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胭脂骨案03 (1)
彼時, 茶館中的兩人, 還并不知道胭脂鋪中的風波,也并不知道他們即将遇上一位,從白雲城不遠迢迢而來的不速之客。
季二答完墨麒的問話, 苦歪歪道:“國師大人,小的真的就是一時財迷心竅了,您千萬大人有大量……您, 您還有什麽問題要問, 您盡管說, 不是季二我吹,凡是這條街上發生的事情, 沒有小的不知道的!”
墨麒在江湖行走滿打滿算也有五年了, 從未有人這麽怕過他,活像是他下一秒就要一拍驚堂木, 将人拖下去斬了似的。
都是被趙祯的那道聖旨折騰的。
墨麒一陣頭疼,擡手揉了揉額角, 沒再繼續浪費時間解釋自己真不會“國師一怒,季二血流成河”,直接問道:“最近一段時間,除了那名黑衣男子, 可還有什麽其他的異事?”
季二絞盡腦汁思考了一會,苦惱道:“異事……可咱們這條街上, 都是生意人, 大家踏踏實實過日子, 怎麽會有什麽‘異事’……”他撓撓腦袋,眼睛突然一亮,“咱們街上沒有,但南邊聚着的富商宅邸,那塊兒,倒是出現了一件異事。”
季二:“蘇家,蘇大老爺,去年才迎了一個年輕小妾回來。半個月前,那小妾死了。”
“死的時候,還懷着孩子呢!一屍兩命啊!大冷天兒的倒在雪地裏,血都把地上的雪染紅了,跟打翻了胭脂似的……”
墨麒:“細說。”
季二見墨麒對這事兒當真有興趣,忙打起精神,細細和墨麒講來:“這事兒吧,要說,還得從蘇大老爺說起。”
“蘇大老爺也算是我們姑蘇的名人兒了,和白家的白大老爺,那是鐵把兒的好兄弟。咱們這兒的人,都曉得這麽一句話,‘風流不過蘇,品花不過白’。這兩位大老爺,是我們姑蘇出了名的好色之徒,見天的往那煙花柳巷裏跑,幾乎少有在家的時候,被歡場中人送了個诨名,稱他們‘煙花雙客’。”
“兩位都是富足人家的大老爺,家外彩旗飄飄,但家中,到底還得有個秀外慧中的正室扶持着。蘇大老爺和白大老爺也算是好豔福了,兩位娶的正室夫人啊,都是姑蘇曾經鼎鼎有名的美人,蘇大夫人美豔動人,有牡丹之姿色;白大夫人清冷矜持,有白蓮之風骨。怎奈何嫁的男人都偏偏是收不住心的煙花之徒,也就新鮮了那麽幾年,就膩歪了家裏的,開始往外跑了。”
“白大夫人倒沒啥好說的,就是相夫教子的老實人,白大老爺再怎麽在外面胡來,也沒瞧見她鬧騰過。”
“但蘇大夫人不一樣啊,她性格潑辣,是方圓百裏人盡皆知的河東獅。蘇大老爺每每擡妾進府,都得被蘇大夫人好一通鬧騰。再往後,他也不敢擡妾了。半月前死的那個小妾,還是因為有了蘇大老爺的孩子,才被蘇大老爺冒死擡進門的。蘇大夫人也沒辦法,畢竟,誰讓她的肚皮不争氣呢?這都多少年了,西瓜也該結籽兒了,她的肚子卻根本沒半點兒動靜。”
“那小妾的屍體剛被發現的時候,大家還都以為是蘇大夫人妒忌,下的手害得那小妾呢!不過……”
季二猶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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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麒看季二面色有異,便問:“有何不妥?”
季二壓低聲音,顯得有點神經兮兮:“但凡是見過那屍體的人,就曉得,不可能是人動的手了……”
西門吹雪冷冽的目光掃了過來:“不可能是人動的手?”
