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胭脂骨案01 (1)
巴蜀, 妙音城。
熙熙攘攘的街市上, 走滿了穿着廣袖罩紗白道袍的道士們。熱情一點的已經舉起了寫着“神機妙算”的旗子,前前後後跑着攬客;矜持一點的就擺個攤,坐在街邊老神在在地閉目養神, 等待着客人“願者上鈎”。
早食攤上。
“炒面,兩碗,多加辣子。一份加麻, 一份不加。”墨麒避開快要撞到他身上的孩童, 對攤主低聲道。
攤主滿面紅光, 聲如洪雷地大笑了幾聲:“這位客官,我們巴蜀的辣子, 哪裏有光辣不麻的, 那多沒勁兒?客官不是本地人吧?”
墨麒:“……那便一份加辣,一份不加。加辣的那份小碗, 不加的大碗。”
炒面很快便做好了。墨麒揣着食盒往回走,順着街道看去, 那些白衣道士不僅沒有變少,反而更多了。找他們的客人居然也不少,那些沉得住氣、擺了攤子的,面前已經排起了一條長龍。
墨麒不禁困惑地多看了幾眼:巴蜀這裏盛行道教?
正想着, 他的面前迎面跑來一個胖墩墩、穿着錦衣的中年男子。看見墨麒後,中年男子眼前一亮, 伸手一指墨麒, 提聲招呼道:“你, 就你了!”
墨麒左右看了看,沒瞧見別的人,不由地納悶:“……?”
誰?我?
那男子站在不遠處,定下步子,大咧咧地拿目光上下刮了墨麒好幾眼,極為滿意道:“今天就是你了!道長,跟我回家做法吧!”
男子上前一步,胖手就要往墨麒肩上搭。
墨麒反應極快,立即後退了一步。可還沒等他站定,面前就擠将過來好幾個舉着旗子的道士,七嘴八舌地嚷嚷開了:
“诶,黃老板!黃老板你請他幹什麽啊?你看看,他這身黑不溜秋的衣服,不正宗啊!不行,不行!選我,我。”
“你個屁!選我,看我這身行頭,看我這紗,看見沒,看我這拂塵!黃老板,我更正宗,要做法事,選我,選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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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老板,這個選人做法事,可得慎重。你不能光看外表啊,關鍵還是要看本事硬不硬。我乃是茅山第一百八十一——”
“你可拉倒吧,你連人家仙尊的道門都沒搞清楚呢?人太行的!去去去,別在這兒礙事兒。黃老板,選我,我也太行的!”
面前争吵的隊伍愈來愈壯大,墨麒一時之間居然又被迫退後了幾步,驚疑不定地提着手裏差點被争吵的人打翻的食盒,搞不清楚這是什麽狀況。
黃老板也怒了:“吵吵什麽呢吵吵?別以為你們換個打扮我就不認得了!你不以前城廟那個賴皮三嗎?還有你,你不是之前藥鋪門口那個老哈皮嗎?去去去,都閃邊兒去,別耽誤我幹正事兒。”
被認出來的幾個人灰溜溜的走了,留下的白衣道士們還是锲而不舍地試圖推銷自己:“選我啊,黃老板!”
他們哪裏舍得離開呢?面前這位黃老板,出一次手的價格可是抵得上他們招搖撞騙一整個年的了,這要是能被選上去做法,那可是撿到了塊大餡餅啊!
這麽想着,被擠在最外圍,最靠近墨麒的那幾個人還極為不友好地瞪了墨麒好幾眼,更有甚者,還裝作不經意地蹬腿,想在墨麒的黑袍上踹兩腳。
顯然是把墨麒當做搶生意的競争對手了。
墨麒又往後讓了讓,避開了這飛來橫腳:“……”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覺得面前這團混亂應該和自己沒什麽關系,便舉步繞開了人群,提着還溫燙的食盒準備回客棧去。
才繞到一半,那位看起來虛胖、沒什麽力氣的黃老板居然極為神勇地一把撥開了面前擋着的衆假道士,幾步蹿到墨麒面前:“你跑什麽?我跟你說,我家老祖宗可是看你好一會了,她點名要你來做今天的法事的,快些跟我回去,莫耽擱我的時間。今天的法事做完,我還得出門去碼頭看貨呢!”
