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四齡童案03 (1)
黃芎的話, 讓衆人的心中都不禁産生了一種戚戚然的感覺, 這一種看見了英雄末路,每個重情義的人心中都會升起的悲戚之感。
只有宮九, 鐵石心腸。他平生的辭藻裏大概就沒有“同情”這麽一個詞,依舊冷聲問道:“松溪鎮中失智之人的事情,你知道什麽?”
黃芎憤恨地瞪了毫不動容的宮九一眼,卻因還橫在脖子上的利刃,不敢罵他冷酷無情、沒心沒肺。迫于生命的威脅,黃芎只能極不甘願地繼續答道:“那些癡傻了的人, 會逐漸喪失自理的能力, 平日裏不論是一舉一動, 還是說話內容、方式,都形同四齡稚童。甚至還會産生流口水這樣情況,但是細查之下,也并非是因為口中潰爛或是其他原因。”
“照理來說, 四歲的孩子不應該流口水了啊。”李安然思忖, “先前阿杏曾為一個四歲的小子治過病,那小子可沒有流過口水。”
小龍女道:“可能是因中毒, 流口水也是中毒後的症象之一。”
楊過立即點頭:“姑姑說的對。能這麽大範圍的讓那麽多人都産生同樣的情況,要麽是疫病,要麽就是中毒。疫病肯定不對, 那中毒就是最可能的答案了。”
墨麒看向欲言又止的黃芎:“你想說什麽?”
黃芎捏了捏手指, 而後道:“其實……應該不是中毒。”
“那是什麽?你怎麽知道不是中毒?”楊過狐疑地看着黃芎。
黃芎遲疑了一下:“我……說出來, 你們或許不信。我覺得, 他們可能是被天姥吃了腦子了。”
小龍女輕輕拉了下楊過的袖子:“天母是什麽東西?”
“不是天母,是天姥。”李安然皺着眉頭解釋,“前朝曾有詩雲,‘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這天姥,其實是一座山的名字。”
“山?山怎麽會吃人的腦子?”小龍女歪了下頭。
黃芎連連搖頭:“不是山,不是山,我說的天姥,是一座廟!天姥廟!這廟,供奉的是天姥。”
宮九和墨麒的腦海裏,不由得同時劃過了這樣一句話:又來了。
玉門關案,說書先生傳言說這是大雁的報複;河西時,百姓們給案子起了個別名說是送子觀音案;滿裏,直接就整出了個蓬山仙人,什麽升仙客,登仙案的傳的神乎其神;到了姑蘇,又冒出個血如胭脂骨如玉的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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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又是天姥。
是不是每次出現個什麽懸案,百姓們都能扯出一段鬼神傳說來?這到底是有多閑!
黃芎看宮九和墨麒都一臉冷淡,似乎并不相信的樣子,急道:“真的!這松溪鎮開始出現有人失智的情況,是從半年前開始的,那也是天姥廟被重新打掃、修整好的時候!”
“半年前,我因為黃家那群白眼狼,去了天姥廟燒香,想讓天姥替黃老将軍懲治一番那群混賬,不出三天,黃家兒子最小的孩子就也犯了癡病!”
墨麒蹙緊了眉。
李安然也道:“這算什麽懲罰?把黃老将軍趕出來的是黃家兒子,又不是黃老将軍的孫子。哪有懲罰不懲罰本人,而是懲罰孩子的道理?”
宮九看了李安然一眼,問黃芎:“黃家人平日裏是不是最寵這孩子。”
黃芎用力點頭:“特別寵!黃家總共三個兒子,都各自娶妻了,但沒有一個有子嗣的。只有黃家的小女兒,喪夫後回家寡居,帶着這一個孩子。這孩子雖然是外孫,但真的是黃家最後的血脈了。”
“而且剛好,小女兒的夫家沒人,就她相公一個。相公死後,也沒人會和她争孩子,這外孫就直接改回了黃姓。黃家三子和他們的媳婦兒,都把他當做嫡親的兒子來待了,簡直是當眼珠子一樣疼!”
楊過聽懂宮九的意思了:“誅人要誅心。天姥沒有對黃家兒子下手,而是對小外孫下手,就是想誅黃家全家人的心。狠,這懲罰确實是狠。”
黃芎忿忿道:“當年黃老将軍患了癡症的時候,黃家人除了嫌棄,就是天天躲着他,夜夜想着怎麽趕老将軍走。可是他們的心肝寶貝疙瘩患了癡症,他們倒是各個都急得要命。黃家三個兒子,三個全都出去尋藥了,舉全家之力要治好黃家幼孫的命。”
楊過對黃芎道:“你這話說就不對了,那好歹也是黃老将軍的孫子。趕黃老将軍出來的主意,應該和那小孩沒關系吧?”
