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胭脂骨案02 (1)
墨麒循聲看去, 瞧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大半個身子正挂在窗戶外,尴尬地看着自己。顯然是方才正趴着窗戶偷看外面,卻不慎用力過猛, 不小心把窗戶推開了,自己也差點一頭栽了出來。
看墨麒發現了自己,小姑娘臉蛋頓時一紅, 趕忙向自己身後招手:“快把我拉回去呀!”
小姑娘很快就被人一拉, 重新回到窗裏了。墨麒只聽幾聲輕快地步伐, 主屋的大門被人吱呀一聲拉開。
剛剛那個挂在窗上的小姑娘仰着臉,臉上的笑容又乖又甜, 帶着幾分腼腆, 聲音帶着幾分南方姑娘特有的溫婉侬語:“來人可是墨道仙呀?”
墨麒拱手:“姑娘喚我墨麒便是。”
小姑娘忙還了一禮:“不敢無禮,墨道仙是陛下親封的國師, 阿碧怎敢直喚墨道仙的姓名。”她有點緊張地撫了撫裙擺,“不然, 就喚……‘道長’,行不行呀?”
墨麒:“可。”
阿碧讓開了門,引着兩位貴客往主屋內走:“複……我家公子剛剛還在呢?大概是去裏間的茶室了罷,兩位, 請随阿碧來。”
墨麒跟着阿碧往裏走,心裏卻無比困惑:公子?
公子是說慕容複嗎?
可——不是說他謀反失敗, 名聲狼藉, 現在已成了個瘋子了嗎?
參合莊雖已敗落, 但底蘊還是在的。一路從主屋走到裏間,他們接連過了三座蜿蜒精巧的長廊,将庭院分割成一個一個小景觀。站在走廊中往庭院處看,有養着肥頭錦鯉的荷塘,毓秀的假山竹林,參天的梧桐巨樹。
阿碧随手從紅木欄杆上撈來了一袋魚食,往荷塘中一擲,那些肥肥的錦鯉就迫不及待地游過來,一張張魚嘴飛快嘬食魚食,密密麻麻聚在一起一張一合,看得墨麒手臂汗毛一豎。
阿碧笑眯眯:“原先只有阿紅和阿白兩條魚的,現在也發展成一個大家族啦!”
她的話語裏帶着幾分悵然。
幾個春秋過去,荷塘裏的錦鯉都已兒孫滿堂了,她卻依舊被困守在這參合莊裏,空有這大好韶華,卻踏不出這燕子塢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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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有些憂郁的笑容很快又明媚了起來,又撒了一把魚食,對水中的肥頭大紅鯉道:“冬天呀,你們多吃一點,多長點肉。等到春天啦,就該是‘收獲’的季節啦!”
錦鯉們自然聽不懂阿碧的話,只顧張着嘴拼命奪食,自覺地給自己養肥膘。
茶室說是在“裏間”,其實是在裏屋特別開辟出的一小片露天的方形空地。方木矮桌,素雅布墊上盤膝坐着一個翩翩如玉的貴公子。聽聞有人來了,那矜貴的公子便仰起頭來,對着來客微微一笑:“太行仙尊?”
墨麒驚疑不定地看着理應是慕容複的這個男子:“……對,我是?”
到底是怎麽回事?慕容複,不是瘋了嗎?
可面前此人,風度雅貴,目光清明,分明不像是個瘋子。
而且,若他是慕容複,又怎麽會說出接頭人的切口來?
公子溫雅地颔首,伸手示意了一下對面的兩塊布墊:“坐。”
墨麒站在原處沒動,劍眉緊皺:“閣下可是慕容複,慕容公子?”
公子點點頭,又搖搖頭,溫聲道:“是,也不是。道長不如先坐下,待我慢慢解釋?”