黃老板左手一指街盡頭那莊極為氣派的大園子,右手便來拉墨麒:“過了那園子,就是我家了,走走走!”他恨鐵不成鋼,“真不是我說你,你這假扮的可真不敬業,人太行仙尊是穿白衣的,你穿個大黑袍子,吊喪呢啊?你還拿炒面!油辣辣的炒面!人仙尊是會吃炒面的人嗎?啊?仙尊餐風飲露!”
墨麒一頭霧水地跟着黃老板走了幾步,才定下腳步,反拉住急匆匆的黃老板:“太行仙尊?假扮?”
黃老板瞪眼:“你這就裝的離譜了啊!裝的過了!現在誰人不知,當今聖上在三天前诏令天下,言今有太行仙尊,白衣銀塵,仙風道骨。濟世仁心,仙凡大能。助聖上平河西之惡祟,又平南海之亂邪,故特尊為‘道仙’,受國師之禮遇,當得天下之敬!”
墨麒如遭雷劈,僵在原地。
這聖旨他還真的見過,還是趙祯親自硬塞給他的,當日趙祯還找了龐太師、包相、公孫先生來,甚至就連太後都一塊出馬,同他權衡利弊,說是這是“打壓邪教、消除惡習”的絕妙之計,硬是讓他接下了。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聖旨居然……居然還是昭告天下的啊?
而且,怎麽……怎麽還給他又提了一層仙職了呢?先前他接下的聖旨裏,說的還是“太行仙君”,怎麽一眨眼,就變成“太行仙尊”了呢?而且還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黃老板沒發現墨麒的不對勁,他對着身後還亦步亦趨、不怎麽想放棄地遠遠跟着的道士們指指點點,繼續道:“……別的地方我不知道的,我們妙音城本就有骨女作惡的謠傳,打三天前诏令一下,這群見機斂財之人就突然冒出來了,各個扮成道仙的樣子。”
黃老板嗤笑了一下:“其實有腦子的人都知道,這群烏合之衆都是假的。可怎奈何家裏女眷就吃這什麽‘白衣銀塵,仙風道骨’這一套,後院裏一有什麽風吹草動就非得說是個‘邪祟’,得找道士除了。”黃老板頗為無奈的一攤手,“那我有什麽辦法,往上是我的老母親,往下是我家小閨女,就連我娘子也非得叫我來請道士。這都連請了三天了,邪祟我是沒見到一個,這妙音城裏會跳大神的假道士我都快認個遍了。”
黃老板很不見外地拍拍墨麒的胸口:“我看你長得氣宇軒昂的也不像個太壞的,就沖你這張臉,這個氣質,假道士就假道士吧,反正我家祖母信就夠了。一會兒跳大神,你可得專業點。”
一直沒找到機會插嘴的墨麒:“…………”
墨麒:“我不會跳大神。”
黃老板不耐:“那你随便揮揮你那個拂塵,轉幾個圈,原地蹬蹬腿,差不多意思意思得了。哦,實在不行,你上了香以後可以畫符嘛。這總不能不會吧?就拿張黃符紙,拿個毛筆,蒙着眼随便一畫就得了。”
墨麒:“…………”
他低頭看看自己手裏的食盒,看向黃老板:“抱歉,黃老板誤會了,我不是跳大神的……”
黃老板怒了,一指墨麒黑袍後的陰陽雙魚符和拂塵:“那你是不是道士?!”
墨麒澄清的話被黃老板一卡:“……是。”
黃老板揚高了下巴:“哼!你還說你不是!”
