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無臉人案02 (1)
從太行山到遼土, 啓程前,還發生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插曲。
宮九看見墨麒牽出馬廄的大黑時, 堅持要與墨麒換馬:“白馬紫衣才相襯,快些下來,我将我的白玉踏雪借你。”
墨麒幾乎是被宮九扯着袖子強行拉下馬的, 大黑宛如一尊馬雕, 只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任憑這兩人拉拉扯扯,看似冷漠卻其實好脾氣的樣子和墨麒一模一樣……
——大概吧。
不知道是不是陸小鳳的錯覺, 他愣是從那張又長又黑的馬臉上看出了一股子輕蔑的神色。
大黑打了個響鼻, 又甩了甩尾巴。
花滿樓與宮九、墨麒并不熟識,也不知道兩人之間的糾葛,可他卻最是敏慧,只聽着道長乍一聽仿佛不甚願意、其實并不怎麽嚴厲的幾聲“放手”,還有宮九較一開始打招呼時更加甜膩拉長點的聲線,幾乎瞬間便福至心靈了。
陸小鳳原本瞧見宮九與墨麒拉拉扯扯的時候, 心裏還想着:剛好, 若是七童想要上前勸阻,我就可以借此機會同他解釋一下九公子和道仙之間的關系。可等到墨麒已經無可奈何地下了馬,讓出大黑給宮九的時候,花滿樓都沒下馬勸阻之意。
陸小鳳疑惑地側臉一看,就瞧見了花滿樓臉上明了的微笑。
陸小鳳撓撓臉:好吧, 七童向來是比我更加敏銳的。
于是出發的時候, 除了墨麒與宮九以外的所有人, 臉上都帶上了一種心照不宣的奇異笑容。
從松溪到宋遼的國界,衆人策馬疾奔,用了大約一天半的時間。虧得他們所騎的馬匹都是趙祯特地送來的千裏寶馬,不然這般沒日沒夜的疾行,怕是早已累死在半路上。
他們趕到邊境線時,已經有一小撮人在等着了。
不僅有人,還有美女,還有琴。
那女子穿着一身宋人的服飾,卻坐在遼軍的包圍圈裏,垂着眼手指翻飛地奏着箜篌,琴音輕靈動聽,給這本該劍拔弩張的場面化去了不少敵意。
耶律儒玉坐在大約是手下士兵搬來的長凳上,坐在路邊,看到衆人的時候笑了一下,目光漫不經心地在所有來人身上掃了一圈,而後毫無意外地定在了墨麒身上:“你們中原有首詩雲,‘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他站起身,手中還是如兩月前見時一樣,把玩着一把折扇,不徐不緩地往墨麒面前踱了幾步:“不知這位王姑娘的箜篌,可能打動墨道長的心?”
耶律儒玉這話要是問的宮九,或者姬冰雁,可能當場就是一句難聽甩過去了。可他問的人是墨麒,即便再怎麽不想和耶律儒玉打交道,但怎樣都不能因此遷怒彈琴的姑娘:“好聽。”他頓了一下,突然感覺到身後宮九刀子似的視線,下意識地立即接着道,“……但我等此行前來是為了辦案,還請七皇子領路。”
耶律儒玉露出一點失望的表情:“還想着辦案,看來這箜篌是沒打動墨道長的心了。”
陸小鳳看着俏生生抱着箜篌,坐在地上,被一群五大三粗的遼國士兵包圍的姑娘,忍不住替她擔憂道:“不知這位姑娘是……”
耶律儒玉根本沒有搭話的意思,似乎整支宋派來遼的出使隊伍,只有墨麒能入他的眼,其他人都無足輕重。
墨麒皺了皺眉,對于耶律儒玉這般輕慢他人的态度有些不悅,語氣便重了些:“為何這位姑娘穿着宋人的衣裳。”
耶律儒玉笑了一下,友善的模樣仿佛剛才那個對陸小鳳的問題置若罔聞的人不是他一樣:“她本就是宋人。是我順手救下來的,而後就成了我府上的樂師了……”
楚留香眉心跳了跳:“七皇子說笑了,這些年遼宋又無戰事,你有什麽機會能救下一個宋人女子?”