裝神弄鬼。
季二被西門吹雪看的背後直發涼,兩腿戰戰,惶恐地道:“真的!真的!那小妾的屍體,身上都是傷痕,但那又不是什麽兵器留下的傷,卻……卻像是死人的手骨頭撓出來的抓痕!”
“別說那小妾了,就連她肚裏的那個孩子,都被扯出來了。八個月大的孩子啊,都成了形了,頭都被摁了的好幾個手骨頭的印子。這總不會錯了吧?那就是骷髅的手印子!”
墨麒與西門吹雪對視了一眼:“然後呢,這案子怎麽判了?”
季二苦笑道:“還能怎麽判哪,總不能讓捕快們去墳地裏挖個骷髅來償命吧?大家都傳,說這小妾,其實是被骨女害得呀!”
墨麒眉頭一跳:“骨女?”
怎的又是骨女。
西門吹雪:“你聽過?”
墨麒滿腹疑惑,對西門吹雪道:“對。前不久,我才聽過。但不是在這裏,不是在姑蘇。”
西門吹雪頓了一下,問:“是在何處?”
墨麒:“巴蜀,妙音城。”
那個老是闖進人家後院,把米缸裏的米、水缸裏的水染成粉色的骨女。
巴蜀到姑蘇……這骨女的活動範圍,是不是也太大了些?
還是說,這兩者之前其實并沒有什麽聯系,只是恰好妙音城有骨女的傳說,姑蘇出了骨女殺人的案子?
西門吹雪淡淡道:“事無巧合。”
墨麒将滿腦冒出的問題統統壓下去,又問季二道:“官府沒有再查蘇家小妾這案子了?”
季二皺着臉道:“怎麽查呀……什麽線索都沒有的。而且,骨女這傳言一出來吧,蘇家人都被吓得人心惶惶的。”
“姑蘇人人都說,那小妾根本就是幫蘇大老爺頂了包了。您想想,骨女能和小妾還有她肚裏的孩子有啥仇啊?沒道理殺她啊!肯定是原本想殺那負心薄幸的蘇大老爺,結果不知怎麽的,大概是半道出了什麽岔子,拿小妾給蘇大老爺頂包了。”
“現在那小妾死了,說不準,骨女就會附在橫死的小妾屍身上,到時候要去找蘇大老爺償命的呀!”
“蘇家人聽了這謠言,怕都怕死了,哪還敢讓那小妾的屍體在外頭多放幾天,官府驗完屍以後,就愣是給要回去了……說是反正驗完了,還是快點兒讓橫死的屍體入土為安吧。”
“官府其實也懷疑是不是蘇家自己人動的手,但……但這骷髅手印實在說不過去呀!這案子,就一直擱置到現在,都沒能破呢。”
墨麒蹙起了眉頭:這謠言到底是誰傳出來的,怎麽聽着,倒像是變相恐吓蘇家人快些将那小妾的屍體處理掉呢?
季二看墨麒的表情,像是還沒滿意的樣子,便癟起了嘴道:“國師大人,再細的消息我也不清楚了。我就是個普通茶館小二,又不是衙門裏的帶刀捕快……這種案情,我能知道這些已經是我消息靈通了。再知道的多點兒,那我就是兇手本人了!您要是想知道再清楚點兒的消息,那還是得找衙門問去。”
季二喪頭搭腦:“二人可問完了?若是問完了,那小的能不能先離開……”
季二原本偷偷瞄着墨麒的目光,恰好越過墨麒的肩膀,落到了墨麒身後的窗外。
季二的話說到一半截然而止,八卦的本能令他瞬間忘記了害怕,霍然擡起頭瞪圓眼睛:“嗯?這外面怎麽來了這麽多官府的人?”
墨麒:“什麽?”
他回過頭來,看向窗外。
果見幾個捕快打扮的人領着頭,率着一衆衙役,浩浩蕩蕩往街另一梢走。
“這是要去哪?”季二也不敢湊過來,只能伸長了脖子,站在原地辨認,“诶,那不是沈氏胭脂鋪的方向嗎?怎麽來了這麽多人,難不成,是沈氏胭脂鋪出事啦?!”
