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無臉人案01 (1)
太清殿內。
陸小鳳苦逼兮兮:“這其實也算是個大案了, 不過因為涉及到宋遼之間的邦交,朝廷一直壓着消息。”
墨麒給不停搓手的陸小鳳倒了一杯熱茶:“大典之時, 聖上并未向我提及此事。”
涉及到宋遼邦交這般嚴重的事情,趙祯不僅一字未提,甚至還表現的很是無憂無慮, 整個大典就光聽趙祯在他耳邊叽呱祭神臺下那些大俠的八卦了。若是陸小鳳不說, 墨麒根本看不出趙祯正面對這般棘手的問題。
不過, 光是那些八卦洩露出去,也足以令人心驚了。趙祯對他們的了解, 可謂是覆蓋了他們從孩童到如今的整個人生, 幾乎能詳實地寫出每個人的自傳來,提起他們的過往, 用如數家珍來形容也不為過, 足見這位小皇帝對整個江湖的掌控。
即便江湖人依舊認為自己與朝廷是兩條道上的人, 可事實上,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其實都在趙祯的眼皮子底下,甚至說不準他們本就已經成了趙祯棋盤上的棋子,何時上場, 何時下場,早已不是他們自己能決定的。
從前的“俠以武犯禁”, 如今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轉變, 而整個江湖, 都沒有人發覺這點。
陸小鳳端着茶,煩的想揪自己胡子:“我也不懂聖上在想什麽,唉!”他覺得這兩個月,自己已經把能嘆的氣都嘆光了,“原本我以為,影子人的蹤跡能出現在大漠,出現在東瀛,已經很可怕了,沒想到他們居然還能把手伸到遼國去。”
宮九陰沉着臉坐在一旁啜着茶,同樣也覺得十分煩人。
這影子人沒事謀什麽反,憑白耽擱我幹正事。
宮九的眼珠子不由地又往墨麒的衣服上瞟。墨麒已經将玉冕旒取下來了,顯然是覺得那些垂在眼前的珠簾很是礙眼。但他身上的衣服還未更換,雪雲布柔順的垂落在身側,仿佛将漫卷舒雲帶入了太行觀這略顯狹小的三清殿中,
陸小鳳還待再說,從殿門外又踏進了兩人。
“咦,這位……莫非是江湖中盛傳的有着四條眉毛的陸小鳳?”楚留香驚訝地挑高了眉毛。
陸小鳳從蒲團上約起來,喜道:“香帥楚留香!久仰大名!香帥這般晚了,是來找誰的?”
楚留香向墨麒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我陪小姬來找墨道長的。”
姬冰雁籠着大氅,抿着唇沒說話。
他大晚上的來找墨麒,無非便是為了大典時他憂心的那件事。姬冰雁想着自家老板哪裏有小皇帝那般白皮芝麻餡,滿肚都是心眼子,他身為總掌櫃,怎麽的也得提點墨麒兩句,沒想到一進門,就看見了江湖人盡皆知、令所有喜好安逸平靜生活的人聞風喪膽的陸小鳳,陸□□煩精。
姬冰雁差點一個急轉身就走了,還是看在墨麒的份上,忍住了這種立即走人、遠離陸小鳳的沖動。
同樣是麻煩精,楚留香是自找麻煩,陸小鳳卻是總被麻煩追着找,這兩個雖說是殊途同歸,但差別還是蠻大的。好比他站在楚留香身邊的時候,若是不想卷進麻煩裏,還是可以的。但站在陸小鳳身邊……
呵呵,還是別站了罷。
墨麒起身:“找我何事?”
姬冰雁看這滿室滴溜過來的眼神,頗為無語地随便扯了另一個借口:“只是來問問,江山醉既已是國師的生意了,這稅能不能減一減。”
墨麒果不其然地蹙起眉頭:“為何要減稅——”
姬冰雁打斷墨麒的說教:“我知道你要這麽說。”他踏入殿內,一屁股在其中一個蒲團上坐下,打定主意要等人走了再和墨麒好好談談趙祯的事,“不知這麽晚了,你和九公子還有陸小鳳陸大俠在聊什麽?”