耶律儒玉本也不想答話的,但看墨麒的表情已經從有些隐隐不悅,變成很不悅了,于是從善如流地給了楚留香一個面子:“香帥莫非是忘了,玉門關案時,可是你們宋人親自将她送上西夏的。若不是我出手的及時,這麽一個如花似玉的好姑娘,恐怕早就已經在西夏主的後宮裏凋零成泥,無人尋芳了。”
楚留香的手攥起了拳頭。
他想起了趙顯,這個家夥曾借玉門關與西夏之間的走私路販賣宋人去西夏做苦力,亦或是更加卑賤的活計。想來這個姑娘就是被趙顯這個可恨的禽獸賣去西夏的宋人之一。
那抱着箜篌的姑娘從地上站了起來,沖着衆位微微一福身,而後抱着琴站到了耶律儒玉身後。
有了這麽一個插曲,衆人原本對耶律儒玉的戒心自然而然便沖淡了不少。耶律儒玉的眼神在衆人微微放緩的面孔上掃了一下,露出一個看不透的微笑,眉心的美人痣紅豔如血:“諸位同我來罷,從此地去析津城,還有些路程,諸位還是上馬的好。”
他剛返身走到兩個親衛兵替他看着的馬前,臉色突然一下陰沉了下來。
與他一道臉色突變的,是墨麒。
墨麒好像聽到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越來越近,等到衆人也聽得到的時候,大地已經開始為這千軍萬馬的踐踏而震顫,鼓噪得地面的黃沙都開始飛揚。
“洪字旗,難道是耶律洪基?”陸小鳳驚疑不定地望着浩浩蕩蕩向衆人逼近的軍隊。
耶律儒玉不打算上馬了,轉過身來,看向軍隊碾壓而來的方向,嘴角露出一絲嗤笑和嘲諷。
花滿樓雖目不能視,但聽覺卻比常人要敏銳的對,他微微側了側臉,估計了一下:“大概有近千人。”
楚留香不由地露出了和陸小鳳幾乎如出一轍的苦笑:“近千人?無臉人案死去的士兵也不過百來個,為了給我們一個下馬威出動近千人的軍隊,也算得上是瞧得起我們了。”
他們并不畏懼沖突,但倘若這沖突之後接踵而至的将會是遼宋之間的大戰……他們還不想做這個千古罪人。邊境百姓因為他們挑起的争鬥而生靈塗炭,這不是他們能夠負擔得起的罪惡。
楚留香和陸小鳳幾乎在同時想着:還是暫且服個軟。
花滿樓的心裏也是無奈地想着該服軟時要服軟的。耶律洪基帶來的士兵有近千人,明擺着就是想要殺他們的威風,指不定等會要怎麽折騰。這種時候,耶律儒玉在場反倒尴尬了。畢竟他帶來的親兵不過就是一支十人的隊伍而已,身邊還帶着一個抱着琴的姑娘……花滿樓都有些希望一會起了沖突,耶律儒玉千萬不要為了墨道長而和耶律洪基對着幹了。
只是胡亂思索了些有的沒的的功夫,耶律洪基已經帶着浩蕩軍隊沖到墨麒等人面前了。
他刻意地直到幾乎撞到墨麒面前時才勒下了馬,馬嘶鳴了一聲,高高撩起前蹄,帶起的黃泥直向墨麒的紫衣飛去:“宋人!”
陸小鳳和楚留香的呼吸簡直要被自己憋停了:——這位太子爺可真會選人,別人是捏柿子專挑軟的捏,他是挑水壺哪壺不開提哪壺!
