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無臉人案04 (1)
府人催促:“諸位還是快些随我啓程去上京罷!陛下在知道耶律老将軍死訊後, 心情很是不好, 若是讓他久等, 只怕……”
府人的話算是委婉的了。上京的守将被人殺死在上京, 這簡直就是被找上門來挑釁,遼主現在的心情豈止是很不好,估計應該是暴跳如雷才對。
但陸小鳳還不想馬上離開,方才藏在帳篷中與他對視的那雙黑溜溜的眼睛, 已經勾起了他的興趣。
陸小鳳道:“等等, 我看還有一個人, 我得見一見。”
府人的臉色很難看, 好幾次不耐地瞪了陸小鳳幾眼,又忌憚地掃向墨麒,而後緊緊抿住嘴唇偃旗息鼓, 顯然是礙着墨麒的存在,沒法發脾氣。
衆人跟着興致勃勃的陸小鳳一塊穿過一座又一座帳篷,直到走到部落的邊緣, 陸小鳳才停下腳來。
這頂帳篷從外面看起來就比其他的帳篷要小得多,簾布破破漏漏,上面打了許多補丁,寒酸的很。
陸小鳳在外面清了清嗓子, 用現學現賣的契丹語問道:“有人嗎?”
帳篷裏安安靜靜。
府人本就因為遼主大怒而心中惶恐,巴不得能快點将這群人送去上京交差, 免得遼主的那把火殃及池魚, 燒到他身上。看陸小鳳居然還在和無關緊要之人浪費時間, 自然站不住了,快步上前,一把拉開了簾門。
這帳篷裏竟比外面還要破敗。比之先前他們問話的那一家六口的帳篷,居然還要空蕩,甚至連棉被都沒有,只有單薄的被單和衣服,看上去就是帳篷主人賴以過冬的唯一依靠了。
府人左右看看,沒瞧見人:“有人沒有?有的話就快些出來,別耽擱我們時間!”
帳篷裏沒有一句應聲。
花滿樓笑了一下,走進帳篷裏,伸手挑開角落堆砌的一堆木柴:“躲在這裏做什麽?我們又不會打你。”
木柴剝落落地滾開,露出裏面蜷着身子藏着的一個孩子。
孩子的眼神并沒有因為花滿樓溫和的微笑而放松一星半點,惡狠狠地瞪着闖進他家裏的人:“宋人!滾!”
花滿樓并不能聽懂孩子的話是什麽意思,只覺得孩子的聲音有點發顫沙啞,聽着像是挨着凍,不由地伸手去碰了一下孩子的臉,觸手一片冰涼:“怎麽這麽冷。”
陸小鳳無奈地嘆了口氣:“看來我們這是把他從窩裏吓出來了。”他走到大概是個床榻的木板邊,彎腰把那些被子和衣服統統抱了起來,送到孩子身邊,兜頭蓋了下去,“墨道仙,你叫他把被子衣服都裹好了再說話。”
墨麒低頭對那孩子咕哝了幾句契丹語,花滿樓便聽見了一陣窸窸窣窣穿衣裹被的聲音,這才放下心來。
陸小鳳在小孩身邊蹲下,對對方兇狠的瞪視置若無睹:“你可別怪我們突然吓你。方才可是你先吓我的——你躲在帳篷裏偷看我們做什麽?”
府人已經被楚留香推着肩趕出門外去了,就怕這家夥因為不耐煩而對這孩子撒氣,到時候吓到孩子。
小孩不回話,只拿眼睛瞅着陸小鳳:“哼!”
墨麒低聲問:“你家大人呢?”
小孩像是被戳到了痛處似的,猛地從地上蹿起來,大罵:“你們還有臉問!若不是你們宋人,我阿爹怎麽會失蹤!呸!呸!不要臉!殺了人居然還有臉來闖我家的帳篷!問我為什麽偷看你們!”