他原本并未多想,但等他這話一說完,瞧見陸小鳳瞬間亮起來的眼神,姬冰雁在那一刻頓時後悔了。他幾乎想立刻跳起來捂住陸小鳳的嘴,然後拽着楚留香沖出門去。
然而他跳起來的動作就算是再快,也快不過陸小鳳的嘴皮子:“太好了,香帥和姬老板也願意幫忙嗎!真不是我誇張,這案子真的太重要了,很可能牽涉到大宋千萬萬百姓,能得二位相助,我真是大大松了一口氣。”
然後,楚留香就正如姬冰雁所料的,瞬間上鈎了:“什麽?倘若你這麽說,那我和小姬就當真不得不管一管這閑事了。”
“……”姬冰雁垂着眼坐在原處,心裏有一點點絕望,又有一點點崩潰。
他早該想到,遇到陸小鳳就不會有什麽好事。
楚留香本就是哪裏有麻煩就愛往哪裏湊,聽完陸小鳳的話不僅沒有掩耳狂奔,反而催促道:“快快将案情說一說,咱們這麽多人,三個臭皮匠也頂個諸葛亮,定能将這事擺平。”
于是,等到陸小鳳真正坐下來開始說案情的來龍去脈時,姬冰雁已經被楚留香和陸小鳳一塊架上了賊船,想下也下不去了。畢竟這案子涉及的乃是宋遼兩國之間的邦交,他既然已經聽了一耳朵,那便怎麽也走不脫這幹系。倘若今夜他敢半途踏出這三清殿,明天被踹門而入的便不再是陸小鳳,而是他姬冰雁了。
陸小鳳:“這案子發生的時間,其實也就在最近這三個月內,不過卻是死了近百名遼軍戍邊的士兵。不僅是士兵,就連遼國的輔國大将軍,還有遼國鼎鼎有名的風流郡王,耶律玉射,也都死在那兇手的手下。”
“最開始,是戍邊遼兵在夜晚被不知名的人掠走,而後,竟是一掠便是一整隊,甚至整個大軍。偏偏他們消失的地方,乃是宋遼的國界,遼主從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找聖上的麻煩了,說是這些士兵定是被我們宋軍掠走了的。”
楚留香眉心一跳:“怎麽又是這一套,先前在玉門關之時便誣賴我宋軍,結果查出來是他們遼軍偷偷潛入了玉門關的地界,妄想挖寶,結果被玉門的守将馬将軍全軍覆沒。現在又來這事……莫不是他們又想來我們大宋挖什麽寶貝?”
陸小鳳搖頭道:“這我還不清楚,這些事情也是聖上聽遼主說了,而後再由大內侍衛總管黎賀轉述給我聽的。”
“也許這是遼軍故技重施。但在我們了解案情,找到證據前,遼主仍然有足夠的理由來找大宋的麻煩。”
墨麒點點頭:“你繼續說。”
陸小鳳便接着道:“戍邊的将士突然消失的無隐無蹤,這怎麽可能。輔國大将軍聽聞此事後大怒,親自率兵去戍邊将士們消失的地方查看,結果不僅沒能查探出什麽信息,反倒是将自己也賠了進去。”
“這一次,遼人是瞧見輔國大将軍的屍體了。不僅瞧見了他的屍體,還有不少戍邊将士的屍體,都被像堆垃圾一樣堆在桑幹河邊。河底也有,都浮在冰層下面,身邊全是黑魆魆的龍魚,找到這些屍體的士兵都被吓得不清。”
“然而這還不是最詭異的地方,最奇怪的是,士兵将這些臉朝下的屍體翻過身來的時候,居然發現這些屍體的臉統統被人削了,削的平平的,什麽都沒有。若不是戍邊的士兵們身上都有銘牌,怕是都辨不出他們的身份。”
“輔國大将軍的死,可不是一般的小事。這死訊傳入遼上京後,震驚了遼國朝野,甚至就連百姓都知道了這件事,并且還激怒了與輔國大将軍關系最好的玉射郡王,他在和遼主大鬧了一場後,也親自率兵前往輔國大将軍前去探查的地方。”
楚留香不由地追問道:“然後呢?他死了嗎?”
