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蓬山尋仙案08 (1)
“你當真不說?嗯?”千鳥手中的手裏劍緊緊抵着老管家的脖子, 尖銳的鋒刃在老管家的脖子上劃出了一道細細的口子, 可老管家就是抵死不說。
千鳥隐隐有些暴躁,手上又加了點力氣:“你是不是以為我下不了手?”
老管家的身體本能地向後仰,卻撞到了千鳥的身上, 退無可退。眼皮子都因為害怕在顫抖,可他依舊堅定道:“我不能說。”
千鳥又不能當真殺了老管家。現在能告知衆人那湯的事情的人就只有老管家了,他要是真下了手, 那就真弄不清楚李光寒究竟被喂了什麽藥了。
墨麒沉默片刻:“那湯藥是不是罂粟做的?”
老管家瞪大眼睛:“我不知道啊!”
千鳥:“你是真不知道?!”
老管家搖頭:“真不知道!”
千鳥氣恨地抿住了嘴, 本矜貴精致的眉頭也緊緊皺起, 和老管家僵持了一會,最後洩氣地把手裏的手裏劍狠狠往一旁的大樹上一紮:“可惡!”
姬冰雁端詳着千鳥的神态, 氣憤暴躁的樣子活像他才是那個無比緊張着将軍的小管家, 而李管家則是那個偷偷給李光寒下藥的大壞蛋。
姬冰雁摩挲了一下手中捂着的暖爐,若有所思道:“你何必如此生氣?”
按道理說,千鳥是花魁娘子, 李光寒是鎮南将軍,兩人雖然同在滿裏, 卻從未有過交集。既是如此,千鳥這麽緊張李光寒的事兒做什麽?
千鳥一點不給好臉地怼了姬冰雁一句幹你屁事, 然後憋着一肚子氣狠狠拿眼神剜了老管家一眼, 跺着腳蹲到一旁的大樹根下生悶氣去了。
蹲着蹲着, 千鳥就忍不住開頭瞄了還在無聲地落淚的李光寒一眼, 然後又是一眼, 一副坐立不安, 想要上前去安慰的模樣。
姬冰雁倒是沒生氣自己熱臉貼了冷屁股,他慢條斯理地收回了落在千鳥身上的目光,心裏大概有了點底。
按照千鳥方才威脅老管家時說的話,還有他對李光寒的上心程度,指不定千鳥在東瀛本就和某位東瀛大将軍有極為緊密的聯系,而那位大将軍也同李光寒一樣,明明應當受人崇敬卻反遭暗算。千鳥氣不過此事,卻無能為力,索性離開了東瀛,跑來了大宋,結果卻沒想到在宋土也遇上了和東瀛一樣的事情,這才對李光寒之事如此義憤填膺,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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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還是年輕了。姬冰雁安靜地坐在椅上想。
千鳥不回答又如何?姬冰雁這個老狐貍看還不懂得隐藏自己情緒的千鳥,那是掃一眼就能看得透透的,千鳥屁股一翹就能知道他要放什麽屁。
墨麒低聲問老管家:“你方才說的,是‘不能’,和‘不知道’。你當真不知這湯藥之事?這湯藥難道不是你送給将軍的?”
這問題老管家倒是能回答了,他忙開口解釋:“這湯藥确實是我每天送給将軍的,但那湯藥是我家将軍家傳的方子,裏面放了什麽,便是我也無從知曉的。每次将軍叫我們給他做這湯藥的時候,都是他将藥配好了,打成藥包給我,我再送去煎藥……”
“你家将軍,平日裏不太會逛藥鋪吧?”聽了老管家的解釋,宮九卻并未有放棄的意思,他停下了手中把玩着的折扇,慢慢地捋順了邏輯,“若是他平時不去藥鋪,你們府裏也沒有什麽藥材備着,他想要配藥,總得有個藥材來源……這将軍府裏,說不準還有第二處密室,裏面就窖藏着李将軍配藥所用的藥材。”
楚留香和墨麒對視了一眼,點頭道:“很有可能。”
老管家又開始搖頭了:“這個,這個我也不知啊,我連将軍卧床下的那個密窖都未曾見過的!”