黃芎揪着手指低下頭:“……沒有。”
楊過拍了拍黃芎的肩膀:“我知道你既然能為了黃老将軍,選擇出府獨自照顧他,那你定是一個重情重義之人。黃家幼孫此番遭劫,你心裏肯定也是過意不去的,莫要多想,天姥之事純屬無稽之談,那孩子突然變癡也肯定不是被天姥吃了腦子,你不必為此自責。”
小龍女颔首:“過兒說的對。鬼怪之事不過是人心作祟,不可相信。”
“但好端端的,為何你會認為是天姥的懲罰——難道就只是因為在黃家幼孫變癡之前,你去天姥廟上了一次香嗎?”李安然疑惑道。
黃芎擡起頭:“不,不只是這個原因的,這天姥廟真的很靈的。你們沒有去過那裏嗎?如果你們去過,就知道為何我會這麽說了。”
宮九與墨麒對視了一眼,而後收起了橫在黃芎脖上的長劍:“既是如此。領路,你帶我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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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老将軍的草廬,和天姥廟,一個在鎮子的最南邊,一個在鎮子的最北邊。
東方杏到了草廬之後,就沒有反應了。杵在屋裏杵着,再等也沒見他做什麽動作。衆人只能猜測黃老将軍的病情也許是他癡傻前最挂心的事,故而在癡傻後,也憑借着一年來養成的習慣,本能地來到了草廬。
李安然心疼地點了一拉他出門就不斷掙紮的東方杏的睡穴,把東方杏背了起來,和衆人一起跟在黃芎身後,去天姥廟一探究竟。
東方杏這個情況,他還真不能就把人獨自放在道觀裏。不然誰知道東方杏會不會和之前一樣,自己偷溜出來。道觀那可是在太行山巅,別說裏面的奇門遁法了,就單說在山上摔一跤,那也不是東方杏這單薄的小身子板能受得了的。
既然不需要顧及東方杏的步速了,衆人行進得便自然快了許多。楊過拎着黃芎,讓黃芎指路,衆人一路輕功,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天姥廟。
“真破。”李安然撇撇嘴。
楊過放下了黃芎,對李安然笑道:“李兄這麽說可不好。好歹人家這廟大呀。”
李安然梗着脖子:“什麽意思?我們太行觀小嗎?方寸之地可容三山四海,只要整理得好,那便是一花一草一世界!”
楊過哈哈笑着攜小龍女推開了天姥廟緊閉的廟門。
墨麒對師兄道:“你帶着東方神醫要小心。一般的寺廟不會在白日閉門。這廟有古怪。”
當先踏進去的楊過,已經挂着古怪的神色轉過身來了,臉上帶着點好像看到什麽惡心玩意兒的嫌棄:“說有古怪,還真是有古怪。你們且進來看。”
墨麒把緊閉的廟門都打開了,讓日光照進廟內。
這廟空曠曠的,只有雕像、上香的用具,還有幾個蒲團。
整個廟足有三個太行觀那麽大,可如此空曠的廟宇內,卻只有一尊雕塑。塑的似乎是一位女性神明,頭頂天板,腳踏石臺,足有三人之高,面容祥和慈愛,手中托着一個圓溜溜的東西。
在昏暗的光線中,那天神泥塑掩藏在陰影之下的五官,透着一股叫人心中寒得直突突打鼓的詭異。
“這麽大個廟,連根蠟燭都沒有?”李安然四下張望。
“李兄,你就只注意這個?”楊過無奈地指了指天姥廟內的四壁,“你還是來看看這些壁畫吧。”
天姥廟雖然破舊,但空間确實是寬敞,壁畫占滿了牆壁,串起來看,足畫了有十個故事。
“這說的是什麽?惡臣反逆?唔……這位的下場可不大好,這是被吃了腦子了?”李安然湊過來看,“這邊畫的是不孝……哦,這是不敬……”
墨麒看了一遍壁畫的內容,蹙眉道:“這些壁畫,畫的應是法典中的不赦十惡。從左至右,依次畫的是反逆、大逆、叛、降、惡逆、不道、不敬、不孝、不義、內亂。”
楊過啧啧:“這些人,下場還都是被一個女子模樣的天神吃了腦子……”他擡頭看向擺放在天姥廟正位的那尊巨大天姥像,“看樣子,畫像中的這位嫉惡如仇的女天神,就是天姥了。”
李安然看看壁畫,又看了看天姥的泥塑,突然倒抽了一口氣:“嘶!原來她手裏托着的這個圓咕隆咚的東西,是人的腦袋。這個天神,口味還真是有些與衆不同啊!”
