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蓬山尋仙案05 (1)
曲水流觞宴, 乃是人們坐于溪渠兩邊, 在上游放置酒杯,酒杯飄至誰面前,便由誰喝下, 并賦詩一首的雅趣樂事。
李光寒的這個流觞宴,雖無酒杯,但卻有佳肴, 放置在特殊的托盤裏, 漂浮在溪面之上。溪成帶狀, 首尾相連,随着水流的移動, 菜肴便一遍一遍地從衆人面前輪轉。
換而言之, 衆人是圍坐在這環溪邊的,互相之間相隔甚遠。
誰也不會想到好端端的天上飛來只鳥,李光寒都會突然發怒, 捏碎了瓷杯就要殺死雀翎。
雀翎打從瞧見墨麒開始,就卯足了勁拍着翅膀, 直往墨麒的方向沖了,李光寒手中作暗器灑出的碎瓷片直射而出之時, 它根本收勢不及, 圓胖的身子就要撞上那幾片夾雜着內力的鋒銳瓷片。
“啾——”雀翎短促地鳴叫了一聲, 但很快, 這聲帶着受驚的啼鳴, 就轉了個調子, 變得軟綿綿、嬌滴滴起來,“咻——咻咻~”
雀翎飛快把自己窩進飛身救了它的主人手心裏,粘乎乎地拿自己的腦袋直蹭墨麒寬厚可靠的掌心,一聲鳥啼恨不得轉出九轉十八個彎兒來。
墨麒的速度極快,楚留香等人就如在玉門關礦洞那時一般,只來得及聽見身旁的一陣清風,一襲鴉羽般的黑影便已經将雀翎攬入懷中,穩穩地落到了地面。
雀翎已經将自己熟練地癱在墨麒掌心裏了,圓滾滾得跟水球一樣的小肚子壓得扁扁,只有幾根長長的尾翎縮不進墨麒手裏,還在外面支棱着,興高采烈地一翹一翹。
“你做什麽?”李光寒像是感覺不到痛似的,被碎瓷片劃得傷痕累累的手掌還在溢着血,他就怒極地一掌拍在了面前的案桌上,原本清俊的面龐上也滿是暴怒之意。
李光寒這一聲質問的極為有力,而且理直氣壯,活像墨麒救下的不是自己養的小鳥,而是他李光寒的殺父仇人似的。墨麒都被他這滿身的怒氣沖的一愣:“……這只是一只鳥而已。”
李光寒的情緒更加不穩了,他極為暴躁地道:“我殺鳥,又關你何事?”
姬冰雁本就不大看得慣李光寒這總是平地起雷的瘋狗脾氣,聞言出口譏諷道:“将軍若是想殺鳥,那你自己家養個百十來只雀,想怎麽逞威風就怎麽逞威風。這鳥可不行。這是我們老板自己養的,便是跑遍整個大宋,也再難找一只一模一樣的來。怎麽,李将軍,你難道平日裏發火,都是殺別人家的鳥洩憤的嗎?”
墨麒蹙眉,總覺得李光寒的神色中帶着幾分混亂的狂躁,看起來有些不大正常:“将軍……”
他話音還未落,李光寒的槍芒就已經锃然直沖向他的手掌。
墨麒旋身躲過,黑色的長氅随着他的動作,在環溪中心的雪白細沙上氲散出一團濃墨。便是躲個暗器,他的一舉一動亦是風雅蘊藉,皆可入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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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鐵花已經和楚留香一同站起身了:“将軍這是何必!”
然而已經陷入暴躁中的李光寒,早已聽不進任何言語,滿眼都是那黑衣道人手指縫間垂落下的那幾片青藍尾羽。
殺了它,撕碎它,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李光寒眼中滿是血絲,銀槍已經牢牢握入手中,以雷霆萬鈞之勢刺向墨麒護着雀翎的手掌。
槍芒劃破空氣之時,摩擦出尖銳嘶鳴,宛如龍吟之聲。
“李光寒!”宮九亦是盛怒,一字一頓地叫出李光寒的名字。
墨麒是他保進府的,別說此時墨麒只是在護自己養的雀兒,就算是墨麒這時候護着的是什麽兇神惡煞的逃犯,他宮九沒有允許,誰敢對墨麒動手?!