墨麒:……我是道士,但我不是那種……那種會跳大神的道士啊。
…………
黃家園林。
桌案,紅布,香爐,黃符。
雖然是黑袍,但比妙音城裏任何一個道士都要俊美數倍的道長。
黃老板本以為帶着墨麒回來後,家裏女眷會鬧說根本不像太行仙尊,沒想到墨麒一進門,各個都變成了鋸嘴葫蘆,還他媽是臉上會泛紅的那種。
黃老板緊張地攥着黑衣道長的食盒——他從進門前就從墨麒手上奪過來了,免得破壞整體形象——看着拿起了香的墨麒。
三香在手,香頭微分,左手持香腳,修長有力的手擒着桃紅的香杆,将香頭向下,在燭火上挨個點燃。
墨麒已靜下了心:“常焚心香,得大清靜。”
雖然是被趕鴨子上架的,但既然是上香,那自然需清靜身心。
香頭燃起明火,墨麒便極有技巧、熟練地一晃手腕,明火立熄。長袖沉穩地垂落在身側,黑衣的道人面容俊美,儀态清雅,舉手投足之間竟讓人恍惚間覺得他們所立之處,并非是黃老板随意在園林裏找的一片草地,而是莊嚴肅穆的太清寶殿。
本還拿眼偷瞧墨麒的女眷們都不由得收斂了心神,虔誠地垂下頭來。
黃老板摸了摸自己手裏油乎乎的食盒,喃喃:“可以啊……”
媽的,要不是這個炒面盒子,他真的要以為這就是仙尊本尊了呢!
确實是仙尊本尊的墨麒根本不知道黃老板在想什麽,他神色肅穆地長身直立,左手在上,右手在下,雙手舉香,置于胸前,彎腰緩緩三拜。
風拂過他沉毅又完美的五官,輕輕吹起黑衣道長的衣袖,衣帶翻飛間,恍若寶殿壁畫中毓秀淩風的仙人一般,仿佛下一刻便要雲生霧起,馮虛而禦風。
黃老板都快忘了自己手裏油膩膩的食盒了。
香入香爐。
徐徐飄散升騰的霧煙之中,墨麒微微斂目:“願以此燒香功德,歸流醮信人家,家門迪吉,眷屬平安……”
女眷們齊齊垂首,不敢擡頭。
黃老板:“……”
這小子,還說自己不會跳大神,嘿!敢穿着黑衣、不會跳大神還上街攬客的,果然是有幾把刷子的麽!
香漸燃盡。
老祖母低聲和黃老板道:“這位道長,比你先前請的那些個亂七八糟的,要好不知道多少倍。但願這次之後,骨女莫要再到我們家裏來了。”
墨麒本準備找黃老板取了食盒離開,聽得老祖母的話,不由地駐足:“骨女?”
老祖母驚訝:“我說的這般小聲,道長也能聽得到?果真是有真本事呀!”
黃家媳婦一直沒找到機會和墨麒搭話,此時忙接着老祖宗的話,開口解釋道:“這是咱們妙音城裏的故事,還是十年前傳起來的……”
“說咱們妙音城裏呀,曾有家姑娘,生的花容月貌、沉魚落雁。有次她獨自出門,去山上采花,卻不幸被惡人淩辱而死,死後怨氣附屍,化成了骨女。因她生的美豔,就連化成了骨女,她的骨頭,都是粉色的,就像是沾了胭脂的玉一樣。”
“她為了找到曾經傷害自己的惡人,便在這妙音城裏四處游蕩……若是誰家的水缸、米缸裏,突然染上了粉色,那就是骨女曾經趁夜進了這一家,拿了他們家裏的米、水,做不收他們家人性命的供奉。”
黃老板的小女兒牽着娘親的手,憋着眼淚害怕道:“昨天,咱們家的米缸裏,又有米變成粉色了。嗚嗚嗚,已經連續五天了呀,我們家是不是被那個骨女盯上了呀!”
黃老板耐下心哄自己閨女:“怎麽會呢?咱們家又沒犯過事!而且道長不是給咱們上了香了嗎?以後啊,三清祖師會保佑咱們的!”
