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胭脂骨案04 (1)
看那年輕仵作的表情, 怕是下一秒就要撐不住哭起來了, 聲音也帶着點顫抖的哭腔:“會、會不會,那個骨女,就藏在他們的鏡子裏啊?”
莫知府詫異:“啊?”他本準備呵斥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骨女, 但細想年輕仵作的話,又覺得有幾分好笑,不由道, “你這是怎麽想的?”
年輕仵作被他師父甩開了手, 不敢再縮在後頭了, 只得站出來,硬着頭皮道:“您想啊, 沈燕和蘇大夫人, 一個死在沈府,一個死在蘇府。這, 沈府和蘇府都是大戶人家,平日裏仆役少說也有百人, 進去出來的都是有層層把關的。一般人能随意進出這兩個地方還不被人發覺嗎?會不會,骨女就是利用那兩面銅鏡,她是女鬼,說不準就能從這個銅鏡進去, 那個銅鏡出來呢?”
年輕仵作覺得自己說的很有道理嘛。
莫知府笑着喝罵道:“胡說八道。”
墨麒思索了一下,道:“雖不可能是骨女, 但那兩面一模一樣的銅鏡定有什麽聯系。否則這二人不會這麽恰巧, 剛好都死在銅鏡面前, 而這兩面銅鏡,又如此剛好的一模一樣。”
宮九摸了摸袖邊的毛絨絨,腦中靈光一現:“這銅鏡,會不會是一對?”
“一對?”莫知府眼前一亮,“若想知道此事,只消一問賣銅鏡給他們的商家便可。”
莫知府喊來了人,吩咐了去盤問銅鏡之事後,又道:“你與蘇家人說,莫再催還蘇大夫人的屍首了。蘇大夫人是中毒而死的,他們府裏的人,都有嫌疑。誰敢再來催促,本府就将他當嫌犯處置!”
“知府大人!知府大人……”
正吩咐間,停屍房門口跑進一個捕快:“我們抓到了一個可疑的鬼祟男子,一直在沈氏胭脂鋪門口徘徊!”
可疑男子?在沈氏胭脂鋪徘徊?
難道……是慕容複!
莫知府:“人在何處?”
捕快撓了撓臉:“現在還在沈氏胭脂鋪門口呢。”
莫知府莫名其妙:“怎的你們沒把人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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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快苦着臉:“那人會輕功啊!跟條魚似的滑不留手,我們的人根本抓不住他,不過他也沒離開,就一直在胭脂鋪門口躲來躲去……”
簡直就是再把他們當老鼠逗呢,何等可惡!
莫知府看了眼床上躺着的兩具屍體。既已得知死因,他們便沒必要繼續留在停屍房了。索性去胭脂鋪看看這家夥,到底是何方神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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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胭脂鋪門口。
捕快們還在試圖去撈在人群間穿來穿去的那個家夥。
那人大呼小叫:“我當真不是可疑之人!”
“啊呀,你們找錯人了!”
捕快們早就累的氣喘籲籲,出手間也慢了許多,強振精神道:“既是如此,你便快快停下!”
那人頓足道:“被你們抓住,再被送去見知府,朱四哥又要罵我了!苦也!我才不停!”
莫知府與墨麒、宮九一道下馬車時,瞧見的便是這般混亂的場景。
原本捕快們團團包圍在沈氏胭脂鋪時,來往的行人們都會畏懼地避開此處。但當他們瞧見這男子如貓戲老鼠般溜着那群捕快們時,又抑制不住八卦之心,不少行人都停下了腳步,站在不遠處圍觀,想看看捕快們最後能不能抓住那名男子。
莫知府氣得胡子都差點被他自己拽禿了,沖着混亂的中心大喝一聲:“賊子!莫跑!”