宮九不耐地掃了他一眼:“也沒問你知不知。你去把府裏人通通叫來,讓他們在府裏仔細檢查,看這儲藥室到底藏在何處。”
老管家呃了一聲,站在原地躊躇。
楚留香看看還站在原地不動的老管家,又看看宮九隐隐不耐的臉色,忙開口對老管家道:“若李将軍所用之藥當真是罂粟,這種東西讓府裏人找,總比讓官府的人來封了府搜的好。”
老管家愣了一下,覺得确實是這麽回事,急忙将這事吩咐下去了。待大家都開始尋找起來了,他才回到衆人身邊,試探着問:“敢問墨大俠,這罂粟究竟是何物?”
墨麒:“乃是一種花,其果實在未成熟時,內含乳白色漿液,制幹後的藥劑,能令人産生上瘾的依賴性,若是沾上此藥,便很難戒除,危害極大。”墨麒看老管家還有些迷糊的樣子,便拿李光寒做例子,“你家将軍,身體迅速消瘦,性情大變,極易發狂,僅有一小半是因重傷所致,導致他不斷間歇性發狂之因,最根本的乃是服此藥上瘾。藥瘾發作之時,将軍會痛苦不堪,極度渴求能夠再服此藥。為抗拒這種渴求,将軍方才對自己下那般狠手。”
老管家的臉都白了:“将軍——将軍——”
這般可怕的惡花,為何自家将軍會私藏在府?
墨麒突然頓了下來,發覺了一處矛盾:“等等,不對。”
一旁的姬冰雁,也皺了下眉頭。他在得知李光寒可能私藏着罂粟時,本還愠怒了一下,但很快,冷靜的本能便令他也發覺了這處矛盾:“既然李光寒他都為了戒瘾将他自己關進地窖裏了,那他又何必準備那種湯藥?我們下地窖的時候,也沒曾見過湯藥的影子,便是說,這湯藥不是他在發作的時候服用的,而是當做尋常的藥劑服用……”
墨麒看向還站在原處,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不停劃落的李光寒,想起先前他做的動作和說的話:“方才,他将這湯給了青鳥。”
楚留香腦中靈光一現:“青鳥要的就是這湯!”
楚留香迅速地捋了捋邏輯:“看這滿裏城升仙客屍體的情況,罂粟應當是青鳥給李光寒下的。但青鳥卻想要李光寒手中之湯——這意味着,李光寒的湯不論是用什麽做的,其效用定然和罂粟上瘾之用不同!”
宮九眸光一轉:“或許,李光寒手中的湯,并不是‘上瘾’之用,反倒可能是有治療之效,甚至是‘解瘾’之用。”
老管家臉上的愁雲,聽到宮九這番分析,頓時散開了,大覺定是如此!
這就合理了!這就說得通了!他就說他家将軍若是知道罂粟之害,怎麽可能會做私藏罂粟這樣的事情呢!?
一旁蹲着的千鳥,以一種敵意的眼神瞪了老管家一眼,還是沒有完全相信老管家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的托詞。他憋了一會後,還是沒忍住問墨麒:“可剛剛李将軍不是已經把湯遞給那個誰,那個什麽青鳥了嗎?”
墨麒解釋道:“李将軍現在本就是神志不清的狀态,他或許是在重複自己過去的記憶,但很可能他在重複的過程中,被本能驅使,改變了這份記憶的原本走向。”
楚留香若有所思:“既然青鳥沒有殺死李光寒,就說明當時李光寒根本沒把湯給他。”
姬冰雁冷靜分析:“沒錯。很可能是李将軍現在理智無法運作,只剩本能,因此在重複這一記憶的時候,他的本能壓過了理智,這才驅使他沒有按照真實的記憶走,而是遵循本能,将湯藥送給了心愛的人。”
千鳥氣勢洶洶地猛地站起身:“那我們就更要找到這個什麽湯藥了,不然萬一被那個臭女人捷足先登,搶走了怎麽辦?”
