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蓬山尋仙案02 (1)
唐遠道的表情分明是“你在開什麽玩笑”, 胡鐵花卻豪爽又暢快地大笑起來, 一把抱起唐遠道舉了個高高, 故意歪曲他的神情含義,蔫兒壞地逗道:“然也!然也!男子漢,大丈夫, 當不懼風浪!”
唐遠道氣死了,立即四肢并用,像只章魚一樣死死抱住胡鐵花的腦袋, 恨不得把胡鐵花憋死:“男子漢, 大丈夫,不能白白送死!”
開什麽玩笑呢!他們要渡的可是南海, 要去的可是正在動亂中的白雲城!
楚留香笑着對唐遠道說:“這你就不用擔心了。你家師父不僅武功一流,學識一流, 就連撐船也是最一流的船家。我和你師父以前辦案的時候,就曾經撐竹筏過過黃河, 渡過東海。你師父撐的竹筏,坐在上面,就跟坐在平地上一樣平穩。”
墨麒以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看向楚留香。
上了竹筏之後, 唐遠道就知道為什麽自己師父會露出這樣的表情了。
一艘竹筏,楚留香, 胡鐵花, 唐遠道, 姬冰雁, 墨麒。
四個大人帶一個小孩, 五個人裏只有墨麒一個人在撐船,剩下的人就盤着腿坐在竹筏上,要麽撩水玩,要麽拿着篙給墨麒搗亂。
唐遠道實在看不下去,心疼他師父,便小心蹭到墨麒腳邊:“師父,我幫你吧。”
墨麒露出了一絲仿佛心累的表情:“不必,你回去坐好便可。”
算了吧,就唐遠道這小身板,不栽水裏就不錯了。只要別像楚留香一樣心大地拿着篙給他搗亂,使勁把竹筏往反方向撐,就什麽都好說。
墨麒将長長的竹篙提出水面,向後一挑,把楚留香手上的篙打落海裏,方才穩住下盤,将內力灌注進手中的竹篙內,用巧勁一撐。竹筏就像只離弦的箭一樣,破開水紋向白雲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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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城。
楚留香和姬冰雁口中的大亂,确實沒有半分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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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的白雲城,是南海最美麗、最珍貴的一顆珍珠。而在葉城主身隕的如今,這顆珍珠卻落進了塵裏,身上滿是劃痕。
胡鐵花抱緊了唐遠道,防止街邊萬一有人沖出來,将唐遠道搶走:“我也已經好幾年沒來白雲城看過了,怎麽——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墨麒發現白雲城碼頭那些拿着武器戒備的江湖人時,就立即改換了航向,繞到了島背面,換了處無人把守的峭壁,衆人這才登上了島嶼。
姬冰雁嘆息:“先前李光寒還沒閉門謝客的時候,白雲城在他的鎮守下好歹還算風平浪靜……沒想到他才出事不到半月,這些潛伏在白雲城裏的勢力,就已經忍不住聞風而動了。”
“半個月,只半個月而已!當年的白雲城,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楚留香看着到處都破破爛爛,仿佛經歷過一場惡戰的街道,心情格外沉重。
美好的東西,想要維持它,需要花無數的時間和心血,但想要破壞,卻不過就是瞬息的事情。
姬冰雁将心中的悵然收拾幹淨,理智地淡淡道:“考慮到葉城主死後,這些毒蛇因為李光寒忍耐了多久,半個月的時間還算是他們留手了。”
姬冰雁看了眼墨麒:“估計是因為現在還有好些勢力沒有出手。李光寒畢竟還只是‘謝客’,并沒有‘長辭’,不然這場醞釀了幾年的動亂,絕對不會需要半月的時間才翻出來。”
他們正說着,就瞧見有一小撥人從前方的一個巷口裏疾奔出來,手裏舉着鋤子,急匆匆的樣子好像是要去趕着做什麽事。
楚留香和墨麒對視一眼,當先追了上去:“走,跟上去看看。”
白雲城主府門口。
祁龍幫的人正擁簇着幫主,氣勢洶洶地堵在城主府外:“姓洪的,你最好讓開,我祁龍幫今天必要砸爛這城主府!”