陸小鳳點頭:“死了,他的屍體,也是目前遼人發現的最後一具屍體——當然,或許只是暫時的‘最後一具屍體’。”
姬冰雁裹了裹自己身上的大氅,冷靜的問道:“他也是被削去了臉?”
陸小鳳搖頭:“不,不僅如此,他的屍首還在他失蹤的第二日,被人用他自己的金箭,射到了析津城的城牆之上。”
陸小鳳面色凝重:“耶律玉射此人雖是纨绔,又好風流,但于武藝上卻絕不容小觑。他又天生臂力過人,那金箭在他手中,一箭而出幾乎能一連射穿十個人的身體。這樣的人,居然就這麽被人掠走殺死,并且削去了臉,用他最擅長的金箭釘在析津城的城牆上……那幕後之人,武力想必比他更高,更厲害。”
他苦笑了一下:“原本這本該是遼國自己的事兒,畢竟死來死去,死的也是他們遼國自己的人。一個送一個的,就是再怎麽凄慘,也和我們大宋扯不上關系。可是遼主卻不知發什麽神經,非要一口咬死這些士兵是死在遼宋界線邊的,說什麽定是大宋駐太原的将軍是鬼将,不見血不歡心,這才總是抓遼軍戕害。”
“怎麽又是鬼神之說?”別說墨麒了,就連宮九都有些厭煩了,“原來遼主與大宋的百姓也沒什麽區別,一聽到什麽難以解釋的事情,就要将鬼神扯出來硬攀扯關系。他居然還理?”
宮九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汴京城中的趙祯了。
陸小鳳深深嘆了口氣:“不理不行啊!遼人本就不是什麽講道理的人,那遼主在最近一封寄給聖上的國書中說,遼軍死傷近千人,這事可不能就這麽善了了。要麽就交出戍守太原府的顧将軍,平息民憤,要麽就找出不是鬼将作祟的證據,抓出兇手。不然,遼國就要派耶律儒玉和耶律洪基二人率兵,來攻大宋了。”
楚留香聽得滿腦子的困惑:“近千人?不是說,只失蹤了百名士兵嗎?還有,派耶律儒玉和耶律洪基出兵……耶律儒玉我倒是見過,耶律洪基卻不曾謀面。他率兵也很厲害?”
陸小鳳促狹地笑了一下,對楚留香道:“确實是只失蹤了百人,遼主這不是誇大了一下嘛,也是老手段了。耶律洪基是如今大遼的太子,率兵……”陸小鳳聳聳肩,“他從未率過兵。”
姬冰雁嗤笑了一聲:“一個從未率過兵的太子有何可畏懼的,不過就是自送人頭罷了。不過這個耶律儒玉……聽聞他所統領的戰役,無有一敗,此人确實厲害。也不知與我大宋的将軍比——”
陸小鳳已經開始搖頭了。
宮九睨了陸小鳳一眼:“你搖甚麽頭,這般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耶律儒玉也未曾同我們宋軍打過——”
陸小鳳幹笑了一下:“九公子,我若是說了,你莫要着惱。”
宮九眯起了眼睛:“……什麽?”