若不是墨麒在匆忙閃避間,還特地沖他打了莫要出手,勝之不武的手勢,宮九就要對李光寒這塊硌腳的硬石頭下狠手了。
楚留香等人在一旁看着,憂心忡忡。他們要麽手殘,要麽腿殘,胡鐵花倒是好好的,可墨麒也給他遞了不要插手的眼神。
所有人都只能眼睜睜看着,前一日還趴在床上不能翻身正卧的墨麒,傷也不知好沒好透,現在就和毫不留情、滿身暴怒的李光寒正面交上手了。
好在,武功這檔子事,不是按有沒有受傷算輸贏的。
李光寒動手的時候,一旁布菜的老管家都一臉緊張地攥着手看過來,覺得自家将軍久經沙場,身經百戰,那黑衣道人定然是敵不過自家将軍那用真血煉就的槍法的。可沒想到一來二去,那道士不徐不緩地幾下甩塵,就用那看起來花裏胡哨、金光閃閃,實則肯定不禁刀劍一砍的塵尾,四兩撥三斤地劃去了将軍的槍風,又幾下緩緩地畫圈,就纏住了将軍的銀槍。
不曾習武的老管家看的都迷瞪了:“這……這怎麽回事?”
那道士拿拂塵畫圈那麽慢,将軍怎麽就不把槍往前送一送呢?
他哪裏能知道,李光寒此時槍尖上、手臂上、肩膀上、乃至渾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每一寸骨頭,正承受着何等沉重的壓力。
墨麒向前輕輕一踏,拂塵又是緩緩一抱圓,李光寒手中的銀槍就在李光寒的怒吼中脫手而出,直飛上天,幾息後槍頭朝下,深深插到了細沙之中。
墨麒趁着這會功夫,靠近李光寒迅速打量了一番,頓時心中一跳。
李光寒銀槍脫手,眼看着這打是打不起來了,只得憤憤地推開墨麒:“好,好!很好!”
李光寒怒氣沖沖地連道了幾聲好後,憤而甩袖,頭也不回地走了,将這曲水流觞宴,與宴上衆人,棄之身後。
胡鐵花只覺李光寒這一通脾氣發得簡直讓人摸不着頭腦:“不是,至于嗎?不就一只鳥?”
雀翎來之前,衆人這聊得不還挺好的嗎?為一只鳥突然翻臉,堂堂南海的統帥就這麽點兒心胸,不至于吧?
這人怎麽跟條瘋狗似的,陰晴不定的,一言不合就平地起雷?
墨麒足尖輕點,片羽般從島心飛回衆人身邊:“應當不是。”
他将眼神投向站在一旁遲遲未走,一臉欲言又止的老管家:“多謝李将軍的款待。”
別的不說,至少李光寒布的菜确實不錯,大家也确實是吃的肚飽了。
墨麒的語氣平靜沉穩,就像方才跟李光寒大打出手的人不是他似的。
老管家對上了墨麒沉靜深邃得像汪洋一般的眸子,原本卡在嘴邊,來來去去說不出口的話,不知怎的,突然就能順溜地說出來了:“還望諸位莫要責怪将軍。将軍他這是……唉……”
老管家沉痛地深深地嘆了口氣:“我家将軍在半年前曾受過一次重傷,幾乎去了半條命才爬回的府。自那以後,他的性格就變得極其易怒了,好幾次瞧見藍色或者青色的鳥都會毫無征兆地突然發怒,我們都不知道為何。”
老管家道:“我家将軍年幼之時便已失去雙親,乃是祖父将他一手養大。十年前,老将軍他為了阻止江湖人争鬥、保護被殃及的平民百姓,不幸被誤傷,留下還未成年的将軍撒手而去了。故而将軍才及其痛恨江湖人士,尤其是以武犯禁的江湖人,痛恨到幾乎草木皆兵。”
老管家說到此處,蒼老的臉上滿是自責,自責自己沒用,不能替将軍解憂:“将軍此番重傷,我們全府上下雖然挂心,卻連能和他說個話的都沒有,只能根據将軍這反映推測,害他之人應當與‘青鳥’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這曲水流觞宴,是老将軍在世時,時常帶着年幼的将軍開的。自老将軍逝世後,将軍這是第一次主動踏入這湖心小亭,還開了這曲水流觞宴。若不是真心想同墨道長……還有諸位做朋友,他絕不會靠近這湖心小亭的。既是如此,他又怎會想同諸位翻臉争鬥呢?”
