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無臉人案03 (1)
府人說, 輔國大将軍和玉射郡王的屍體已經被冰封了, 還真是被冰封了。
冰窖裏特地挖了老大一整塊池子, 裏頭放了水, 周圍全是冰壘起的池壁, 裏面凍着的就是兩位被特別保存下來的死者屍體。
冰窖裏本來就寒冷刺骨,光線也不是很好,兩具屍體又都詭異的被人削去了臉,在冰棱的折射下扭曲畸形,顯得更加可怖,而且——
“你們當時将人凍起來的時候, 就沒有想過要怎麽化冰嗎?!”陸小鳳匪夷所思地蹲在池邊, 看着這個凍了兩具屍體的大冰池子問。
府人又一次板住了臉:“驗屍是諸位的事情,與在下無關。”
楚留香也倍感無言以對。
一開始府人說,屍體被冰封在地窖裏的時候, 楚留香還以為遼人到時候會有什麽化冰的辦法,結果到頭來又是一甩袖子把問題都抛給他們了。
姬冰雁道:“罷了, 先将屍體與周圍的冰一刀切下來, 等搬出來再化冰。”
宮九皺了皺眉, 看一旁的墨麒要動手親自去割冰塊了, 才一把拉住墨麒, 勉為其難地拔劍出鞘, 遙遙對着冰池揮去幾劍。罡風劍鳴聲後, 屍體四周的冰被無聲地切開了口。
宮九睨了府人一眼:“叫人來把裏面你們的人搬出來。搬個冰塊這種小事, 就不用我們來替你們操心了吧。”
府人流露出了一絲不滿, 但一看墨麒沉着的臉,瞬間将話頭憋回去了,誠惶誠恐地埋下頭:“我這就喊人來。”
被凍在長方體形的冰塊裏的屍體,很快被府人找來的幾名仵作擡了出來。楚留香和陸小鳳主動伸手為兩具屍體化冰,仵作們沒走,他們倒是對這些突然出現的宋人沒什麽敵意,還主動幫着兩人為不斷滴水的屍體盡快擦拭身體,以免被水破壞了好不容易保存下來的屍體。
擦幹後的屍體,除了因為才被從冰塊裏解凍出來而格外冰冷僵硬,确實還很好地保留着被冰封前的模樣。
有了馬迷途案的教訓在前,楚留香第一句就問:“輔國大将軍還有玉射郡王的屍體,可都讓家人親自來驗過了?”
仵作答道:“是通知了家裏人,請他們親自來看過的。輔國大将軍的屍體是他收養的義女來認的,玉射郡王的屍體是他的枕邊人來認的。屍體沒錯。”
陸小鳳驚訝地對府人道:“你是不是傳達錯了?這位仵作說的是‘枕邊人’,不是夫人?”
因為在場的人都不會契丹語,進入冰窖後與仵作之間的對話,都是通過府人的轉述完成的。
府人搖頭:“就是枕邊人。玉射郡王雖娶了不少小妾,可正妻之位卻一直空着。”
花滿樓接着問:“那義女……?”
府人道:“輔國大将軍一生都未曾娶妻,便是連妾也沒有一個。這位義女乃是他收養的友人之女,從小與玉射郡王一塊被輔國大将軍獨自拉扯大的……”
姬冰雁思索道:“玉射郡王是輔國大将軍帶大的?難怪輔國大将軍的死訊會激怒玉射郡王,令他不惜與遼主大吵一架,也一定要去追查兇手身份了。”
輔國大将軍的年紀其實已經不輕了,許多人在他這個年紀,早已經開始享怡兒弄孫之樂了。但他還披挂着戰甲,奮戰在遼與西夏的邊境,在與西夏的戰役中兇悍殺敵,數次為大遼掠回勝利。
陸小鳳在屍體邊轉了一圈,有點驚訝:“大将軍平日還是很講究的嘛。”
他一直都覺得,像這種一生都在馬背上滾打、戰場中血裏來血裏去的将軍,生活應當是很粗糙、很不拘小節的。但輔國大将軍卻并非如此,他的頭發雖然已經花白,但都整齊地打理過;胡須雖然茂密蓬松,但都精心地梳理過;就連手指的指甲也是剪得幹幹淨淨,棱角也修的十分圓潤。莫說是戰場上打滾的将士了,就連陸小鳳自己都不一定有他這麽講究。
如果換下他身上這身盔甲,改穿上一件富貴人家的衣服,便是說他是富貴老爺也沒什麽違和。
陸小鳳忍不住又對府人質疑了一遍:“你們當真讓大将軍的義女來驗過屍體了?”