宮九冷笑:“吃人腦子的,那還是天神嗎?”
正說着,廟外傳來了嘎吱嘎吱的踩雪聲。衆人面面相觑了一下,不約而同地飛身而起,落到了天姥廟正中天姥泥塑像的背後。
天姥泥塑下方,是一條長長的石臺,天姥腳踩着這個石臺,當做底座。因為天姥像塑得本就高大,這底座石臺自然也修得很是寬長,恰好可供衆人蹲下藏身。
來的人是兩名女子,正在争論着什麽。衆人屏息細聽,那聲音便由遠及近地傳入耳中,聽腳步聲,也是越來越近。
其中有一位聽起來性格潑辣的,正罵着另一個女子:“你這畏畏縮縮的,難怪你家裏那些兄長根本不怕你。”
被罵的女子怯怯道:“三娘,可我本就是女子,兄長們本來就不需要怕我呀……”
三娘氣道:“你若是就想這麽沒出息,那便別看着你兄長欺負你祖母還覺得心裏難受呀!行了,你能不能挺胸擡頭一次,女子又怎麽了?現下江湖上女俠多得是呢,就是在松溪鎮,掌家的女主人也是有的,你別天天把自己是女子這借口挂在嘴上。”
三娘收起了傘,抖抖雪,拉着那怯懦女子往蒲團前一帶:“喏,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天姥廟了。小梅,你不是想讓你家那些兄長都得惡報嗎?在天姥面前拜一拜,天姥會幫你教訓他們的!”
小梅害怕地看了一圈空蕩蕩、只有一尊巨大無比的女性天神塑像的廟宇:“我、我,三娘,天姥會怎麽教訓他們?”
三娘哼了一聲:“還能怎麽教訓,沒看壁畫上畫的嗎?當然是吃了他們的腦子了!”
小梅渾身一哆嗦:“吃、吃腦子?”
三娘呵斥道:“怕什麽,又不是吃你的腦子。這位天姥婆婆,只會給惡人降下災罰,不會傷害我們這些良善的老實人的。你且拜着,又不需要你花銅板,就連香都在那兒給你備好了,你自去取了,在天姥婆婆面前燒了就是。記得磕頭的時候,把你想報複的人姓名都說出來,好叫天姥婆婆聽見。”
李安然蹲在石臺後面,憤怒地攥緊了拳頭。
只會給惡人降下災罰?那東方杏又為何無辜受此牽連?!難道東方杏懸壺濟世、甚至不收分文救的那些人,都白救了嗎!
小梅更怕了:“三娘!松溪鎮出現那麽多癡傻了的人,難道就是被天姥婆婆吃了腦子了嗎?”
三娘罵道:“為何你的問題這麽多?!我怎麽知道!我這也是聽別人說的,都說這天姥廟很靈的,如果拜的心夠誠,想要報複之人也确實可惡,天姥當晚就會親自降下懲罰。你還拜不拜了,還想不想讓你那些兄長惡人得惡報了?想想你的老祖母,再被他們毆打幾年——不,幾日,你覺得她能撐得住嗎?”
“你再想想,你那些兄長之所以到現在還沒對你下手,到底是為了什麽?兄妹之情?可笑!還不是看你到現在還沒談婚嫁,想着要把你賣個好價錢呢!你可別被人賣了還給別人數錢!”
“到時候,哼,你那老祖母要是去了,說不準都沒人給她操辦後事!”
“你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上這三炷香!記得了,頭磕的越響,就越可能感動天姥!不過,你也別太用力了……這離你家可挺遠的,我可背不動你回去。”
小梅嗚咽了幾聲,在原地揪着裙擺踟蹰了許久,久到李安然背着東方杏蹲着的姿勢都快僵了,才狠狠心快步走到了香臺邊取了香,拿三娘給她備好的火折子點了。
三娘雖然嘴上說的兇狠厲害,但小梅矛盾了這麽久,她倒是沒有再催促,也沒有不耐的離開,就站在小梅身邊等着,眼底裏帶着點恨鐵不成鋼,還有心疼憂慮,倒也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小梅含着淚拿着香,在天姥像前拜了三拜,而後将香筆直地插進香爐,又翻身回蒲團上跪下了,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過了一會,開始磕頭。
“咚!”