西門吹雪已經幹脆地入座了。顯然在他提前來的這段時間,已經和這個奇怪的“慕容複”接觸過,并且了解了一些真相。
墨麒在布墊上盤膝坐下來,心裏有了種預感——這說不準又是趙祯挖下的坑。
溫潤的貴公子提起紅泥小壺給兩人都倒上了茶,才将事情娓娓道來:“要說這參合莊內的變故,和我的身份,要從先前的曼陀羅山莊之亂說起。”
“想來不必我多說,諸位也該知曉這曼陀羅山莊之亂,指的是什麽。”
墨麒:“來姑蘇,聽茶館中說書先生翻來覆去說過許多回。是燕子塢,參合莊莊主慕容複,為當皇帝,殺家臣包不同,拜惡人“段延慶”為父,而後于曼陀羅山莊陰謀潰敗,家臣離心,終發狂成瘋。”
貴公子笑了笑,仿佛墨麒所說的并不是他的故事似的:“道長說的多數沒錯,只錯了一點。”
墨麒蹙眉,垂眸看了看被推到他面前的那碗碧綠的茶:“何?”
貴公子:“‘終發狂成瘋’。他不是發狂了,而是內力錯亂,筋脈寸斷而亡。”
墨麒霍然擡頭。
貴公子繼續道:“但他并非當場內力錯亂的,而是恰好在被聖上派來的人馬困守了參合莊時,走火入魔,筋脈寸斷而死的。”
“雖說過往的故人已為慕容複的種種惡行心灰意冷,但慕容複終歸是他們曾經的主人,若慕容複在聖上的人手中橫死的消息流傳出去,只怕還會攪亂姑蘇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的風波。”
“故而,慕容複不能死。他必須要活着。”
墨麒:“但慕容複已經死了。”
貴公子笑了笑:“所以,才有我的事啊。”他不徐不緩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袖,向墨麒行禮,“邯山慕容氏次子,慕容傅,見過國師。”
慕容傅含蓄又不那麽含蓄地調侃道:“貍貓換太子的辦法,咱們當今聖上,可是飽有經驗的。”
難怪,難怪這參合山莊沒有一人駐守!
就連山莊裏的人都已經是趙祯的人了,還有什麽駐守的必要呢?
墨麒心中一驚地同時,又立即想起另一個問題,他回頭看向靠在茶室門外的阿碧:“那阿碧姑娘——”
她可是為了慕容複決定一輩子留在參合莊了。她到底知不知道此“慕容”非彼“慕容”?
慕容傅望向少女無憂無慮地靠在門外,望着庭院裏的錦鯉,妙曼又窈窕的背影,目光中有着毫不掩飾、又令人觸動的情愫,深沉又不外露,發乎情,止乎禮:“她原本不知的,後來……還是知道了。但這麽多年過去,她已經接受了曾經的慕容複早已不在人世的事實,現在……”
阿碧好像感覺到慕容傅投注在她身上的溫柔眼神,回過頭來,對着慕容傅愉悅地一笑。
慕容傅臉上原本克制又溫和的笑容頓時壓抑不住,嘴角的弧度大了幾分:“我們已結為夫妻了。”
他帶着愛戀中的人特有那種癡傻味兒,和阿碧甜蜜蜜地對視了好久,才在西門吹雪冷冽的目光下回過神來。幹咳了幾聲,不好意思地收回眼神,肅正了神色:“這些都是閑話。接下來,方才是聖上特地請道長來燕子塢的原因。”