陸小鳳撓撓臉,道:“耶律洪基确實不成氣候,但耶律儒玉,當真咱們打不起。”他看了看宮九,又看了看墨麒,“你們也辦過河西案,當時聖上在河西府衙內,其實安插過幾個探子。”
“河西府曾來過一名客人,這位客人來的時候,府內除了仆役,只有展昭展少俠、還有墨道仙你的徒弟唐遠道在,唯一一位不受控制的,便就是這位遼國七皇子耶律儒玉了。這位客人來勢洶洶的進了府,卻是被人橫着擡出來的。”
墨麒愣一下:“展少俠和遠道從未提過此事。”
陸小鳳嘆氣:“那是因為,出手趕走這位不速之客的不是他們,而是耶律儒玉。”
宮九不耐:“那又如何?”
陸小鳳支吾了幾下:“那、那個不速之客,名為吳明。”
宮九的瞳孔驟然收縮了起來,臉上的表情一片空白,就連呼吸都停滞了。
他想起小老頭突然消失的內力,想起小老頭突變的那般暴躁的脾氣,想起小老頭怎麽都不肯說自己到底遇到了什麽事的奇怪表現。
在絕對的靜默之後,慢慢轟鳴宮九在耳邊的,是一聲聲急促的、帶着怒火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地撞擊着耳膜:“吳明……你們怎麽知道吳明?!”
趙祯既然知道吳明了,那就是知道無名島了,既然知道無名島了——那趙祯便是從一開始就知道宮九與吳明想要謀反的意圖的!
可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只是就這麽看着,看他的笑話!
宮九的表現很不正常,可除了宮九自己和陸小鳳以外,并沒有人知道為何,他們甚至都不知道吳明是誰。
墨麒蹙起眉頭,向宮九投來擔憂的目光。
陸小鳳看看周圍人茫然的目光,知道這群人通通幫不上忙,他就只能靠自己了,只能苦着臉,飛快道:“九公子,你冷靜冷靜,你換個角度想想。聖上他也沒法告訴你他知道了不是,這怎麽說呢?”
趙祯想的是,反正說不說這個小堂弟肯定都是一樣的生氣,那他幹脆就不費口舌說這個事兒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宮九的手幾乎維持不住平穩。
他感到格外好笑,不論是自己,還是吳明。
他們自以為的瞞天過海,準備好挑戰自己的命運,其實只是從一個棋盤又跳入了另一個棋盤之中,他們根本從未逃脫過棋子的命運。小老頭精心謀劃了一輩子又如何,圈圈繞繞,到頭來都是在那人的眼皮子底下過家家,替他人做嫁衣。只怕趙祯一直沒有對他們出手的原因,便是打算先放養這只奔來奔去都在圍圈裏的豬,等到無名島肥了再一刀宰掉,坐收漁翁之利。
墨麒看着宮九蒼白如紙的臉色,和極度憤怒的目光,雖不知陸小鳳說的這些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但卻不妨礙他看出宮九現在的心情很不好,非常不好。
他猶豫了一下,微微傾過身來,伸手探向宮九的肩膀:“九公子——”
宮九正沉浸在自己的一腔憤怒之中,下意識的狠狠反手一掌,等到反應過來身後那人是墨麒,想要收掌卻不及之時,墨麒已經輕輕翻手,扣住了宮九的手掌。
為了卸掉宮九的掌力,墨麒的手握着宮九的手轉了半圈,還分開手指扣住了宮九的手,五指與五指相交纏,溫暖的溫度從手掌每一寸貼合的皮膚燒進了宮九冰涼的心裏。
還想再勸的陸小鳳:“…………?”
一個大大的問號緩緩從他心底升起,并且帶着一股莫名的酸臭味兒。
月色從窗臺落下,偏巧将還穿着雪雲裳的墨麒籠罩在朦胧皎潔的月芒下,留戀地拂過他深邃沉穩的五官,漆星似的眸子裏有如水的月光,還有……宮九。
只有宮九。
墨麒在宮九突然變得專注的注視下,滾動了一下喉結:“……九公子?”