那男子聽見這聲蒼老又正肅的呵斥,居然和墨麒一樣本能地原地一站,待捕快就要趁機抓住他的時候才反應過來,極為輕盈潇灑地微微側身,腳下步伐精妙,只一個轉身,便避讓開了捕快們沖他伸來的手。他甚至還有餘閑扭頭,往聲源處看。
男子和黑着臉的莫知府對上了眼,再一定睛,瞧見了莫知府身上的官袍。
他頓時吓得一下蹿了起來,原地一跳:“啊呀!知府!”
那男子也不和捕快們繼續你追我跑了,轉身撒腿就要逃。
可他才踏出一步。
一股凝實到幾乎如泰山般沉重的內力便壓向他的肩膀,壓向他的脊梁。他再想邁出第二步時,已是不可能了,整個人都已經被壓得趴倒在地,哪怕是使上了內勁,亦是半分也撐不起身。
墨麒收回手。
莫知府見墨麒已然制住了那男子,便揚聲喝道:“還不快抓住他!”
捕快們這才恍從夢中驚醒一般,忙取出鐵铐将這男子的手腳铐住。年歲稍微輕些的捕快,還偷偷伸手在地上趴着的男子肩頭推了推,滿心的納悶,不曉得這男子為啥突然一下倒了下來,還在地上徒勞又滑稽的撲騰四肢,活像是只被岩石壓住了背的小烏龜似的。
墨麒走到男子身邊,長袖微拂,袖角從男子背後劃過,封住了男子的內勁,免得自己松開內力後,這男子用內勁掙開鐵鏈。
段譽苦歪歪地被墨麒撥了個面,覺得自己就像是小時候常玩兒那種河岸邊的小龜,被人撥了個肚兒朝天,也毫無反抗之力。
他一張秀氣好看的臉雖然已經蹭的全是灰了,但終歸還是能看出來原貌的。莫知府與墨麒不認識他,宮九卻認識這是誰。
大理皇帝,段譽。
宮九倍覺難以理解地合上了手中的折扇,以一種看奇葩生物的眼神盯着段譽,想不通段譽這一遭把自己弄得這麽狼狽究竟為何。方才捕快追他的時候,段譽分明可以直接亮出自己的身份,可他偏不,非要和一群捕快追來跑去,也不知他究竟是怎麽想的。
但不理解歸不理解,人還是要認的。
宮九對氣哼哼走過來的莫知府道:“這位是大理皇帝,段譽。你們抓錯人了。”
莫知府重重的步子頓時一頓,難以理解地瞪向地上那個沖他讨好的笑的男人:“什麽?!”
莫知府再想想自家陛下那運籌帷幄,喜怒不形于色的笑面虎皇帝,頓覺:大理要完!
但不管大理完不完,皇帝就是皇帝。
莫知府忙提起袍角,一溜小跑到段譽身邊,親自把人扶了起來,又将鐵铐打開:“在下有眼不識泰山,冒犯陛下了。”
段譽被莫知府扶起來的時候,整個人都灰撲撲的,随手抹了把臉,極為好脾氣地道:“無妨!只要莫知府莫和幀哥哥說便好!”
幀……什麽玩意兒。
莫知府木然在腦中過了一遍雷,而後一板一眼道:“大理皇帝親臨姑蘇,此事下官身為姑蘇知府,必是要報與皇上知曉的。”
段譽喪眉耷眼:“我就是單純來玩兒一玩兒,弄得這麽正式做什麽?你若是把我在這兒的事情告訴幀哥哥了,那回頭朱四哥肯定也要知道了!豈不是要罵死我!”
莫知府木讷着臉想:貴為一國之君,偷偷開溜到鄰國,還和鄰國的捕快玩兒你追我趕,以至于被人制了個五體投地,是該罵吧!
該往死裏罵!
墨麒站在段譽身後,擡着手猶豫半天,極為尴尬,不知該說什麽好。
方才動手的也不止捕快,他才是主謀啊!誰能料到,這“鬼祟男子”居然會是大理皇帝?
哪家皇帝會在一家胭脂鋪子門口鬼鬼祟祟,和捕快們追趕鬧騰?