“為了維持住慕容複仍和他的婢女阿碧被困守參合莊的假象,我和阿碧是不能長時間離開參合莊的,而且每每出行,必要僞裝。”
慕容傅:“我反倒方便些,畢竟扮做慕容複時,我才帶着易容;離開參合莊了,我就可以用自己原本的樣貌了。但阿碧不行。故而每次出門,我們都極為謹慎小心。”
“事情出現在一周前。”
西門吹雪都轉過了眼神,細聽慕容傅的話。顯然在墨道長來之前,慕容傅并沒有把這一部分的故事說給他聽。
“那一天,阿碧的胭脂恰好不夠用了,她在參合莊也呆的悶了,我便拉着她一塊出參合莊,去買新的胭脂。我讓阿碧去試胭脂、口脂,自己則去隔壁的首飾鋪子裏,想給她買套玉飾。”
“但當我買了玉飾,回到胭脂鋪的時候,卻看見有一個戴着面紗的男人,正站在阿碧身後,阿碧雖然在試着胭脂,但臉色十分蒼白,好像很害怕的樣子。我察覺不對,立即走到她身邊,那男子就一聲不吭地走了。”
“回來之後,阿碧才告訴我,她在那面紗下,模糊地辨認出了屬于慕容複的面孔。”
西門吹雪:“慕容複死了。”
慕容傅看向西門吹雪,原本溫吞的目光變得銳利,毫不退縮地和西門吹雪總是冰冷如劍鋒的目光對視,他絲毫不懼地直言道:“葉城主也死了。”
墨麒心中一跳:“你的意思是,慕容複複活了。他和葉城主一樣,也被影子人複活了。”
慕容傅點頭,清疏好看的眉頭皺了起來:“沒錯。自那天之後,我與阿碧在晚上入寝的時候,便時常能感覺到一道視線在看我們,阿碧已經好幾天沒有睡上一個好覺了。”
慕容傅:“睡不睡上好覺倒還無所謂,便是慕容複當真複活,發狂把我倆殺了也沒有多大的事。”慕容傅這話說的很平靜,“但據我所知,影子人每每複活出動,都是有任務在身的。”
慕容傅的臉上露出一絲憂慮:“慕容複重回姑蘇,究竟所為何事?若是當年慕容複被‘貍貓換太子’的事情洩露出去了,他又會不會巧舌如簧,将當年所有敗盡了他名聲的那些惡事,推卸到我和聖上的身上,借此重新奪取當年那些手下的信任?”
“所以,陛下讓我來,是想讓我抓住慕容複?僅此而已?”墨麒慢慢道。
慕容傅搖搖頭:“不。”
他的聲音依舊溫潤地像是暖春的融水:“不是抓住,是徹底的殺死他,讓他再也沒有機會插手姑蘇,攪亂任何一潭清水。”
·
·
參合莊,東廂房。
西門吹雪和墨麒緩步走在仿佛望不盡頭的回廊中。
西門吹雪:“你準備幫他?”
西門吹雪說的是趙祯。
墨麒的步子很慢,西門吹雪幾次停下等他:“不知。”
西門吹雪挑起眉。
墨麒頓下腳步:“你覺得,慕容複此番回姑蘇,所為何事?”
西門吹雪:“按以往情況……或為奪藥,或為奪財。”
墨麒:“那他,又為何半夜潛入參合莊,看自己曾經的婢女呢?”
西門吹雪思索了一下:“慕容傅占了他的身份。”
墨麒輕輕道:“他不該記得。”
倘若慕容傅是影子人,那他不該記得自己曾經是誰,更不該記得參合莊、阿碧。他夜夜潛入參合莊,看阿碧和慕容傅同床共枕,到底為了什麽?
難道他已經記起了什麽?