陸小鳳和楚留香一個看着耶律儒玉,一個看着宮九,就瞧見這兩人狹長冷厲的眸子同時微微睜大,殺氣就快要爆開的時候,一股浩大的、仿佛能令天地萬物、鬥轉星移都凝滞住的內力,如同深海的浪潮一般一股一股地湧來。仿佛面臨了滅頂之災的窒息和壓迫感令每個人身上的寒毛直豎。
如曜日般的金芒自墨麒背後乍然綻開,明晃晃令人不敢直視。
被耶律洪基的馬揚起的黃泥肉眼可見地凝滞在了空中,在墨麒外放的內力中微微顫動,而後慢慢落下。
墨麒面色冷漠地看着耶律洪基:“遼人。”
他背後負着的拂塵慢慢收斂了金芒。
耶律洪基使勁眨了眨自己被金芒刺的酸痛的眼睛,強迫自己睜開眼來望向墨麒,卻突然發現,自己居然比面前這個宋人還要矮小半個頭,對方看着自己的時候,甚至都要垂下眼睛。
耶律洪基下意識地拉着馬缰往後退了一步,而後反應過來方才自己做了什麽,頓時出離憤怒:“區區宋人!你好大的膽子!”
耶律儒玉倍感紮眼地微微偏過臉去。他根本不能理解耶律洪基究竟哪裏來的底氣,在感受過自己與墨麒之間的武力差距後,還敢這麽大喊大叫。看着腦袋也沒比平常人小啊,莫非裏面裝的都是水?
耶律洪基暴怒地額頭上都能瞧見一跳一跳的青筋,下狠勁拉了一下馬缰,驅馬逼向墨麒:“見到大遼太子,還不下馬跪拜!”
陸小鳳等人齊齊低下頭掩飾自己面上的表情,心裏都在想:媽的,道仙連聖上都沒跪過,給跪你個大頭鬼。
他們正腹诽的時候,一道冰冷的聲音已經替他們将心裏的話給說出口了:“墨道仙連聖上都沒跪過,你區區一個遼國太子,憑何讓道仙下馬,憑何讓道仙向你行禮?呵,跪拜?我看還是你跪拜道仙罷,怎麽,你們遼人消息這麽落後麽?不知道墨道仙可是聖上都要尊敬的太行仙尊,乃是九天谪仙?你多磕幾個頭,磕響點,說不準道仙被取悅了,還能賞你點好東西。”
陸小鳳等人愕然地擡起頭,不曉得是誰居然就這麽把心裏話說出口了,還說的這般擠兌人,這話耶律洪基聽了能不發怒就怪了!
衆人瞪眼一看:哦,九公子。
……怎麽說呢,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
宮九的手已經搭在腰側的劍上了,危險地眯着眼睛,考慮要不要幹脆把這野驢的驢腦袋割下來,再找幾頭驢用蹄子把它跺爛算了。
他是不在乎什麽宋遼之争的,也不在乎什麽千古罪人,他甚至連自己都不在乎。在遇到墨麒之前,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麽——但現在,他無比清楚地明了了:自己在乎的唯一是墨麒,想要的唯一是墨麒。在墨麒面前,其他東西都沒有任何意義。
宮九冷冷道:“趙祯怕打仗,我不怕。不然你試試,繼續像個瘋狗一樣狂吠,待我一劍将你狗頭砍下,瞧瞧遼主可還有心思發兵伐宋——哦,不過那個時候,你也已經沒有腦袋看了。”
宮九畢竟是皇室血脈,世子出身。比楚留香、陸小鳳等人考慮的更深些,角度也全然不同。
站在遼主的角度上稍稍一考慮,宮九便心知,耶律洪基此番率軍來殺他們勢氣,未必是遼主授意,多半是他自己腦子不好臨時起意的。畢竟此次趙祯派來的人裏,唯一算得上皇親貴胄的便只有宮九他一個,以耶律儒玉七皇子的身份來迎接太平王世子,已經算得上是貴待了,更何況再加上一個遼國太子。
遼主是知道這一次趙祯派來的人裏,有不少絕頂高手的。也就是說,在這種情況下,他最最不希望的事情就是自己的太子與這些宋人高手碰面。萬一太子被殺,對于遼主、對于遼國來說,都是一場大亂,到那時候,遼主光是要再培養一位自己的繼位人就已經足夠傷腦筋了,何來的心思和精力再與大宋出戰?再怎麽強硬也不是這麽強硬法的,遼主還要考慮到大遼未來的百年基業。
這耶律洪基多半就是被遼主勒令了不能來找宋人來使麻煩,才怒而率軍非要過來搞事,這事傳進遼主耳中,也是耶律洪基挨訓,他在這裏吃了虧,是斷然不敢回去同遼主訴苦的。
——既然耶律洪基打不過他們,又不敢吃了虧回去訴苦,那宮九還怕什麽?自然是想怎麽罵怎麽罵了!