段譽撫了撫自己的腰子:“唉,方才也不知是什麽人出手,把我腰都差點閃着了。不過,我從闖蕩江湖到今日,都沒有見過有人能将我這般制住的。出手之人定是極為厲害!”
墨麒只覺段譽這是在諷刺自己,抿了抿唇,擡手作揖道:“冒犯陛下了。”
段譽被這聲從背後突然冒出的聲音,驚得原地一跳。
他一身功夫本就不甚紮實,半道出家,根本沒有江湖人特有的警覺。內功被墨麒那一袖封了後,就更察覺不到自己身後還無聲地站着一個人了。
猛然轉身後,段譽差點一腦袋撞進墨麒胸上。
——之所以是胸上,是因為段譽只到墨麒胸口那麽高。
大理皇帝摸着腦袋擡起頭,墨麒冷肅的面容便逆着光映入了段譽的眼中。
段譽傻傻地仰着頭,張大了嘴:“神……神仙哥哥……”
宮九耳朵一動:哥哥?
怎麽就是你哥哥了?你想好再開口。
莫知府亦是頭往後一仰,擠出了個雙下巴來,眼神狐疑地盯着段譽,只覺這“神仙哥哥”的稱呼哪兒哪兒都不對勁。
這個大理皇帝好生不正經!到處認哥!
墨麒這個被人盯着不放的倒還沒說什麽,宮九倒是先滿心不愉快了,簡直恨不得自己身上的衣服不僅綴着珍珠,再綴上一個牌子,上書:“此衣為墨道長所贈”。最好這個牌子再大點,就可以在後面再加上一句:“墨道長所着之衣為我所贈。”
沒錯啊,就依這般情誼來看,就算是叫哥哥,難道墨道長不該是他宮九的哥哥嗎?有你段譽什麽事了?
墨麒放下作揖的手,皺眉道:“‘太行仙尊’本是聖上為除民間邪教惡習而冠與我的,百姓不知,但陛下理應知曉其中深意。莫要再拿神仙開玩笑。”
端正如墨道長,根本沒有想到這聲“神仙哥哥”是段譽看臉而脫口而出的。還當段譽是在拿趙祯下的聖旨調侃他。
墨麒嚴肅道:“陛下從大理來姑蘇,只為游玩,沒有其他要事?那為何又在這沈氏胭脂鋪徘徊?”
一路走歧的話題居然硬是被墨麒拉回來了。
段譽最是怕墨麒這樣一板一眼的人了,若是放在尋常,早就溜之大吉。可偏偏墨麒這張臉,還有這美健如神的體魄,簡直讓段譽半點移不開眼睛,一雙腳就跟被釘在了地上似的,一步也走不動。
段譽跟只倉鼠似的窸窸窣窣不知嘟哝了些什麽,有些不甘願,又有些殷勤地道:“我原本只是陪我二哥二嫂來姑蘇游玩的,我二嫂本是西夏公主,莫說是姑蘇,便是西夏皇宮也少出得。這次二哥偷偷帶着二嫂溜出了皇宮,想帶她多在江湖上走走,看看各方美景,游歷到大理時,被我遇上了。我就一路跟來,想要陪陪二哥二嫂。”
“原本我們想的是,只要游完姑蘇,就送二嫂回去。可是,沒想到,我們……我們居然見到了一個本不該在此的人。”
墨麒:“誰?何時?”
段譽期期艾艾道:“我說了怕是你也不信……是……是兩個慕容複!”
回想起當日的場景,段譽亦是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了:“這位神仙哥哥功夫這麽好,想必也是江湖中人,那自然不該沒聽過北喬峰,南慕容的切口。喬峰,就是我大哥。慕容複大計敗落之時,我也在場。”
“這次來姑蘇,我也是一時心血來潮,想着順便看看慕容複怎麽樣了,就半夜偷溜進了參合莊……沒想到,居然和一個帶着簾帽的黑衣人恰好照面!還好我六脈神劍這次靈了,不然差點就要被他殺死!”