“将軍并非蠻不講理之人,只是,只是那次重傷,真的給将軍留下了很深的影響……若是在重傷之前,我家将軍是絕不會這般突然就發脾氣的。老将軍喜好文雅,我家将軍從小飽讀詩書,亦是尚儒之人,莫說随意發脾氣,就是發脾氣——那都是很幾乎沒有的。”
“在下可以說是自幼看着将軍長大的,明了将軍為人,亦知将軍的心思,不願将軍此番突兀之舉,讓各位誤解,方才啰嗦這些。”老管家說罷,對着衆人作了一揖:“萬望諸位俠士,能夠原諒将軍!”
胡鐵花方才還想着李光寒簡直就像條瘋狗,被老管家這一番話說的,滿肚子的氣都消得差不多了,無奈道:“你都說到這份上了,咱們再不理解,好像是有些過分了。”
楚留香笑了笑:“李管家莫要擔心,我等都不是小肚雞腸之人。您看看墨道長,他可有一點生氣的意思?不是我誇張,我平生所遇之人裏,恐怕再找不出第二個比他脾氣更好的人了。”
唉,我這也不是說謊。楚留香偷眼瞧了下宮九,心說,雖然這位可能是有些小肚雞腸,不過這兒還有墨道長在呢,問題不大,問題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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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三句兩句就把老管家安撫好,好言好語地哄走了。衆人歇了一會後,待肚中的東西消化的差不多,才聚到了楚留香和姬冰雁的房中。
“雀翎帶了什麽消息回來?”楚留香問。
墨麒将快在他手裏扭出個麻花來的雀翎放到了桌上,又捋了好幾下它的小腦袋,才哄到雀翎将爪抻出來,露出腿上綁着的信箋。
墨麒展開一看:“……”
“什麽什麽?”胡鐵花立即把大腦袋怼了過來,“耐心等,有驚喜。”
“什麽驚喜?”姬冰雁擡眼問。
“不是,沒說啊!”胡鐵花側彎過身子,去看信箋背面,又直起身看正面,來來回回幾次,“就這六個字!”