府人瞪大了眼睛:“我何必在這個問題上撒謊!不止輔國大将軍的義女來看過屍體,就連玉射郡王也來看過了。不然玉射郡王又如何會相信,征戰了一輩子沙場的輔國大将軍會突然莫名其妙地被人殺死,他又如何會怒而率兵親去查兇?”
楚留香已經将盔甲摘下了:“死因是胸口被人用槍捅穿。”
墨麒注視着屍體的眼神一凝:“為何盔甲上沒有缺口?”
花滿樓看不見屍體的模樣,聽聞墨麒這麽一說,也不由地疑惑道:“胸口被槍捅穿,可身上的盔甲沒有缺口?難道在他被殺死的時候,其實并沒有穿盔甲?”
楚留香和墨麒一同除去了裹在輔國大将軍腰上,捆綁繁瑣複雜的系帶:“……且被人去了勢。”
宮九嘴角抽了一下:“怎麽,現在的人殺人都有這種嗜好?”
上一個這麽做的人還是花将——!墨麒和宮九齊齊想到了這一點,不由地對視了一下。
難道……當真是耶律儒玉與影子人合作了,這人是花将與影子人聯手殺的?
陸小鳳在一旁不由地沉默了下來,臉色有些奇怪。
楚留香又檢查了屍體的其他部位:“沒有其他傷口了。”他将手中的盔甲放在一邊,總結道,“屍體胸口的槍傷是致死的原因,面部被人以利器削去,并且被人去了勢,此舉或許是為洩憤。”
宮九對着府人挑眉問道:“你們輔國大将軍,莫非還有斷袖的癖好?”
之前花将出手,不就是因為那幾個枉稱為人的畜生膽敢折辱營中士兵,才“替天行道”的麽。
府人大為震驚,而後勃然大怒:“輔國大将軍怎麽可能會是斷袖呢?!他那般嚴肅端方、克己複禮之人——你們休要誣賴造謠,污了大将軍的名聲!”
“軍營中的事,你也不清楚,你憑什麽斷定?而且……先時你不是還說,輔國大将軍一輩子都未曾成親?既是如此,懷疑他是斷袖也是合理的推測吧。”宮九并沒有把府人的憤怒當一回事。
府人咬牙忍了一會,大概是想到了耶律儒玉的“叮囑”,沒敢在墨麒面前大小聲。冷靜了一會後,克制着怒火道:“我的兄長,就是輔國大将軍旗下的士兵。輔國大将軍一生戎馬,為大遼立下了汗馬功勞,對待營中将士們,也是親如兄弟。如若不然,輔國軍又如何能那般團結,在戰役中屢屢取勝!那種龌龊之事,輔國大将軍怎麽可能會做!”
楚留香還待再問,墨麒搖頭道:“應當不是花将做的。”
宮九:“為何?”
墨麒:“花将殺人,必會毀屍去勢,其因是為洩憤。但除了去勢之外,更能令他獲得快感的還有另一件事。”
宮九口出驚人:“……反上回去?”