祁龍幫幫主龍三回冷笑着舉起手中大刀,指向城主府門口擋住他的洪叫花:“葉孤城都死了好幾百年了,這城主府早就該砸了!我順天意行事,你們丐幫人又來湊什麽熱鬧?別以為你們丐幫是個大幫,在白雲城就能呼風喚雨了。強龍不壓地頭蛇,想和我們祁龍幫作對,你老叫花還差那麽十幾年功夫!”
洪叫花将手中的叫花棍一橫,嘲諷道:“既然如此,那你還等什麽?砸啊!不過別怪我老叫花沒提醒你們,誰敢動這城主府一磚一瓦,老叫花就敲碎他身上的每一寸骨頭!”
衆人在城主府不遠處的瓦房屋頂上潛伏下來。唐遠道窩在胡鐵花懷裏,聽着老叫花有點陰桀的聲音,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拽了拽胡鐵花的小辮,小聲道:“到底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啊?”
本來他還覺得,護着城主府的老叫花應該是好的,可聽着洪叫花陰恻恻的威脅,唐遠道又有點不确定了。
姬冰雁冷淡道:“現在的白雲城?沒有好人。”
葉孤城的死,好像将白雲城的一切美好都帶走了。
李光寒還在的時候,白雲城還能維持着如履薄冰的平衡,觊觎者忍耐着自己的貪婪,守望者按捺着自己的怒火。但這一切的暗潮湧動,在李光寒被“蓬山仙人”差點拘走,不得不退居修養之後,終于沖破了表面的薄冰。
今天出頭的龍三回和洪叫花都知道,白雲城不止祁龍幫和丐幫這兩派勢力,還有些人潛藏着,在暗中觀察着事态的發展。但他們必須要站出來做這個排頭兵。
龍三回不會退,洪叫花也不會退。
龍三回冷笑着譏諷洪叫花:“別你以為你姓洪,就能跟洪七公洪幫主一樣,算是個英雄豪傑了。在這兒裝正義之師,憑的笑掉我大牙!”
洪叫花泰然自若:“我丐幫子弟,沒別的,就是鋤強扶弱。”
龍三回哈哈大笑:“你丐幫子弟?你不是早就已經被逐出丐幫了嗎?嗯?看看你身後這些烏合之衆,都是你從哪拐來的叫花子?你以為讓他們支根木棍,帶幾個米袋子,就能算得上丐幫了?”
龍三回十分看不慣洪叫花這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的做派,嗤笑不已道:“你若是當真有氣魄,便別扯着那張浩然正義的假皮披在身上,咱們敞開天窗說亮話。咱們在場的人,沒有哪個不明白你肚子裏的小九九。”
洪叫花面不改色:“老叫花肚裏沒有什麽小九九,只有一腔浩然正氣!”
“可笑!”龍三回被惡心的不輕,“你分明也是在觊觎這城主府,還說得那般好聽!無恥之尤!吾不欲與你這般厚顏無恥之徒浪費口舌!”
龍三回怒吼一聲,左手一振揮退了左右,右手大刀一橫,夾雜着內力的刀風便劈向對面的老叫花。
這一刀,便是混戰開始的信號。
胡鐵花蹲在屋頂上,望着下方亂成一團的局面:“我們就這麽幹看着?”他飛快地捂住了唐遠道的眼睛,不想讓唐遠道瞧見鮮血四濺、屍橫當街的場面。
墨麒卻伸手抓住了胡鐵花的手腕。
他不容置疑地移開了胡鐵花擋在唐遠道面前的手。
“道長你幹什麽呢?遠道還是個孩子呢!”胡鐵花又想把唐遠道的眼睛捂住。
墨麒淡漠的聲音帶着一點冷酷:“他選了劍道。不想死,就得習慣見血。”
胡鐵花愣一下:“那也還早……”
唐遠道卻伸手,堅定地将胡鐵花的大手推開了:“我不怕!”