…………
黃老板安撫完自己的女兒,将墨道長送出門。掏出了一枚金錠子,和食盒一起遞給墨麒:“還不錯,我看,我家娘子還有老祖宗是信了。想必以後,不會再說什麽邪祟犯命之類的話了。”
墨麒接了食盒,沒接金錠:“只是上香而已。”
黃老板一樂:“不收銀子?嘿,有意思——”他笑到一半,突然眉頭一皺,“等會,你該不會是嫌少吧?”
墨麒搖頭:“不收銀子。”
黃老板納悶了:“那你要什麽?”
墨麒:“真的不需要。”他想了一下,又開口道,“不過,粉色的米……”
黃老板警惕:“米怎麽了?!我告訴你,你可莫要和我說,真是有什麽骨女作祟,要正經搞個什麽法事,騙我銀子。這米上沾胭脂,肯定是家裏廚娘燒米時候不小心弄上的,根本就沒什麽骨女什麽邪祟!”
“這十幾年來,妙音城一直平平靜靜的。骨女的謠言天天傳,可也沒見真死人了啊!都是些杯弓蛇影之人造出來的胡話!”
黃老板瞪起了眼睛,“這金子你是要還是不要,不要就快走!還真當自己是太行仙尊了不成?”
黃老板胖手使勁一推。
堂堂太行仙尊本尊,愣是被人當騙子趕出了門外:“…………”
“哐!”
黃府門重重關上了。
墨麒站在黃府外呆立了半晌,倒是沒生氣,只是心中倍感滑稽,好笑又無語地搖搖頭,轉身離開了黃府。
客棧廂房內。
唐遠道快餓扁了:“師父,你怎麽才回來啊!”
他利索地把墨麒手裏的食盒接來,放到木桌上,掀開蓋來,裏面果然是熟悉的辣子炒面。兩碗炒面,一碗紅彤彤的辣油,一看就倍好吃,另一碗卻素面朝天的,除了蔥,啥都沒有。
唐遠道手快:“诶,這老板是不是忘給師父你放辣了?我記得師父你也特別愛吃辣的!來,我給師父你勻點辣油——”
墨麒的不用還沒說出口,火紅的辣油就已經滴進素面裏了。
唐遠道高興地幫墨麒拌了拌:“師父快來吃呀!好香的!”
墨麒:“…………”
只能吃辣,不能吃麻的道長,慢慢坐到桌前,吃了幾筷子後,舌頭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墨麒無聲地嘆了口氣,索性吃得更快了些,反正也嘗不出什麽味道了,辣不辣都是一樣。
一碗炒面吃完,唐遠道都辣的滿頭大汗了,墨麒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冷淡樣子,弄得唐遠道都驚了:“師父……你果然厲害!這麽辣的面,你連水都沒喝一口……不辣嗎?”
這……這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師父吃的不是辣子炒面,是仙露瓊條呢!