“……!”陸小鳳等人紛紛向宮九投來類似于“噫——”這樣含義的眼神。
墨麒也被宮九的直白噎了一下:“……對。但輔國大将軍的屍體上卻并無此痕跡,兇手将其去勢之因或許與花将的不同。”
楚留香嘆了口氣,一頭霧水,毫無頭緒。他暫且不再看輔國大将軍的屍體,轉身走到玉射郡王的屍體前,解開完整無損的衣襟:“嗯?”楚留香驚訝地眨眨眼,“也是胸口上有傷,衣服卻毫無缺損。”
姬冰雁看了一眼:“被人直接一招掏心了?也不知他是做了什麽事,能讓那個兇手這麽憤怒,兵器都不用,直接上手。”
玉射郡王的左胸已經只剩一個空洞,心髒不翼而飛,右胸則是一記深深的箭傷,乃是被他自己的金箭所傷。
姬冰雁打量了一下玉射郡王身上的佩飾:“冰水玉腰墜,金蠶絲系衣,瑪瑙金銀戒……這位郡王才叫會打扮。”
楚留香捉起玉射郡王的手掌看了看,沒有一點老繭,都被打磨幹淨,十指指甲修剪圓潤,甚至還被保養的微微泛粉,顯然手掌的主人極為重視這雙自己平日賴以射箭的雙手。
陸小鳳沒興趣看打扮,只對楚留香催促:“脫褲子,脫褲子。”
楚留香無語地看了陸小鳳一眼,手上還是從善如流地除去了死者身上最後一件衣物。
“為何又是被去勢了?”陸小鳳的臉幾乎皺成一團。
楚留香奇怪地道:“去勢又怎麽了?”
陸小鳳苦着臉:“那群從大宋逃竄來的影子人,在我大宋犯案的時候,只削人臉,可沒有将那些死者去勢啊!”
為何到了遼國來,就變了呢?
墨麒有些驚訝地看向陸小鳳,原本已經壓下去的對花将的懷疑,又一次攀升起來。
楚留香思索了一下,道:“但在遼國受害的人,并不止輔國大将軍和玉射郡王二人。除這二人之外,還有百名戍邊的士兵也為影子人所害。析津府這裏并沒有保存他們的屍體,倘若他們并沒有被去勢,輔國大将軍和玉射郡王這兩人只是個例呢?沒有這中間百名士兵的屍體,是否到了遼國之後,這群影子人改變了作案的習慣,我們也無從确認……”
陸小鳳面滿愁容地點頭,正發着愁,卻瞧見花滿樓在輕輕吸着鼻子,好像在嗅什麽東西的味道似的:“七童,你是不是聞到什麽了?”
花滿樓點點頭:“雖然已經很稀薄了,但二位死者身上,都擦了淡香。”他頓了一下,補充道,“不是同一種香味,是不一樣的味道。”
“擦了淡香?”陸小鳳很難理解,“玉射郡王這麽講究也就算了,輔國大将軍至于還擦淡香嗎?”
花滿樓走近了輔國大将軍的屍體,微微靠近又聞了聞:“……聞起來有些熟悉,好像……我在哪聞到過。可是一下想不起來了。”
楚留香也有些納悶:“這香味應該是死者給他們弄上去的吧?”