“不是包相的字。”墨麒看胡鐵花彎來直去的好生辛苦,便将手中的信箋遞給了胡鐵花。
宮九眯了眯眼:“倒像是那只禦貓的。”
“禦貓?你是說,南俠展昭?”楚留香興致盎然地走了過來,探頭看,“……展少俠這字。”
啧。說句貓爬都算是恭維了。
墨麒沉默。展昭的字他是看過的,并不難看。這字大概是他正和白玉堂玩鬧的時候順手寫的,才寫的這麽……狂放不羁。
這麽看來,白玉堂的情況應當還不錯,不然展昭也不會有心思替包相寫信箋了。
墨麒:“包相既然說讓我們等,那便等。”
“好吧。既然如此,那屍體咱們暫時是瞧不着了,李将軍‘遇仙’之事,看今天這不歡而散的情形,咱們也是問不着了。”楚留香走到茶幾邊坐下,用左手摸了摸右臂。
他和姬冰雁所受的燒傷,傷及筋帶,比墨麒要難好些。
“不過方才,老管家倒是說了不少有用的信息。”楚留香若有所思道,“他說李将軍曾受過重傷,‘幾乎去了半條命才爬回的府’。”
墨麒:“應當是說的‘遇仙’之事。”
“他還說,自‘遇仙’之後,李将軍就變得極其易怒。”宮九手中折扇輕點手心,“這說不準是和白玉堂一樣的情形,重傷的時候傷及了腦子,這才叫人改了脾性。”
“那看見藍色或者青色的鳥就會發怒,又是何解?總不能那仙人是只青鳥成精吧?”胡鐵花納悶道。
“又或是重傷之因與青鳥有關。”墨麒道,“有詩雲‘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蓬山仙人,青鳥殷勤,這其間或許有所聯系。”
楚留香猜測:“這‘仙人’可能養着不少青色的鳥?”他自覺好笑地搖搖頭,“總之,在李将軍‘遇仙’,又逃回府中的這一路上,定然有與‘青鳥’有關的事物。下午我和小胡可以出門去看看,這滿裏有沒有符合這點的地方。”
“黑色鐵環。”墨麒突然道。
宮九:“什麽?”
墨麒看向宮九:“李光寒身上的黑色鐵環。我們一直沒想通那是作何用的。”
墨麒頓住了話頭,轉身看了看大敞的窗戶,走到窗臺邊将窗掩上,又以門闩反鎖了門。
确認不會有人聽見後,墨麒才轉回身道:“方才我和李将軍纏鬥之時,接機近看了他的情況。”
衆人不約而同地投來視線。
墨麒:“他的面部敷有易容的脂粉,但不足以改變五官容貌,只夠遮掩臉色。他的頭發散發着一股草木灰的味道,有不少頭發的發根處是白色的,不是烏黑色的。他的眼中布滿血絲,像是很少得以好好休息,并且眉宇總是緊皺,像是一直在壓抑着什麽。”
“所以,當時我看的沒錯,他的頭發其實是染黑的。”楚留香不由地端起已涼了的茶喝了一口,“看來,李将軍在‘遇仙’時确實傷的很重。”
“對。”墨麒颔首,而後又道,“老管家說,他的性格變得易怒,甚至在看見某些東西,觸發了他有關‘遇仙’的記憶後,還會情緒失控。”
墨麒:“所以……若是這鐵環,其實是為了防止他情緒失控準備的呢?”
胡鐵花和楚留香面面相觑:“若是如此……那麽粗的鐵環哪,這……李将軍這失控得可有些厲害。”
“這只是我的推測,沒有證據之前,不可當真。”墨麒沉聲道,“包大人既然來信讓我們等,那想必在他心中自有一番考量。我們便再等一段時間。”
“不過楚留香方才說,可以在滿裏找找‘青鳥’的建議,我倒是有些贊成。”一直只聽不說的姬冰雁突然開口,“不過我這腿,出門了也是拖累,這事就全權托付給各位了。時間不等人,不如各位早早上路?”
楚留香摸摸鼻子,苦笑道:“你這是嫌我們吵了。”
姬冰雁坦然道:“不是吵,是很吵。”他自己推着輪椅,在門邊停下,做了個相送的動作,“諸位,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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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和胡鐵花,雖然是和墨麒、宮九一道被趕出來的,但真正出發的時候,兩位格外識識趣的人,早就溜得沒影了。
墨麒只得沉默着跟在宮九身後,在滿裏充滿着叫賣聲和嬉鬧聲的市街上……逛街。
宮九拿着一塊櫻花糕,和老板争執:“……定是六個銅板。”
老板:“……這位公子,一盒櫻花糕十三個銅板,您給了我二十個銅板,二十去十三,是七個銅板。”
宮九狐疑:“……是這般嗎?”