“請天姥降罰,懲治我家兄長不孝之罪!”
“咚!”
“請天姥降罰,懲治我家兄長不孝之罪!”
“咚!”
小梅三聲頭磕地一聲比一聲響,磕到第三下,額頭上已撞破了皮肉,流出血來。她暈了一會,又淚流滿面地大聲把自己的話喊完:“請天姥降罰,懲治我家兄長不孝之罪!”
三娘飛快地上前把小梅扶了起來,罵道:“不是叫你磕輕點!”
小梅咬了咬唇:“磕輕了,天姥婆婆就聽不見了。”
三娘:“娘的,磕重了你還直接上天去陪天姥婆婆了呢!”
三娘攙扶着小梅,撐起傘,兩人慢慢出了天姥廟。
衆人這才從石臺後出來。
楊過懷疑地道:“這天姥當真這麽邪性?”
黃芎連連點頭:“是真的,是真的!好些鎮裏的人來試過,都靈驗了的!要不然松溪鎮裏怎麽會出現這般多失智之人?不是天姥降下的懲罰還能是什麽?”
李安然不爽道:“是毒啊,有人投的毒呗。”
黃芎怒目而視:“那為何那些毒沒有毒別人,卻偏偏毒那些惡人!”
李安然差點一句髒話就要脫口而出了,再三忍了一下,露出一個略有些猙獰的笑,指了指身後:“那東方神醫不也癡了嗎?他難道也是惡人?”
黃芎沒說話,但臉上的表情很明顯:這種事,誰知道呢。
墨麒在廟中走了一圈,又出了門,擡頭看了看本該挂着牌匾的位置,空空如也。
墨麒走回廟中:“這廟很古怪,一般的廟中不應只供奉一尊神明,還看不出這神明的身份。”
黃芎梗着脖子:“怎麽就不知道身份了,不是一直跟你們說是天姥嗎?!”
宮九也和墨麒一樣往門外走了一遭,拍着肩頭的雪踏回廟裏:“沒有牌匾,你們到底是怎麽知道這是天姥的?”
黃芎卡殼了一下,臉上漸漸露出了一點茫然:“我……這……”
楊過左右看了看,除了泥塑、蒲團也沒別的東西:“而且這光看,也看不出這天姥到底是佛門的,還是道門的。這殿裏也沒站個和尚或者道士,根本看不出究竟是屬哪一挂的。你們是怎麽知道這是天姥廟,不是天姥觀的?”
黃芎張口結舌。看神情,他根本就沒想過這些問題。
宮九不耐地轉過頭,不想看黃芎這幅傻樣:“罷了,還是先找鎮長見上一面。說不準松溪鎮的地方志上,會對這什麽天姥不天姥的玩意兒有所記錄。”
衆人深以為然,陸續出了門。小龍女和楊過走在最後,一起關上了門。
廟門“嘎吱”一聲合上的時候,小龍女的動作突然微不可見地僵了一下。
楊過困惑地随口問了句:“怎麽了姑姑?”
小龍女搖頭:“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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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溪鎮不大,鎮長這個官也不大,但好歹算是個官,還是有獨自辦公的府邸的。
衆人把黃芎放了,叫他自行回去,便馬不停蹄地趕去了鎮長平日辦公的府邸。
聽聞國師與太平王世子莅臨的師爺,驚恐萬分地從書房裏奔了出來,沖出府門相迎:“國國國師大人,太太太平王世子,二位貴人何時踏足松溪這等彈丸之地,怎的也不同我們支會一聲,我等也好早做準備,給二位——”
宮九一記寒不勝寒的眼光,把師爺剩下的話卡回了嗓子裏:“我們來松溪,本是來游太行山的。卻沒想到,山還沒看成,倒是看到了滿鎮的傻子。”
師爺連連擦汗:“二位,二位容禀啊……”
“容禀?你們鎮長在什麽地方?怎麽,太平王世子和國師親臨府邸,都沒有資格讓他移步嗎?”宮九冷冷地問。
師爺苦着臉:“不是,不是啊,是……是我們鎮長,他,他也傻了啊!”