花滿樓輕輕嘆了口氣:“倘若這裏還保存着那百名士兵的屍首便好了。一來,我們可以驗證一下,這些死者是不是都被人去了勢,二來,也可以查驗一下,那些士兵身上是不是也有淡香味。”
府人臉色有點不好看。因為這些宋人說來說去,都好像在責怪他們析津府,沒能好好保存那些士兵的屍體,才導致現在整個案子連貫不起來似的。
一旁的仵作裏突然有一個年紀較大的,對着府人說了幾句。
“他說什麽?”宮九問府人。
府人道:“他說,幾位如果當真想要驗那些士兵的屍體……他們知道有幾具屍體是沒有家人認領的,被他們後來葬在了亂葬崗裏。如果你們需要,他們可以帶你們去将那些屍體挖出來。”
“不過……你們最好也別抱有太大希望。那些屍體也沒有棺材,被埋在土裏少說也有兩三個月了,雖說是比直接曝屍荒野要好吧……可畢竟這麽久了,現在過去看,指不定已經爛成什麽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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爛成什麽樣子倒無所謂,他們主要的目的還是檢查一下,是不是就連這些士兵也被去勢了。
宮九被熏得眉頭幾乎連在一起,花滿樓的嗅覺敏銳,此時也是緊緊掩着口鼻,臉色有些蒼白地站在宮九身邊,離被挖開的墳坑遠遠的。姬冰雁就更別提了,他站得甚至比花滿樓還遠。
“沒有,他們的屍體是完整的。除了胸口的致命傷之外,沒有其他的傷口。”楚留香從墳坑裏出來。
他的臉色如常,畢竟聞不着什麽臭味。陸小鳳就比較慘了,被熏得幾次幹嘔,還被楚留香調侃着是不是“有了”。
墨麒還蹲在屍體邊,除了臉色難看些,翻腐屍的手卻很穩。那副認真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翻的是珍珠,而不是一灘快成爛泥的腐屍。
“有問題。”墨麒将所有的屍體都仔細摸過一遍,才從墳坑裏出來。
陸小鳳快被熏死了,見墨麒出了墳坑,忙不疊地也爬了出來。
宮九遠遠地對着想要走來的墨麒比了一個“止步”的手勢,捂着口鼻嫌棄道:“說罷,發現什麽問題了。”
“……”墨麒很是令行禁止地停下了步子,引得楚留香和陸小鳳紛紛投來促狹的眼神,“這些士兵的屍體,分成兩類。一類是未被棄置入水中的,一類是在水中泡過、發漲了的。未被棄置入水中的士兵,他們的衣服上有缺口,于胸前的傷口一致。”
陸小鳳接道:“也就是說,他們在被人殺死的時候,是穿着衣服的。”
墨麒颔首:“另一類被水泡過的死者,他們的屍體腐爛程度更高,幾乎已經只剩白骨,但他們的衣服卻很完整,沒有任何破損。”
楚留香道:“也就是說,他們在被人殺死的時候,是沒穿着身上的衣服的。他們現下身上的盔甲,是在被人殺死後重新套上的。”
花滿樓小小聲笑了一下。
陸小鳳很敏感地聽到了這一聲笑,氣道:“七童,你笑什麽?!是不是笑我現在很臭!”
花滿樓帶着笑意道:“不是很臭,是特別臭。不過我不是笑這個,我只是覺得,你和香帥剛剛一人接一句道仙的話的樣子,很像是哼哈二将。”
楚留香哈哈笑了一下,很是豁達地和花滿樓開玩笑:“花公子,哼哈二将可是佛門的,咱們道長可是道門的。要說我們像什麽,也應該是明月清風嘛。”
墨麒聞言,突然下意識地看了宮九一眼。
陸小鳳叫道:“道仙!說這話你還看九公子做什麽?難道你收我和香帥做道童這種事情,也要經過九公子的允許?”
墨麒默默垂下眼:“……”
可不是麽,畢竟清風這個名字,已經被九公子早在滿裏的時候就占過了。
姬冰雁慢慢從後方的小徑上走回來:“但為什麽影子人在處理屍體的時候,要将這些士兵分別處理?目的何在?”
他将話題又扯回了正軌。
姬冰雁的問題,沒有人能夠回答的上來。現在的線索實在是太少了,只靠這幾具屍體,根本查不出什麽東西來。
姬冰雁思考了一會,對府人道:“你幫忙問問仵作,當時水下的士兵有多少人?岸上的士兵有多少人?這個……你們當時應該有清點過吧?”
府人将姬冰雁的問題轉述給仵作了,仵作們回憶了一陣,互相對了一下,确認無誤後跟府人說了一串話。
府人聽完,對姬冰雁道:“被抛進水下的士兵只有十來人,剩下的,都被抛在了岸上。”
楚留香低聲問:“你問這麽做什麽?是不是想到了什麽?”