那什麽遠在天邊的無名島,都暫時被面前的人擠到不知哪個犄角旮旯去了,宮九的視線摩挲過墨麒臉龐的每一寸起伏,那從五指間透進身體的暖意和不容抗拒的力度,瞬間令他胸膛中熊熊燃燒的怒火都徒然一變,燃做了另一種火焰。
陸小鳳可憐兮兮地縮了一下脖子:“……”
為什麽我覺得這個時候我不應該存在在這裏?
——可我們剛剛不是還在說遼國的無臉人案的嗎?
他試探地伸出手:“那——唔!”
楚留香哪裏能讓陸小鳳打斷這麽好的氣氛,若不是遼國之事确實重要,他都想立即和姬冰雁拖着陸小鳳出殿門去。
陸小鳳睜大眼睛看着還在十指交纏,對視着的宮九和墨麒。他們這邊這般大的響動,居然都沒能讓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移開眼睛。
陸小鳳的腦海已經被無數個問號占據了,來來回回旋繞了一圈後,他驟然醒悟:難道——九公子和墨道仙竟是——那種關系!
楚留香見陸小鳳不再出聲也不再掙紮,給自己打了一個“明白了”的手勢,便松開手。
陸小鳳悄悄指了一下正對視着的兩人,而後雙手握拳,伸出兩個大拇指對了對,那意思:他們是這種關系?
楚留香也雙手握拳,伸出兩個大拇指對了對,邊對邊點頭:是這般關系。
一邊的墨麒冷不丁打了個噴嚏:“……嚏。”
宮九的注視和滿腦子的春色頓時被打斷了,他眨了眨眼,偏頭看了一下墨麒正和自己十指交纏的手,随後拽着墨麒放下手臂,終于施舍了陸小鳳一點關注:“你繼續罷。”
墨麒向後抽了抽手,沒能掙脫的開宮九,寒玉也似的面龐上瞬間染上了一點粉色,垂下眼,試圖不動聲色地救回自己的手。
眼睛很尖的陸小鳳:“……”
他無比悲哀的想:我到底為何要在這麽冷的雪天,一個人來這裏找墨道仙。
——早知道我就叫上七童了!
哦,不對。七童他是瞧不見這兩個人手上的“茍且”的……唉。
陸小鳳強迫自己忽略掉心裏頭的酸溜溜,繼續道:“耶律儒玉從未在人前展示過自己的武功,聖上安插在大遼的探子也從未遞回過有關這方面的消息。怕是見過他施展武功的人,都已經被他封口,這才讓耶律儒玉這般能夠輕而易舉制服吳明的絕頂高手都無人知曉,到江湖裏一問,名不見經傳。”
宮九沉吟了一下,他想起墨麒一直在不斷提升的內力,最近一次已經能夠在黃藥師的笛音中不僅自保,還能分出餘力來助他抵禦碧海潮生曲的影響。
他看向墨麒:“現下若是讓你與黃藥師比試,你有幾分贏的勝算?”
吳明的武功水平大概與黃藥師差不太多。
墨麒:“一半。”
一半的勝算。
楚留香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他也不是沒見過墨麒出手,雖說那時候墨麒的內力就已經很是驚人了,但要說與黃藥師這般的老前輩交手,那定是沒有什麽勝算的,除非全靠招式精妙。可現在他們才分別多長時間?道長怎麽就能開口就說自己的武功可與黃前輩平分秋色了?
“那還差着些。耶律儒玉可是能将吳明的內力廢掉的。”陸小鳳并不知墨麒從前的內力,也不知墨麒內力增長速度之恐怖,只以為墨麒一直便是這麽厲害,咂舌之餘,心态還是很平和的。
宮九看墨麒:“你覺得,還有多久,你能一招廢了黃藥師的武功?”
陸小鳳猛地被自己口水嗆了一下,咳得死去活來。
一招廢了誰的武功?誰?
墨麒垂下眼算了一陣:“一個月。”
宮九轉向陸小鳳:“遼主給的時間有多久?”
陸小鳳臉都漲紅了:“咳!還!咳咳還有六天!”
一一一個月?!