還是……已經失去了所有記憶,人生只有空白的他,本能地游蕩間,回到了自己從小生長的地方,回到了自己曾經的家,卻發現這塊本能覺得應該屬于自己的地方,如今已經不再有他的位置了。
西門吹雪了然:“你覺得,慕容複已失去了記憶,便算是幹幹淨淨的第二次生命了。他就算現在做出奪寶奪財之舉,亦是影子人操縱他做的。你不想殺他。”
墨麒站在原地,陷入沉默。
西門吹雪說中了他心中所想。
那個為了複國而對自己的手下狠下殺手的慕容複,已經在參合莊死去了。醒來的這一個,只是一個空空白白,什麽都記不起來,天大地大卻連自己的家都已不再是自己家的游魂。他沒有了複國的報複,沒有了人生的目标,在姑蘇的蓮塘街市間恍惚地游蕩,為的只是影子人灌輸給他的命令。
西門吹雪看了墨麒一眼,蹙起眉頭。
在西門吹雪心裏,他是完全不能理解墨麒為何而猶豫的。慕容複想要奪財,殺。想要奪藥,殺。想要攪亂姑蘇的平靜,殺。
但西門吹雪心裏認墨麒這個朋友,于是他開口的話就變成:“先找到慕容複,往後的事情,往後再說。”
西門吹雪想:若是慕容複沒有恢複記憶,并且這次沒做下無惡不赦之事,那放他第二次生命也可。但若是慕容複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亦或是恢複了記憶……如果墨麒下不了手,那他完全可以代勞。
今年的三次出門,幫陸小鳳解決麻煩算一次,南海算一次,姑蘇算一次。姑蘇這裏他還沒有動過手呢,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姑蘇慕容複,也能算是值得他出劍的對手了。
想到這,帶着墨麒繼續往自己的房間走的西門吹雪,不由地又發散地聯想到了新的問題:……慕容複是怎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
西門吹雪被這突然蹦進腦子的問題難住了:……莫非面對孤城的時候,慕容複還能也刺出一記天外飛仙?
西門吹雪突然升起了幾分期待:若是如此,當可一戰,大善!
還藏匿在某間小破屋中的慕容複:“阿嚏!!”
…………
西門吹雪确實将葉孤城……的身體,照顧的很好。
至少就墨麒所見,衣服換新了,發冠換新了,就連指甲都修剪的圓潤完美。
墨麒:“葉城主一直沒醒,可有什麽其他反應?”
西門吹雪面無表情地平板道:“擦身、換衣、推按肌肉時,耳朵會紅。”
墨麒:“…………”
墨麒下意識地望向葉孤城的耳朵。
如玉的耳垂居然又慢慢紅了。
墨麒靠近了些:“他……能聽見我們說話?”
西門吹雪冷靜道:“能。”他轉過身來,對被他安置在床上,白衣整潔得一絲褶皺也沒有的葉孤城道,“但求與君一戰。”
西門吹雪冷漠道:“不紅了。”
葉城主的耳朵,瞬間白回去了。
墨麒:“…………”
西門吹雪嚴謹地對“葉孤城對外界有沒有感知”這一問題做過試驗。
他俯下身,低磁清冷的聲音在葉孤城耳邊道:“晚上擦身。”
墨麒眼睜睜看着葉孤城的耳尖又紅了回去。
西門吹雪:“與君一戰。”
耳尖唰白。
看得出來,西門吹雪找回葉孤城的這幾天,已經尋找到了如何與不願醒來的葉孤城相處,自得其樂的辦法。
墨麒問道:“既然葉城主對外界的刺激都有反應,除了擦身這些平素必做之事,莊主可曾與葉城主說過話?”
西門吹雪冷肅地道:“說什麽。”
墨麒沉吟了一會:“白雲城的現狀?”
不知是不是墨麒的錯覺,西門吹雪冷冰冰的聲音裏似乎有絲怨氣:“初臨白雲城時,他似有蘇醒之兆,然我與九公子平息白雲城之亂後,便又消失了。”
早知道不平息了,就看你醒不醒——墨麒總覺得西門吹雪好像是這個意思。
不過——“與九公子?”
墨麒惑然問道:“與九公子是何意?”
西門吹雪微微颔首:“我至白雲城第二日,九公子率人來助,半日後城亂便消,如今白雲城正為九公子之人把守,理當無礙。”
墨麒:“……?”
???
怎麽就理當無礙了?