胡鐵花真是納了悶了,瞧瞧千鳥,又瞧了瞧李光寒,怎麽品怎麽覺得不對勁兒,眼神狐疑:“我說,這青鳥,看情況,可很有可能是你們東瀛的女子啊?你怎麽不護你家鄉人,反倒幫我們李将軍講話呢?”
胡鐵花最後一句話沒說出口,因為就連他自己都很遲疑:你怕不是個——其實早已癡戀李将軍良久的斷袖吧?
……同樣一個問題,明明放在姬冰雁那裏思路就很正直,放到胡鐵花這裏,就莫名其妙地狠狠掰了一個彎兒。
最關鍵是,千鳥還很可疑地答不上來話,就光拿一雙攢着怒氣的大眼睛兇巴巴地瞪着胡鐵花,活像是就能把胡鐵花剛剛那問題給瞪回去似的。
胡鐵花被千鳥瞪得更加心底發毛了:……這不是我的問題吧?不能啊,我怎麽真的覺得,好像這個千鳥對李将軍那個感情有點不大對呢?
墨道長和九公子怕是有毒吧!看完了他們再看其他人,胡鐵花怎麽就覺得看誰誰不對呢?
墨麒無奈。他站在原地,捧着雀翎又不能移動,不然李光寒就得發狂,現在已經站了足足有快半個時辰了。墨麒看了千鳥一會,突然腦海中靈光一現:“千鳥,你——”他說到一半,又覺得不妥,便把話截住,吞回去了,“罷了,無事。”
千鳥氣呼呼的眼神頓時落在了墨麒身上:“什麽事啊,你說啊——你知不知道說話就說半截,是很讓人讨厭的!”
“……我是想問,你能否扳作青鳥的樣子,或許能将李将軍的注意力從雀翎身上拉開,也許能夠把李将軍引回屋內。現在正是南海冬季最濕冷的時候,李将軍又身受重傷,也沒穿足衣裳,站在此處若是受寒,怕是回頭又要吃苦頭。”墨麒看了眼李将軍慘白的臉色,有些擔心,“不過,你若是不願……”
“為什麽不願,我又不在乎穿不穿女裝!”千鳥的眼睛飛快地亮了起來,特別放得開地說,“這是個好主意!”
楚留香看千鳥轉身就要往門外竄,忙伸手按住:“等等——可我們不知青鳥長什麽樣子,至少也得有些相像,才能吸引得了李将軍吧?”
“我還以為你想說什麽呢。”千鳥拍開楚留香的手,“你看看李将軍都能把雀翎當做青鳥的樣子,想要能吸引住李将軍,還不是簡簡單單的事?我估計只要我能穿上和青鳥衣服顏色相近的服飾,再作女子的打扮……在李将軍眼裏,我就是青鳥啦!”
千鳥奇怪地看向擋在他面前的楚留香:“——你擋在這做什麽,我要去醉春樓取衣裳呀!”
楚留香苦笑着摸摸鼻子:“……不如,讓李管家派人,去取你的衣裳吧?”
千鳥反應過來:“你們,是不是不相信我,以為我想借機逃跑?”他自言自語道,“也對,那個什麽青鳥是東瀛人,我也是東瀛人,我還會扮成女子,懷疑我也是正常。”
千鳥還是很講道理的,他不再和楚留香理論了,循着本能望向讓他覺得最可靠的墨麒:“那你們派人去取我的衣裳吧,全都取來!莫說是為了什麽,萬一那個什麽青鳥在醉春樓有釘子呢?畢竟我的好幾個恩客,可都變成升仙客躺在太平間裏了。若是有人問,就說我是被新的老板看上,被點名服侍左右了——對了,記得把我的梳妝鏡,還有胭脂、口脂什麽的拿來!你們将軍府裏也沒個女主人,可沒有這些東西借我用。”
千鳥年輕是年輕,不過該辦正事兒的時候,思維還是很清晰、很缜密的。
就是無端又要背黑鍋的新老板,臉有點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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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鳥的衣裳被取來的空檔,仆役們已經把将軍府上上下下都翻找過一遍了,根本沒找到什麽密室。
大丫鬟苦着臉道:“莫說是新密室了,便是将軍屋裏的那個,若是床沒被毀,我們也尋不得呀!”