他是真的不怕。
胡鐵花看着唐遠道的表情,他小小的臉上有憐憫,有不忍,有難過,有堅定,但絕對沒有恐懼。
姬冰雁看着自己老板的小徒弟,眼睛眯了一下,突然靠近墨麒,傳音道:“你這小徒弟,是在哪撿回來的?”
“玉門關。”墨麒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居然會主動關心唐遠道的姬冰雁。
姬冰雁若有所思:“唔。”
唐遠道聽不見自己師父和姬冰雁的傳音入密,他還在看着街上的一片混亂,心中思考着他自己的問題。
他還不大能理解,為何世間會有殺戮。
城主府的四面八方,突然響起了不同的動靜。
楚留香一驚:“是白雲城的百姓。”
這些湧來的百姓,無一例外手上都舉着木棒、石錘、鋤頭,各種平日能接觸到的用作武器的東西,臉上寫滿一腔無處可洩的憎恨和悲憤。
唐遠道靜靜呆在胡鐵花溫暖又寬闊的懷裏,目光掃過那些百姓每一個人的面孔。
——但他能理解,為何世間會有仇恨。
龍三回和洪叫花立即注意到了潮水般湧來的人群,幾下拆招後,兩人齊齊停手後退,驚怒地扭頭望向突然舉起武器,對準他們的百姓們:“你們不想要命了?!”
安靜沉寂的城主府,鮮紅的巨門在此時轟然洞開。
城主府的老管家,領着全府上下的人,手持刀劍,和湧來的百姓們,将堵在府門前的祁龍幫和丐幫的人前後夾擊,恰好圍住。
老管家一躍跳上了高牆,面上帶着一種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堅決,他像每一個殉道者一般,慢慢的,卻無比堅定地舉起了手中長劍:“白雲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宵小之徒!”老管家的劍,淩然指向呆愣在門前的祁龍幫人和丐幫弟子,“犯我城者,必叫你身歸泉世,命染黃沙!”
百姓們的怒吼聲一浪接着一浪:“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身歸泉世,命染黃沙!”
他們要被心中的恨意折磨瘋了。
因為在所有白雲城百姓的心裏,白雲城的城,不僅僅只是身邊的家人,腳下的土地。
更是那位一片孤城萬仞山的劍仙。
他們的城主,他們用生命和全部信任所信仰的,葉孤城。
葉孤城或許沒能想到,在他于紫禁之巅與西門吹雪比劍,身死道消的那一刻,死去的不僅是他自己,還有南海上屬于他的那座光華萬丈的白雲城。
葉孤城并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城主。
他在離開前,必然知道自己将走的是一條沒有回頭路的獨木橋,在他一路走到黑之前,他也定然已經将白雲城的一切安排的妥妥帖帖,包括下一任城主,包括白雲城未來的一切。
可,他沒有算全民心。
葉孤城去後立即走馬上任的新城主,被一名瘋狂的少女混入府中,潛伏半年後下毒,毒至昏迷不醒。少女在後廚抹脖自殺。
各方勢力慢慢湧入這座他們觊觎已久、而今終于被沖開了大門的城,蟄伏、盤踞,侵蝕吮吸着這片土地上的最後一點甘霖。
白雲城從白雲間墜落,摔得支離,摔得泥濘不堪。
這不能怪葉孤城。人死燈滅乃是人世間最難以抗拒的事實,即便他沒有與西門吹雪比劍,即便他沒有身死,數十年後,壽終正寝,白雲城依舊要面對失去葉孤城這樣的事實。
白雲城的百姓們,無法指責葉孤城,他身上背負的東西太多。他們也無法指責西門吹雪,這場生死之争,放水就是放棄生命。他們更無法指責讓出了紫禁之巅的宋仁宗,畢竟在那之後,宋仁宗派來的李光寒,确實将白雲城又重新慢慢托起來了,那些曾經膽敢在明面上顯露猙獰貪婪的毒蛇們,都畏縮地藏回了角落。
可世事難料,在李光寒終于要将白雲城重新送入雲端之前,這第二根撐天的柱子,被仙人拘了魂,也倒下了。
白雲城已經沒有了能夠撐起它的人,只有還在泥濘中滾爬的百姓們,終于拿起了手中的鐵鍬棍棒,帶着滿腔無處宣洩的憤恨,面對那些再次出動的毒蛇,一步不退。
墨麒在看到百姓的那一刻慢慢站起身,浮沉銀雪不知何時落入手中。
雪白剔透的塵尾自然垂落,在內力的加持下,即便迎着凜冽的冬風,也沒有一根銀絲飄動。
“道長?”胡鐵花仰頭看墨麒,“你要插手?”