只覺得麻嘴,什麽味道都嘗不出來的墨麒無奈伸手,按了按邊吞面邊說話的唐遠道的小揪揪:“食不言,寝不語。”
他看着悶頭吃面的唐遠道,小揪揪都晃出了一股“努力嘬面”的感覺,慢慢收回了手:“妙音城,往前十裏,便是唐家市集。”
唐遠道嘬面的動作一頓。
墨麒:“進了唐家市集,便是唐家堡的地盤了。”
唐遠道突然不那麽有胃口了,吞下了許多辣子的胃開始緊張地翻騰。他放下筷子,把碗往旁邊推了推,悶聲沒有說話。腰間系的小木劍垂了下來,點了點地面,被唐遠道拽了拽,橫放在了腿上。
一日前,原本唐遠道還跟着墨麒在南海中體悟劍意,姬冰雁的一只信鴿把師徒倆從腥腥的海水中撈了出來。
信鴿上附着兩封信,一封,是姬冰雁的對賬結果,理順了這一年江山醉的總收入,并且警告墨麒別再随手散財;另一封,則是巴蜀唐家堡給姬冰雁的回信。
唐遠道拿到信時,手都是抖的。
信中說,唐遠道的父親确實曾為唐家堡的人,其名為唐遠行。他本為唐家分支的子弟,因天縱奇才,故而堡主唐懷俠破例,給了他入本家密室修習機關暗器的機會。而後,唐遠行在一次任務中結實了日後的發妻,來自苗疆仙教的蠱師苗梵梨,兩人結親後,恩愛和睦,令人生羨。
然而好景不長,十一年前,唐遠行突然叛離唐家堡,殘殺了本家數名子弟,與苗梵梨一同離開了巴蜀,再未有人知道他們的蹤跡,沒想到他們竟是去了玉門關,還有了孩子。
除此之外,信中還說,因唐遠行已叛離唐家堡之故,唐遠道即便回來,也不能認祖歸宗。但是,唐遠道的祖父如今仍然在世,并很想見見唐遠道,若唐遠道願意,往後三日,他都會在唐家市集門口等待唐遠道。
…………
墨麒輕聲問:“怎麽不吃了。”
唐遠道揪着自己的小木劍:“我……我害怕。”
唐遠道有些茫然。接到信後,急迫地想要連夜趕往巴蜀的是他,可到了地方,他又突然生出了幾絲後悔。
墨麒蹲下身,平視唐遠道:“怕什麽。”
唐遠道悶着頭道:“我不知道祖父是怎樣的人。而且唐家堡已經說,不能認我了,祖父來見我,到底是想和我說什麽呢?”他不安地想,“該不會其實是想把我騙去,然後父債子償,讓我給那些弟子償命吧?”
唐遠道嘴癟下去了:而且,爹爹怎麽可能會無緣無故地殺人呢……
在唐遠道心裏,自己爹爹是最溫柔不過的了,他既不像個鐵匠,也不像是唐家弟子,若是換上儒衫來,簡直就像個文質彬彬的教書先生,說話都是溫聲溫氣的。這樣的爹爹,怎可能是……是那種會殘殺同族子弟的殺人狂呢?
墨麒摸了摸唐遠道的頭:“當然不會。唐家堡現任堡主唐懷俠,為人溫吞,好與人為善,他不會做出騙你回去父債子償的事情的。”
墨麒的眸色深了深,剩下的話沒有說出口:唐遠道的父親唐遠行明明已經叛離唐門,祖父卻仍舊在唐門裏呆的安然無恙。此番唐遠道想要認祖歸宗,唐門明說了不認,倒還正常,可唐門卻放任了唐遠道的祖父來見唐遠道……只怕唐遠行叛離之事,也是另有隐情的。
唐門既然容唐遠道的祖父來認唐遠道這個孫子了,只怕……往後,未必當真不會讓唐遠道認祖歸宗。
而且……墨麒的時間不多了。若是唐家當真能認回唐遠道,赴三月之約時,墨麒也能少些牽挂。
墨麒低聲道:“你想見你的祖父嗎?如果想見,我便送你去。若是不想見,我們便不見。”
唐遠道甕聲甕氣道:“想見……”
墨麒牽起唐遠道的手:“那就去見。”墨麒猶豫了半晌,說出了一段不那麽墨道長的話,“別怕,江山醉是唐門如今最大的主顧。你是我的徒弟,他們不僅不敢動你,還會好好招待你。若是他們惹你生氣,叫你不快活了——你就砍掉他們與江山醉一半的生意。”
唐遠道本還猶豫着呢,聽墨麒的後半段,猶豫頓時就變成目瞪口呆了。
原本他是去唐門認祖歸宗見親人的,怎麽這下就變成合作夥伴視察了,一言不合砍一半生意可還行?
不過墨麒的話,倒是真的讓唐遠道有了些底氣,小胸脯一挺:“我不怕了!師父,我們走吧!”