老板簡直無話可說,可又不敢怠慢了面前這位錦衣玉帶,一看就身份不凡的客人:“是這般的。這位公子,您細想想,我何必騙您呢?您要我找您六個銅板,我卻硬說是七個,這不是白白把錢往外送嗎?沒有這樣的道理呀!”
宮九:“有道理。”
老板擦了擦汗,點出了七個銅板,遞給宮九:“您的找錢。”
宮九往旁邊一讓,那意思:公子我不收找錢,找的錢給我後面這個人。
墨麒:“……”
他伸手将老板的找錢接下,跟在宮九身後又走了幾步,忍不住低聲道:“還是我付……”
宮九斷然拒絕:“為何?你是何意?難不成我買東西連自己付銀子都不會嗎?”
市街兩側的屋檐上,一路緊跟的暗衛們聽着自家主子的話,頓時鞠了一把辛酸淚。
平時沒和墨道長一塊出門的時候,九公子可不是這麽說的啊!每次付銀子都要他們付、一點不想動腦子算數的人究竟是誰?
是誰?!
墨麒被宮九一句話堵了回來,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又跟着宮九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了一會後,才低聲問:“你為何來南海?”
宮九漫不經心地掃過街市左右的鋪子:“幹卿何事?”
墨麒:“…………”
墨麒算是看出來了,九公子今日不宜搭話。
在他打算放棄,準備就這麽跟着宮九走就算了的時候,宮九反倒是停下了腳步,轉回身道:“你知不知道,你家小徒弟他會天工暗器?”
宮九這話問的猝不及防,沒有一點預兆。腳步也停的突兀,若不是墨麒反應及時,說不準就會一下和宮九撞在一塊:“什麽?”
宮九:“你知不知道你家——”
墨麒方才正看着宮九的背影走神,下意識問完了什麽後,大腦才重新轉動:“知道。”
宮九頓住了:“……你什麽?”
“我知道。”墨麒低頭看着宮九道,“他的手上有繭,只有常制暗器之人才會在那些特定的地方磨出繭來。我曾也學過些天工巧器,所以知道——”
“你知道。”宮九原本平和的眼神頓時又燃起了怒氣,“你知道?!”
自作多情這四個大字,頓時一次在宮九的腦海裏閃閃發光,刺眼紮目。
虧得他一路都在想着該怎麽告訴冤大頭這件事,結果到頭來他是白擔心了?
墨麒面對着宮九滿面的怒色,不由地有些迷茫。他确實是能察覺到自己好像又惹宮九生氣了,可這一次,他是真猜不到宮九又是為何生氣的。
巧在就在這個時候,他一眼便瞧見了宮九身後那家眼熟的鋪子。
成衣店的老板笑呵呵地帶着兩個學徒,擡着一個大箱子,走了出來:“啊呀!道長!”
他丢下學徒,健步如飛地走到墨麒面前,沒注意到墨麒身邊寒着臉的宮九:“道長,你托我做的衣服,我做好啦!你說巧不巧?我正準備給你送過去,你就出現在我家店門口了!”
“做衣服?”宮九語尾的音調危險地上揚。
先前在河西,宮九可是給墨麒做了足足夠穿上一整年的新衣。墨麒這剛來了南海,就又找了成衣店做新衣,這是何意?
怎麽,是覺得不夠,還是根本就不想穿他宮九送的衣裳了?
宮九狹長的眸子微微眯起,眼底閃過一絲怒氣。
“哦,是啊,是啊。”成衣店老板這才注意到墨麒身邊的宮九,“這位公子好氣派!想必也是墨道長的友人吧!”