“纏鬥之下,我掀開了他的簾帽,就瞧見了慕容複的面龐!吓死我了!他兩只眼睛漆黑漆黑的,整張臉慘白,看着就跟鬼一樣!還好那個鬼慕容見一時打不過我,就沒再和我纏鬥,直接離開了,不然,說不準我能不能活到今天,我六脈神劍都被他吓不靈了……”
段譽:“他離開後,我本也想着趕緊離開這個陰森森的參合莊的,可我又想想,剛剛他是從主屋裏翻出來的,萬一主屋裏有人呢?是不是被他殺了?如果只是重傷,我說不準還能救上一救,所以我就也翻窗進去了……”
段譽的面上露出了一種悚然的表情,使勁搓着自己胳膊道:“你們絕對想不到我看到了什麽——我居然看見了另一個慕容複,正躺在床上,和阿碧姑娘依偎在一起,睡得正香!”
一夜之間,見到了兩個一模一樣的慕容複,其中一個面容似鬼,參合莊內除了主屋二人空空蕩蕩,把段譽吓了個半死,回去就把這事兒給二哥虛竹說了。
段譽嘟哝着說:“出了這事兒,誰還有心思繼續游玩啊!我和二哥就先把二嫂送回西夏了,今天才回到姑蘇,沒想到,就聽聞沈氏胭脂鋪的掌櫃身死的消息了。”
段譽說的話,與慕容傅所言恰好對得上。
墨麒:“陛下何時來的?”
段譽捏着自己的手指,一眼接着一眼地看墨麒的臉:“這個,半月前就來了。”
“半月前?那不是蘇家小妾死的時候嗎?”宮九挑眉,“那時候慕容複就已經回來了?”
看來慕容傅發現的還晚了。早在半月前,慕容複就天天夜入參合莊,看着他和阿碧恩恩愛愛的樣子了。也虧得他居然到現在都沒被慕容複殺死。
墨麒想了想:“既是如此,陛下離開時,可有聽聞蘇家小妾的死訊?”
段譽拼命點頭:“知道的!我和二哥當時還想着會不會是慕容複下手的,特地去蘇府周圍轉了轉,我還和蘇大夫人見過面呢!”段譽撓撓頭,“後來一看就知道肯定不是了,慕容複武功高超,哪裏需要留下那樣的傷。那骷髅手印分明就是不會武的人使蠻力留下的。”
墨麒:“細說。”
段譽傻傻點頭:“哦,哦。半月前,姑蘇下了一場雪。當時,我和二哥想着早起些,給二嫂買點兒姑蘇的早點,便很早就出了門。所以,其實我們算得上是一批見到麗娘屍體的。”
“她的死狀極為可怖,身上有很多被擊打的印記,但看起來似乎都并不致命。她整個人倒在血泊裏,四肢僵勁,肚子傷口處留下的印子,像是被骷髅手一樣的東西撕開的,扯出了裏面的嬰孩,嬰孩的腦子也被那骷髅手印給摁的不成樣子。”
莫知府心下有了思量,問道:“那你後來見到蘇大夫人時,她當時表現如何?”
段譽摸摸鼻子:“我也沒和她說上幾句話,蘇大夫人脾氣挺大的。”
他仰頭想了會:“我記得我在和她搭話前,她正對着一顆柳樹發脾氣,罵了好幾句什麽‘賤人’,‘難道我還怕你’之類的話。”
段譽在宮九冷冷的眼神下瑟縮了一下腦袋,倒是沒什麽危機感,繼續對墨麒道:“本來我聽說蘇家小妾死的時候,還覺得可能是蘇大夫人下的手,因她身上有許多巴掌、棍棒、掐捏留下的傷。可沒想到,就送二嫂回趟西夏的功夫,居然連蘇大夫人也死了。”
段譽喪氣了一會,突然眼睛一亮:“哎,會不會,是蘇大夫人殺了小妾,然後又有人殺了蘇大夫人為那個小妾報仇?”