小孩憤怒地直指蹲着的陸小鳳的鼻子:“你以為你長得很好看嗎?我想偷看你?呸!你還沒有我家的阿花的尾巴好看!我就是想看看,你們這些宋人,到底能多不要臉,多醜惡,是不是頭頂長瘡腳下流膿,才能做出那麽多惡事,還有臉反過來找我們這些受害的人麻煩!”
陸小鳳無辜地看着叽哩哇啦一通亂叫的小孩:“……道仙,他說什麽意思?”
墨麒皺緊了眉頭:“他說,他的阿爹失蹤了,他認為是宋人做的。”
陸小鳳不信:“他說那麽多話呢,道仙你怎麽就翻譯了一句?”
墨麒頓了頓,從善如流地應陸小鳳的要求,把自己方才過濾掉的臭罵轉述了一遍:“他說你醜,不要臉,長得還沒有一頭牛的尾巴好看,頭頂長瘡腳下流膿。”
陸小鳳:“……”
陸小鳳慢慢伸手,手指在還在痛罵的小孩單薄的胸膛上戳了一下,小孩頓時一個趔趄,四腳朝天地後仰摔倒在堆在一塊的被單衣服裏。
陸小鳳站起身,轉身對墨麒嚴肅道:“道仙,你同他說,現在我已經把這些毛病全部傳染給他了,明天他起來,也會發現自己長得沒有一頭牛的尾巴好看,頭頂長瘡腳下流膿……”
墨麒:“……”
你還小嗎。
陸小鳳砸了咂嘴,嘆氣:“算了……道長,你還是和他說,既然他的父親只是失蹤,還沒有确認是不是被殺死,我們就一定會幫他把他的阿爹救回來。不過,他一定得把他知道的事情都告訴我們。”
…………
花滿樓用些碎銀同牧民買了床厚實的棉被,又換了一套整潔的棉衣,帶回來給孩子套上。
孩子原本還想繼續橫眉冷對的,但這些宋人總是笑眯眯的,又給他送了被子、衣服,搞得他都不好意思在對他們吹胡子瞪眼了——雖然他也沒有胡子。
“我阿娘死的早,我是我阿爹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坑着腦袋,難掩情緒低落,“阿爹雖然只是一個普通的牧人,也不會飛天,也不會遁地,但他特別厲害,總是能養出族裏最好、最壯實的牛羊,他養的牛羊,産出來的奶、宰出來的肉,也都是最好的。而且三不五時,他就能帶回很多好東西回來。”
“但兩個半月前,阿爹突然失蹤了,族人們托他一塊趕着的牛羊也全部不見了,就像是被鬼帶走了一樣,誰都沒有再見過他的蹤跡。”
衆人皆是神色一動。
兩個半月前。這個時間點卡得着實有點恰巧。
“雖然阿爹走了,但是那些托他幫忙趕牛趕羊的族人們還在啊!沒有了牛和羊,來年春天,他們要怎麽活下來呢?”孩子攥着手裏的被子,強打起精神,“所以,我就把家裏的東西抵給他們,讓他們來年可以再去市場上換回一些牛羊來。”
難怪明明這孩子的阿爹經常帶好東西回來,現在這帳篷裏卻寒碜得幾乎什麽都沒有。
姬冰雁嘆息了一聲:“那你自己明年的日子該怎麽過呢?”
孩子帶着幾分天真地輕易道:“我可以去城裏賣苦力啊,打鐵端茶之類的,總不至于餓死。”
姬冰雁搖搖頭,沒說話。就孩子這小身板,哪個打鐵的要他,就是端茶倒水也不必要雇傭一個孩子來做啊。
花滿樓忍不住摸了摸孩子的腦袋。
宮九看着一屋子的人,眼神都從一開始的探究慢慢變成慈愛了,不得不開口道:“既然你阿爹是‘失蹤’,為何你又篤定是我們宋人做的?”