墨麒手中的浮沉銀雪,在金色的陽光下折射出似在流動的鎏金光澤:“江湖械鬥可以不管,但百姓不能死。”
“一個都不能。”
墨麒的眼神深晦,手腕微微一轉,右手便緊緊握住了塵柄,湧入的內力撥亂了千根銀絲。
“嗚——”
在他将要動手前,一聲長長的號角聲在衆人身後響起。
伴随着馬蹄聲,腳步聲,盔甲移動間的金屬碰撞聲,一隊裝束整齊、飒飒英姿的軍隊從街尾一路長驅直入,利刃一般切入了還高舉着鋤頭木棍的白雲城百姓的包圍圈中:“白雲城內,禁止任何人械鬥!”
本還群情激奮的百姓們如摩西分海般讓開了一條道,此起彼伏的呼喝聲漸漸停了下來。
唐遠道站在高高的房頂上,被胡鐵花抱在懷裏,一覽無餘地掃過百姓們一張張樸實的面孔,他們臉上的憤恨都消去了許多。
這支軍隊就好像一根定海神針,竟然将他們洶湧的滿腔惡血都鎮了下去,讓冷靜和清醒重新回歸了他們的頭腦。
“看!”楚留香眼睛一亮,指向軍隊打頭的騎兵所持的軍旗。
“寒光”二字,龍飛鳳舞地鋪在鮮紅軍旗之上。筆劃勾轉之處,有幹枯的墨點遒勁地灑在旗面上。
墨麒看着那面獵獵作響的軍旗,透過旗面上在迎風招展間湧動着的字,仿佛能看見一個黑發将軍痛飲三百玉瓊酒,提筆揮墨盡酣暢的畫面。
洪叫花和龍三回看到這軍旗、這軍隊,身體皆是一僵。他們的眼睛立即敏銳地掃遍了寒光軍的每一個将士面孔,沒瞧見那張熟悉又令人生畏的面孔,這才放下心來。
世人都說李光寒已經被仙人拘魂了,閉門謝客前前後後加起來也有半個多月了。他們在這白雲城裏都鬧成這樣了,李光寒也沒有出面的意思,想必當真是只剩下一口氣吊着了吧。
“寒光軍?”洪叫花扯起嘴角,當先冷笑了一下,“怎麽,你們家将軍沒跟你們一塊過來?嗯?”
龍三回輕慢地拿手中的大刀挽了個刀花,刀尖極為無禮地指向寒光軍,沖着他們虛點幾下,嘲諷道:“怎麽,你們家李光寒李将軍,終于舍得從仙界回到人間了嗎?”
這種時候,龍三回和洪叫花就自動自發地站在同一條戰線上了。
龍三回将手中大刀一橫,惡相盡顯:“要想解如今之局,便把你們家李将軍叫出來!沒有了李光寒的寒光軍,算什麽東西?和這沒了葉孤城的白雲城,有什麽區別?”
在他們惡向膽邊生,準備趁這李光寒重病之機,出手重創寒光軍時。
“你們想見我?”