…………
唐家市集門口,車夫身邊,站着一個穿着一身蓑衣的白發老人,肅穆正直的面上爬滿了滄桑的周圍,端正的五官卻不難讓人看出他年輕時的俊俏。
唐遠游已等了一個上午了。
車夫:“你真要等三天?”
唐遠游沒有說話。
扮成車夫的唐門守門弟子無聊地左右晃了會,又轉回唐遠游身邊:“你怎麽知道他們會不會來?要是不會來呢?萬一他們做賊心虛——”
一柄翠藍色的小劍不知何時抵在了守門弟子的脖子上。
唐遠游冷靜的樣子,好像正拿暗器抵着人脖子的不是他似的:“我的孫子,不是賊。”
守門弟子直嘆氣,推開唐遠游的手:“唉,不是,不是行了吧!我說你怎麽還是這麽倔呢?你已經不是唐門長老啦!看看我們分家的人,都被趕到市集做守門人了,你還堅持你兒子不是殺死主家子弟的兇手?”
有着一張年輕面孔的車夫一抹臉,居然露出一張和唐遠游一般蒼老的臉來:“我們幾個老家夥,都被派來守門……”車夫苦笑了一聲,“臉早就沒了,你還非要死撐着做什麽呢?”
唐遠游無動于衷,站的筆直:“沒有死撐,我堅持的,就是事實。”
車夫:“事實?十一年了,就算是事實,也他媽該爛成泥了。”
車夫轉身走進了馬棚,不見了。
唐遠游望着市集前那條長長的官道,一動不動。
直到官道的盡頭慢慢走來了一匹高高的黑馬。馬上坐着的孩子梳着兩個沖天小揪揪,長得珠圓玉潤的,可愛的像個小仙童。
牽着缰繩的,是一名黑袍的道人。風拂過,背後的銀塵流轉過一絲金光。
唐遠游的眼睛亮了。
他按捺着激動,看着那道人牽着馬,終于走到了他的面前,抱下了馬上打着盹的孩子:“遠道,到了。”
墨麒感覺到了唐遠游投來的炯炯目光:“可是唐遠游前輩?”
“是,是!”唐遠游激動死了,剛剛還跟個敲不開縫的龜殼似的,這會幾個健步嗖嗖便站到了自己乖孫面前,沉穩的形象瞬間崩塌:“我的乖孫啊——”
唐遠游反手一拉,從身後哞的一聲牽出一輛牛車來,車上堆滿了各種什麽撥浪鼓、竹蜻蜓、小布虎,欄杆上還插着糖畫,糖葫蘆,肉串兒。
唐遠游眼裏好像有星淚光閃過,但很快就消逝了,叫人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乖孫兒,你想要什麽!跟爺爺說!爺爺今兒就是砸鍋賣鐵,也能給你把整個唐家市集都包下來!”
唐遠道使勁把自己從白胡子下拯救出來:“不、不用了!”
唐遠游又撸了自己大胖孫子幾把,面上嚴肅了起來,對着一旁沉默地看着的墨麒道:“多謝墨道仙。”
幫我找回了我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
——還把我孫子養的白白胖胖的,這一看就是平時沒少吃好東西!
唐遠游帶着唐遠道進唐家市集了。墨麒并沒有跟進去,唐家堡內部向來是嚴禁外人進出的。
他站在集市的門口,遠遠望着唐遠游抱着唐遠道高興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消失不見,才轉身,上了馬。
突然失去了方向的墨麒騎着大黑,漫無目的地順着官道往前走了一段路,耳邊突然傳來雀翎清脆的鳥鳴聲。
墨麒接住了雀翎,任它在掌心裏撒嬌,拆開信箋一看。
居然是趙祯的字跡。
這位小皇帝的信如其人,穩中帶皮。
“姑蘇慕容有異,速往燕子塢,參合莊。
接頭暗號,太行仙尊,對,我是。”
墨麒一口悶氣噎在胸口,手不由地一攥信箋:“…………”
不,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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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前,曾有一句江湖切口流傳甚廣,曰:“北喬峰,南慕容。”
鬥轉星移,白駒過隙。當年人人稱贊的喬幫主已死于雁門關,而俘盡各家小姐芳心的姑蘇慕容公子,也已成了一個瘋子,複國大計被破,燕子塢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慕容複被趙祯派來的人囚禁在了燕子塢裏,永不能踏出燕子塢一步。
姑蘇,客來茶館。
泛舟回來的幾個穿着勁裝的姑娘們,圍着說書人聽得津津有味。
“要我說,當今聖上已是宅心仁厚了。慕容複可是謀反呀!只是把他囚禁在燕子塢,可算是便宜他了。”
“可他都瘋了呀!”