他們都是正經丫鬟仆役,哪裏會懂得辨認機關這種事。
楚留香無奈,只得和胡鐵花一塊加入尋找的隊伍。姬冰雁對這事也極為上心,便讓胡鐵花推着他,三人一塊抛下還被李光寒死死盯着、動彈不得的墨麒,去找密室去了。
仆役們此時都分散在府內各處尋找密室,一時之間分不出什麽人手,老管家便親自又去了一趟醉春樓,将千鳥要的東西都帶了回來:“都在這兒了。”
千鳥幾乎是蹿到箱子邊的,一邊翻找衣服,一邊問:“可有人問你為什麽拿衣服?”
老管家道:“只有之前那兩個青衣姑娘,還有老鸨……我都照着你說的講了。”老管家擦了把頭頂的汗,看向一直沉默的墨麒,看着他那張板得跟石頭似的嚴絲縫合的臉,忍不住調侃道,“那兩位青衣姑娘還嫉妒的很呢,說是‘這樣的好事,怎麽沒叫我們碰見’。”
墨麒無奈。
一旁的千鳥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在院子裏,旁邊有沒有人,三下五除二就把身上衣服脫了個精光。就剩條亵褲也被他飛快地把褲腿卷吧了上去,露出兩條又白又筆直的腿。
他在寒風中打了個哆嗦,雞皮疙瘩直冒,忙不疊的一邊跟小兔子似的跳着取暖,一邊把衣服往身上套。
這是一件和雀翎的尾羽顏色極為相似的振袖和服,雀青藍色的和服包裹着千鳥本就不怎麽高挑的個子,頓時把他襯的更加小巧玲珑、膚白勝雪了。
千鳥将衣服套完後,把箱子裏的梳妝鏡掏出來,就地一蹲,刷刷地就開始抹粉。不過這一次,他畫的便不是先前的東瀛盛狀,而是宋人女子溫婉的妝容。
千鳥思路清晰:“那什麽青鳥見李将軍時候,畫的肯定不是我們東瀛女子的妝容。我知道的,你們宋人其實看不太慣這種……青鳥既然想要獲得李将軍的親眼,就肯定不會化東瀛的妝,而是化成最符合宋人男性最偏好的淡妝;然後再加上極具異域風情的衣裳,這才是最能勾人,又恰到好處的打扮。”
千鳥嘴上叭叭,卻一點也不影響他便裝的速度。談話間,他便将妝容畫好了,又迅速地将假發戴上,站起身又重新整理了一番後,才擺足了大和撫子的溫雅風範,慢慢走到李将軍面前,擋住了雀翎。
李将軍呆呆地擡起頭,看了千鳥一眼,然後又看了千鳥在妝容、深色和服還有長發的襯托下,小得簡直像是還不如他手掌一半兒大的臉,迷茫了一會,然後眼神飛快地像觸電似的閃開了。
他倒是沒發狂,只是一聲不吭地還是捧着空氣湯碗,慢吞吞地往旁邊挪了幾步,繼續眼巴巴地看着雀翎。
老管家惴惴:“這……怎麽沒用呢?”