…………
鎮長住的屋子,就在府邸的最靠後的一個院裏。大門緊閉的屋裏傳來一聽就非正常人的“嗚嗚”聲,像是一個口齒不清的稚童在試圖說話,就是這稚童的嗓音實在是粗了點。
推開門後,衆人便看見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一邊嗚嗚地亂喊着,一邊一心一意地撕着宣紙玩兒。
“怎麽回事?他是怎麽傻的?何時傻的?”宮九連問了三句。
師爺的臉色更苦了:“我也不知道啊……哎——哎——世子別發怒,我是說真的啊!鎮長他是昨日才癡的!昨天上午的時候,他說,要留下處理政務,所以我就先走了,下午再來當職的時候,就發現他這個樣子了……根本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
師爺愁眉苦臉:“本來這松溪鎮突然冒出這麽多變傻的人,就已經很是棘手了,沒想到居然連鎮長自己都……唉。”
墨麒問:“此事可曾上報?”
師爺連連點頭:“報了,報了!發現鎮長不對之後,我就已經往上遞了折子了。只是這事兒畢竟是昨天才出的,報上去也就才過了不到一天的時間,要想等到上面回複,怕是還得再等一段時間。”
“罷了。”宮九道,“你先整理出一份松溪鎮無故變癡的人的名單,照時間先後列好給我。這總不需要再等了罷?你們若是當真在關注這事,應當早已有名單列好了。”
師爺:“這個有,這個有,我給您拿!”
墨麒叫住師爺:“等等。不急給我們。你對照着名單上的人,去查,他們是不是都曾犯過十惡之罪。”墨麒看向還坐在桌邊撕宣紙玩的鎮長,“……包括鎮長。”
師爺只來得及愣了一下,就被宮九冷冰的視線看得遍體發寒,忙不疊地領命走了。
留下衆人在鎮長的卧房中,看着癡傻又胡子渣拉的中年大漢撕紙,每個人心中都滿是愁雲。
楊過嘆息:“這要怎麽查?”
若是一般江湖事,他和小龍女還不曾畏懼過,大不了就是打。可像這種辦案的細工活,他們就有點蹩手蹩腳了。
李安然撓臉,他比楊過還要茫然,這位仁兄可是在太行山巅呆了足足十年,別說辦案了,就是打架怕是也沒打過:“難道真是邪教?可是這廟裏也沒瞧見人啊,如果是邪教,難道不應該搞得特別神秘,弄一大群教衆,這樣才好傳教嘛。”
墨麒搖頭:“不論是是不是邪教,此事必定不會是天姥做的,而是有心之人所為。而只要是人,想要聽見天姥廟中之人的祈禱,就必須要有人在天姥廟中潛伏。”
宮九贊同道:“這也是為何明明是在向能夠看透人心的神明祈福,卻還要将自己所恨之人大聲說出來的原因。”
楊過也不是愚笨之人,一點就通:“原來如此!難怪這天姥像下要設一個這般大的石臺。當時我還想,我們運氣竟然這麽好……原來這石臺本就是建作藏身之用的。”
小龍女慢慢道:“那是不是我們只要在天姥廟守一守,就能抓到來天姥廟偷聽的‘有心之人’?”
墨麒心裏卻覺得不大樂觀,畢竟若是那邪教當真在天姥廟安插有眼線,那他們這麽一大群人湧入天姥廟,必然會引起他們的警惕。先前他們沒有多想,讓黃芎直接帶他們去天姥廟的決定,确實下的太草率了。
宮九點頭:“此番我們打草驚蛇,背後之人若有察覺,或許要等很久,才會放松警惕。要等的時間可能會很長,我們還是輪流守着的好。”
楊過聞言,便扭過頭對墨麒道:“先前,我和姑姑不慎砸了道仙你的酒樓,這次,就讓我和姑姑先來守廟吧。”
墨麒還待對楊過說“不必”,一直在李安然身後安安靜靜地睡着了的東方杏緩緩醒轉過來,哼唧了一聲,睜開雙眼。
“糟了,又要哭了。”楊過一眼看見東方杏癟着的嘴,忙不疊地拉住小龍女的手,“東方神醫就麻煩諸位照看一二了,我和姑姑先去天姥廟!”