孩子本來已經沒那麽敵意的表情,瞬間被這句話給重新紮起怒氣了:“當然是你們宋人做的!這幾月來,晚上掠走我們部落牛羊的鬼,穿着的都是你們宋人的衣裳!而且,你們宋人的将軍也是鬼将軍,我爹爹突然失蹤了,不是你們宋人做的,還能誰做的?”
陸小鳳張口結舌:“這是什麽道理?等一下,你能不能先解釋一下,為什麽說我們宋人的将軍也是鬼将軍?”
陸小鳳納了老悶了,沒聽說過哪個将軍和鬼怪之說沾上邊的啊?
孩子猶豫了一下,緊緊閉上了嘴。
宮九拍開墨麒想阻攔他的手,硬邦邦地提醒孩子:“你還想不想讓你阿爹回來了?你這樣藏着掖着,豈不是在幫掠走阿爹的人遮掩?若是這樣,我看我們也沒有必要幫你去找阿爹了,這就走了算了——”
“我說我說!”孩子頓時急了,“你們不要走!”
他吞了幾口口水,露出了一點畏懼的表情:“這、這個事情說出來,可能會招惹一些麻煩,所以我才不想說的……”
“我阿爹之所以每一次出門,都能給我帶回來很多好東西,是因為……他和他的朋友,經常會偷偷越過宋遼的邊界,去舊戰場遺址那裏,翻……翻屍體墳墓,拿了那些屍體上的財物回來,再和城裏的人做交易。那些好東西,都是這麽換回來的。”
發死人的財,難怪這孩子不敢說。
墨麒先是恍然,而後奇怪:“越過宋遼邊界?宋遼邊界上都有隊伍駐守,你阿爹和他的朋友,是怎麽越過邊界的?”
孩子搓搓手裏的被子:“就……因為……我阿爹的朋友,就是駐守邊界的士兵啊。”
他心中惴惴地瞄了幾眼衆人的臉色,害怕他們轉頭就出門把這事告訴外面的府人,連忙道:“他們大部分都是為了貼補家用,畢竟家裏的男丁只有他們,他們去戍邊了,家裏就只剩下妻子孩子,還有老人,戍邊的軍饷又不夠他們貼補家用的,他們就只好尋這種偏財……雖,雖然不對,但也是沒有辦法啊!總不能看着家裏人餓死吧……”孩子小聲求道,“你們千萬不要和別人說啊!”
他面上露出了一點後悔的神色,顯然是覺得自己為了救阿爹,居然把這麽要命的消息說給這些宋人聽,簡直就是腦子壞了。
可是能救回阿爹的誘惑實在是太大了,但凡有一絲希望,他都要試一試,畢竟那可是他的阿爹啊!
孩子狠下心,反正事情已經抖露出來了,這種時候半途反悔,豈不是兩頭空:“本來這就是邪財,拿的都是死人的東西,什麽見鬼其實……其實是常有的事兒了,在此之前,我阿爹他們就遇到過從戰場裏爬出來的鬼的!而且也會有一些士兵,就在拾荒的時候失蹤的,大家都覺得,那是戰場裏的鬼做的祟。”
“其實……那個戰場不能算是舊址了,三年前,那裏曾經爆發過一次沖突的,是因為當時上頭加重了賦稅,所以有一整支士兵隊伍選擇铤而走險,一塊兒越過宋遼邊界去拾荒,人挺多的。也因為人很多,所以後來就、就暴露了,駐守在那裏的宋人将軍是顧将軍,那一次,一整支隊伍就只回來了一個人,那人回來就說,顧将軍是鬼将軍,面色蒼白,渾身浴血,殺人如麻,毫不手軟。回來不久之後,他就因為重傷不治,又每夜噩夢纏身而死了。”
孩子說到這裏,也開始心虛起來,因為這事兒說到頭,還是他阿爹先越過邊界,跑到宋土上挖死人的財物才失蹤的,就是真的是被顧将軍殺死,好像也沒什麽錯處……
陸小鳳聽得滿臉茫然:“有這種事?可是我從未聽聞這些年遼宋之間有過這樣的沖突啊?陛下連顧将軍的名字都沒跟我提,這說明,顧将軍應該和這事兒沒關系吧?”