沈氏胭脂鋪,不就是先前季二所說的,慕容複總是半夜徘徊的那家胭脂鋪?
墨麒立即站起身,對西門吹雪道:“走,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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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胭脂鋪。
副掌櫃正和捕快扯皮:“哎,我家掌櫃死了,那也不能讓我們胭脂鋪子關門哪!又不是咱們鋪子裏的人做的。”
“而且,你們小聲着點兒,我這兒正接待着貴人哪!”副掌櫃壓低了聲音。
捕頭一把推開想湊過來和他耳語的副掌櫃,嫌惡道:“什麽貴客?再怎麽樣的貴客,命案當前,也不能耽擱我們衙門公事公辦!”
“你們貴客在哪兒?叫他出來!沈氏胭脂鋪今天要接受搜查盤問,不做開門生意!讓他哪兒來的回哪兒去,等我們搜查盤問完了再來!”
捕頭也是本地人,自然知道沈氏胭脂鋪的貴客室在哪裏,推開了副掌櫃以後,就大步往裏間走,準備親自趕客。
走到貴客室門前,手剛擡起來,還沒搭上門板。
兩把冰涼的銀刀,已經一前一後,無聲無息地橫在了他的脖子上。
緊閉的紅木門吱呀一聲從裏面打開了,走出一個長身而立,穿着雪白華裘,就連襟扣上都鑲着明珠的冷峻男子。他的膚色白如璧玉,透着一股不近人情、冰冷徹骨的寒意,便是大半張臉都淹沒在毛絨絨的披肩毛毛裏,也遮不住他渾身猶如凝實的殺氣。
捕頭在原地僵成了石頭。只覺對方那雙狹長的眼睛,在慢慢落到他身上的時候,就已給他判下了死刑。
捕頭滿身冷汗,雙腿軟如踩入沼泥:這……這究竟是哪裏來的殺神?
這……這該不會是什麽殺人不眨眼的殺手組織的人吧?!
宮九手中還提着那個副掌櫃給他包好的胭脂匣子。
什麽話都沒說,微微擡了擡下巴。
兩個制住了捕頭的暗衛,立即伸手,一人搭住捕頭一邊肩膀,冷刀依舊橫在捕頭脖子上,硬是把他拖出了裏室。
捕頭的腳被拖得在地上直蹭,只覺得自己此時已變成了只将要被屠宰的雞,待被拖出那白裘男子的視線,就要當場雞頭落地,血濺三尺了。
原本聚在外室的捕快們,看到了脖子上橫着刀,宛如死豬一般被拖出來的頭兒,頓時锃锃锃全部拔刀出鞘。
刀面反射出的銀色影子,在胭脂鋪店內危險又緊張的游曳。
一個捕快厲喝:“賊子爾敢!天子腳下,光天化日,竟敢對捕頭動手!還不速速放開!”
兩個暗衛一聲不吭,刀仍舊橫在捕頭脖子上,只是把他拖到了主室的正位前,便不動了,像是在等着什麽。
捕頭的眼睛要被汗迷住前,那個內室裏的白裘男子終于走出來了,一步一步都像是經過尺子精密測量過的步距,平穩,無聲。
他身上的華裘整潔的幾乎沒有一絲褶皺,甚至頭上都沒有一絲碎發,烏黑的發絲整齊地束在玉冠中,完美冷硬的面容透着一種金屬一樣冰冷的、毫無機質的冷酷感,好像就算是有人在他面前血濺三尺,也不會打亂他任何一絲呼吸,一次心跳。
滿室的人胸腔中的熱血,都幾乎被他毒蛇一樣令人膽寒的視線冷卻了。
宮九不徐不緩地在正位那把太師椅上坐下,開口:“是——”
他的殺字,只來得及吐出一個聲母,往後的韻母就突然卡在此時跨進門內的那個人身上了。
宮九的那個殺字頓時急轉了個音:“是——什麽時候你來的?”