這種能讓耶律洪基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便宜不占,放着幫道長讨回場子的機會不把握,那就不是宮九了。
耶律洪基果不其然被激怒了,當場抽出了腰間的刀,他身後的千名将士們也齊齊吼了一聲,紛紛拔刀,一副立即就要将宮九等人千刀萬剮的氣勢。可他們甚至還沒踏出第一步——
箜篌泠泠的一聲弦音,空靈卻悠遠地覆蓋了整片荒地。
第二聲弦響,遼軍的馬匹已承受不住鼓噪的嗡鳴,嘶鳴着齊齊跪倒。
第三聲弦響,耶律洪基發覺自己已經是洪字旗唯一一個還站着的人了。
他慌張又憤怒地猛地轉過頭,滿是惡毒的眼神就與似笑非笑、将手虛搭在抱着箜篌的姑娘肩上的耶律儒玉撞了個正着。
耶律儒玉松開向箜篌女傳送內力的手,就站在原地遠遠的、看戲似的看着耶律洪基這個光杆司令:“宋人來我大遼出使,左右不過十人,你帶着千人的太子精騎來迎接,好大的派頭啊。”
耶律洪基握着刀的手崩出了青筋,顯然是在忍耐着極度的憤怒:“那你也不該對我大遼自己人下手!”
“你?你什麽時候是自己人了?”耶律儒玉臉上沒再挂着叫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了,他面無表情地看着耶律洪基,眼神有着看不起的輕視和嫌惡。
耶律洪基狂怒地吼了一聲:“耶律儒玉!”
陸小鳳眼尖地注意到,耶律洪基在吼完這一聲後,握着刀的手不安地動了一下,像是為自己這一聲而後悔瑟縮了。
楚留香輕咳了兩聲,給騎虎難下的耶律洪基遞了一個臺階:“太子,我等出使遼國,所為何事您心中清楚。我等也算是受遼主所托,若是因為您耽擱了,其間出了什麽差錯,又死了你們遼人幾百士兵,怕是不好吧?”
耶律洪基的臉抽搐了幾下,終于将心頭的憤怒克制了下來。他握着刀憤怒地哼了一聲,才收到入鞘,有些畏縮地閃避開耶律儒玉的眼神,轉而将滿腔的怒火化作一記惡毒的目光,瞪了宮九一眼,看似還挺着腰板,實則灰溜溜地領着千人軍隊和來時一樣迅速的走了。
姬冰雁無語:“這太子到底幹什麽來的。”
墨麒微微蹙起眉頭,看着千人大軍灰溜溜離去的影子。
楚留香與墨麒傳音入密道:“道長,你看這耶律洪基的表現,是不是有些奇怪?怎麽我覺得,他這個太子還不如耶律儒玉這個七皇子底氣足呢?”