孩子小聲道:“那是因為,那次沖突不是遼軍隊伍和宋軍隊伍之間的沖突。那個回來的士兵之所以每晚發噩夢,是因為那個顧将軍,是僅憑兩個人就殺光整支遼人士兵隊伍的!”
“據他所言,當時他們所有人都在埋頭挖墳坑,那麽多人呢!都沒有一個發現顧将軍就在他們身邊的!顧将軍是突然無聲無息出現在戰遺裏面的,形容特別可怕,面色白得像從戰遺裏才爬出來的鬼一樣,還沒開打的時候,他的盔甲就已經浴着血了——而且開打之後,他還一聲唿哨又叫來了一個白衣鬼,兩個人只一瞬就滅掉了整支隊伍!”
孩子瑟瑟縮縮抱緊被子:“——這不是鬼将是什麽?”
陸小鳳和墨麒對視了一眼:是會武功的将軍呗。不過為何顧将軍會獨自一人跑到戰遺裏,又‘面色白得像鬼,沒開打便盔甲浴血’,還有,那個白衣鬼又是誰?
……難道會是影子人嗎?
衆人從帳篷裏出來的時候,陸小鳳還在和墨麒嘟嘟哝哝:“……不行,咱們一定要去找顧将軍确認一下,這個事情不能馬虎就放過了——”
在外面等着,涼風吹得臉都僵了的府人頓時面色大變:“不可!”
他已經等了這麽長時間了,每多一秒鐘,遼主暴怒砍他腦袋的可能性就大上一點,他怎麽可能會同意讓陸小鳳等人再折返回太原府去找顧将軍,然後再回來?
萬一找了顧将軍,又摸出了另一條線索,又要再跑另一個地方呢?
不行不行,必須立即就把這些人送去上京。等到了上京,他交了差事,這事兒就和他沒關系了,那時候這些人再想往哪跑,就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了。
府人想到這裏,态度變得很堅決:“不能再等,立即上京!”
花滿樓拍了拍陸小鳳的肩膀:“不然就我們兩個去找顧将軍,其他人去上京,我們兵分兩路,兩不耽擱。”
墨麒和楚留香齊齊點頭:“善!”
·
·
上京。
“三天,我給你們三天時間。必須把這個兇手給我抓出來!”遼主坐在寶殿之上,盛怒地道。
楚留香無奈:“可先前不還說給七天時間,現下還有四天呢……”
遼主暴怒:“只有三天!”他拍着寶座的扶手道,“你們自己看看!你們宋人多麽過分!居然膽敢直接殺到上京來,這是想幹什麽?!當衆下朕的臉嗎!?”
遼主一揮手,打斷了楚留香還要試圖挽回的話,蠻橫道:“夠了!我說三天,就是三天!”
遼主說罷,眼睛一閉,沖着衆人揮揮手,示意讓他們快點滾出宮殿,他不想再看到這些宋人了。
衆人滿心愁緒和無奈地從宮殿裏出來,迎面就遇上了耶律儒玉。
楚留香不由地想起了玉門關案時,耶律儒玉也曾給他們下過三天之限,苦笑了一下,心道:不愧是父子。
耶律儒玉笑眯眯地走過來:“陛下是不是說,讓你們留在上京,何時辦完此案何時走?”
墨麒點頭:“是。但輔國大将軍和玉射郡王的屍首……”
“哦,他們的屍體已經運回上京了。畢竟二位的家人,也都在上京。我們也扣了他們的屍體三個月了,再扣就太沒有情理了,故而現下已經将他們的屍首各自送去了各自府上。諸位既然已經檢查過了屍體,那就不必擔心了。”耶律儒玉引着衆人一路往宮門外去。
“其實諸位不必太過擔心,我們遼人也不興火葬之禮,就是下葬,也是裹在棺材裏埋進地裏的。如果諸位辦案确實有需要,可以随時把他們再挖出來。放心,兩位死者的眷屬都不會介意的。”
姬冰雁嘴角抽了一下:“不會介意?”