“噓,別說了,咱們剛剛才去參合莊的蓮花塘裏泛舟回來,還是少嘀咕人家幾句吧。”
“唉,姐姐說的也對。就是不知道,那個瘋掉的慕容複到底長成什麽樣子,咱們在參合莊的蓮花塘裏都游了一整天了,也沒瞧見有半個人影啊!”
“對啊,不是說,慕容複是被聖上的人給囚禁起來的嗎?那咱們在參合莊的蓮塘上泛舟,怎麽也沒人制止呢?”
姑娘們邊吃點心,邊聊天,歇了會腳,很快便離開了。
茶館的小厮眼巴巴地送走了那群漂亮姑娘,才惋惜地重新端起茶壺,走到最角落的那桌:“道長,要添茶嗎?”
墨麒搖搖頭。
他在等接頭人。若是今天傍晚前,還沒有人來的話,那他可能就得進方才那群姑娘們談論的參合莊一探了。
墨麒正思索着接頭人會是誰,他坐的板凳就被人敲了敲。
一個穿着廉價白衣的道士,笑嘻嘻地弓着腰湊過來:“這位同行?”
墨麒:“…………”
一路從巴蜀趕來姑蘇,墨麒已經深刻地了解了趙祯那道旨意有多麽坑人。但凡是比較繁榮些的城鎮裏,都必然會閑逛着許多穿着白衣、挂着拂塵的道士,也不知是真是假。妙音城的情況,并不是個例。
墨麒穿着一身黑袍,在這些千篇一律白衣的道士中反倒顯得格外紮眼,已經不知道第多少次被人搭讪了。
道士搓搓手:“敢問兄臺,你背後這拂塵,哪兒做的?”
道士仔細打量着墨麒背後的浮沉銀雪,只覺這拂塵做的真是精妙非常,塵柄如銀又如玉,瑩潔剔透,一看就好像值不少銀子,塵尾的銀絲更是奇特,陽光一透,居然還能泛出金色的光來。
墨麒:“……”
這問題,他也不是第一次聽見了。
已經吸取了經驗的太行仙尊:“巧匠所制,萬兩一把。”
本還想讓墨麒引薦引薦做這拂塵的人的道士,頓時縮回去了:“這麽貴,罷了罷了。兄臺你真是下得了血本。不過,我建議你還是把身上這道袍換成白的,你這身黑袍,人就算是想找你做法事,也得猶豫猶豫啊,那可就耽誤了大好的商機了。”
墨麒:“道友所言極是。”
那道士還想再指點幾句,叽叽喳喳的茶館突然聲音一寂。
茶館門口,走進一個白衣劍客來。白玉般的面龐,黑寒的星眸,冷峻的氣質。
西門吹雪:“一杯白水。”
他看見了坐在角落的墨麒。
原本還腿軟地坐倒在了墨麒的長凳上的道士,身體使勁往後仰,想離這寫滿了不好惹的冷肅劍客遠些,卻沒想到,對方居然徑直往他面前走。
西門吹雪的目光落在了驚得開始打嗝的道士身上:“這是誰。”
墨麒:“……過路之人。”
西門吹雪蹙起眉頭,冷銳的目光猶如劍芒:“為何坐在你的凳上?”