成衣店老板善談的很,一張嘴開了腔就嘚吧嘚吧的沒完,居然還敢和已經開始冒殺氣的宮九搭話:“你不知道啊!墨道長啊,前段時間來我店裏訂衣裳,帶了老大一箱子珍珠呢!最開始是我家小學徒接待的道長,箱子一打開,差點沒驚厥過去!吓得馬上就喊我出來了。”
老板講的興起了,還眯起了眼睛,好像在回味當時開箱時的感覺:“滿滿一整箱的明珠啊……都是上好的佳品哪!色澤瑩白釉亮,每一顆都通體渾圓,全無一絲瑕疵,大小皆有,按照大小分的明明白白,足足隔了有三四層!這一箱明珠,小珍珠三百顆,大珍珠少說也得有百十來顆,乖乖,這賣出去,少說也得千把兩金子吧?就是南海最好的養珠人、捕魚人,也得花個三五年才能湊夠這麽多、品相這麽好的珍珠啊!”
“我當時還驚訝,道長哪兒來的這麽多明珠呢!就問了道長一句。”老板神秘兮兮壓低聲音,“你猜這明珠怎麽來的?”
他不等宮九問,就壓着嗓子道:“是道長自己親自下海,憋着氣、承着壓力,一顆一顆從海底的蚌裏撬出來,又親自挑選出來的!”
宮九皮笑肉不笑地順着搭了句:“哦?是嗎?”
成衣店老板還以為宮九這是也聽着驚訝呢,根本沒瞧見墨麒遞給他的眼神,興奮地一拍手,繼續道:“是啊!我們當時還以為,道長這是要給自家心上人、美嬌娘做衣裳,在祭祀或者什麽盛宴上穿呢!”
宮九:“呵呵。”
宮九的眼刀子開始一把接一把地狠戳在墨麒的脊梁骨上。
當真是好沒良心!他送了墨麒那麽多的衣裳,甚至耐着性子陪墨麒辦了那麽多案子,都沒瞧見墨麒回他一顆明珠。反倒是那聽都沒聽說過的什麽心上人、美嬌娘,面也沒露一個,就能平白等着墨麒将親自采來的明珠千斛做成的衣裳送進家門?
被眼刀紮得好生冤枉的墨麒伸手,張口欲言:“莫——”
莫要再說了。
宮九拿扇子一抵墨麒的胸膛,把他往後頭一推,涼涼地道:“也不知是怎樣的美嬌娘,才能得道長這般青睐,用明珠千斛做衣裳這般奢侈。”
宮九一邊說,一邊用警告的目光紮着墨麒,扇子尖兒也是若有若無地指點着墨麒的方向,警告他莫要阻止成衣店老板把這事交代完。
墨麒心情複雜地閉上嘴:“……”
成衣店老板一拍大腿,大笑起來:“公子也是這般想的吧?當時咱們也都是這麽想的!結果墨道長放下箱子,就說讓我用這珍珠做點綴,替他趕制出幾套白衣大氅來。我開始還以為是他自己穿的,沒想到道長卻說,這是他給一位友人準備的!”
墨麒:“……老板,你……”
宮九把玩着折扇的動作突然緩下了幾分:“……哦?友人?”
他突然有了一種朦胧的預感。
成衣店老板笑呵呵道:“是啊,友人!說是此人最愛穿白衣,故而讓我做幾件樣式不同、但都是純一水兒白色的大氅來。”成衣店老板上下打量了一下宮九,突然一揚眉毛,嘴裏嘀嘀咕咕了幾個數字,“哎呀,這……這道長給我的尺寸,好像和公子您的有些像……咦?公子您也是着一身白衣啊,莫不成,道長說的友人就是您?”
墨麒:“……”
成衣店老板這才意識到自己一不留神說了些什麽,恍然又懊惱地一拍腦袋:“我又多嘴了!”他轉過頭來,對墨麒歉道,“對不住啊道長!”
墨麒:“……”
他還能說什麽呢。
墨麒無奈地單手接過那兩個學徒一道才能擡得動的箱子:“無妨。也只是早些知道晚些知道而已。”
宮九愣住了。
他不由地盯住了箱子:“給我的?”
……給他的?