姬冰雁聳聳肩:“沒有,只是想到影子人殺那些被抛進水下的士兵時,還要先脫了他們的衣服,殺死,再穿上,這麽麻煩,他們到底這麽做是閑着沒事幹,還是意有所圖。”
姬冰雁揚揚下巴示意了一下墳坑:“泡了水的屍體,是會膨脹變形的,而且屍體上的痕跡也很可能會被水流沖走或是毀掉一些。這些被抛進水裏的屍體,是不是因為有某種特征,吸引了影子人的注意……而影子人将他們抛屍入水,為的就是毀掉這些特征?”
楚留香嘆了口氣:“……你說的很有可能。只可惜,這屍體已經在土裏埋了三個多月,幾乎都已經腐爛的差不多了。倘若我們能早些來……”
說不準還能再多查到一些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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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亂葬崗回府時,府人已經不再跟着他們了。衆人并沒有徑直回到耶律儒玉的府邸,而是随便在沿途尋了一家看起來不錯的酒樓,坐在大廳,叫了些花生和酒。
陸小鳳費力地和小二比劃:“花……生!”他在空中用手比劃了個花生的形狀。
小二投來了驚怒和嫌棄的表情,并且語氣很激憤地說了一句什麽。
陸小鳳被小二瞪得莫名其妙:“他瞪我幹啥?”
最後一個去廂房沐浴完的墨麒,從樓上走下來,恰好聽見了小二的那一句怒罵:“……你剛剛和他說什麽了?”
陸小鳳:“嘿,我又不會契丹語,我能和他說什麽,我就跟他比劃了一下花生的形狀啊!”他說着,又在空中比劃了一下。
小二眼睛瞪得更大了,用契丹語又罵了一句。
這一次,就連周圍的客人都紛紛向陸小鳳投來了異樣的目光。
陸小鳳受不了這種雞同鴨講了:“他說什麽!!”
墨麒抿了抿唇,陸小鳳狐疑地覺得他好像在忍笑:“他說你……下流。”
陸小鳳:“我什麽?!我要個花生怎麽就下流了?!不對,等等,道仙,你聽得懂他說什麽啊!”
墨麒沒有回答陸小鳳的話,而是低聲用契丹語對着小二說了幾句,小二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臉上帶着歉意又叽裏咕嚕說了幾句,而後回身走了,看樣子應該是去拿花生了。
陸小鳳難以理解,墨麒坐下後他還在問,勢必要問出個子醜寅卯來,不能白白被罵下流:“為什麽說我下流!”
花滿樓也露出了忍笑的表情,實在是陸小鳳又委屈又茫然又憤怒的語調,實在是太好笑了。
墨麒輕咳了一聲:“他們以為……你比劃的是……想要個陪酒姑娘的意思。”
兩個圓,看起來可不就像是姑娘的……咳。
陸小鳳僵在桌邊,花滿樓和楚留香放聲大笑。
小二很快就将花生和酒送上來了,為表歉意,還送了一小碟牛肉。
楚留香笑也笑完了,臉上又重新籠上了愁雲。他沒什麽心思地随便磕了幾口花生,望着大廳中央,嘆道:“現在,我稍微有點想念酒樓裏的說書先生了。”
不像現在,他們在這大遼人生地不熟的,什麽信息都搜集不到。
陸小鳳也愁的很,不過他和楚留香不一樣,越是愁,手和嘴就越停不下來,一邊磕着花生,一邊應和道:“是啊。咱們想要知道輔國大将軍還有玉射郡王,和耶律儒玉的關系究竟如何,問百姓肯定是問不出什麽東西的。想要問遼國朝中的官員吧……他們又怎麽可能将這種事情,如實地告訴我們這些宋朝來使呢?這可怎麽辦!”