于此同時,陸小鳳也在和花滿樓傳音入密:“我覺得耶律洪基好像很怕耶律儒玉。”
花滿樓嘆了一口氣,回道:“單看方才耶律儒玉以內力助箜篌琴音,便能克住千人精騎……耶律洪基會怕他很正常。”
墨麒則同楚留香道:“先前聖上也曾說過,如今遼國內外事務,實則是耶律儒玉掌握的比較多。恐怕不僅是耶律洪基,就連遼主也在警惕他。”
沒有哪個皇帝會希望自己還在位的時候,自己的兒子的手掌已經能越過他去掌控大權了。遼主之所以保着耶律洪基,非要讓一個這般沒有大腦的兒子做太子,而不選擇耶律儒玉,很大可能就是為了制衡耶律儒玉的勢力。
只可惜……就現在耶律洪基見到耶律儒玉,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的形勢來看,遼主父子只怕早就已經是強弩之末,未來大遼會落到誰的手上,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了。以耶律儒玉的手段,遼主越是制衡打壓他,就越是會被耶律儒玉的反擊剜上一刀,此消彼長,當一方的實力已經遠超另一方的時候,遼國朝內的重臣們也會趨之若鹜地向着強者的麾下聚攏。
墨麒抿了抿唇。他沒有耶律儒玉那般政治手腕,甚至現下連耶律儒玉的內力都比不過。明明兩人之間年歲相差無幾……
正如古話所說: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還遠沒有到能放松的時候。
他……他又怎麽能在這種時候,對九公子産生那般不可言喻的想法,真是太龌龊、太糟糕了。
墨麒的理智用力地将才萌出了一點嫩芽的情感狠狠摁回了土裏。
煩人的家夥既然已經離開,耶律儒玉的臉上自然又恢複了愉悅的微笑,好像他對着墨麒的時候,就少有不笑的,那明晃晃的笑容看得宮九一陣膈應,眼神也越來越危險。
不過耶律儒玉向來就不是會害怕危險的人,不僅不害怕,他甚至還擠走了原本騎着馬走在墨麒左手邊的陸小鳳:“照理來說,宋朝來使,理應先去上京拜見國主。但是因為諸位此次前來,為的是辦這無臉人的案子。遲一天都可能多出幾百名受害的遼兵,故而國主便将這虛禮免了。”
耶律儒玉牽着缰繩,又往墨麒身邊湊了湊:“而且恰好這段時間國主身體不适,就連我都見不着他,讓你們去上京豈不是白跑一趟。我想着桑幹這邊的案子又這麽急,就與父王說了,直接帶你們去析津城落腳,方便辦案。”
等到黃昏籠罩了天幕,白雲被金紅的落日渲染成醉人的晚霞時,衆人終于進了析津城。
遼國地處宋土的北方,比宋土還要冷,但并沒有下雪,故而城裏的人還是很多的。大家都穿着厚實擋寒的衣裳,長發也不像宋人一樣束在一起,而是披散在肩上,綴飾着小辮子和珠子,看起來就比頭發束的光溜溜、收進發冠裏的宮九要暖和。
宮九的臉大半埋在雪貂毛裏,對上墨麒不由自主看過來的視線時,困惑地歪了下頭。
墨麒猛地轉回頭去,胸口呯呯一陣猛跳,狠吸了一口寒風才勉強壓下來這恍若擂鼓的動靜。
才被摁進土裏的小芽撲簌簌地又頑強挺了起來,而後再被主人殘忍地怼回土裏。
耶律儒玉帶着衆人往城中心徑直走,也不下馬,遼國人口比較少,街道修的又寬,許多百姓也是騎着馬穿行在街市上的。
走了約一柱香的時間,衆人才在一座奢貴的、充滿異域風情的宅邸前停下。
——與其說是宅邸,這裏簡直能稱得上是寶殿。
耶律儒玉下了馬:“這是我在析津城的宅子,不很大,不過供各位落腳,房間還是夠的。”
楚留香摸摸鼻子:“七皇子這宅子若是還不算很大,那我那艘住了四人的小船,怕是鴿子籠了。”
耶律儒玉看了楚留香一眼,但笑不語,但眼中的意思分明是:确實就是鴿子籠。
楚留香:“……”
衆人紛紛下馬,立即就有仆役上前幫忙安置馬匹,耶律儒玉當先踏入府門:“來罷,我已派人将諸位的院子、屋子都打掃過了。”
陸小鳳小聲嘀咕:“——我還以為你只會給墨道仙準備屋子呢。”
耶律儒玉又一次投來了但笑不語的眼神,那意思:我原本就是這麽打算的。
陸小鳳:“……”
耶律儒玉道:“左近有三個院子,右近有四個,我住在主院,右近第一個院子是我的管事在住。剩下的六個院子恰好可供諸位一人一屋住下。諸位打算怎麽安排屋子?”