墨麒淡淡道:“李将軍選中雀翎,或許只是因為雀翎的形象暗合‘青鳥’這個名字。但青鳥姑娘本人,卻不一定是穿着這樣顏色的衣服的。既然是‘蓬山仙人’,她所穿的衣服,自然應是白色的。若非白色,也應當是淡色的。”
一直作壁上觀的宮九突然開口:“李将軍耳朵紅了。看來他還是挺滿意你的臉的。只要把衣服的顏色換對,說不準能成。”
宮九饒有興致地轉了轉手中的折扇。
他沒把自己的話說完。
既然千鳥沒有把衣服顏色挑對,李光寒卻還是看着千鳥的臉臉紅了,這說明什麽?
——李光寒覺得千鳥長得可愛啊!
不過對于此時的李光寒來講,他還得求得青鳥的原諒,在這個時候偷看其他的漂亮姑娘顯然是一件很不端方的事情,故而他才沒有發狂,而是紅着耳朵走開了。
有趣,真是有趣。宮九微微勾了勾唇角,好整以暇地欣賞面前的這出大戲。
千鳥不知宮九藏下的後面幾句是什麽,只聽到宮九說‘也許能成’,臉上頓時一喜。他苦苦思索了一會,回到箱子邊,卻沒有翻找白色的衣服,而是挑了件淡粉色的和服。
東瀛人最好賞櫻。相比較純白色這種只有在葬禮、婚禮才會穿的和服,對于東瀛女子來說最為仙氣、也最為美麗的和服,應當是粉色的。
重新換上了櫻粉色和服、滿袖綴滿了嬌嫩櫻花圖案的千鳥,重又走回李光寒面前。
李光寒的眼睛,幾乎是瞬間就被這抹櫻雪占據了。
他本就神志不清的大腦艱難地轉了幾下,沒有轉動,呆呆地歪了下頭,迷惑地喃喃:“青、青鳥?”
好像不是……又好像是?
千鳥立即向前走了一步,試探着輕輕握住李光寒的手,從他嗓子裏出來的聲音自然而然地就變做了溫軟細膩的女聲:“将軍大人。我是青鳥。”
“是青鳥?”李光寒頭腦一片漿糊。
“将軍大人,跟青鳥走吧。”千鳥細聲細氣地哄着李光寒,幾乎沒費什麽工夫,只輕輕一拉,李光寒就自動地跟着千鳥走了。
墨麒暗暗松了口氣,這才獎勵地摸了摸一直扒在他掌心哀怨的雀翎,将它身上的羽毛重又梳順後,才送走了黏人的小胖啾。他将手臂自然地垂了下來,藏在衣袖裏動了動。
肌肉一陣酸痛。
從李光寒發狂一直到千鳥領走李光寒,他的手臂一動不動,整整擡了有一個多時辰。
總算能放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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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将軍房裏。
宮九和墨麒坐在房裏的最邊角,旁邊角落裏還站着尴尬的老管家。
老管家渾身不自在,壓低聲音:“……我們是不是應該,就,要麽……我們先出去?”
老管家眼神特地避開的那處地方,李将軍已被千鳥幫助着換上了大氅,此時正一臉滿足地擁着千鳥。千鳥也是極為配合地做出小鳥依人的模樣,軟軟地靠在李光寒懷裏,兩個人正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兩人就這麽抱着不說話,時不時李光寒還會極為餍足又幸福地低下頭,啄吻一下埋在他懷裏的千鳥的額頭,滿足的樣子仿佛他懷裏正擁着他的整個世界。
老管家的臉都要憋紅了。
但又不能說。
因為那是他家将軍自己親的人家,總不能硬要責怪說人家千鳥把自己額頭湊在李光寒嘴底下吧?
墨麒也有些非禮勿視的窘迫感。但他們若是出門了,一會李光寒再重現什麽記憶,他們便無從得知了。
好在沒等了一會,李光寒便突然松開了千鳥,整個人直瞪瞪地倏然站了起來,往愣住的千年的反方向走了幾步,然後轉回身來,整個人的樣子一變。
淩厲的眼神驟然出現在他眼中。
千鳥吓了一跳,還當是李光寒恢複記憶了,剛緊張地吞了口口水,李光寒便向他邁進了一步,厲聲道:“海上何人?”