墨麒突然反應過來,除了楚留香、胡鐵花這種曾和他一起被宮九下過迷藥的人,以及展昭、包拯這種早已清楚太平王世子野心的人,根本沒有人知道宮九那張看似清冷、一絲不茍到令人發指的表皮下,那顆藏着毒的芯。
西門吹雪更是從未與宮九謀面,只是在南海有過交道,覺得“這是同墨道長似有暧昧的同伴”,再加上宮九平日裏總隐藏的很好的假象,居然當真覺得宮九是和墨麒、楚留香一樣,極為可靠的人了。
墨麒不由地沉痛看了眼葉孤城:“……”
他嘆了口氣,轉向葉孤城:“西門莊主信錯人了。”
“宮九并非可靠之人。他曾為了抓我,在江山醉的茶中投藥;綁了我如今的徒弟做威脅;但凡曾讓他不快活的人,都活不過第二天。玉門關東珣王世子趙顯,曾對九公子出言不遜,玉門關案結第二天,他在上斬首臺前,在白馬寺囚牢中被萬刀穿心,活活流血、痛苦而死。死前嘗遍了女刑囚的拷刑具。”
宮九背後的小動作,墨麒不知道嗎?
他離宮九那麽近,自然比誰都清楚。
宮九并非良善之輩。墨麒比誰都清晰地明白這件事。
但宮九在與他同行之時,卻好的不像是那個睚眦必報的狠毒的宮九,這才是最讓墨麒矛盾的地方。
無數次與宮九同行之時,墨麒在心中對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說:我在與虎謀皮。
但這老虎偏偏次次都翻過肚皮,露出毛絨絨的虎腹,收起了爪子,嗷嗚嗷嗚地軟軟學無害的大貓叫。
它還無師自通着波斯貓的若即若離,靠近時黏人地挨蹭着請求愛撫,離開時也勾起毛絨絨的長尾巴,若有若無地勾着墨麒的臂膀,好像在催促他快來哄一哄,它便又會投入他的懷抱了。
西門吹雪按着劍的手一松:“他動了。”
墨麒苦笑着對葉孤城道:“城主,你還是快些醒來罷。再不醒,白雲城就真的要變天了。”
時隔半年。
葉孤城終于重新睜開了雙眼。
醒來第一句話:“去白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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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白雲城是不可能去的。葉孤城在棺材裏躺了半年了,再厲害的劍客也不能立即恢複行動。
不過他居然沒有發狂,而是清醒了神智,恢複了記憶,這倒是意外之喜。
墨麒深深懷疑,這是西門吹雪天天在葉孤城耳邊說“願與君一戰”給刺激恢複的。
墨麒邊給幫葉孤城針灸的西門吹雪遞針,邊安撫:“城主莫要擔心,無妨。”
怎麽會無妨?!若不是當真手腳使不上勁,葉孤城真的立即就要從床上翻身起來了:“可你先前分明說——”
“我的話,還未說完。”喚醒了葉孤城後,墨麒就口風一變,不認賬了。
墨麒還是先前那種低沉又沉穩的可靠語氣,套人一套一個準:“——不過白雲城在宮九手裏,暫時還是安全的。只要沒有人像趙顯那般刻意招惹他,宮九并不會随意發脾氣。”
宮九若真是那種見誰咬誰的瘋子,就算是再漂亮再可愛的小老虎,墨麒也不會天天縱着他折騰自己。
葉孤城:“……?”
葉孤城心裏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說白雲城要完的是你,說沒事的也是你,你這個道長,看起來沉默寡言的,怎麽一點也不老實?
西門吹雪心裏愉悅,面上卻沒人能看得出一絲波動,他的聲音依舊冷冰冰的:“他也沒有撒謊。”
最多就是說了一半留了一半。
而且墨麒最後到底還是把話說完了,他确确實實一句謊也沒有說。
不管厚不厚道吧,至少葉孤城總算是醒了,其他的事情暫時可以放一邊。
而且,西門吹雪還有帳沒和葉孤城算清呢。
西門吹雪攢了攢手中的銀針,冷然道:“葉城主。”
葉孤城被西門吹雪紮的腿本能一動:“……何?”