宮九平生還當真未曾收到過別人贈給他的禮物。父王沒有給他送過,小老頭沒有給他送過,沙曼亦是沒有。就連總愛粘着他、跟在他身後,口口聲聲說喜愛他的宮主,也未曾送過禮物給他。
除非把牛肉湯算上。
可宮主的牛肉湯,又不是單單做給他的,島上的男人們幾乎都吃過,甚至也有些女人吃過。
那一大鍋可以同時分給十幾來人吃的牛肉湯裏,宮主所花的心思,豈能和道長這只為他一人親自下海、親自挑選來的明珠千斛制成的衣裳相比較?
墨麒并不知宮九在想什麽,只簡短地答道:“嗯。是先前河西的回禮。”
他并沒有像宮主那樣,每每做了湯端來的時候,都要大肆吹鼓一番自己在這湯裏花了多少心思、注入了多少時間和精力。宮九可以斷言,若不是這次恰巧遇上了成衣店老板,了解了這衣裳做出來的來龍去脈,他或許根本不可能知道墨麒為做這些衣裳會親自下海,親自動手。
他也根本不會知道,這衣裳上的這些明珠并非墨麒一擲千金買來的,而是他一顆一顆親自開采、挑選來的,或許每一顆都從他的手上過過無數次。
因為墨麒不會告訴他。
墨麒只會将衣裳送給他,然後就像現在這樣簡單地說一句“回禮”。
說不準,不知情的他還會誤解墨麒,認為墨麒這是想同他兩清,将這些衣裳束之高閣,甚至就此毀掉,将這些明珠挫骨揚灰。
宮九只要一想到這種可能,就更加覺得眼前這箱子衣裳無比珍貴了,甚至就連那個多嘴的成衣店老板,都變得十分有用聰慧起來。
宮九就像是在等墨麒這句似的,墨道長剛“嗯”完,他就伸手把箱子接過來了:“不錯。”
他打了個手勢。
一旁屋檐上蹲點的暗衛立即識趣地飄下,幫宮九提起了這箱慢慢的……“友情”。
宮九:“把它送回我房間,好生保存起來——等等。”他看着暗衛提着箱子要走的樣子,頓時又改了主意,“不,你們就在前面提着,跟我們一塊回去。”
這麽重要的——這麽珍貴的箱子,還是他親自看着、親自送回府裏,再親自收起來更穩妥。
暗衛們:“……”
暗衛們:“是。”
任勞任怨地暗衛們立即找來了扁擔,給箱子套上,四個人一起挑起箱子,剩下的幾個還在前後開道護着,一個碩大笨重的木頭箱子,愣是享受了帝王般的待遇。
看九公子那樣,要是這箱子磕碰到哪兒了,甭管木頭蹭沒蹭掉漆,他們的皮鐵定是要削掉一層。還是當祖宗一樣供起來護着的好。暗衛們熟練地在九公子這座大山的夾縫下生存。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成衣店老板這一禿嚕嘴,反倒是幫了墨麒一忙。
再開口時,宮九語氣中幾乎不含多少不悅了,反倒帶上了點愉悅的調侃:“這蓬山尋仙案,可算是我與道長一同辦的第三個案子了。”
墨麒:“嗯。”
話不多說,嗯總沒錯。
宮九晃了晃手中的折扇:“道長這走哪死哪的體質,與開封展昭展少俠相比,也是不遜色多少了。”
墨麒:“……”
也沒有吧,多數情況下,都是先有了案子,他才尋着案子過去的。
但好不容易宮九心情愉悅了……
墨麒:“……嗯。”
宮九嘆道:“死的還都是些将軍、副将。但願這次,李将軍不會也布上那些前輩的後塵……我大宋本就沒有多少出色武将,道長你再出幾次門,怕是就要給你克絕了。”
墨麒:“…………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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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靠着“嗯”字訣,墨麒總算是和宮九平平靜靜地度過了一個下午。
傍晚回到李府時,李光寒正半跪在正廳地上,靜聽聖旨。