好不容易等了三個月才等回來的家人屍體,下了葬,又要挖出來,什麽人會不介意?
耶律儒玉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眼底盡是薄涼:“是我說錯了。不是不會介意,是不會不讓。”
“輔國大将軍的屍體是由他的義女料理後事的,此女性格剛毅果敢,最是正直,為了還自己義父一個公平真相,必然不會不同意。至于玉射郡王……他府上也沒有什麽真正意義上能擔得起主子之位的人。那群小妾不過是群貪財又見識短淺的女子,你們若是需要重檢玉射郡王的屍體,直接進府動手就是,什麽人都不必招呼。”
耶律儒玉臉上的神色很是泰然自若,仿佛說這麽冷酷的事情,對他來說沒有半點心理負擔。
衆人的腳程很快,從宮門出去往左拐後幾百裏,就到了耶律儒玉在上京的府邸。
跨進門時,楚留香和姬冰雁都擡頭望了一下牌匾,上面只簡單提了幾個字,“七皇子府”,竟是什麽頭銜、封號都沒有。
遼主對耶律儒玉的不待見,可以說是毫不掩飾的了。
“耶律燕的屍體現在已經被送進府後的冰窖了,諸位盡可去查,如有疑問,可以問花将,也可問我。”耶律儒玉也不廢話,直接叫來了一路跟來的花将,讓他将衆人帶去冰窖。
…………
耶律燕的屍體是昨日才發現的,屍體還沒有腐爛,墨麒伸手挑起破碎的衣裳前襟:“被人以手為爪,當胸穿過。看衣裳的破損情況,他被殺死的時候,就是穿着這身衣服的。”
楚留香已經自覺地解開了屍體的腰帶:“沒有被去勢。”
宮九像被針紮了似的飛快嫌惡地移開了眼睛,簡直想立即沖回房間用水好好洗洗眼睛:“倘若都是影子人做的,為何他的屍體還算完整?”
姬冰雁沉吟:“那現下,這些屍體就分成了三類。第一類,是被殺死時沒穿衣服,死後被削去了臉,又抛入桑幹河中的;第二類,是被殺死時穿了衣服,被人削去了臉,但沒有被抛入水中毀屍的;第三類,是被殺死時沒穿衣服,被人削去了臉,又去了勢,明顯是惹怒了兇手慘遭洩憤的。”
楚留香發愁:“可是為什麽要這樣大費周章地将這些屍體分成三類?這三類人之間到底有何不同?”
衆人正悶頭苦惱着,冰窖門被噔噔噔敲了三下,一個暗衛走入室內,半跪下來:“主子。”
宮九:“如何?”
暗衛道:“耶律燕在朝中一直支持的是耶律儒玉,而非耶律洪基。并且他還曾屢次上書遼主,欲請遼主嘉獎耶律儒玉伐西夏有功。雖然後來這事被遼主壓下了,但耶律洪基一直因為此事對耶律燕心懷不滿。倘若真要說,人是耶律洪基殺的都比耶律儒玉殺的要可信的多。”
楚留香思忖道:“如若是這樣……那我們說不準這次可以信任一下耶律儒玉。這遼中我們并不識人,若想要去輔國大将軍府和郡王府上查看死者的線索,還需得請耶律儒玉幫忙。”
墨麒點頭:“雖說耶律燕與其他死者不同,是死在上京中的,但他的死狀其實完全可以歸為先前香帥所說的第二類之中,也就是‘被殺死時穿了衣服,被人削去了臉,但沒有被抛入水中毀屍的’。唯有第三類死狀的死者,不僅被削去了臉,還被去了勢的,目前只有輔國大将軍和玉射郡王二人。他們二人一定有特殊之處,才引得兇手毀屍洩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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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耶律儒玉出面幫忙,自然又得靠墨道長出面。
楚留香懷疑,九公子心裏說不準已經紮穿了好幾個耶律儒玉的稻草人了,如果不是耶律儒玉并沒有在墨麒提出請求幫助時要挾什麽回報,只怕宮九的劍早就已經出鞘了。
輔國大将軍的義女果真如耶律儒玉所說,只是在門外報上了名號後,就将衆人放進來了,并沒有為難的意思。她親自帶着衆人去自己義父的屋子,幹脆地推開了主屋卧房的門。
她臉色有點憔悴,眼睛通紅,但卻沒有在衆人面前露出任何脆弱或者悲傷的情緒:“我義父一生戎馬,為人正直,不應當落得現下這種不體面的下場,也不該遭受這般侮辱。我既然放你們進門,你們就一定要找到殺死他的兇手!”