一道冷冽的聲音,從軍隊之後傳來。
一人騎着一匹褐色高馬,排開軍陣,緩緩走到軍隊前列。
寒光軍整齊劃一地下馬抱拳:“李将軍!”
震耳欲聾的齊聲呼喝,幾乎響徹白雲城。
唐遠道睜大眼睛:“那就是李光寒将軍?”
那騎着高馬的人長得并不魁梧,也不可怕,瘦削的身影看着倒和公孫策有那麽幾分相似,一身淡色長衫,襯得李寒光不像是個将軍,反倒更像是個文人墨客。
可這身儒雅的感覺,在李光寒取下背後長槍,直指龍三回的那一刻,就被銳利的殺氣沖得一絲不剩。
“李……光寒!”被李光寒的槍刃鎖定的龍三回,喉頭忍不住滾動了一下,背後也不知何時出了一身冷汗,“你……你不是閉門謝客了嗎?!”
“是沒錯。”李光寒持着槍的手絲毫未見顫抖:“但怎奈何有惡客上門,我這個主人家就是再閉門,也得親自去‘謝客’啊。”
洪叫花已有退意了。他原本是南海轄下丐幫的一名分舵弟子,乃是行惡事被李光寒驅逐出境的。也是因此,他才在此番聽聞李光寒重傷之訊後,立即帶着新拉扯起來的隊伍趕來白雲城,想要趁機給這個曾經驅逐過他的人添點“小”麻煩。
但這點報複的小心思,在李光寒親自露面的那一刻起,就像被冰水澆熄的火苗一樣,消失的一幹二淨。
曾正面迎對李光寒的長槍的洪叫花,可半點沒有想要再舊事重演一遍的想法。
洪叫花扯了扯嘴角,幹笑着信口雌黃道:“老叫花來白雲城,就是為了保護城主府的。既然李将軍本人都到了,那這事兒老叫花就沒什麽出面的必要了……”他邊說,邊對身後的丐幫弟子打手勢,腳步不着痕跡地往後退,意思是快撤。
李光寒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慢着。”
洪叫花正倒退着的身體一僵。
李光寒蹙起眉頭:“我是不是見過你?”他的槍尖從龍三回身上移開,指向洪叫花,輕輕點了點,“你——我不是三年前,就逐你出南海了嗎?”
洪叫花額頭上滑落鬥大的冷汗:“是……好像是、是有這麽一回事來着……”
李光寒面無表情道:“我是不是也說過,你敢再踏入南海半步……你的哪只腳踩在我南海的土地上,我就斷了你哪只腳?”
洪叫花咕咚咽了口口水:“有、有嗎?呃,老叫花我年紀大了,記不太清了——”話音未落,他已然轉身,窮盡他平生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撒腿便要逃跑,邊跑邊狂喊,“撤!撤!快撤!”
一槍鋒芒吞吐,暴漲的槍鋒瞬間連刺進洪叫花的一雙膝蓋。洪叫花慘叫一聲,撲倒在地。
龍三回的心更涼了。他心知自己的武功同洪叫花相比相去不了多遠,洪叫花這一息就倒的模樣,簡直就是給他打了個模子,他幾乎都能想象到,自己下一秒會怎麽撲倒在白雲城主府門前的大街上了。
“嘶!”楚留香倒抽了口氣,訝然,“李将軍好功夫!”
果真是見識的越多,越覺得這江湖卧虎藏龍。沒想到如今駐守大宋南海的将領,竟是一位從未聞名過的武林高手!
龍三回已然換上了一副恭敬友善的表情,他反手一擺,壓下了身後開始騷動起來的幫衆,上前幾步,對還在馬上的李光寒抱拳:“此番是我祁龍幫孟浪了,望将軍見諒。”
沒待李光寒在說什麽,龍三回已經極快速地繼續補充道:“若将軍能放我祁龍幫上下一馬,我會在三日之內,立即帶幫衆離開南海,未來絕不踏入南海半步!若有違此誓,我祁龍幫任憑将軍處置!”