葉城主現在一看西門吹雪就頭疼。一看西門吹雪,腦子裏就莫名有兩句話在耳邊飄來飄去。
一句,是“擦身”。一句,是“願與君一戰”。
西門吹雪緊緊盯着葉孤城,随後露出了一個不贊同的表情:“紫禁之巅,為了全力以赴、心無旁骛,我取消了與秀青的婚宴。”
西門吹雪:“可你卻未心無旁骛。”
葉孤城:“…………”
葉孤城去世的第一年,西門吹雪真的因為葉孤城一點也不走心的放水很生氣,甚至氣到将葉孤城的劍栽在萬梅山莊的梅林地裏,每天去看一眼的時候,心裏的悶氣都更加鼓漲一點。
但再往後。
西門吹雪還是把葉孤城的劍撿回來了。放在自己的床頭。每日擦拭完自己的佩劍後,都會将葉孤城的劍也拿出來擦拭一遍。
葉孤城之後,再沒第二個葉孤城了。
西門吹雪看着葉孤城不作聲,眼神一錯不錯。
葉孤城也是難得遲疑:“……我……借白雲城與你,重開婚宴?”
西門吹雪收回了最後一根銀針,冷冷地對葉孤城吐了一個字:“呵。”
西門莊主甩袖離開了房間。
葉孤城的目光落到了一旁的墨麒身上。
墨麒眼觀鼻鼻觀心,将用完的銀針重新收回自己袖裏:“告辭。”
一個時辰,三個人統共加一塊兒說了十二句話,倒是完成了“我為你放棄了新婚妻子,你卻一心只為複國!我等你數年,現在你醒來一心也只惦着白雲城。如今該你還債了,休想此事輕易結束!”以及“別看我,與我無關”的經典大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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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麒與西門吹雪一同出門時,葉孤城已經服了墨麒帶來的藥酒,睡下了。
西門吹雪推開參合莊的大門:“孤城當真能在三天後下床?”
說這話的時候,西門吹雪渾身飕飕冒着涼氣,手也一直搭在腰間的劍上摩娑。
墨麒:“……能。”
看樣子,葉城主就算是能下床了,恐怕也沒法立即趕去白雲城。依西門吹雪這個表現,葉孤城還有的頭疼。
二人施展輕功,輕點蓮葉,掠過燕子塢荷塘水面。
方才回到姑蘇市集,墨麒就怔住了。
原本滿街的白衣道人,如今已清一色地換成了黑袍。他們從進燕子塢到出來,也不過是半天不到的事件,這些道人居然就都已經更換完了行頭。
西門吹雪面上的表情緩和了些,看了墨麒一眼:“如我所料。”
墨麒:“……”
兩人順着街道往慕容傅所說的那家胭脂店而去,沿途恰好路過先前墨麒歇腳的那處茶館,此時已經擠滿了人。
小二在人海的包圍裏頭嚷嚷:“別擠,別擠啊,一個個來!”
“太行仙尊坐過的桌,坐過的椅,現在還有餘溫哪!坐一盞茶的時間,只要十兩銀子!”
西門吹雪一字一頓地重複:“餘,溫?”
墨麒一口悶氣噎在胸口:“……走罷。”
慕容傅所言的胭脂鋪,生意極為清淡。和沿街開的紅紅火火、分設了數家的沈氏胭脂鋪相比,可以稱得上是“門前冷落車馬稀”了。
也是因此,慕容傅和阿碧才會選擇在這家鋪子買胭脂,盡量減少和人的接觸。
墨麒與西門吹雪踏入店中時,正靠在櫃邊的掌櫃恰好打了聲響亮的呼嚕。
墨麒左右打量了一番胭脂鋪,香噴噴的脂粉味撲鼻而來,倒是挺清淡雅致的,比沈氏胭脂鋪裏的那種濃香馥郁的胭脂,确實要更适合阿碧姑娘。
墨麒上前輕輕拍了拍掌櫃的肩膀:“掌櫃。”
掌櫃一時沒靠穩,差點腦袋撞牆。
墨麒扶住掌櫃肩膀:“小心。”
掌櫃眯着眼睛使勁抻了個懶腰,搓搓手,換上了一副熱情的表情:“客官,想看什麽?胭脂?口脂?還是丹寇?本店應有盡有,包您滿意。”
墨麒收回手:“我們不是來買東西的,只想問掌櫃一個問——”
掌櫃臉色刷的一下變了,兇巴巴地伸手就推墨麒:“不是來買東西的還喊醒勞資,滾滾滾!怕不是隔壁沈氏那個混賬請來消遣我的罷!”