她抛下這一句後,就轉身離開了。
她得知義父的死訊已經有三月了,這三月中,她憤怒過,懷疑過,崩潰過,悲恸過,即便現下已經逐漸接受了“義父已死”這個事實,她還是不願多看任何與義父有關的東西,這些東西總是能輕易令她眼中的眼淚淌不盡一樣的滾滾而落。
——那可是她的父親啊。
耶律儒玉見衆人的神色有些凝重,不由地笑了一下:“你們何必放在心上,反正左右不過三天,能抓到兇手便抓到,不能抓到……你們也沒有機會和她說對不起了。”
畢竟,遼主的三日之限,還懸在衆人的腦袋上呢。
宮九膈應地看了耶律儒玉一眼,當先踏入了輔國大将軍的卧房。耶律儒玉不以為意,也沒有跟着一塊進去的意思,轉身去大廳等待去了。
輔國大将軍的卧房比衆人想象中的更加講究,地面上鋪着羊毛氈,桌面上罩着暖絨布,床上也是毛絨絨一片,而且難得的是,這些毛絨絨的東西都打理地整整齊齊,絲毫不亂。
楚留香和姬冰雁第一時間去翻看輔國大将軍的書櫃和書桌,想看看有沒有什麽信件或者起居錄,能了解輔國大将軍在被殺之前的動态。墨麒則和床鋪邊的一個矮櫃較上了勁,這矮櫃有一個抽屜居然怎麽也拉不出來,而且堅固的很,裏面定然藏着很重要的東西。
宮九湊過來看:“說不準線索就在這裏面了,蠻力打不開?那就撬鎖吧。”
楚留香和姬冰雁聞言,不由地也湊了過來。
墨麒從袖中摸出那根熟悉的鐵棒,戳進鎖眼裏,幾下轉動,鎖芯咔嚓一聲,抽屜應聲而開。
裏面是一個被紅絲絨鄭重包着的匣子,拿出來一掂,還挺沉。
楚留香和姬冰雁的好奇心也被勾起來了,催促:“打開看看!”
墨麒依言将紅絲絨拉開,掀起匣子。
裏面裝着三個圓柱形,大小不一的玉石,一端平整,一端圓潤。
最小的那個一手可握,最大的那個一個手掌都不一定能握得全。墨麒看不懂這是什麽東西,伸手就要拿出來,被宮九一巴掌打在手背上:“別碰!”
楚留香和姬冰雁紛紛閉着嘴,直起身,眼觀鼻鼻觀心地轉身回去繼續翻他們的書櫃和書桌了。
墨麒皺眉,仔細打量這三個玉石柱:“有何不妥嗎?”
難道是上面淬了毒?還是說裏面藏了什麽機關?
宮九原本嫌棄的表情頓時變成了似笑非笑:“你不知道?不是裝的罷?”
墨麒慎重地端詳了一下:“……這是什麽物什?”
宮九:“你真的不知道?”
墨麒:“……?”