他沒什麽顏面好要的。
龍三回心裏清楚得很,自己和洪叫花不過是隐藏在白雲城中各方勢力抛出來的那塊磚,真正的“玉”,還在後頭。這玉的事情和龍三回、洪叫花就沒什麽關系了,龍三回只想先保住自己這塊磚的命。
李光寒微微挑了挑眉,慢慢收回了槍。
祁龍幫的人默不作聲地跟在龍三回身後,灰頭土臉地撤走了,他們的腳步有些匆忙,大約是趕着回去收拾行李,好在三日之內處理好一切,撤出南海。
至于那些追随洪叫花,大老遠趕來南海的丐幫子弟們,也來不及逃走,皆被訓練有素的寒光軍盡數抓獲。
“就這樣?”胡鐵花有點愣,前一秒他還覺得白雲城要出個大事呢,墨道長連浮沉銀雪都取下來了,後一秒鬧事的兩方勢力就退走的退走,被抓的被抓。
白雲城的百姓也在寒光軍的安撫下散開了,城主府的管家收起了自己的劍,和李光寒簡單地說了幾句,就帶着下人們一塊進了城主府,重新關上了那扇鮮紅的大門。
“化戰于無形,這位李将軍有點意思。”楚留香贊道。
姬冰雁漫不經心地攏了攏衣襟:“既已無礙,那我們就——”
“小心!”墨麒一掌推開了姬冰雁。
“轟!”
“咔擦——”
下一秒,一道槍風便落在了姬冰雁原本所站的位置,轟碎了屋頂的紅瓦。
“何人……在此窺伺?”李光寒的槍頭不知何時已指向墨麒等人所占的屋檐,一雙寒星一樣的眼睛也轉了過來,帶着一股同他的長槍一樣的寒意,落在了站在屋檐之上的衆人身上。
四個大人一個小孩,其中絕大多數都是不善交友之人,楚留香看看一動不動的墨麒和姬冰雁,又看了看示意他,自己正抱着唐遠道不好下去的胡鐵花,只能自己上了:“在下楚留香。”
一身月白色衣衫的香帥從屋頂上翩然而下,嘴角噙笑:“久聞李将軍威名,今日得見,果真名不虛傳。”
李光寒拉着缰繩,調轉馬頭,轉向落下地面的楚留香:“……是嗎。”
楚留香笑道:“正是如此!李将軍,在下與在下的朋友們前來,不過是聽聞白雲城大亂,想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小心火藥!”
墨麒的聲音匆匆而至,接連的幾聲轟鳴就伴随着劇痛,襲向了屋檐上的衆人。
墨麒在看見寒光軍軍陣後排拿出的火筒時,就意識到不對了,誰料李光寒連支都不支一聲,那些火筒就已經對着他們開炮。
猝不及防間,他只來得及喊了一句,就本能地一步踏上,反身擋在了抱着唐遠道、更加不及反應的胡鐵花面前。
“道長!老臭蟲!死公雞!”
“師父!”
兩聲驚呼。
除了被墨麒以身相救的唐遠道、胡鐵花,姬冰雁和楚留香也一同中了火藥,楚留香被轟倒在地上,姬冰雁被火藥炸到了雙腿,站立不穩,從傾瀉的屋檐上滾落,狠狠地摔到地上。
墨麒整個腰背部都被火燎的劇痛占據,他眼前一黑,後退幾步,一腳踏空,也摔落屋檐。
意識模糊前,墨麒模模糊糊地看見李光寒冷峻的面孔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俠以武犯禁……把他們都關到我的地牢裏去,等候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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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長……道長!”