莫知府搖頭:“那小妾無親無故的,哪裏有人會給她報仇。”
段譽的腦袋又耷拉下來了:“哦……”
他沮喪地說:“這也太亂了。又是兩個慕容複,又是殺人案的。我只是想陪二哥二嫂一起玩兒而已啊!”
墨麒沒有說話。
他倒是覺得并不亂。不僅不亂,這兩者甚至還給他提供了額外的線索。
就他目前得知的信息,基本可以确認,慕容複定然是和這沈氏胭脂鋪有某種關聯的。
影子人出手,要麽就是為了奪財,要麽就是為了奪寶。沈氏就算是再富貴,家中的財寶也不至于到需要特地排出影子人來奪取的地步。那便是沈燕手中,或許握着某種影子人想要的寶貝,亦或者是神藥。
而恰巧,制沈燕和蘇大夫人于死地的,正是一種神奇的、能令白骨變粉、屍身看不出死因的毒。
宮九看了沉默不語的墨麒一眼,便知墨麒定是也同他想的一樣:“這毒,很可能就是從沈燕手中流傳出去的。”
不論沈燕當時是出于什麽目的将這毒流傳出去的,他定是萬萬不會想到,兜轉了一圈,這毒又回到了自己身上,索了他自己的命。
“大人。”原先被派去盤問銅鏡的來歷的捕快跑了過來。
一直眼觀鼻鼻觀心,裝作自己什麽都沒聽到的莫知府這才開口:“查到了?”
參合莊裏的事,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他只要安心管好參合莊外的事就好。這世上有幾個慕容複,都和他抓這兇手沒有任何幹系。
捕快:“查到了,是沈燕特地找他們訂制的,一對對鏡。”
莫知府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看來,蘇大夫人的銅鏡,是這位沈老爺送的。”
蘇大老爺平日裏在外頭沾花惹草,卻不知道自己頭上也已經生出了青青草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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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大老爺顯然對蘇大夫人和沈燕之間的事毫不知情。
在莫知府給他看了兩面恰好對稱的銅鏡後,氣得當場摔了手裏的酒杯子,破口大罵蘇大夫人。
莫知府聽得不耐:“莫吵了!國師當前,你還滿口髒話,小心治你不敬之罪!”
又被拿出來當幌子的墨麒一陣無語。
倒是一旁的段譽低下了頭,小聲地嘀咕:“國師,國師哥哥……聽起來好像比神仙哥哥好聽。”
墨麒一陣胸悶,根本不知道這個大理皇帝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莫知府拍拍桌子:“這次來,也不單就是為了告訴你這件事的。你家原本那個小妾的屍體,我要提出來重新驗屍。你們把她埋在哪兒了?”
蘇大老爺喃喃地重複叫了幾聲“麗娘”,哇地一聲痛哭道:“麗娘啊——她的屍體,她的屍體拿回來後,就是那個賤人處理的呀!我的麗娘啊!我的兒啊!我的兒啊!”
蘇大老爺哭的越發凄厲,號到最後,竟不知他悲傷的到底是自己慘死的小妾,還是小妾肚裏還差兩個月便能呱呱墜地的孩子。
宮九一掌拍在了蘇大老爺正扶着的桌上,一聲巨響後,厚實結實的桌子瞬間碎裂了一地,蘇大老爺失去了支撐,往前一撲,懵着臉撲倒在地上。
哭聲倒是停住了。
宮九冷冷地道:“住嘴,別哭了。問你麗娘的墓在哪,帶我們去。”
蘇大老爺吓得當場打了個嗝。
…………
麗娘的墓是蘇大夫人葬的。
葬在了井裏。
井口被砌了起來,活像是生怕裏面的屍體會突然屍變,爬上來索命似的。
段譽高高興興地伸指,這時候六脈神劍又靈光了,幾道指風點去,炸開了井口的封層。幾個捕快便身手敏捷地互相配合着,兩個人在上面拉繩,一個人下去挖屍骨。
蘇大老爺掩面道:“原本那賤人把麗娘葬在這裏時,還和我說是為了我好……麗娘說不準就是被骨女索命的,那骨女這一次不小心抓錯了麗娘,下一次一定不會抓錯了。講不準就會附在麗娘身上來殺我。”
他哀哀地道:“為了防止麗娘被附身,那賤人不僅把麗娘的屍體燒了,還把麗娘的骨頭都寸寸敲碎了,才葬進井裏的。”
段譽面色複雜。
這還算是“葬”嗎?