到底是墨道仙瘋了,還是我瘋了?
楚留香亦是這般想着,只覺匪夷所思。但仔細想想,墨麒本就師門成謎,就這太行觀,江湖上若是問起都無人聽過。也說不準他所修煉的武功就有這般厲害……應、應該不會是什麽邪門武功罷?
楚留香和陸小鳳都心懷惴惴地想。
墨麒搖頭:“六天,來不及。”
宮九看了墨麒一眼:“那就先去,走一步算一步。”他顯然是想到先前與耶律儒玉對峙時,耶律儒玉對墨麒的種種退讓了,語氣酸酸地道,“反正有你在,耶律儒玉也多半不會當真出手。”
陸小鳳:“……”
為……為什麽有道仙在,耶律儒玉就不會出手?難道是我想的那樣嗎?陸小鳳僵硬地将視線投向楚留香,就被楚留香一臉嚴肅的表情鎮住了。
楚留香緩緩點點頭。
陸小鳳:“……”
為什麽,為什麽我明明不想惹麻煩,麻煩卻總是找上我。為什麽我會被逼着辦這個案子,為什麽這個案子的人物關系這般複雜,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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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陸小鳳的談話結束後,衆人約定了第二日一早一起出發,前往遼國解決此案,便各回各處歇着了。
墨麒心裏還挂記着身上的白衣,等到終于有機會回房,就第一時間将衣服脫了,随手從衣櫃中取了一件深衣,才剛披上,屋門就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墨麒手上的動作不停,仔細地将衣繩系好:“九公子。”
他已經對于宮九夜襲的行為很習慣了。
宮九走入屋中,背過手去,将門關上,那雙總是冰冷的眼中像是融了金子似的,在暖黃的燭光照耀下,幾乎讓墨麒産生一種那眸子裏正流淌着甜津津、勾人一舐的蜜的錯覺:“不是說好了,要喚我阿玖了嗎?”
墨麒:“……”
何時說好的。
宮九緊緊盯着墨麒,一步一步地逼近他,那眼中流淌的蜜仿佛浸了什麽勾人心神的秘藥似的,叫墨麒一時之間移不開眼神,只能看着那眸子中的自己流露出不知所措、想要退縮的神情來:“君玉?”
墨麒往後退了一步,腿撞到了木床的邊緣。
他簡直想要擡起手,像個被逼迫着要被非禮的姑娘一樣推開宮九了:“九公子……阿、阿玖。”他看見宮九又近了一步,慌忙改口。
一種陌生的,想要逃避又想上前的矛盾沖動,占據了他的身體,讓他僵立在原地,進退不得。
墨麒的喉頭緊張的滾動了一下。
他覺得宮九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大對。
和以前完全不一樣。
像是想把他按住撕開吞掉似的,燙得他的指尖也開始發燙起來,局促地慢慢收緊了十指。
墨麒僵着身子,腿抵在床邊,退無可退,開始想,自己已經在河西府的時候拒絕過宮九一次了,是不是現下真的要認真嚴肅的再正式拒絕一次。
可這一次他醞釀了好久,都沒醞釀出一個字來,只有緊張的汗細密地挂在額頭,越是醞釀大腦就越是一片空白。
宮九又往前了一步,正要說什麽,衣擺便帶到了原本放在床頭矮櫃上的東西。那東西啪嗒一聲摔掉在了地上,好在是軟的,并沒有碎。
宮九低頭看過去:“……詩經?”他新奇又難以按捺胸口拼命想要鑽出來的欣喜的挑起眉毛,“是我送你的那本?”
墨麒才從腦子裏擠出的一點拒絕的話,瞬間被這本詩經打了回去,站不住腳了。
他空前緊張地拼命想着解釋的話:“這、是因為以往從未有人送過我禮物。”
宮九笑了起來——宮九好像真的很常在他面前笑的,而且笑的真的很勾、不對,是很好看:“我又沒問別的。”
宮九退了幾步,拉開了一段距離,墨麒瞬間松了一大口氣,剛想要狠狠呼吸幾口,就瞧見宮九居然彎腰去撿那本讓他失去了拒絕的立場的《詩經》:“你做什麽?”