原本滿室的冰冷,瞬間回春。
捕頭眼睜睜地看着眼前本還冷的像是塊千年玄鐵般的男子,周身冷凝戾銳的氣場突然軟化了下來,就連原本壓也壓不住的殺氣,也瞬間縮得沒影兒了。最後的那幾分冷意,也被裘衣披肩上的毛毛柔化得毛絨絨,俨然一副無害的樣子。
捕頭:“……”
副掌櫃:“……”
胭脂鋪裏所有親眼見到宮九變臉的人:“…………”
???剛剛這祖宗不是這樣的啊?
墨麒也很驚訝,原本他還以為宮九或許還在白雲城,亦或是回自己的地盤去了,沒想到居然在姑蘇又遇見了他。
這很難不讓墨麒覺得,宮九其實是跟着他過來的。
墨麒的神色也緩和許多,看着已經穿上了自己為他定做的裘衣的宮九:“很好看。”
宮九伸手攏了攏自己頸邊的毛毛,很是懂得利用優勢地又把自己的臉往毛毛裏埋了埋,只露出一雙又黑又亮、狹長好看的鳳眼。
墨麒果真看着宮九,半晌沒挪開眼睛。
太像了……簡直太像了。
墨麒不由地想到冰池裏那些雪狐,每次他捉了它們,要給它們沐浴洗毛毛的時候,它們定然會使勁撲騰着不從,待到渾身上下都被打滿了泡沫,只留下一雙黑亮的眼睛沒被泡沫掩蓋時,它們就會用這種眼神看着他。
好像在說:不洗了。我乖的。不洗了。
要是你再趁機撸幾下雪狐毛絨絨的尾巴,它們還會生氣又委屈地發出“嘤——嘤——”的抗議聲。
綴着珍珠的毛領子,就像是沾上了泡沫的雪狐尾巴,卷着宮九好看的面龐。
墨麒看着宮九心想:當時做的時候,只說了讓把毛領做大做蓬松些,原來竟做的這麽大麽?都遮住一半的臉了。襯着宮九的冷面都好像毛絨絨的……可愛起來了。
方才差點被“毛絨絨”的宮九殺死的捕頭:可愛……?
胭脂鋪裏的衆人,突然紛紛産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自己的存在,在這裏很是多餘。
怎麽回事?怎麽還對視上了呢??
暗衛們在心裏嘆了口氣:“公子……”
宮九不耐地給了他們一擊冰冷的眼神,那意思:還不快滾。
暗衛們默默收起刀:人又不殺了呗。
兩個暗衛往窗外一跳,又隐匿起來了。
墨麒回過神來:“方才是什麽情況?”
宮九面不改色:“誤會。”
捕頭脖子上總算沒刀橫着了,他心有餘悸地摸摸自己的脖子,看向算是救了他命的墨麒,正準備開口說些什麽,瞧見墨麒的打扮時,頓時心裏一咯噔。
黑袍銀塵,俊美如俦。
市集裏傳着流言,說國師到了姑蘇,還穿了一身黑色道袍,果真如聖上所說那般仙風道骨,俊如九天谪仙入凡塵。難不成……這,這就是國師大人,太行仙尊?!
難怪!難怪這冷冰冰的殺星瞬間就變了!
捕頭噗通一下跪了下來,膝蓋在地面上發出一聲好大的聲響,納頭便拜:“太行仙尊——國師大人親臨,小人有失禮數,還望國師見諒!”
西門吹雪從門外慢慢走進來,恰好就看見捕頭對着墨麒猛磕頭的樣子。萬年寒冰不動的嘴角頓時細不可查的一勾,眼神落到墨麒身上,即便依舊是冷冽的,墨麒卻分明辨析出了同是悶葫蘆的西門吹雪眼神中的調侃。
墨麒又開始間歇性胸悶了。
他已經放棄糾正這稱呼了,畢竟是趙祯聖旨定下了的,再怎麽糾正也不可能改得了皇帝的旨意。
墨麒扶起捕頭:“不必多禮。捕頭來這家胭脂鋪,帶這麽多人,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捕頭恭敬道:“回國師的話,是這家沈氏胭脂鋪的老板沈燕,他……死了。”
墨麒的眉頭又開始難分難舍了:怎麽又死一個人?