早已懂得了女人的可怕的大理皇帝,深深地嘆了口氣。
墨麒冷靜地道:“蘇大夫人如此不願讓人看到麗娘的屍體,想要毀屍滅跡,向來麗娘的屍體上本是有對她不利的證據。”
莫知府愁道:“只是她都已經把麗娘的屍體燒了,還碎了骨,這就算是挖出來,還能有什麽證據呢?”
宮九挑眉:“有啊。不是說這三人都是骨女害死的嗎?蘇大夫人和沈燕的屍體,骨頭都是粉色的。他們是中毒而死。那麗娘呢?照這話說,她若是被骨女害死的,她的屍骨也該是粉色的。”
坑裏的捕快已經手腳利索地将混了土的屍骨都放進了井上垂下的木桶裏。
衆人圍到被提上來的木桶邊一看,骨頭煞白,帶着點焦色,但絕對一點兒粉色沒有。
莫知府:“将屍骨帶回去,看能不能複原。”
捕快們立即帶着屍骨回停屍房了。
段譽小心地伸出兩根手指,用指尖輕輕地拉了墨麒的袖子一下下:“只是骨頭是白的,能看出什麽?”
墨麒将段譽不在姑蘇時,發生的種種同他說了,而後道:“麗娘,是姑蘇出現的第一具‘骨女’的受害者。骨女的謠言,也是由她而起的。”
“可我們都心知肚明,骨女之說,定然不實。麗娘一定是被人,而不是被鬼殺死的。既然如此,為何那位兇手又要用骨女之說來掩蓋事實,為何又要造出那般可怖的傷口?兇手究竟想要掩蓋什麽?”
宮九眼神一厲:“嬰孩的屍體。嬰孩并不是因為被拽出母親的肚子,被骨女打死的,而是在此之前就死了。麗娘……或許是流産了。”
墨麒颔首:“就陛下所言,當時姑蘇正是小雪,而麗娘身上,都是被虐打過的痕跡。一個已經懷孕八月的孕婦,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被趕出家門,又在此之前被人狠狠虐打過,她很可能流産,而且,因為流産而一屍兩命。”
段譽懵懵懂懂。
莫知府聽懂了,他不由地點點頭,而後對段譽道:“陛下反着推可能推不明白,我給陛下順過來講。”
“麗娘之死的經過,可能是這樣的:半月前,因為某種原因,麗娘惹怒了蘇大夫人。蘇大夫人一怒之下,對她拳打腳踢,狠狠虐打。一個已經懷孕八月的孕婦,自然沒有反抗的能力。而後,蘇大夫人又覺還不解氣,便将麗娘拽出了後門外,将她關在外面,不讓進來。”
“姑蘇那是正是冰天雪地,最為寒冷的時候。麗娘身懷有孕,又被蘇大夫人那般虐打過,很可能在被推出門外不久,就動了胎氣,造成了流産。而那時,正是深夜時分,她根本沒有人可以求助,也根本沒法從雪地裏爬起來。而後,她便在那個冬夜裏,死在了蘇府的後門外。”
“蘇大夫人原本只是想教訓麗娘出氣,讓她在外面挨會凍,但從沒想過要殺死麗娘。她後來再去給麗娘開門,想把她放進來時,卻看見了麗娘的屍體,自然無比驚慌,不知該如何是好。若是此事被發現,麗娘身上皆是虐打的痕跡,她定然會被懷疑。”
“故而,便有了骨女之謠的故布迷陣。只要骨女留下的傷更加致命,将流産的痕跡、毒打的痕跡銷毀、遮掩了,再将孩子的屍體扮做被骨女的手掌扯出母體,擊打摁壓過,那大家很可能會被糊弄過去。”
蘇大老爺突然想起一事:“啊呀!”