宣紙的人,墨麒他們也熟悉,正是林七。
林七:“……責令鎮南将軍李光寒,輔助太平王世子,速破蓬山尋仙一案,欽此——”
原本李光寒死守着不讓外人插手南海的事情,此番被聖旨這麽壓,他的臉色自然不會好看。但李光寒還是垂下頭,雙手接過聖旨:“末将接旨。”
躲在一旁看的胡鐵花啧啧道:“小皇帝這聖旨下的,李将軍這會兒看我們,怕是要恨透了。”
楚留香嘆道:“是搞好關系重要,還是查明真相,還南海衆枉死之人一個公道重要?聖上這旨意,下的沒錯。”
李将軍接了旨,也瞧見了回府了的楚留香等人。
他克制着怒氣掃了衆人一眼,對宮九拱手道:“末将身體不适,恐怕難以陪同世子一同辦案了。辦案諸事事宜,将軍府皆有專人管理,若有需要,世子可找李管家。末将就先告退了。”
李光寒說罷,就幹脆地走了。
林七看着李光寒走的沒影了,才笑眯眯地湊過來:“墨道長,世子爺,還有楚香帥,胡大俠,咱們又見面了!”
林七望了望李光寒離去的方向道:“陛下知道,李将軍心氣高,又因李老将軍之事對江湖之人多有偏見,故而才令我來傳聖旨。不然光靠包相的口谕,是壓不住李将軍的。”他注意到墨麒有些不大贊同的神色,寬慰道,“雖然有些對不住李将軍,但南海已經死了這麽多人,就這麽放縱不管肯定是不行的。李将軍此番雖然會因聖上的旨意而生氣,但至少不會再阻止各位辦案了。”
林七笑了笑:“而且,聖上說,李将軍向來是個嘴硬心軟之人,諸位不必太過擔心,只專心辦自己的案便好。待李将軍冷靜下來了,他自然會按捺不住,跟來幫忙的。”
曾被趙祯坑過的楚留香,幾乎能想象出小皇帝說這話時那狐精狐精的樣子,甚至能肯定,趙祯肯定是笑着說這話的。
林七:“哦,對了。先前我來時,還瞧見了一個來送畫像的畫師,随性的侍兵就把他給攔下來了。”
他将畫拿出來,道:“這是他送來的畫。”
墨麒:“既是如此,林七公公回汴京的時候,可否幫忙将這畫送到金陵,派人問一問這畫上之人是誰?”
林七笑道:“好說,好說,舉手之勞。”
林七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和墨麒等人簡單寒暄了幾句後,便帶上墨麒給他的畫,踏上回程了。
楚留香左右看看突然陷入沉默的衆人,無奈地挑起大梁,主動開口道:“走吧,我們去瞧瞧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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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裏瀕臨南海,冬季陰寒濕冷,屍體又本就浸了水,保存起來極為不易,倒是他們被那“仙人”統一換了的登仙服還完完整整。
時間稍早些的屍體,已經潰爛的很是嚴重了,楚留香等人只得先從最近發現的那一具開始看起。
“你們找到屍體之後,可曾核對過他們的身份?”宮九問跟着一起來的老管家。
老管家:“有,但多數都是外地人。滿裏當地的死者,都是些農民、商戶,互相之間也沒什麽聯系。我們詢問了他們的家人,有沒有可能會對他們下此殺手的人,按照他們給的名單查過之後,發覺這些人都不大可能有機會行兇——因為他們都有不在場的證據。”
墨麒伸手碾了碾死者身上的衣物:“這衣服是用鲛紗做的,無怪這些屍體會浮在水面上。”
他掀開死者的衣物,入目的便是死者瘦到簡直能數得清肋骨的胸膛:“……”
胡鐵花啧啧:“哦呦,這滿裏人眼中的仙風道骨,原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