衆人商量了一下,而後楚留香道:“我與小姬、還有陸大俠住左近的院子,右近的院子,就讓墨道長、九公子還有花公子住罷。”
他們也粗略地看了一下左右的院子,右邊的院子看起來更敞亮一些,左邊的院子不知是不是朝向的問題,光線顯得有點陰暗。
耶律儒玉笑道:“好。”他特地問了一下墨麒準備住右邊的哪個院子,問罷才對衆人道,“現下我還有要事要處理,諸位自便。我會讓我的管事來幫助諸位置備一些必備的東西,諸位若是發現有什麽短缺的,盡可與他提。”
陸小鳳有點意外,事實上耶律儒玉能幫他們準備院子已經很是令他意外了,沒想到耶律儒玉居然還會讓管事來幫忙,想得這麽周全,都讓他有點受寵若驚了。
耶律儒玉望了望右近第一個門窗緊閉的院子,有些莫名地笑了一下,笑得衆人心裏有點發慌:“他鄉遇故人,也算是驚喜了。”
他丢下這麽一句意味不明的話,轉身離開了。
衆人面面相觑。
花滿樓遲疑了一下:“我們還是先去各自的院子看看,若是有什麽問題,再來找這位管事吧?”
倒不是花滿樓怕了耶律儒玉那句奇奇怪怪的話,而是這位管事的屋子門窗皆緊閉,一看就有種“沒事莫要打擾,有事也最好別來”的疏離排斥感,陸小鳳将這屋子的情況與花滿樓低聲說過了後,花滿樓便想着,既然這位管事不怎麽喜歡與人接觸,那他們最好便能自力更生,能不打擾就不打擾。
巧的是,他話音剛落,那屋子的門就吱呀一聲打開了,從裏面走出一個面容美豔、右側臉上布滿妖異紋路的男子來。
陸小鳳和楚留香等人還只是為這位男子的美貌心下贊嘆,墨麒與宮九卻是齊齊一驚:“花将!”
墨麒心中無比驚駭地想:花将不是已經死了嗎?他的屍體是公孫先生親自檢查的,并不是其他人易容的——難道他當時只是假死?
宮九也立即想到了這個可能,畢竟當時花将的罪證确鑿,衆人都因為他的經歷而嗟嘆,包大人更是說了要為他保留全屍,公孫策便沒有解剖花将的屍體。這種情況下,花将能夠死而複生,并不奇怪。
只是他臉上這些紋路,又是怎麽回事?
花将打了個哈欠,眼角溢出了一點眼淚,踏出屋子:“好久不見了。”
花将在墨麒與宮九面前站定,若是在以前,花将一定會綻出一個笑容來,可現在的花将卻與先前見時完全不同。
他的面容雖是因為那些古怪的紋路變得更加妖豔了,可是眼神卻變得格外鋒利,早已沒有了從前的柔軟,雖是身為蠱師,可渾身的氣勢卻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利劍,冰冷森寒。
不知是不是陸小鳳的錯覺,那些細而蜿蜒暧昧的紋路,好像在花将的皮膚下動了動。
花将擡手揉了揉眼睛,下一瞬,那些紋路頃刻散成細密的黑點,一股腦的藏到了花将衣領下去了。
陸小鳳吞了口口水,頭皮發麻:這、這是蠱蟲!