墨麒被一陣劇痛和楚留香的呼喊聲喚醒。
他發覺自己是以俯趴的姿勢躺在床上的,硬木的床板咯得他前胸也要痛起來了。剛要動身,就被楚留香伸手按住。
楚留香驚險地松了口氣:“道長,你可千萬別動,你再動,你這腰怕是就不能要了。”
剛剛動了那麽一下,就已經被劇痛強迫着想起來自己腰背受傷的墨麒:“……我的衣服?浮沉銀雪?”
他勉強側臉看了下自己的雙手,發覺自己只着了一件雪白的亵衣,這亵衣還不是他來時穿的那件。
胡鐵花愁眉苦臉:“別提了,換藥的時候都被拿走了。”
“什麽藥?”墨麒感覺了一下自己背後那火燒火燎的痛感,不得不懷疑自己背上敷的藥會不會加重傷勢。
胡鐵花:“我上哪兒知道去……”
“……”墨麒側過臉,看向情緒莫名低落的胡鐵花,“怎麽了?”
胡鐵花張了張嘴,幾次欲開口,都沒說出話來。
姬冰雁冷冷地替他道:“唐遠道被那個李将軍抓走了。”
“什……!”墨麒渾身一崩,登時又牽到傷處,被胡鐵花慌忙上前摁住,“抓去哪了?!”
姬冰雁垂眸看着自己當真不能動了的腿:“誰知道呢,說不準是準備讓他轉拜師門。”
若僅僅只是轉拜師門倒還好。墨麒這麽想着。只要活着沒受傷,怎麽都好。
“我衣服裏有療傷的藥——衣服都被收到哪去了?”墨麒問。
胡鐵花指了指對面:“就那兒呢。”
牢房的對面,坐着兩個小兵,擺着一張桌子。桌子上堆着的,正是他們被搜走的衣物、武器。
姬冰雁譏诮地道:“我是沒想到,原本我是贖你們出獄的那一個,現在卻變成了和你們一塊蹲監獄的那個。”他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的腿,“我也沒想到,當初去大沙漠找石觀音麻煩的時候,我曾說我的雙腿廢了,今日居然當真就廢了。”
姬冰雁嘆了一聲:“造化弄人啊。”
楚留香的傷在右臂,現在整個胳臂動彈不得:“抱歉……”
香帥大概很少有這麽狼狽的時候,即便是面對石觀音、無花、水母陰姬、原随雲……這些可怕的敵人的時候,他也從不會失去風度,但今日之事确實讓楚留香感覺有些受挫。
并不是因為自己被關,亦或是和李光寒的搭讪失敗,亦或是自己最重要的右手被火藥灼燒,而是他的朋友們,就在他的面前受了如此重傷。
他的心情是沉重的。
“若能拿回我的行頭,這些傷都可治好。”墨麒安撫楚、姬的語氣沉穩而篤定,“不必擔心。”
姬冰雁聞言,打起了一些精神,眼睛不再一直盯着自己的雙腿了,而是望向牢房對面那兩個木頭臉的士兵,和他們之間的衣服:“那該怎麽拿回來?我們都被喂了封內力的藥,又受了重傷。”
楚留香和胡鐵花一道嘆氣。嘆完氣,楚留香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對了道長,為何這次你來南海,九公子沒有跟着來?”
本還內疚得不敢和墨麒對視的胡鐵花,也忍不住望了過來。
楚留香:“要是九公子在那就好了,李将軍總不會對太平王世子出手的。”
墨麒:“……”
楚留香:“原本九公子不是和道長你形影不離的麽?你們不會是發生什麽矛盾了吧?”
墨麒:“…………”
八卦這種事情,就是能讓人短暫的忘記痛苦。
楚留香忍不住開始好奇:“難道道長你做了什麽讓九公子生氣的事情了嗎?”
胡鐵花也向墨麒投來疑惑的目光,就連姬冰雁,都探究地向他瞟去了好幾眼。
墨麒不知如何開口:“………………”
準确的說,不是他做了什麽讓宮九生氣,而是他沒做什麽讓宮九生氣……
可這話說出來,豈不是聽起來哪裏怪怪的?