段譽吓了一跳:“你吓死我了!你叫什麽?”
蘇大老爺怒目道:“這對該死的奸夫淫.婦!這賤人之所以逃脫懷疑,不就是因為我給她作證,說當晚我醉酒回家,一直與她在一起,她沒有時間作案麽!”
蘇大老爺拍腿道:“但我什麽時候回家的,我自己哪裏會看時間,就是與我一同喝酒的沈燕告訴我的!”
“等等。”宮九突然腦中靈光一現,“沈燕?對,沈燕!”
宮九道:“且不管這用來作僞證的骷髅手是從何而來的。依蘇大夫人的力氣,她能光憑自己,用骷髅手,把麗娘的肚子撕開嗎?她又能把嬰孩的頭摁扁嗎?”
蘇大老爺搖頭:“那當然不能,乖乖,她要是有那力氣了,那還能有我的活路?”
他說到一半,突覺不對:“诶,你什麽意思?你是不是說,在麗娘屍體上作手腳的人,不是那賤人,是沈燕這混賬?!”
莫知府摸摸胡子,又對段譽小聲說:“世子的意思是,可能那天晚上,沈燕送蘇大老爺回蘇府時,恰巧遇見發現自己闖了大禍的蘇大夫人。蘇大夫人又生的美,沈燕索性就以此為機,和蘇大夫人勾搭上了。”莫知府表面看着老學究,說這種話的時候卻面不改色,好像自己在說的是什麽天知地理似的,“麗娘的屍體,就是沈燕幫忙處理的。”
段譽“哦,哦”了幾聲,在原地迷茫地左右看了會,說:“那麗娘是蘇大夫人和沈燕戕害的,可蘇大夫人和沈燕,又是誰殺死的呢?殺死他們的人,還讓他們恰好死在那兩面銅鏡面前,像是巴不得人快點兒查到他們之間有奸情似的,嗯……如果不是為了給麗娘複仇,為什麽有人會做出這種事呢?”
衆人一時陷入了沉默。
蘇大老爺擦了擦鼻涕,最先開口:“反正不可能是我,要是我的話,我肯定不會把他們搬到銅鏡面前的。這不是把我殺人的動機往你們面前送了嗎!你們查完了沒有?屍體你們也挖走了,你們還有什麽想查的?”
段譽皺了皺眉頭:“你這麽急想趕我們走做什麽?”
蘇大老爺理直氣壯:“我約好了時間,今天要和朋友一塊去滿香樓聽曲兒啊!”
段譽怒道:“你的妻子和小妾都死了,小妾很可能就是你妻子害死的,而害死你妻子的兇手還沒有抓住,你卻想着去聽曲兒?!”
蘇大老爺聳聳肩:“本來我還不太敢出門的呢,可你們剛才那通分析,不是說殺人的不是骨女,是人嗎?那我還怕什麽?而且,沈燕死了,那敢給我戴綠帽兒的賤人也死了,那兇手就跟在幫我出氣似的,我還怕什麽?唉,死得好死得好。”
段譽:“你!”
蘇大老爺本就是個混不吝,反正自己也沒殺人放火,自然也不怕段譽瞪眼的:“你們還不走嗎?那我先走了啊!有什麽要查的,直接問蘇管家。你們要是想吃點心喝茶歇腳呢,也直接問蘇管家,我先告辭,聽曲兒了。”
他滿不在乎地揮揮手,轉身剛踏出一步,兩腿窩便是一痛,頓時滾倒在地,痛呼出聲:“哎呦!”
宮九冷冷道:“誠如你所說。那兇手在幫你出氣,誰知道你和那兇手是不是像沈燕和蘇大夫人一樣是合謀的?”