墨麒從腰間摸出一物,揚手抛了過去:“如有異動,燃此為信。”
楊過看着手裏的信號彈,笑了一下:“但願沒有用到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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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天姥廟中黑漆漆的一片,楊過和小龍女一人拿了一個蒲團,盤膝坐在神像的石臺後,依偎在一起悄聲說話。
廟外的雪下得很大,透過天姥廟的窗能看見廟外銀裝素裹的雪景。
薄涼的月光被雪反射得更加森寒,透過天姥廟的窗洞落進廟裏,非但沒能将廟內的陰森照散一些,反倒把空曠曠的室內照得藍瑩瑩一片。那零落擺在地上的破蒲團,香臺,就更顯的詭谲了。
小龍女小聲道:“過兒,你冷不冷?”
楊過正軟香暖玉地抱着小龍女,冷什麽冷,心頭簡直蹿着火。可惜他們在天姥廟是為了蹲守幕後黑手的,不是談情說愛的,只能嘆了口氣,低聲道:“過兒不冷。姑姑冷嗎?”
小龍女淺淺地笑了一下,那熒藍的月光照到她臉上都瞬間融化了一切森寒,美得皎潔又純淨:“不冷的。”
楊過緊了緊手臂,和小龍女說:“從前,我也曾在佛像後躲過,但那個時候……呵。”他有些苦澀又有些悵然的輕笑了一下,而後低頭親昵地蹭了蹭小龍女的秀發,“罷了,不提那些舊事。”
楊過有些出神地看着天姥廟地上的那片月光,仔細想來,自己這一生不管是在何處的記憶,都少有美好的,只有與姑姑在一起時的回憶,才多半是甜的。
楊過忍不住笑了一下。
小龍女仰頭去看他:“過兒?”
楊過低聲道:“我只是在想,仔細想想,咱們這些年過的其實蠻苦的。現下能這般在一起,或許便是哪位神靈在庇佑我們,補償我們過去的那十幾年……”
小龍女皺了皺眉:“反正不會是這個天姥。”
那壁畫上食人腦髓的景象還留在小龍女的腦海裏,一想起來就叫她的胃一陣不舒服,幾欲作嘔。
楊過笑道:“姑姑,你別想就是。”他伸手捂住了小龍女的眼睛,好像這樣就能把小龍女腦海中那些她讨厭的畫面遮住似的。
小龍女擡手搭上了楊過的手背。
冬日的夜,是靜悄悄的。安靜得仿佛每一片雪落下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連池塘邊的蛙鳴都依稀可聞。
或許是懷中的溫度太過溫暖,或許是沉浸在回憶裏的感覺并沒有從前所認為的那樣刺骨疼痛。
楊過有些悵然,又有些懷念地慢慢道:“這蛙鳴,讓我想起義父了。他……他待我是極好的,可是……他也死了。雖然西毒歐陽鋒的名號在別人聽來,是極為令人膽寒和厭惡的,但他真的對我很好,他還教我蛤.蟆功——”
楊過和小龍女齊齊抓住了對方的手。
小龍女:“冬日如何會有蛙鳴?”
楊過:“那是蛤.蟆功的聲音!”
兩人頃刻起身,從天姥廟中疾掠而出,順着那蛤.蟆鼓噪般的聲音一路而去,幾乎跨過了整個鎮子,也沒能找到發出聲音之人。
鼓噪的聲音已經消失了。
小龍女拉住楊過的手:“我們得回到天姥廟去。”
楊過使勁望着那聲音的方向,還想再追:“可——”
小龍女重複道:“我們得回到天姥廟去。”她猶豫了一下,“今天,我們第一來天姥廟的時候,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你。”
楊過被拉回了注意,回過頭問:“什麽?”
小龍女:“在我們離開天姥廟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一道視線。有人……在暗中看着我們。”
楊過拉着小龍女的手一抖:“可,我沒有感覺到。若是其他人感覺到了,定然會說的。”
——除非,那視線根本不是在暗中看着他們,而是在暗中看着小龍女。
“過兒,我們要回去。那天姥廟裏一定有古怪的。”小龍女認真地說。
楊過卻踟蹰了,他拉住了想要起步的小龍女:“姑姑……”
小龍女被拉了回來,疑惑地道:“怎麽?”