千鳥眨了眨眼睛:原來不是恢複記憶,而是他進到另一段記憶片段裏去了。
他忙絞盡腦汁思考要怎麽回答,正想開口,就見坐在對面角落的墨麒沖他搖了搖手,意思是讓他莫要開口說話。
果然,沒等幾息,李光寒便自顧自地繼續道:“東瀛?你是從東瀛來的?”李光寒落在千鳥——或者是他記憶中那位青鳥身上的目光,警惕而敏銳,“你是獨身從東瀛來的?”
千鳥無措地看了看墨麒,只得到了一個保持沉默的手勢。
這次,青鳥似乎說了很長的一段話。李光寒眯起眼睛,聽了好一會,面上的表情才漸漸放松下來:“原是被人拐騙至此……”李光寒頓了一下,坦然地看向千鳥,眼中的眸光明亮又幹淨,倒映着千鳥櫻粉色的身影,“既是如此,你可想回家鄉?若是想回去,我可找到去東瀛的船隊。”
千鳥看似乎真的不需要說話,只要他人在這兒,給李光寒的視線一個落點,這記憶就能繼續下去,頓時松了口氣,索性托起腮幫子,一邊看接下來的記憶,一邊凝視着李光寒的眼睛。
李光寒的眼睛眸色清淺,此時眼底簇滿了櫻花,好看的千鳥挪不開視線,盯着李光寒目不轉睛。
一旁的老管家伸長了脖子,警惕起來:——這小子怎麽回事?怎麽看我們家将軍的眼神,奇奇怪怪的呢!?
李光寒還在繼續:“不想回去?也對。你家裏人既然已抛棄了你,那你即便回到東瀛,也難有立足之地。不過我看你還能自由地活動,甚至能游南海,想必現在也已找到了能依靠的人?”
千鳥忍不住撇撇嘴。
這個青鳥真是好生可惡!編出這樣的故事來騙人同情!
李光寒突然挑了挑眉毛——千鳥發現這個表情在李光寒的面上真是驚人的好看——手負身後,又靠近了一步:“哦?做了賬房?身有一技之長,不錯。”
千鳥氣岔岔地揉了一下自己的袖子:呸,什麽做賬房,分明就是做騙子!
老管家的眉頭已經徹底擰起來了:不對,這小子真的不對!
李光寒說完這話後,便沉默了。就這麽負着手站着,與千鳥對視了半晌,然後轉身又走了幾步,在屋子的拐角停下。
他對着拐角的那面銅鏡道:“哦?你這裏确實有個女子做賬房?好。”
宮九抿了口茶:“這應當是李光寒和青鳥初遇時的記憶。看來李将軍也不傻,沒有光聽信青鳥的一面之詞,事後還是去查過的。只是青鳥早已做好準備,設好了局,李将軍便是再查,也查不出什麽毛病來。”他放下手中茶盞,“我敢打賭,現下再去滿裏的各個商鋪裏查,也絕不能查得出有哪個商鋪曾收女子做賬房。”
墨麒颔首:“那青鳥心思缜密,不露馬腳。只怕青鳥和李将軍撕破臉、将他重傷的那個晚上,就已經把她的人給撤走了。”
兩人分析的那會功夫,李光寒已經又跳入另一段記憶中了。
他又走回了千鳥的身邊,在傻傻看着他的千鳥身邊坐下,又把千鳥攬進懷裏了,拿大氅包裹着,手中空托着一個什麽東西,同千鳥低聲反複念:“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為何要繡這句詩?我不會負你,我不會叫你走到這般田地,莫要害怕。”
李光寒溫柔的手掌輕輕摸了摸千鳥的額頭。
——可該害怕的是你呀!千鳥攥了攥李光寒的衣角。
要被負的人是你呀!要被碾做泥濘,催作殘落百花的人,是你呀!