宮九對這個找道長,每次都找到命案的流程已經很熟了,開口道:“此處并非說話的地方。不如先去府衙,與此地的知府見上一面,也好多了解些此案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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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知事府衙的路上,宮九還在和“許久不見”的道長搭話。
“以往我出門時,可不會遇上這般命案。”宮九挨着墨麒走。
西門吹雪已經識趣地落後幾丈遠了。
墨麒:“……”
宮九繼續道:“道長,你說說,你這走哪死哪的倒黴運氣,莫不是傳染給我了罷?”
他一把揪住了墨麒背後的拂塵。
宮九拽着浮沉銀雪的尾巴,正色道:“道長,你可得負責。若是以後我出門,也走哪死哪,那該怎麽辦?”
墨麒:“……不會的。”
獨自落在後面的西門吹雪開始思考,自己為什麽要跟墨麒一塊出門。這種時候,留在參合莊與葉孤城共論劍道,不也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
西門吹雪停住了腳步。
對啊。他……為何要與墨道長出門?
他難道不應該是等到一切案情塵埃落定,然後再出手,了結慕容複就行了嗎?
便是被陸小鳳請出山相助時,他也沒有跟着陸小鳳到處跑啊?
西門吹雪意識到了自己似乎走進了岔路。
我應當回參合莊。西門吹雪想。回參合莊,與孤城論劍。
說做就做,行動力向來很強的西門莊主立即回頭,飄然離開了。
——反正就算是他回參合莊,只怕這時的墨麒也是不會察覺少了他一個的。
西門吹雪平靜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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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蘇知府姓莫,曾師從包拯,為人剛正不阿,做事雷厲風行,幹脆利索。
墨麒與宮九亮了身份後,莫知府便立即果決道:“沈燕的屍體才剛剛發現,現場還未破壞。兩位既要辦這案子,那便同我一道去案發現場看看罷。”
莫知府的語速很快:“恰好馬車已備好了。還挺大,二位與我一同坐馬車去吧。”
莫知府說馬車很大,墨麒和宮九信了。直到出了門,看到了馬車,他們才察覺不對。
正要開口,莫知府已經手腳利索地自己個兒爬上了馬車,還撩開了簾子,催到:“上車,我們早去一刻,便可能多發現一絲線索!辦命案,講究的就是抓緊時間!”
墨麒看看馬車。莫知府一個人坐進去,就已經頗為蹩腳了,若是墨麒和宮九再一道坐進去……
莫知府的老臉嚴肅得就像私塾裏那位最古板的掌教先生:“還不快上車!”
在宮九反應過來之前,墨麒就已經本能地依從長輩的話,鑽上車了。
在下面看的時候,倒還好。真坐上車了,墨麒才感覺到這馬車到底有多“大”。他的個子本就生的高,坐下來居然還得彎着腰,一雙大長腿更是無處放。
宮九原本是怎麽也不想坐這馬車的,可瞧見墨麒這蹩手蹩腳的樣子,又忍不住覺得好笑,索性也爬上了車。
三個大男人擠擠挨挨在一輛小的直不起腰的馬車裏,一路面面相觑,搖搖晃晃,直到馬車駛到沈家大宅前,墨麒才得以從這小小的鴿子籠裏解脫。
宮九嘴角都已有幸災樂禍的笑意要溢出來了。
再仙的人,縮在鴿子籠裏縮胳膊縮腿又彎腰的,那也仙不起來。
可那副憋憋屈屈的樣子,卻讓宮九覺得分外可愛,更讓他想要欺負墨麒了。
不過現在還不是好機會,這時候搗亂墨道長是會生氣的,還是得等到回了自己的地盤,再慢慢……
莫知府的聲音打斷了宮九的聯想。
“這便是沈燕的屍首被發現的地方了。”莫知府當先踏進沈燕的卧房,“屍首已經被送去停屍房,由仵作驗屍了。除此之外,其他地方都沒有人動過。”
宮九看看沈燕卧房中央擺着的那張很大的床,床上放着兩個枕頭。但仔細觀察房裏的其他擺設,這裏又不像是有另一位女主人存在。
宮九:“沈燕是何時死的?”