宮九拿起《詩經》,故意問道:“你這麽緊張做什麽?對了,這詩經送給你也很有一段日子了,你到底喜不喜歡?”
這純粹就是明知故問了。若是不喜歡,誰會把這詩經從玉門關一路帶到太行來,還放在床頭?
墨麒緊繃着下颌,雙唇緊緊抿在一起,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嘴一樣,一個字都發不出來,只有一雙眼睛正用力地盯着宮九,好像想要立即從宮九手中把那本《詩經》搶回來。
宮九惡劣地逼問道:“說呀?不說?那我就當你不喜歡了。”他這麽說完,便把《詩經》往自己衣襟裏一塞。
墨麒實在憋不住了:“哪有送了人的東西,又中途要回去的道理。”
宮九理所當然道:“有啊,我這不是就要回來了?”
墨麒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終于主動上前了一步:“還給我。”
宮九捂住胸口:“怪了,這明明就是我的東西,你瞧,上面的字都是我親手寫的。”
墨麒:“……還給我。”
宮九:“你來搶啊?它不就在這裏,有本事你便來搶嘛。”
墨麒的眼神瞬間露出一絲被惹惱、或許還有一絲羞窘的味道,他站在原地握着拳克制了一會,猛地跨上前幾步,當真伸手去拿那本被宮九護在衣襟裏的《詩經》。
手剛一伸進去,就被宮九摁住了:“咦,墨道仙,太行仙尊,國師大人,你怎麽能這麽做呢?”
宮九不讓墨麒把手抽回去,愈是用力,墨麒的手掌就被迫與他的胸膛貼的越緊,簡直像是要直接摁進胸腔裏,摁進肋骨裏,最好能抓住那顆在胸膛裏撲簌簌亂跳、絲毫不聽理智主導的心髒,叫它老實一點,不要再這般胡亂地在耳邊跳得轟轟作響。
“宮九,你……”墨麒的眼睛都要赤了。
他的手掌觸及到的分明是一片微涼的皮膚,可他偏偏覺得好像被宮九摁進了能灼傷皮膚的岩漿裏,他想要抽回來,可那岩漿卻死死吸住他的手掌,讓他撤手不得。
“你放開。”墨麒的話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宮九哼了一聲:“我放開?你都能和黃藥師打個平手了,要是真想把手拿出去,還不是小菜一碟?”
墨麒的手頓時抖了一下,而後半是被揭穿的羞惱半是被擠兌的惱怒地伸出另一只手,狠狠鉗住宮九的肩膀,而後猛地一推。
宮九頓時被推飛出去,一下撞進了床裏。
宮九在滿是冷香的床上打了個滾,很是意想不到。他還以為自己會被墨麒直接推出門去,摔進雪裏呢。
他真的止不住笑了,笑軟在床上直抖:“仙尊,道仙,你這是做什麽,你要是當真生氣,倒是把我扔進雪裏呀。扔到床上算什麽?”
宮九刻意地舒展開四肢,軟在床上對着墨麒舔了舔唇。
墨麒手裏緊緊攥着終于拿回來的《詩經》:“你,我——”他是真的眼睛開始發紅了,瞪着還在撩撥他的宮九,恨不得立即扣住宮九的手腕,叫宮九知道他是撩撥不得的——
這想法剛剛從他的腦中冒出來,就瞬間将滿腦袋冒泡岩漿的墨麒澆醒了。
宮九正要調侃墨麒怎麽就知道說你我,連句整話都說不出的時候,屋子的門被哐地一聲撞開,他都來不及眨眼,墨麒已經消失的無隐無蹤了。
宮九驚愕地迎着灌進屋內的夾雪冬風吹了一會:“……跑了?”
居然……跑了?