千鳥貼着李光寒的胸膛,李光寒低聲念詩的時候,便能感覺得到他消瘦的胸腔的震動。
千鳥被李光寒裹在暖暖和和的大氅裏,慢慢伸手,觸碰了一下李光寒已經瘦得幾乎能摸得出肋骨的胸膛,鼻子忍不住就是一酸。
他覺得李光寒真的太倒黴了。
來到滿裏後,千鳥就已經聽說過李光寒這個南海的守護神.的名號,還有他的過往。
李光寒的父母在他還在襁褓時便已犧牲;獨自帶大他的祖父為江湖械鬥所誤殺;年方十五的李光寒承襲了李家的重擔,十六歲便入戰場殺敵,二十歲用一身傷拼下鎮南将軍之位。
二十四歲,他第一次心動,就被人欺騙,害成這個樣子。
他本該是南海不輸于那位白雲城主的天之驕子,可命運卻從未給李光寒任何好臉色。
千鳥摸着李光寒咯人的肋骨,把腦袋往他懷裏鑽了鑽,連心也跟着一塊酸了起來。
為什麽命運總是對待這些優秀的人如此殘忍呢?
老管家的脖子簡直恨不得探到李光寒身邊了:将軍啊,将軍你別抱了,你撒開手,你懷裏那個小崽子好像不太對!
诶咋回事?這小兔崽子怎麽回事?怎麽還摸上手了呢?!
老管家瞪圓了眼睛,差點沒原地蹿起來。
墨麒只得尴尬地低聲勸老管家:“千鳥還小呢。”
不會有別的心思的。
……應該不會吧?正直的墨道長眼睜睜地看着千鳥又摸了李光寒一把,突然立場不那麽堅定了。
在老管家快要暴躁得忍不住上前,扯開自家将軍懷裏那個趁機揩油的小兔崽子的時候,李光寒的記憶再次跳躍了。
他再次松開了千鳥,像個匆匆在記憶之間趕路的幽魂一樣,呆呆地走到了記憶的位置上。
李光寒站在離千鳥不遠不近的位置上,眼神複雜地看着千鳥:“那湯藥,是我李家的秘方。我從未和任何人提過……你,從何得知?”
聽到了關鍵的字眼,墨麒和宮九不由地齊齊坐直了身體。
李光寒往後退了一步:“你為何想要那湯藥?”他意識到了什麽,眼中開始浮現出讓人心碎的傷痛和難以置信,“你——你接近我,你是故意接近我的,是不是?你從一開始,想要的就是這湯藥!”
宮九輕輕敲了敲茶幾道:“這應當就是關于那湯藥的真正記憶了。李光寒當時并沒有把湯藥給她,而是意識到了問題。”
李光寒反手抽出了什麽,看姿勢,應當是他的銀槍:“你到底是什麽人——”他的銀槍還未拿穩,整個人突然踉跄了一下,一雙眼睛徒然瞪大,“你——你給我下了藥?”
李光寒撲通一聲,軟倒下來,膝蓋直直地砸向地面,聲音響得千鳥差點驚得彈起來,老管家臉上亦是滿臉的心疼。
李光寒狼狽地在地上掙紮了幾下:“這是……罂……”李光寒的瞳孔驟然放大。
墨麒猛地站了起來:“快,摁住他!在他記憶裏,他現在應當是藥瘾發作的時候,這記憶反射到他身體上,很可能會激發他藥瘾再次發作!”
一直不敢動彈的千鳥第一時間便撲上來了,摁住了李光寒的手腕。
墨麒的料想果然沒錯,李光寒的身體很快便痙攣了起來,眼神開始狂亂,陷入一種恍惚的愉悅,可他口中還在硬撐着說完了最後一句話:“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我沒有負你,你卻負了我!”
千鳥一時沒按住,李光寒的手腕竟在狂亂中力氣大到掙脫了他的手。李光寒兩手一碰,然後像是抓住了什麽東西一樣,狠狠一撕:“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可笑,可笑!”