蘇大老爺抱着自己的腿在地上驚恐地看着宮九。
宮九摸了摸袖邊的明珠:“兇手一日不抓住,你便一日不準踏出蘇府。”
段譽撫掌道:“對,對,世子說的沒錯。所以,蘇大老爺,你還是祈禱我們快點抓住兇手罷!”
…………
從蘇府出來後,段譽神清氣爽,只覺宮九最後的舉動,簡直令人渾身舒暢。
莫知府卻不如段譽來的開心,緊皺眉頭,心情沉重:“若麗娘當時是因流産而死,總會留下點線索,為何當時卻未查出?”
段譽了然地問:“蘇家小妾的案子,原是你管的嗎?”
莫知府搖搖頭:“不是,三天前我才上京回來,蘇家小妾的案子,是何師爺負責的。”
“那定是何師爺有問題了。沈燕和蘇大夫人,手上都闊綽,想要擺平一個小妾的案子,那還不是簡單。”段譽搖頭道,“這位何師爺,現在在何處啊?”
莫知府面色極為難看:“應當在府衙辦公。”
段譽晃了晃手指,怡然自得的樣子像個無憂無慮的公子哥,哪兒像大理的皇帝:“走,我們去拜會拜會這位何師爺!”
·
·
何師爺死了。
死在自己的案桌上,腦子被骷髅手穿透而過,還留了一截指骨在顱內。
墨麒等人進入何師爺的書房時,瞧見了已被人開了瓢的何師爺,上前觸碰時,他的屍體還是溫熱的,顯然是才死了沒有多久。
仵作将指骨取出來,用水沖刷,粉色不褪,竟又是一截粉色的胭脂骨。
段譽臉上的笑早就退了,和莫知府一起愁雲滿面。
墨麒問仵作:“何師爺的屍體,骨頭可是粉色?”
仵作搖頭:“不是,是白色的。”
“哎呀……到底是誰做的呀!”段譽一張秀氣的臉寫滿了頹喪和煩躁,“本來有兩個慕容複這事兒已經夠叫人摸不着頭腦的了,怎麽還遇到了這種案子!”
早些時候,在胭脂鋪被宮九的暗衛橫刀威脅過的捕頭走了進來,抱拳對莫知府道:“大人,何師爺的死訊,已經在街上傳開了。”
“這麽快?”段譽愕然,“何師爺的屍體都還是熱的呢!我們都才剛剛發現他的屍體!”
墨麒淡淡道:“是兇手傳的。”
段譽惑然不解:“兇手為什麽要把自己殺了人的消息傳開啊?”
宮九看了段譽一眼:“自然是為了給骨女的謠言添磚加瓦。”
段譽撓撓頭:“但這個就很明顯不是骨女做的嘛。這般穿透而過的力氣,定然是習武之人所為——啊!是不是那個鬼慕容做的?!”
墨麒看了屋內的其他人一眼,沉聲道:“陛下,慎言。”
有死人死而複生之事,只有少數人知曉。不論是墨麒,還是趙祯,都認為影子人的存在并不适合公之于衆,以免引起恐慌。
段譽忙閉上嘴。
一直眼觀鼻鼻觀心的莫知府清了清嗓子:“下官的書房就在左側不遠,若有要事相商,可移步下官的書房。”
段譽簡直要從地上蹿起來,忙不疊地伸手去拉墨麒的手:“那我們快——”
墨麒下意識地避開了。
宮九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着。
段譽不好意思地收回手,倒沒太在意:“那我們快去莫知府的書房吧!我好有些事不明白呢。”
…………
姑蘇的案子,因為從一開始就明知有死而複生的影子人存在,反而從某種程度上提供了更多的線索。
譬如由慕容複會在沈氏胭脂鋪門口徘徊,可知沈燕手中必有影子人想要的東西,從而推測這能令人屍骨變色的毒藥,很可能就是從沈燕手中流傳出去的。
再譬如,何師爺的死。
“确實可能是慕容複動的手。”墨麒只将趙祯在參合莊的布局說了,卻沒說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