他滿肚子氣,使了老勁兒推墨麒,本以為能把人推個踉跄,沒想到這黑袍的大高個兒非但沒被他推動絲毫,他自己反倒腳下一滑,差點栽倒。
掌櫃驚愕地收回手:“你——”他瞪圓了眼睛,你了一會後,破口大罵,“怎麽的,那姓沈的為了消遣老子,居然還花銀子請了江湖人來搗亂?!”
西門吹雪被吵得眉頭都蹙起來了,身上的冷氣也是愈發的涼飕飕。
墨麒嘆了口氣,知道在這個時候,最有效的法子是什麽。
墨麒掏出一枚金葉子:“從這,到這。這排胭脂,我買下了。”
掌櫃大罵的聲音戛然而止,驚到忘記接金葉子:“你,你說什麽?”
墨麒将金葉子放在櫃臺上:“可是不夠?”
掌櫃傻眼地搖頭:“夠……夠了。”
豈止是夠了,他家的胭脂賣的便宜,都是給平頭老百姓用的,這一枚金葉子都夠墨麒把一整個櫃子的胭脂買下來還有餘了。
掌櫃将信将疑地伸手,把金葉子收下了,才确信這兩個沉默寡言,又人高馬大,看起來就像是來找茬的男人當真不是隔壁沈氏派來的。
掌櫃頓時就不好意思了,連忙手忙腳亂地邊幫墨麒裝胭脂,邊連連道歉:“這……真對不起啊,誤會了,誤會了。”
墨麒:“無妨。”他看着掌櫃忙碌的給胭脂裝盒,“只是,我還有問題要問掌櫃的。”
掌櫃停下動作,疑惑:“客官,有何疑問?可是擔心我家胭脂有問題?您大可放心,就是隔壁沈氏胭脂有問題,我家的胭脂都不會有問題!”
墨麒搖頭:“不是。”
掌櫃的更加奇怪了:“那還有什麽問題?”
墨麒:“一周前,有一對夫妻來買胭脂。相公去隔壁的首飾鋪買首飾,娘子則留在這裏單獨挑胭脂。掌櫃的可還有印象?”
掌櫃的恍然大悟:“哦——你要問這個,我确實是有點印象。這對夫妻倆常來我家買胭脂呢!”他說到一半,感覺不大對,“等等,客官,您問這個做什麽?”
墨麒又道:“當時,除了這位娘子,還有一個男人,帶着簾帽,也在店中。他或許沒有買胭脂,只是一直盯着這家娘子看。掌櫃,你對此人,可還有印象?”
掌櫃的嘶了一聲:“诶,還真有這事兒。那男的是在那家相公離開後進店的,進了店,就光盯着那家小娘子看。後來,這對夫妻離開了,那男的就随便買了一塊胭脂,跟着走了。”
掌櫃的倒吸了一口冷氣:“難不成——那個男的,對那家小娘子有什麽非分之想!?”
“……”墨麒無奈,“倒不是……不過掌櫃的,再往後你可曾再見過這男子了?”
“嗯……”掌櫃的沉吟片刻,為難道:“這個,不瞞客官您說,我吧……我有點兒臉盲,看人都看得差不多模樣,您問我這個,我還真答不出來。不過啊,您往前頭走!前面那家茶館裏的小二,有過目不忘之資。若是那男子當真在這街市出現過,他定能記得。”
“哪家茶館?”墨麒問。
掌櫃地出門一指:“就那家。诶?這,他們家門口,怎麽聚了這麽多人啊?”