墨麒莫名其妙,這是什麽很常見或者很有名的東西嗎?不吧?這不就是普通的羊脂玉?形狀也沒什麽稀奇,玉柱也并不透亮,看起來裏面也沒藏着什麽東西,玉石表層也沒有什麽花紋……
墨麒還端着匣子冥思苦想,宮九已經不知什麽時候,湊到他身邊了,整個身子幾乎都挨着他,雙唇一啓,語氣暧昧,濕熱的呼吸噴灑在他耳翼:“是用在這兒的……”
宮九用自己的身體遮掩住楚留香和姬冰雁二人視線的手,放肆地動作了一下。
楚留香和姬冰雁聽到了一旁傳來的匣子翻倒聲,和墨麒一聲驚怒的呵斥:“宮九!”
楚留香和姬冰雁默默把腦袋一起探進書櫃裏,佯裝自己不存在。
宮九被墨麒推倒在地,索性也不起來,反正地上墊着綿軟的羊毛氈,手摸上去還絨絨的,柔軟又蓬松,他拉長了語調,強行委屈道:“不是你問的我,這是什麽物什?”
那三根玉石落進羊毛氈裏,也滾動不了,恰好散落在懶洋洋面朝上半撐着身子的宮九身邊,其中一個還好死不死地落在宮九随意半曲起的雙膝之間。
墨麒的喉結幾乎在畫面映入眼中的瞬間滾動了一下,然後一把把宮九從玉石中拉了起來,着惱的聲音裏帶着一絲自己也未察覺的羞窘和幹澀:“非禮勿言。”
宮九被墨麒拉住了手臂,也沒法再繼續躺回去進行他的撩人大計了,惋惜地看了一下羊毛氈間的三根玉石:“好罷。”
宮九暫且老實了下來,不過他狡黠地眯起的眼眸和嘴角似有似無的笑意,無不顯示着他正在打一些不那麽正經的壞主意。
墨麒正如臨大敵地把心口上又一次亢奮地抖摟出土的小芽摁回去,根本沒瞧見宮九正往他身上打轉的眼神。
楚留香輕咳了幾下,試圖正經地讨論這個線索:“你們說,這東西到底是大将軍自己用的,還是給別人用的……”
他聲音越說越小,因為宮九在墨麒身上打轉的眼神越來越饑……不是,是滾燙,搞得楚留香簡直想立即拽着姬冰雁掉頭沖出屋子,免得一會被迫圍觀什麽幹柴烈火的場面。
楚留香默默閉上了嘴,放棄了正經地讨論玉石用途的想法。
姬冰雁一直豎着耳朵,直到聽見一旁沒有聲音了,才一臉淡定地從書櫃裏拔出腦袋,行動間恰好不小心掃到了一個小小的、指頭大的瓶子,他伸手接住,順手打開一聞:“……是輔國大将軍屍體上的香味。”
姬冰雁将瓶裏的東西倒了出來,沉吟了一下:“這還有些稀奇,看着像是……油?我還未曾見過有這樣香氣的東西,這應該是香料配成的,嗯……聞起來确實不錯,和平日佩的香囊的味道差不多。”
楚留香挑眉:“你不覺得,這位輔國大将軍有些奇怪?雖然先時府人是言辭确鑿地說了輔國大将軍絕不是斷袖了,但你看看,這香油,這玉石,還有輔國大将軍居然那般講究打扮,而且終生未娶……我覺得他是斷袖的可能性很大啊。”
姬冰雁睨了楚留香一眼:“你也愛用郁金香味的香露,你也很重視打扮,而且你到現在也還未婚娶。你和這大将軍不就只差這玉石嗎?你怎麽确定這玉石是他自己用,不是給別人用的?”
楚留香被姬冰雁擠兌的尴尬:“你這麽說——可是他也沒有一個‘別人’啊?他不給自己用,給空氣用啊?更何況,這東西被他藏得那麽嚴實,明顯就是不想讓人知道。他要是給別人用的,他需要這麽藏嗎?”
他突然一頓:“對了,斷袖。這算不算是他和其他人不同的地方?”楚留香精神一振,“走,我們現在就去另一名死者的府上一探究竟!”