宮九沒有碰花生,也沒有碰酒,手指只在腰間劍上的玉佩上慢慢摩挲着,他淡淡道:“我已經派了暗衛,去朝中打探了。只要這大遼不像玉門關一樣被守的鐵桶一片,什麽消息都傳不出來,我的暗衛總能探到一點蛛絲馬跡的。”
宮九挪了挪屁股。
朝着墨麒的方向坐近了一點。
墨麒方才沐浴完畢,身上早已沒有了墳坑的味道,那股熟悉的、沁人的冷香重新萦繞在宮九的鼻尖。
宮九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他正準備再向墨麒的方向歪一歪,酒樓大門又走進一隊白衣人。
是他派出去打探的暗衛回來了。
等到暗衛們走到衆人桌邊,墨麒在宮九之前開口:“沒遇到什麽麻煩吧?”
暗衛頭領恭敬地抱拳躬身:“回國師的話,在探查消息的時候,小的們差點和耶律儒玉的人撞上,但幸不辱使命,我們還是将情報帶回來了。”
宮九不耐:“說。”
“是。”暗衛頭領恭聲道,“遼國的官員并非全都是忠心耿耿,我們探查了一些私底下其實和大宋有暗地交易的官員,一逼問便知了:輔國大将軍和玉射郡王,都不是耶律儒玉的敵人。”
“輔國大将軍向來忠國不忠君,誰坐在遼主的位置上,他就忠于誰。所以是不是耶律儒玉登基,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影響。他的立場一向是中立的,耶律儒玉沒有必要除他。”
“玉射郡王就更不可能了。他本就只是一個閑散王爺,從來不理朝政之事,只一心玩樂,耶律儒玉也沒有必要除他。”
墨麒和宮九一道沉默下來,心裏都在想同一個問題:既然耶律儒玉與這兩名死者都不是敵對的關系,是不是說明,他确實并沒有對這兩人下手?也就是說,那兩具被去了勢的屍體并不是花将做的——影子人偏偏将輔國大将軍和玉射郡王去了勢,其實是另有原因?
可——能是什麽原因呢?
暗衛報告完後,很快就退下了。這麽一大群白衣人突然湧進酒館裏,還是很引人注目的。
陸小鳳已經吃完了花生,手沒有別的事幹了,一邊思索一邊敲桌,咚咚咚地毫無節奏可言:“你們說,為什麽這些影子人要削了那些死者的臉呢?難道那些死者的臉對他們來說有什麽用途嗎?”
楚留香也想不通這點:“照理來說,毀去面容無非就是一個原因:為了掩蓋死者身份。但這些死者身上都有銘牌,而且死後靠着銘牌,又都有相應的家人來認領屍體,掩蓋身份就說不通了。”
“難不成和去勢一樣,也是為了洩憤?”陸小鳳眼神放空喃喃,“唉,這案子真是毫無頭緒。”
他又敲了幾下桌子,突然道:“咱們這麽死氣沉沉怎麽行?這案子,遼主可是給我們下了期限的,現下也就只剩下五天不到了。”他振奮了一下精神,“瞧大家興致不高的樣子,不如我給諸位長歌一首?”
花滿樓手裏的酒杯“啪嚓”一聲砸在了地上。
…………
衆人是被小二趕出來的,全因陸小鳳那簡直能奪命的可怕歌喉。
陸小鳳尴尬地摸摸自己小胡子的位置,摸了個空——在被小二趕出來不久後,他的胡子就被宮九怒而一劍削掉了。
陸小鳳不敢再抖機靈,心裏慶幸還好墨道仙在旁邊,不然他看宮九出劍前的眼神,分明是有幾分想要把他整張臉——而不是胡子——削掉的。
“什麽人會用削臉來洩憤呢?因為他長得很醜?”陸小鳳唠唠叨叨地道,“還是說,這削臉單純只是兇手想要留下一個标記?”