墨麒沉默了一會:“你為何會在這裏?”
花将道:“因為我是被此間的主人所救的。”
他雖然看着冷漠,但其實并沒有拒絕對話的意思,墨麒只是簡單一問,他就很自覺地将所有的事情都解釋了一遍:“當時我身上的毒确實是乳果的毒,這乳果,就是耶律儒玉給我的。”
“你們把我埋進了墳墓不久後,耶律儒玉就把我挖出來了,假死的毒剛好解開。他救了我,我幫他處理異己,公平交易。”
宮九皺起眉頭:影子人在河西不是沒有發覺乳果的真正用法嗎——難道他們其實發覺了?
墨麒則想的是,當時離開河西案一破,他就趁夜燒了整片乳果林,自那以後應該沒有人手上會有乳果了才對。既然如此,耶律儒玉手上的乳果又從何而來?
是他早已經知道了乳果的藏身之地,早早地去取了來的;還是那乳果其實是影子人給他的,他和影子人之間還保有聯系?
花将直白地道:“當時他還給了我另外一串乳果,讓我留着煉蠱。說是給我的那一串乳果,已經是這世上最後僅存的一串了。”
墨麒的心裏不停地思索推敲着,立起一個猜測,又推翻一個猜測:當世僅存的最後一串?那就是說,影子人手上也沒有這乳果了?耶律儒玉憑什麽這麽确定?——不對,他對花将說的話,也不一定是真的。當時他為了收服花将,當然要将自己送的見面禮說的珍貴一點,這樣才能換得花将的忠心。
花将見墨麒陷入沉默,也沒有再等待,轉身回了屋裏,抱出了一大摞東西:“你屋子在哪?這是耶律儒玉在你來之前就準備好的,叫我等你選好屋子以後給你搬過去。”
陸小鳳和楚留香等人齊齊又感覺到了這種毫不遮掩的偏袒。
楚留香:……這種被忽略的滋味,為何這般熟悉?
楚留香不由地把目光投向宮九,果然看見宮九已經稱得上殺意滿滿的眼神。
好在墨麒本就沒有接受的意思:“不必。”
花将面色一喜:“是嗎?你不要嗎?這都是耶律儒玉讓我去親自采買回來的,都是上佳的品質——”
墨麒:“……不必。”
他的後背已經快被宮九的視線射穿了!
花将點頭:“好吧。”
衆人以為他就會把這些東西送回屋裏的時候,花将做了一個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他走到了花滿樓的面前,用哪怕對待墨麒都沒有那般柔和的聲音道:“那你要不要呀?”
花滿樓有一瞬間的驚訝:“……不用了吧。”
花将小聲道:“可我選了好久。太浪費了。”
陸小鳳開始心裏打鼓,不由地警惕起來:這個花将什麽意思?為何對七童這般殷勤——總不可能是因為七童也姓花,所以才這樣熱心吧?
陸小鳳的眼神在宮九和墨麒身上飛快掃了一下,當即挺胸而出:“七童不需要的——”
花滿樓的聲音和他的拒絕聲同時落下:“那就卻之不恭了。”
陸小鳳驚愕回首:“……?七童,你?”
花滿樓溫和地道:“這些都是這位公子特地費了心神選了的,總不好浪費……”
花将立即幾步上前,把陸小鳳擠到一邊:“我叫花将,也沒有什麽小名,你喚我花将就是了。你叫七童?”
陸小鳳:“……”
陸小鳳:不是?這怎麽回事?