宮九主動拿鞭子進他屋子這種事情,他又不能細講……
墨麒一時之間,陷入了比重傷還要窘迫的尴尬境地。
三雙同樣八卦的眼睛火熱地盯着他,令他頓時覺得腰背上的傷,都不會比他們的眼神更火辣了。
墨麒只能選擇生硬地轉移話題:“胡鐵花,你被抓進來的時候沒有受傷,李将軍可曾講過,為何要抓我們?”
胡鐵花沒聽到八卦,有點失望,但還是撓撓頭道:“這還真不能怪他。白雲城大亂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在此期間,往白雲城的船只都是禁航的。所以他把我們當成一早就潛伏在白雲城、想挑起白雲城大亂的人了……”
姬冰雁卻不吃這套,他指了指楚留香:“那他呢?他不是和李光寒報上名姓了嗎?誰不知道香帥的稱號?楚留香會是這種想挑起大亂的人嗎?”
楚留香有點尴尬地低聲道:“但我……是個賊嘛。”
他在江湖裏傳的再怎麽俠義,放在李光寒眼裏,那也還是個賊嘛。
你見過賊都送到眼前了,官府卻不抓賊的麽?
——大概有,但絕不是李光寒。
姬冰雁滿心無話可說:“……行吧。”
楚留香尴尬了一會,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回頭看了眼坐在對面桌邊的小兵,站起身,湊到墨麒身邊:“道長,李光寒現身的時候,你可有仔細觀察過他?”
墨麒搖搖頭。
楚留香聲音壓得更低了,免得被小兵聽見:“我懷疑……他是真的出事了。”
兩個小兵仍舊無動于衷地坐在原處。反正牢裏人身上帶的東西都已經被搜出來了,他們既然把這群人關在了一間牢房裏,自然也不會怕這群人聚在一塊講個小話。
楚留香:“他出來的時候,我仔細觀察了一下,我發現……他的頭發發根,不是黑色的,是白色的。”
胡鐵花也趴了過來,蹲在墨麒床邊:“什麽意思?”
“你懷疑他本就是一頭白發,我們看到的黑發是他染的?”墨麒問。
楚留香點點頭。
因為行動不便,暫時被抛棄在牢房另一端床上的姬冰雁,不甚在意地收回眼神,繼續盯着對面木桌上的道長的衣服,琢磨有什麽辦法能拿到它們。
墨麒:“先前曾說,他被仙人‘拘走’過,但他沒有死,而是活下來了。”
楚留香颔首道:“現在看來,他即便沒死,也肯定付出了其他代價。”
“今日李将軍現身時,”墨麒突然靈光一閃,“他看起來極為消瘦。”
胡鐵花搖頭道:“我們從前也未曾見過李光寒,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為被‘仙人拘走’而消瘦了。不過他那個體型,确實不像是個将領——或是習武之人的身形,是太過于瘦了。”
“既然如此,那就是說,他或許知道一些關于‘蓬山仙人’的線索?”楚留香若有所思,“若我們能問問他,那就好了。”
胡鐵花白了楚留香一眼:“我們能出這個鬼地牢就不錯了,還問問……先把小命保住吧。”
他說得厲害,其實已經伸手去扶失血過多的楚留香回床上坐着了,楚留香的右臂被包裹的嚴實,繃帶上卻漸漸滲出血來。
胡鐵花心頭一酸,等扶楚留香躺好後,才握着拳頭,重新縮回他的角落去。
因為胡鐵花沒有受傷,寒光軍甚至都沒給他分配一張床鋪,他只能坐在冰涼涼的地上。屁股一挨地面,涼意就順着寒冷的石磚地傳入身體,恰好冰住他雙眼忍不住想落淚的酸意。
作為四人中唯一一個沒受傷的人,胡鐵花心裏很難不産生自責的情緒。
牢房內一時間陷入沉默。
不過沉默從來不會持續太久。
牢房不遠處傳來一群人走動的雜亂腳步聲,然後就是一道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