莫知府的聲音從書房裏傳出來:“昨日晚上。今天早上他的屍體才被發現的。”
宮九挑眉:“沈燕沒有成親?”
莫知府:“沒有。”
宮九走到床邊,在其中一個枕頭上挑起一根長長的青絲:“那……這裏怎會有兩個枕頭?”
莫知府原本還在沈燕的書房翻找,聞言立即走了過來,拿起其中一個枕頭一聞,果然聞見了一股女子胭脂的味道。
莫知府皺皺眉頭:“沈燕年歲也不小了,即便沒有成親,帶女子回來過夜,也是正常的罷?”
宮九往卧房外的走廊看了看,瞧見一個正在花園裏澆水的仆役,便揚聲沖着那仆役道:“你!過來。”
仆役吓得一哆嗦,忙不急地趕過來:“大大大人,何事?”
宮九:“你家老爺,最近是不是經常帶女子回來過夜?”
像沈家這樣的大戶人家,房間必然是有仆役日日打理的。這胭脂既然還留在枕頭上,必然是因為今天發現了屍體,故而沒人敢碰房間裏的東西,所以才留下的。
也就是說,沈燕死的那天晚上,還和這女子溫存了一番,才留下了這胭脂香。
可仆役卻連連搖頭:“沒有啊!我家老爺,一直就是單身一人啊!也不娶親,也不讨老婆,就連煙花柳巷,他也不去的。”
莫知府的眉毛一跳:“怎麽,你意思是,你家老爺這枕頭上的女人胭脂香,是鬼留下的?”
仆役的臉色頓時刷白:“鬼……”
墨麒立即想起先時季二所說的那個骨女的謠言。
莫知府厲聲道:“這世上,只有心裏有鬼的人,根本沒有能害人的鬼!”
仆役手裏的澆花壺都要拿不穩了,看起來怕得很。顯然莫知府大義凜然的話并不能打消他對于“骨女”的恐懼。
莫知府又叫來了好幾個仆役,問他們這個問題,卻都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大家都說,沈燕從來不近女色,也不帶女人回家。
若是這樣,那這枕頭上的胭脂香,又該如何解釋?
墨麒走到畫着人形白線的地方,那是沈燕屍體被發現之處。看樣子,他應當是趴在鏡子前死的。
墨麒碰了碰這豎在桌上的鏡子,總覺得有些奇怪。
宮九走到墨麒身邊:“為何這鏡子這般小?”
男子又不如女子那般,需要對鏡化妝。屋裏擺面鏡子,乃是為了正衣冠,自然擺的應當是落地的大鏡子,好照的出全身,看得清自己哪處衣冠不正。這般小巧的鏡子,大概最多只能照到人臉,最多帶個肩膀,再要照多些,那就模糊了。
“看着不像是沈燕用的,倒像是給女子梳妝用的。”
墨麒垂眸,移開了這面銅鏡。
鏡後露出一個胭脂匣子來。
打開一看,有用過的痕跡。
莫知府沉吟:“會不會,這就是給沈燕用的?他自己就是沈氏胭脂鋪的掌櫃,許多胭脂都是他親自調的。或許,這是他在試用自己調出的胭脂?若是這樣,沈燕從不帶女人回屋,枕頭上卻有胭脂香就能說得通了。”
墨麒舉起胭脂,細聞了幾下,香味清淡。
他覺得有幾分熟悉。
墨麒:“不像是沈氏的胭脂。”
淡雅的味道,倒像是先前那個和沈氏不合的胭脂老板鋪子裏賣的胭脂。
墨麒将香給莫知府聞了:“這不是沈燕調出來的胭脂,是姑蘇胭脂鋪的。姑蘇胭脂鋪的老板,與沈燕不合,沈燕又怎會試用他家的胭脂?”