道士撲通一聲坐到了地上,連爬帶滾地逃開了。
我滴個媽耶,這白衣煞神是誰呀,真個是吓死人!
墨麒:“他走了。”
西門吹雪:“九公子呢。”
墨麒:“…………”
墨麒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好像打從玉門關一案之後,所有認識他的人,開口三句,必有一問九公子。
宮九難道是他的連體嬰嗎?随時随地都得跟着他?
墨麒滿腹的話,也就在肚子裏過了一遍,說出口時,已變成簡單的兩個字:“不知。”
好在西門吹雪并不是胡鐵花那樣喜歡追根究底的人,墨麒說了不知,他便不問了。
墨麒放下手中的茶盞:“西門莊主為何來姑蘇?”
西門吹雪:“你在姑蘇。”他難得多說了幾句,“原本聽聞你在巴蜀,我去了妙音城,沒有尋見。唐門的人說,你幾日前便離開了,去的是姑蘇的方向。”
墨麒惑然不解:“莊主尋我,有何事?”
西門吹雪簡短道:“葉孤城。”
墨麒明白了。
葉孤城,還沒醒。
“葉城主現在何處?”
西門吹雪:“燕子塢,參合莊。”
墨麒一怔。
小二心驚膽戰地給西門吹雪送來了白水,提着水壺逃也似地轉身跑開。
墨麒問道:“西門莊主,是怎麽進的參合莊?”
參合莊不是被小皇帝的人看守着嗎?難道當真像那些姑娘說的,其實參合莊裏根本就沒有駐守着趙祯的人?
西門吹雪看向墨麒,過了一會,才緩緩開口道:“有人托我問你一句話。”
墨麒:“何?”
西門吹雪:“太行仙尊?”
太,行,仙,尊。
墨麒瞬間想起了小皇帝寫給他的那封穩中帶皮的信箋,臉色瞬間刷的一下黑了:“……”
西門吹雪看着墨麒不動,像是不得到回答,就不會移開視線似的。
一口悶氣,卡在墨麒胸口,不上不下。
西門吹雪繼續凝視墨麒。
墨麒:“……”
一直不敢出聲,只敢拿眼睛注視着角落那處令人難以忽略的對峙的人們,也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那個才和墨麒搭了話的道士,靠在門口,瞠大了眼睛。
墨麒極度不情願地和西門吹雪對完了切口:“……對,我是。”
“撲通。”
門口的道士兩眼一翻,暈了。
娘耶!我就是想問下同行,沒想到取經失敗,可我卻居然搞到真的了!
不是說好的白衣銀塵嗎!?這和說好的不一樣啊!
…………
墨麒跟着西門吹雪往燕子塢去的路上,那些本還到處游走的白衣道士們都已不見了蹤影。
墨麒敏銳地感覺到了許多暗地裏死死盯着他的滾燙視線,一道一道地燙在他後背上,顯然是那些想不明白為啥好好的仙尊突然就換了一身黑袍的道士,在暗中觀察。
西門吹雪面色冷峻:“明日再來,或許能看見黑衣的道士了。”
墨麒:“……”
西門吹雪看似從不玩笑,但一旦補刀,刀刀斃命,穩、準、狠,從無失手:“仙尊意下如何。”
墨麒:“…………”
墨道長突然懷念自己還在冰池的日子,很想立即紮進冰池裏冷卻一下耳朵上的熱度。
…………
往燕子塢的路程并不長,兩人不開玩笑後,縱起輕功,不過片刻便到了地方。
墨麒跟在西門吹雪身後,走進燕子塢,一路直到走進山莊門,也沒瞧見一個守衛。
參合莊裏空空蕩蕩,一個人影也沒有。可處處卻都留着不少人嬉戲過的痕跡,譬如繡球,蹴鞠,風筝。路過其中一個院子的時候,墨麒還看見了滿滿一院的天燈,都安安靜靜地擺在地上,排的整整齊齊。
做了天燈,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