楊過緊緊握着小龍女的手:“我……那人是沖你來的,我根本沒有感覺到有人在暗中觀察我們。不只是我,李兄,九公子,甚至墨道仙,都沒有察覺那個人的存在。他的功夫,遠在我們之上。”
“我……我怕你有危險,可我卻保護不了你。”楊過的腳被這沉重的恐懼鎖在了地上。
自從神雕俠之名傳遍江湖之時,楊過已經很久沒再有過這樣或許會失去小龍女的恐懼感了,他也很少再見到能讓自己甚至發覺不了存在的敵手。
小龍女定定地看着楊過:“但我們不怕的。過去的那麽多年,我們經歷過那麽多事,都沒有分開我們,這一次也一樣。”小龍女的手很纖細,指尖還有些微涼,但卻令楊過覺得很溫暖,很可靠,“走,我們回天姥廟,然後燃墨道仙給我們的信號彈。這一次,我們不止只有我們自己,我們還有同伴。”
天姥廟前,一簇煙火驟然沖破天際,在燃得最璀璨之時轟然碎裂,在夜空中燃起一片火樹銀花。
墨麒等人來的很快。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回山上道觀,都挂心着松溪鎮的事情,一直帶在師爺的書房裏,盯着師爺緊張地對着名單查人履歷,翻看保管在藏書閣中的地方志。
衆人破門而入的時候,只看見了小龍女和楊過兩人。
宮九沒有看到想象中的敵人:“怎麽回事?”
小龍女将白天時她感覺到的視線和衆人說了,又将方才二人聽見的蛤.蟆鼓噪的聲音也說了。
楊過的手從小龍女說了白日的事後,就一直沒有松開,他僵着臉,語速因為神經緊繃而有些過快:“那就是蛤.蟆功的聲音。一開始,我還因為久未練過這功夫沒能想起來,後來我才反應過來,現下正是冬日,外面更連日下着大雪,怎麽可能會有蛙鳴。”
“蛤.蟆功?那不是西毒歐陽鋒的成名絕技嗎?”宮九挑眉。
墨麒低聲道:“但他已經死了很久了。會不會是其他人學了這門功夫——”
楊過打斷道:“不會的!這門功夫,只有我義父會。而且因為這功夫特別難學,又極其容易出岔子,所以他甚至連自己的親侄子都沒有教過!這天底下,會蛤.蟆功的人,除了我,就是我義父!”
宮九确認道:“但他确實是死了吧?”
楊過:“……是。”
宮九與墨麒齊齊沉默了下來。
楊過有些心神不寧地道:“難道……是義父的鬼魂……”
宮九扯了扯嘴角:“莫說這種三歲小兒才會信的話。”
墨麒猶豫了一下:“神雕俠,我有一事要與你夫婦二人說。這是九公子在說這幾月的案情時,沒有說與你們知曉的,緣因此事幹系甚大。但既然這事牽涉到二位,那我們也不好再隐瞞了。”
墨麒将宮九先前“講故事”時,删去的那些關于影子人的事情,講給了楊過和小龍女聽。
楊過張着嘴,過了好一會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不過關注點顯然因為震驚而有些劍走偏鋒:“所以——我義父——我義父他沒有死,對不對?!他活了!”
小龍女伸手碰了碰楊過的頸脖,微涼的溫度瞬間讓楊過冷靜了下來。
楊過咳了一聲:“抱歉,我有些沖動了。”他憋了一會,還是忍不住确認道,“這是真的嗎?”
他原本有些踟蹰和畏縮的心情,在這一刻全然變成了欣喜。
墨麒沉默的點頭。
他的心情卻不如楊過來的振奮高興。
如果那個發出蛤.蟆功鼓噪之聲的人當真是歐陽鋒,那就說明歐陽鋒很可能就是影子人。而影子人每次出動,多是為財寶,或是為奇藥。
松溪鎮自然不可能有財寶的,那就是說,松溪鎮裏可能會有奇藥了。
宮九微微偏過頭,對墨麒道:“看來讓鎮裏人突然癡傻的,果然是毒了。只是不知道,鎮裏的人癡傻到底是那毒藥的原主所為,利用來發展邪教的……還是影子人假借邪教之名,實際上是拿人來試藥的。”
墨麒也是這麽想的,正準備告知楊過,死而複生的影子人很可能沒有自己的理智和記憶,只會執行命令,并且內力也會較先前時暴漲幾倍,若是敵對怕是會很難對付,天姥廟外突然傳來了一聲佛號。
那聲音如梵音晨鐘,在雪地中來回振動,帶着一股浩然正氣,令人心神皆震。
“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