墨麒沉聲道:“不可能。影子人不會希望自己的行動被人發現,留下标記與影子人想要隐藏蹤跡的要求相沖突。兇手削人面孔必然不會是因影子人的任務。”
陸小鳳嘆氣:“那總不能是因為嫉妒人家長得帥吧!”
楚留香笑了起來:“因為嫉妒人長得美而出手毀人容貌,我已經見過了。但是因為嫉妒別人長得帥而出手的,我還沒見過。倘若他們削人面孔當真是因為這個原因,等抓到他們時,我定要問問,他們是不是認識石觀音。”
花滿樓挺好奇的:“石觀音?我在江湖中也有耳聞,聽聞石觀音就是被香帥你打敗的。但具體的故事我還未曾聽聞過。”
姬冰雁嗤笑了一聲。
楚留香佯裝沒聽見:“诶,花公子要是想聽,我就把這故事說一遍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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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一路從酒樓裏出來,直接返身出城,準備去屍體被發現的位置,也就是桑幹河邊看看。
桑幹河邊是一片廣袤的土地,也是平日裏牧民們放牛放羊的地方。但現在這裏放眼望去,看不到一頭牛,也看不到一只羊。
墨麒微微蹙眉:“影子人削臉,會不會只是為了震懾?”
至少現在百姓們确實是不敢靠近桑幹河這片地方了。
“也有可能。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說明影子人的栖身之地,就在這桑幹河附近,故而他們才希望百姓可以遠離這裏。”花滿樓沉吟了一下道。
陸小鳳将手放在額頭上,眺望了一下:“可這完全看不到人哪!別說人了,就連什麽帳篷我都看不見!”
楚留香猶豫了一下:“我們找找?如果影子人的栖身之地就在這桑幹河附近,那或許這裏的百姓會留意到一些異常之處……”
衆人都覺得楚留香說的沒錯,于是順着桑幹河一路往上游走。
姬冰雁淡淡道:“百姓就算撤地再遠,也不會離開桑幹河的。這河水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水源,沒有桑幹河,他們平日裏喝的水,給牛羊們喂的水,就得走上幾百裏路,也不一定能取得到。”
宮九點頭:“他們搬走也不一定是因為收到了驅逐或者被這些屍體震懾,只是因為這一片的水源,已經被屍體污染了,為了能有幹淨的水源,他們才會遷移。但不管是什麽原因,他們肯定是沿途往上游走,不可能是往已經棄過屍的河段的下游走。”
兩人都說的篤定,事實也正如他們所料那般,走了一炷香的時間後,衆人終于看到了一片駐紮在一起,雪白厚實的帳篷。
帳篷外圈着很大一群牛羊,都湊在一塊取暖。尤其是那些羊群,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大團子軟蓬蓬的雲朵。
衆人裏只有墨麒會說契丹語,于是問話就交給了墨麒來做。可他們一連走了好幾個帳篷,都被裏面的牧民們格外警惕和敵意地驅趕了出來,就連墨麒這張總是無往不勝的臉都沒有派上用場。
宮九躍躍欲試:“敬酒不吃吃罰酒。不如我直接抓幾個人來……”
墨麒皺緊了眉頭:“不可。”
楚留香和陸小鳳齊刷刷轉過臉來,感覺九公子說不準下一瞬就要對墨麒發脾氣了,結果只聽到了一句拉長了音調的“好——吧——”。
楚留香眼神欣慰:“……”
陸小鳳眼神成謎:“……”
姬冰雁看了宮九一眼,而後不那麽情願地從袖中摸出一顆珍珠來。顯然一開始他看宮九,是在想能不能把宮九身上的珍珠揪一顆下來。考慮到銀子再多,也得有命才能花,姬冰雁退而求其次地貢獻出了自己的明珠。
姬冰雁道:“用這明珠與他們換情報。遼國不産珍珠,這一顆明珠足以為他們在市場上換得不少好東西。”
姬冰雁将珍珠遞給墨麒的速度,是那麽的緩慢,慢得令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內心的掙紮,更別提他從頭到尾都沒從珍珠上挪開的眼睛了。
胡鐵花喊姬冰雁“死公雞”,可不是随便瞎叫的。
有了姬冰雁貢獻出來的這顆珍珠,墨麒換了一個帳篷再次詢問的時候,終于有人有了反應。
這一家帳篷裏足足擠了有六個人,除了一個成年男子還有一個看起來病恹恹的女子之外,剩下的四個都是半大的孩子,縮在棉被裏,冷的不想出被窩。
看得出來,這一家的生活情況确實很是窘迫,也難怪會抵不住珍珠的誘惑了。
那男子拿了珍珠後,才幹脆地對墨麒道:“你們想問什麽?”