李光寒狼狽的在地上掙紮着,不消片刻幹淨的大氅上便沾滿了灰塵。千鳥一直憋着的眼淚終于忍不住出來了,他飛快地又撲了上去,用最大的力氣摁住李光寒用力摳着地面,幾乎要将指甲蓋摳翻的雙手,将那雙此時已是瘦骨嶙峋的冰涼大手揣進懷裏,死死抱住。
宮九:“點穴試試?”
墨麒阻止道:“不可。李将軍此時體內內力混亂,若是随意封穴,可能會導致內力漲裂筋脈。”
老管家也沒有辦法幫忙,在一旁流着眼淚頓足:“那可怎麽辦啊!”
“和他之前一樣。”墨麒沉聲道,“熬。”
熬過去了,便離藥瘾遠了一步。熬不過去……
楚留香、胡鐵花還有姬冰雁回來時,正好看見的便是千鳥、宮九還有墨麒齊齊摁住李光寒的樣子。
姬冰雁一直眼神淡漠的眸子微微睜大,李光寒狼狽的模樣便落入眼中。
姬冰雁的手臂微微發抖。
罂粟,罂粟。
在他心底,最後一絲對李光寒的怨怼也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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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寒這一次的發作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
“李将軍這段時間,應當沒有再服用罂粟之毒。這種東西,是只要堅持不再用,就能慢慢戒掉毒瘾的。到後期,每一次發作都會比上一次要輕一點,要短一些。”墨麒一邊幫疲倦的陷入昏睡的李光寒,處理他身上又重新崩開的傷口,一邊對老管家說。
千鳥的衣袖被李光寒緊緊攥着,抽不出來。他索性就脫了鞋襪和李光寒一塊上了床,把床上的枕頭扔了,讓李光寒靠在自己的大腿上。
老管家已經顧不及這個小兔崽子了,他更關心自家将軍什麽時候能好。等将軍好了,将軍自然有一百種法子制這小崽子。
老管家緊張地攥着手問墨麒:“可不是說,我家将軍每天用的那湯裏,也有罂粟嗎?”
楚留香等人在回李将軍卧房的時候,帶來了他們從發現的密室裏找到的藥材,裏面果真有罂粟。
墨麒搖頭:“罂粟之毒在于其果實中的汁液,李将軍用的那副藥劑,并無上瘾之效。我尋了滿裏一位農戶,買來了幾只竹鼠試藥。這藥劑不但不會加深毒瘾,反倒有以毒攻毒、克制毒瘾之效。”
墨麒又叮囑了老管家幾處侍疾需要注意的地方,洗幹淨了被血水沾污的手,擦幹後走出裏間。
楚留香等人都在外間等着他。
“我們現在,知道了青鳥就是蓬山仙人,也知道了青鳥針對李将軍,就是為了李将軍手上的那副藥劑。但我們還是沒法通過這些推出青鳥的身份。”胡鐵花道。
宮九點了點自己身側的位置,示意墨麒坐下。
楚留香:“可我們知道了青鳥的目的。她想要的是那副藥劑……道長也試過藥了,那藥就是消除毒瘾、鎮痛麻醉用的,只對一種人有意義。”
姬冰雁:“染上了毒瘾的人,和……有重要的人染上了毒瘾的人。”
胡鐵花啧了一聲:“這形容,又叫我想起擁翠山莊的那對畫眉鳥夫婦了。”
楚留香按順序擺放死者畫像的動作一頓,慢慢擡起頭,看向胡鐵花。
胡鐵花:“……不會吧。”
楚留香站直身體:“但他們死了。”
和那些影子人一樣。誰又知道,他們是不是又複活了,複活的人是不是還和之前一樣,堅持認為自己還沾染着毒瘾呢?
墨麒并沒有經歷過畫眉鳥一案,宮九便低聲同他講:“也是楚留香先前辦的案子,是一對亡命鴛鴦夫妻,丈夫為了幫自認染上毒瘾的妻子找解藥,兩人聯手,鬧出了不少風波。不過後來兩人都死了。”
宮九看到墨麒有些意外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