莫知府的猜測被否定了,一時間,這胭脂香的謎團又陷入了死局。
墨麒在擺着銅鏡的桌邊走動了幾個來回:“沒有血跡,沈燕是怎麽死的?”
莫知府搖頭:“查不出原因。仵作準備解剖屍體,想看看能不能查出點什麽來。”
“什麽叫查不出原因?是中毒,還是生病猝死,總該有個大概吧?你們都叫人去沈氏胭脂鋪搜查盤問了,怎麽還說查不出沈燕的死因?”宮九冷銳的目光頓時銀刀一般劃向莫知府。
莫知府也不愧是包相的學生,半點不帶怕的:“确實查不出,若不是已經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了,從外表看,他就像是睡着了一樣。之所以知道他定是在昨晚死的,是因為昨晚還有仆人見過他,可今天早上,去他卧房打掃的仆役卻發現他已經斷了氣了。”
“那便是中毒。”墨麒道,“病死,總是能看出端倪的。只有中毒而死,才有可能令屍體出現死因不明的表象。”
宮九擡起手臂,環胸深呼吸了口氣,身體往後仰了仰,露出一絲抗拒。
墨麒側臉:“怎麽?”
宮九看了墨麒一眼,字都是牙縫裏蹦出來的:“又是毒。千萬別告訴我,姑蘇也有影子人了。”
墨麒:“……”
還真是有。
宮九從墨麒的沉默中嗅出了不妙的含義:“真有?”
墨麒:“是。不過這次,我知道複生的人是誰。”
宮九狐疑地看了墨麒一眼:“是誰?你怎麽知道的?”
墨麒看了眼一旁已經迷瞪了的莫知府,傳音入密道:“參合莊慕容複,是聖上傳信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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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沈家離開,往停屍房去的時候,宮九一路都沒有說話。但看他陰沉的臉色,恐怕已經在心裏把趙祯罵了狗血淋頭無數次。
莫知府大抵心裏也清楚,能讓國師和太平王世子都同時緘口不言的不會是什麽好事,他知道的越少越好,故而一路也沒有開口詢問。
姑蘇在莫知府的治理下,極為和平。早已恢複了燕子塢當盛時的繁榮,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停屍房裏空蕩蕩的,只有兩具屍體。
一具,是沈燕的。仵作正在做着解剖。還有一具,蒙着白布,大概是驗過了的。
空蕩蕩的房裏,屍體只有兩具。那具蓋着白布、無人問津的屍首便顯得格外顯眼了起來。
宮九随口問了句:“那是誰的屍體?”
莫知府走過去,掀開白布。
一個滿是屍斑的女子面龐露了出來,依稀還能看出她生時的美豔模樣。
莫知府肅然道:“這,是蘇大夫人。”
墨麒驚道:“怎會是她?”
莫知府看了墨麒一眼:“看來國師,也已經聽過蘇家小妾橫死的消息,也聽過蘇大夫人的善妒。”
墨麒走到蘇大夫人的屍首前,只見她的舌頭長吐,頸間有吊痕。
莫知府:“實話說,得知蘇家小妾橫死街頭之時,我當時還覺得,不管蘇家小妾死狀如何,再怎麽裝神弄鬼,那也只是兇手為了掩蓋自己的殺人的證據,故布疑陣。我最懷疑的人,就是蘇大夫人。”
“半個月以來,我數次前往蘇家盤問,總覺得蘇大夫人的表現最為可疑,每次都很是慌張。而且,她也是蘇家所有人裏,最有動機的那一個人。原本,我已經決定要帶她回衙門,好好審一番了,可沒想到,就在一周前,她上吊自盡了。”
墨麒:“既然是自盡,為何她的屍體在此處?”