他幾乎想要大笑起來,沒想到墨麒居然能這麽可愛,這麽不經逗,正一遍遍想着墨麒奪門而出前最後那個快要繃不住的表情,門外傳來哆哆哆的敲門聲。
李安然不尴不尬地站在已經撞得敞開的門外:“那啥,師弟不在啊。”
宮九收斂了笑容,坐了起來,臉上又回歸了冰冷,簡直能和這太行山巅的夾雪冬風一比森寒:“不在。”
李安然撓撓頭:“我本來是想來找你問問,那個《詩經》的問題的,現在看來,好像也不需要問了。”
宮九眼神一動:“詩經?”
李安然點頭:“對啊。師弟不是有一本《詩經》嘛。他以前又不是喜歡詩經的人,這《詩經》肯定就是別人送的啊,你瞧瞧,頁腳都有些翻黃了,還翻出了兩道灰印子。”
宮九下意識地想要去看那本《詩經》好驗證一下,卻想起那《詩經》已經被墨麒搶走了。他只好問:“兩道灰印子?”
“對啊,有兩首是他常看的嘛。一首是《桃夭》,一首是《月出》。”李安然蹭進屋來,“那啥,我就确定一下,那詩經是你送的吧?”
宮九恍惚了一下,回過神來,卻沒有回答李安然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你怎麽知道《詩經》的?”
李安然嘿嘿笑了一下:“師弟回來的時候,我幫他收拾包裹,從包裹裏頭翻到的,結果我才問了一句,他就反應特別大的搶走了——現在應該是給他藏在衣櫃的最底下吧。”
宮九下意識的道:“衣櫃的最底下?不是放在床頭——”
他突然明白過來。
墨麒當時都把《詩經》藏在衣櫃最底層了,可現在卻又出現在了床頭的矮櫃上,唯一的解釋不就是——墨麒真的經常拿它出來看嗎?
宮九幾乎擺不住自己的冷臉了,就是寒冰也能給他喜悅出一朵冰花來:“多謝師兄告知。”
李安然傻了吧唧地站在原地,被宮九以一種不那麽冰冷的眼神看了一眼,而後又被拍了拍肩膀:“呃?”
謝啥?告知啥?
宮九已經滿面春風的走的沒影了。
李安然:……?
不懂,不懂。以前是看不懂小師弟,現在小師弟找了個媳婦,他看不懂的人又多了一個。
…………
太行山後,寒潭。
墨麒沉在水底。
深藍色的水毫無波紋,嶙峋的光透過厚實的冰層照入水底,在他赤.裸的身體上投下游離不定的光帶,宛如一尾尾銀魚,襯的墨麒完美的沒有一絲瑕疵的深邃五官、強健的令人怦然心動的高大身軀更加俊美如神。
內力運轉不過三旬,墨麒的口中猛地吐出一串氣泡來,眼睛猛地一睜,手腳并用,鲛人一般筆直而飛速地向水面浮起,“嘩”的一聲将頭露出了水面。
他的眼中有仿佛見到了什麽洪水猛獸般的驚駭,有一池寒潭也鎮不下去的滾燙溫度。
方才他修心之時,眼中劃過的不是換換周轉的陰陽雙魚符,不是令他心靜的口訣,而是宮九泛着嫣紅的臉,柔軟的唇,看起來就很好咬的舌,還有狡黠的鳳眼,以及——
墨麒猛地松開撐着冰面的手,再次将自己的臉淹沒進寒潭水中。
他在想什麽?!
墨麒不無驚駭地想。
他居然在想着怎麽讓宮九的臉更加酡紅、怎麽樣宮九的唇更加水潤,怎麽讓宮九的眼裏沒有狡黠,只有瀕臨崩潰的求饒和無助的眼淚——
寒潭的水面咕嘟咕嘟冒了一串泡泡。
墨麒逃避似的讓自己沉到了水底,埋着頭蔫在寒潭裏,不管某個能令他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