陸小鳳:早知道不帶七童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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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太行一路趕來析津城,說不累是假的。好在耶律儒玉也沒有催促他們放下行李,立即就去辦案的意思,雖然傍晚時分就已經趕回了宅中,但也沒有大擺什麽宴席,而是很貼心的讓仆役們把飯菜都送去衆人各自的房間去——只不過,這飯菜送來送去,最後還是都進了花滿樓的屋子。
因為所有人都聚在這裏,正在聽陸小鳳講遼國的無臉人案與影子人之間又有何關系。
“其實一開始,聖上只是接到消息,說有影子人在作案後流竄進了遼國。那時候,聖上還以為遼國在耶律儒玉的掌控下,已是鐵桶一塊,說不準這條線索就此便無法再查,那些逃進遼國的影子人會徹底了無音訊。但沒想到,影子人流竄入遼國的消息才剛傳入聖上手中沒幾天,遼國就開始出現無臉人案。”
花滿樓慢慢道:“嗯……這确實太過巧合了。但也不能就此确定,無臉人案就是影子人做的呀。”
陸小鳳看向花滿樓,肅然道:“但倘若那些影子人在我宋土作案時,就已經出現了殺人必削其臉的慣例了呢?”
姬冰雁質疑道:“但影子人對遼國應該沒有興趣——就算是有興趣,現下也不該是他們出手的時候。畢竟面前還有一個大宋沒有吞掉,他們又如何能吃着盤裏的看着鍋裏的?”
楚留香贊同的點頭:“影子人既然能在聖上的眼皮底下發展、遍布整個大宋,直到最近兩個月在被慢慢揪出馬腳,想必不是這種還未得隴便已望蜀之人。他們肯定會一步一步的來,在沒有得到大宋之前,不會對遼下手。”
墨麒低聲道:“又或者,還有兩種可能。”
宮九問:“何?”
墨麒道:“其一,流竄入遼國的影子人,同歐陽前輩和東方教主一樣,已經恢複了自己神智。他們選擇逃至遼國,一來是為了避開影子人,二來是想在遼國重新開始。”
“其二,影子人本就同耶律儒玉合作過,而且……就花将手中乳果之事來看,現在也不能确定耶律儒玉是不是和影子人還有其他的合作。也有可能,就如同耶律儒玉對待花将一樣,這些影子人也是他請來,為他趁機鏟除異己的。”
陸小鳳撓撓頭:“第一個猜測不見到這些影子人本人,還不好确定。但第二個猜測,卻很好驗證是不是對的。”
“只消我們打聽打聽,現下已死的輔國大将軍和玉射郡王與耶律儒玉之間關系如何,是否站在同一立場,便可知對錯。如果這些影子人是耶律儒玉請來鏟除異己的,那輔國大将軍與玉射郡王和耶律儒玉之間必有矛盾;但如果兩位死者和耶律儒玉是同一戰線的……”
宮九接道:“那我們就得考慮一下第一個猜測了。畢竟這遼宋兩邊的案子,都同時出現了相同的殺人毀屍手法,多半就是同一夥影子人做的了。只有第一個猜測,才能解釋,為何影子人會在時機不成熟之時,還來遼國攪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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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前一晚商議的結果,衆人本該是先去那些死者消失的地方查看一番,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蹤跡或者線索,來解答他們心中滿滿的疑問。譬如說這些人為何會突然消失?消失後又去了哪裏?為何他們的屍體一部分堆在岸上,一部分卻被棄入水裏?影子人選擇殺死他們,究竟是何目的?
然而一大清早,析津府就派了人來催促衆人了,說是屍體已經擺放了很久,再擺快腐爛透了,到時候線索就查不到了。
衆人很是無奈:這案子都已經過了這麽久了,該爛的屍體早就爛透了,只耽擱半天的時間又能再爛到哪去呢?原本遼主要求他們來辦案的時間就不對,應當在第一個案子出現時就讓他們來的,再不濟第二個案子也行,非要拖到三個月後——
來接人的府人倒是很恭敬,當然,誰都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