墨麒和西門吹雪順着掌櫃手指的方向望去,熟悉的茶館映入眼簾。
那位據掌櫃說有“過目不忘之資”的小二的嚷嚷聲,順着街道傳進墨麒的耳裏:
“你,對,就你!你還沒付銀子呢!別以為我忘了!”
“還有你!你來過了,我記着呢!說了一人只能坐一次!”
“已經坐過七十八位客人了啊,今日的份額,還有二十二位!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太行仙尊坐過的位置,還有餘溫!快來快來,今日的一百人滿了,再想坐可就要等明天了啊!”
墨麒:“……”
西門吹雪:“餘溫。”
墨麒:“………”
西門吹雪:“太行仙尊,走?”
墨麒:“…………”
地上可有地縫,可容他鑽一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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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雅間。
小二心驚膽戰,死死坑着腦袋,簡直恨不得把頭埋進自己胸膛裏。
掌櫃的連連道歉:“哎呀,都是我一時沖昏了頭腦。墨道仙,國師大人,您大人有大量,莫要生氣啊!”
墨麒聽着“國師”兩個字,胸口就一陣發悶:“無妨,莫再說了。”
掌櫃的小心翼翼道:“那……那我就把季二帶下去了?”
季二滿懷希望地擡頭看了一眼墨麒。
墨麒:“我還有話要問他。”
季二蔫了。
墨麒讓掌櫃的先退出了房間,帶上門後,方問道:“聽說你有過目不忘之能?”
季二慌忙道:“都是些雕蟲小技,怎麽能比得上國——”
墨麒渾身一震,立即開口,半道兒打斷了季二的話,沒讓他後面那個“師”字說出口:“你可曾見過此人?”
墨麒将慕容複的畫像遞給季二。
季二戰戰兢兢接過了:“……沒有。”
墨麒又換了一幅,也是慕容傅畫的,是一個帶着簾帽的男子。畫像上的男子畫的是全身,身上的配飾都極盡清晰。
季二一看,眼睛就一亮:“我見過!”
墨麒:“何處?”
季二:“這個人,經常在沈家的胭脂鋪周圍徘徊的!嗯……不過每次都是在晚上。我是我們茶館兒負責關門的那個,所以是留的最晚的。這一周來,晚上關門的時候,我瞧見過他好幾次,在沈氏胭脂鋪後門徘徊……”
墨麒和西門吹雪對視了一眼。
又是沈氏胭脂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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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胭脂鋪,貴客室內。
副掌櫃陪着笑,對面前一身雪白裘衣的俊美男子道:“公子,可有您喜歡的?若是您挑得煩了,在下給您推薦一種胭脂吧。”
男子的半張臉都幾乎埋在裘衣邊質感極佳、一看就極為絨軟的毛毛裏,只露出上半張蒼白的面孔。飽滿的額頭,筆挺的鼻梁,深邃狹長的眼睛……冷冽的殺氣卻并未被毛絨絨的披肩遮住,刺得副掌櫃打從進門來,冷汗就流個不停。
他沒有颔首,也沒有拒絕,一言不發地坐在太師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把白玉骨的折扇。
副掌櫃擦了擦冷汗,小聲呵斥着小二送來了一個紅絲絨包裹的小匣子。
拆開包裹在外的紅絲絨,裏面的小匣子居然是純白玉雕成的,流雲紋中有仙鶴展翅二飛,四個方角上還嫌不夠華貴似的鑲嵌了四顆圓潤的明珠,一看便知造價不菲,更讓人期待這樣的匣子裏裝着的胭脂,究竟有多麽美麗。
副掌櫃打開了匣子,露出裏面的胭脂。
紅粉粉的,帶着一股冷香,與沈氏胭脂鋪展放在外室的那些濃香馥郁的胭脂半點不同。
副掌櫃讨好地道:“這胭脂,是我們掌櫃自己動手調配的,便是整個大宋,也少有。就連金陵、汴京的分店也買不到……”
宮九挑眉:“哦?”
其實他在看到匣子上流雲飛鶴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