墨麒看了幾眼在棉被裏咳嗽的孩子:“……你們為何遷移到這裏?”
男子遲疑了一下,而後道:“當然是為了水源……那下游的水都已經泡過屍體了,誰還敢喝?就算是喂給牛羊也不敢啊!萬一有什麽疫病,那來年……”
這日子還能過得下去嗎?
男子說得很有道理,但陸小鳳看他遲疑吞吐的神色,總覺得他還藏着點什麽沒說。
姬冰雁一點都不希望自己的珍珠就這麽被浪費了,直接問道:“你們遷移,難道不是因為發生了什麽奇怪的事情嗎?”
被子裏的孩子們齊齊露出了恐懼的表情,瑟縮在一起。那個咳嗽的孩子被吓得咳得更厲害了,臉都漲紅了。
花滿樓聽得心裏很是過意不去,于是走到男子面前,又摸出了三片金葉子:“你直說就是,我們出去以後也不會亂說的。”
男子憋了一會後,壓低聲音道:“我們……之前在下游放羊放牛,好幾家人,丢了牛羊。”
“一開始,我們還覺得是哪一家人手腳不幹淨偷的。可是把人叫齊以後一清點,也沒有哪一家的牛羊多了……”
陸小鳳:“會不會是被煮了吃了……”
男子搖頭:“你們也看見了,咱們互相之間住的這麽近,誰家煮牛肉湯或者羊肉湯會聞不到味道?根本沒有人宰殺牛羊。那幾只牛羊,就是莫名其妙地消失的。而且……還都是母的。”
楚留香摸摸鼻子:“都是母的?難道是小偷想喝牛羊奶了?”
男子無奈:“我們怎麽知道那賊人到底是怎麽想的。”
他繼續道:“連續有牛羊失蹤了七八次之後,大家都坐不住了,因為各家都有被偷的。所以,我們就聚起來,說兩家兩家的輪流守夜,這樣就能知道究竟是什麽人半夜偷牛羊了。”
“你們抓到人了嗎?”楚留香站直了身體,好像預料到了結果。
男子飛快搖頭,面色慘白:“那哪是人啊!那分明就是鬼!吃人臉的鬼!而且還不是一個兩個!他們從天上飄過來,抓了牛羊,然後從天上扔了東西下來,就又轉身飄走了。大晚上的,守夜的人誰都不敢去查看他們到底扔了什麽東西下來,一直到了早上,大家都醒了,才聚在一塊,一起去看那些鬼扔下的東西——”
陸小鳳:“是士兵的屍體。”
男子說不出話了,只能連連點頭。
衆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這麽聽來,那些鬼應當就是會輕功的影子人了。
就是偷人的牛羊是為了什麽,還都偷的母牛母羊,沒道理啊!
衆人滿頭霧水地從男人的帳篷裏走了出來,被外面的寒風一吹,心裏更涼了。
墨麒低聲道:“他們既然會來桑幹河這邊偷牛羊,至少說明他們栖身的地方确實離這裏挺近的。不然帶着成年的牛羊和屍體來回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