜不喜歡有什麽用呢?她喜歡不就好了?”
“叔叔,我知道我比她小幾歲,她也的确教了我很多。”明笙誠懇的表态:“但我會竭盡所能地去照顧她,再也不讓她吃苦,如果我哪裏做得不對,您直說無妨。”
“我哪有什麽資格指點你呢?”謝勇健的臉上漸漸寫滿愧疚:“是我沒做到一個父親的責任,才叫她受了那麽多委屈……叔叔只想請你在跟她有矛盾時,想想她受過的罪,就多包容她些吧。”
“那是肯定的。”明笙點頭。
“來,給你倒一杯。”謝勇健說:“好長時間沒人陪我喝過了。”
明笙接過岳父大人親手釀的白酒,痛痛快快仰頭飲盡。
——
“你爸可比我爸好相處得多。”晚上睡覺前,小混蛋還在感慨。
看他跟老爸一樣醉得搖搖晃晃的樣子,雲葵在床邊很無語地幫他蓋被子:“不要拍馬屁了,他都睡覺去了”
“我說的是真心話。”明笙拉住她的手,摟着她倒在自己身邊:“別走,陪我。”
“自己老實待着。”雲葵仍舊是很保守的生活習慣,她有那麽一點害怕兩人未婚同房,會叫父親看到生氣。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你爸把外孫的名字都想好了。”明笙醉起來比貓還粘人,溫熱的臉在她脖頸間蹭個不停。
“……”雲葵呆滞而後失笑:“他喝多了。”
“什麽啊,他就是很希望你有個好歸宿啊,就算是不靠譜的我……”明笙閉着眼睛說:“不過我答應他了,有的事沒到結婚,不會随便對你做。”
“你怎麽口無遮攔?不要跟我爸胡說八道。”雲葵有點崩潰。
“不是胡說八道……你以為你的舊傷口,只屬于你一個人嗎……”明笙撫摸着雲葵的臉龐:“也屬于你爸爸,也屬于我,屬于每個愛着你的人。”
雲葵未料到他會這麽想,頓時沉默。
明笙似乎是第一次,如此認真的跟她聊起這個話題,一時間又顯得沒什麽醉意,甚至半支起了身子,看向她說:“你知道嗎,你在我心裏,是世界上最完整、最純潔的姑娘,是唯一能吸引我、讓我心跳加速的人,過去的某個剎那的黑暗,早就過去了,它會成為你永遠的記憶,但不會對你的幸福有任何影響。”
雲葵躺在自己少女時期的床上,看到他黑亮的瞳仁裏倒映出的自己,吸了吸鼻子:“嗯。”
明笙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龐上:“摸到了嗎,我才是你的現在和未來。”
“你不要這樣子,我都明白的。”謝雲葵側過頭去揉眼睛。
明笙親了她一下,又重新躺好,緊緊的擁着她說:“我看書裏說,以前阿波羅登月的時候,除了月球上那兩個功成名就的家夥,還有一個倒黴的宇航員被留在了飛船裏,要環月飛行,其中有四十八分鐘完全待在月球的背面,沒有任何方法,與人類世界的任何對象取得聯系……那四十八分鐘,一定就是孤獨的極限……”
謝雲葵眨眨大眼睛,聽小混蛋講故事。
“可是那四十八分鐘過去後,宇航員仍舊是原來宇航員啊……雖然回想起來會害怕、會難過……但也變得比且任何人都理解孤獨……”明笙斷斷續續的說着醉話:“後來……宇航員遇上了五十八赫茲的鯨魚,聽到了它的聲音,對那個孤單了一輩子的可憐生物說,你唱歌好好聽……謝雲葵……你都不知道,被震驚得像傻瓜一樣的鯨魚,變得到底有多愛她……”
小混蛋說得困了,不知不覺就睡着了,但雲葵卻比任何時間都清醒。
她悄悄地擦過眼角的淚,努力地彎起嘴角。
在這張床上,雲葵不止一次的想過死掉就好,而如今,卻滿腦子都是幸福的氣泡、和關于未來的祈禱。
盡管任何人都覺得,自己和明笙實在不像一個世界的人,但因為只有他們兩個彼此明白的某些理由,在一起早已是無可争辯的事實。
未來的日子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也許他們可以像約定的那般一起留學、結婚、各自完成着理想,好好生活,也許還會遇到比以往更波折的考驗,但能夠肯定的是,彼此在心裏給對方留的那個位子,此生是沒機會再改變了。
千千萬萬種故事,其實都是同一個故事。
所以,何必要把感情當做賭注去惴惴不安,而不是坦然接受的歸宿呢?
人生的一百年,有的時候,未必比四十八分鐘更久。
當我們尋找到了那個,奇跡般地與自己在同頻率的所愛時,就是一往而深、得之我幸。
謝雲葵摸索住明笙的手,輕輕相握、靜靜閉眸。
撲通、撲通。
心跳與夜同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