……
半個時辰後,玉射郡王府內。
楚留香、姬冰雁、墨麒對着幾乎一模一樣的三尊玉石相對無言。
“這是哪家有名的店面批量特制的麽?”楚留香納悶,“雖然找到這種東西是意料之中,但這兩套玉石居然長得如出一轍,這就有點兒……”
楚留香捂住了額頭:“……等會,我捋一捋。輔國大将軍是一手帶大玉射郡王的人,等于是玉射郡王的半個父親。這位大将軍又是一個斷袖,卧房裏藏着三根……玉石,這種樣子的玉石,玉射郡王也有一模一樣的三根。”
姬冰雁:“有可能是輔國大将軍知道自己的義子和自己一樣,也是個斷袖,又都因為身份特殊,不可洩露此秘密,所以才送這東西?”
楚留香伸出手,過了一會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太怪異了,我不能接受。這是父子之間會做的事情嗎?”
宮九看了楚留香一眼:“總比另一個可能好。”
如果不是出于姬冰雁所言之意,那很可能說明,輔國大将軍與玉射郡王之間,有某種不可被世俗原諒的關系。
“遼國也是有豢養娈童一說的。”宮九冷漠地道。
楚留香不願意想這個可能,他竭盡全力地駁斥道:“可玉射郡王他養了這麽一整府的小妾,他分明是喜歡女子的。”
宮九:“那為何他不娶妻呢?”
楚留香噎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合理的理由:“因為他還沒有遇到真正能令他心愛的人!”
宮九呵笑了一聲:“那為何他娶了這麽多妾,又養了她們這麽多年,卻毫無己出?”
“九公子,你難道是想說,這些妾只是他打的幌子,其實他根本就沒碰過她們?”楚留香瞪大了眼睛,“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輔國大将軍真的對玉射郡王做下過這麽過分的事情,為何在他死後,玉射郡王會勃然大怒,不惜與遼主争吵,違背遼主的命令,也一定要率軍為輔國大将軍讨回公道,找到殺害他的兇手?”
楚留香終于找到了站得住腳的立場了:“你會為你的仇人做這種事嗎?當時輔國大将軍的死訊傳來時,他的屍體已經被找到了,玉射郡王如果想要報複,直接對着屍首下手就是,何必不遠迢迢從上京率軍跑去桑幹河呢?”
姬冰雁有氣無力地揚高了聲音:“不必争吵了,要想知道玉射郡王是不是斷袖,直接問問那一整府的小妾不就行了?”
到底碰還是沒碰過,這不是一問便知的事情,何必在這裏你争我辯。
…………
“當然碰過,郡王大人可是每個月月初都要來我房裏的!你這話問的是什麽意思,難道是嫌妾身長的不夠好看,留不住郡王大人的心嗎?”
小妾們憤憤地開始七嘴八舌,亭院裏頓時聒噪起來。
“哼,郡王大人可是最喜歡妾身的腰了……”
“郡王大人每次來的時候,可是會要我很多遍的!”
墨麒僵硬地跟在宮九身後,玉石一般白皙的耳朵已經染上了紅色。
楚留香咳了幾聲:“好好好,就是問一下,諸位夫人不要想多。”
一直在亭院裏喝茶的耶律儒玉笑了一下。
一個穿着單薄的小妾趁機上前:“讓妾身來為您沏茶吧!”
她沒等耶律儒玉說話,就動作飛快地翹着蘭花指提起茶壺,給耶律儒玉重新斟滿了茶杯,而後故意裝作不小心的樣子,手指在耶律儒玉的掌心上一碰。
耶律儒玉臉上的笑意更大了。
那小妾頓時心喜,用更加含羞帶怯的眼神欲語還休地看了耶律儒玉一眼。
耶律儒玉放下手中的茶杯,放慢了語速笑着問:“你方才,是不是碰到我了?”
小妾羞紅了臉:“這、妾身只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