莫知府挑眉問道:“蘇家小妾死了,嫌疑最大的蘇大夫人上吊自盡了。國師,你覺得蘇大夫人,是畏罪自盡嗎?”
宮九:“你是說,蘇大夫人不是上吊自盡,也是被人害死的。”
“沒錯,我是這麽想的。”莫知府點頭,而後有些煩躁地道,“只是,蘇大夫人的屍體從表面看,确實就是單純的自盡。我雖有懷疑,卻拿不出證據。只能先将屍體拘在府裏。可——正因沒有她是被人殺死,而非自盡的證據,沒有家人的允許,我不能随意解剖她的屍體。”
這是個死局。
沈燕本也是查不出原因地死的,按理來說,莫知府也不能随意解剖他的屍體。只是沈燕并無家人,茕茕孑立,沒有允許不允許一說,莫知府這才鑽了空子。
莫知府肅正的面龐有些愁眉不展:“蘇大夫人自盡的消息,我暫且壓下了。姑蘇在那蘇家小妾死前,從未有過什麽‘骨女’之說。我只怕,蘇家小妾,和蘇大夫人的死……都沒那麽簡單。”
他長嘆了一聲:“若是能驗蘇大夫人的屍首便好了!”
宮九似笑非笑地看了莫知府一眼。
他在手中把玩着的折扇輕輕一展,慢悠悠晃到蘇大夫人面前,随後一道銀光既出。
扇骨中藏的薄如蟬翼的銀刀,在蘇大夫人屍首的勒痕處劃破了一個口子。
宮九做出一副訝然的樣子:“咦,蘇大夫人的勒痕上不是有個刀口嗎?”
一旁的仵作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那口子不是你劃的嗎?!
莫知府卻機靈,頓時明白了宮九的意思:“我來看看!啊呀,果真如此!那這麽說來,算蘇大夫人是不是自盡,就得好好檢驗一番了。”
莫知府和宮九交換了一個你懂我也懂的眼神。
就算是日後查出來蘇大夫人真是自盡,那也盡可以推說是運送屍體過程中,不慎造成了外傷,才引起了莫知府的懷疑,認為蘇大夫人是他殺。這可不是知府衙動的手腳。
就算是蘇家人想要追究,難不成還能追究到“不慎失手”的太平王世子頭上嗎?
他們也就只能吃這啞巴虧了。
莫知府又叫來了另一個仵作,兩邊一塊兒開刀。不出半息,兩名仵作同時驚叫了一聲:“啊!”
莫知府年歲大了,猝不及防聽這兩聲中氣十足的齊聲驚叫,瘦削的身板子都抖了三抖:“叫什麽!吓煞我也!”
兩個仵作互相看了對方手中的屍首情況,年長的那個道:“三位,來看。這兩人的屍首,骨頭顏色都不對。”
骨頭的顏色不對?
三人聞言,立即聚了過來。
仵作伸指推開血肉,剝出兩人的肋骨位置給三人看:“他們的骨頭,都帶點兒粉色。”
莫知府狐疑:“那不是沾着血嗎?”
年紀輕點的那個仵作,站在自己師父身後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年長者便在兩具屍體上各取了一截指骨出來,叫自己的徒弟取來清水,拿水反反複複洗了幾遍:“您瞧,不是血。就是他們的骨頭,是粉色的。”
年輕的仵作想了想,從腰間囊裏取出個略粗的鐵釘,在指骨上敲出一小個洞眼來:“就算是外頭的粉色,是血染的。可血總不能把骨頭裏面也染成粉色吧?”
莫知府湊近一看,那小洞眼裏骨頭也确實是粉色的。
宮九揚眉:“是毒。沈燕,還有蘇大夫人,都是被毒毒死的。”
他轉過臉,正想和墨麒搭話,卻看見墨麒的臉上神色肅然。
宮九惑道:“……怎麽?”
墨麒緩緩看向宮九:“我在巴蜀,妙音城,曾也聽過骨女的故事。”
“故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