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蓬山尋仙案01 (1)
無名島。
“我跟你怎麽說的?!別動那鍋牛肉湯!你是不是不想要命?是不是不想要命!”管事打扮的年輕人, 狠狠地對着地上蜷縮成一團的小姑娘拳打腳踢, “你要是不想要, 我現在就成全你!”
“啊——痛!別打我、別打我了,我真的不知道那鍋牛肉湯是宮主燒的,求求您別打我了!”小姑娘拼命把自己往牆角塞, 卻止不住雨點一樣落在她身上的拳頭和踢踹。
管事狠狠踹了小姑娘的腦袋一腳,把她的頭踹得咚地一聲撞到牆上:“呸!前天才和你說過,島上所有的牛肉湯都別碰, 碰了就是死, 你跟我說不知道?你想死,我們還不想陪你這個賤.人一起死!”
小姑娘腦後髒兮兮的牆上, 頓時多了一絲血跡。她眩暈了一會後,拼着一股想要活下來的勁頭撐起身體, 努力放大聲音道:“我是昨天才來島上的!”
“昨天?哈!”管事又狠狠踹了小姑娘一腳,“我管你什麽時候來島上的, 你他媽弄灑了牛肉湯,你弄灑了宮主的牛肉湯!”
管事分明是施暴的那一個,可他臉上的表情卻比懵懵懂懂的小姑娘更加恐懼百倍、千倍。
他擰住小姑娘的領子, 崩潰地嘶吼:“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弄灑的不是一鍋湯, 而是我們全後廚人的命!”
站在一旁, 一直沉默看着的廚娘, 表情比管事還要恐懼, 還要絕望。她看着小姑娘的眼神裏閃過一絲殘酷:“是她打翻的, 是她打翻宮主的牛肉湯的!把她交出去,把她交給宮主,至少我們還能逃得過死罪。我可不想為了這小賤.人的錯誤,白白賠上整個後廚人的性命!”
…………
同樣的焦躁、不安、惶恐,在無名島的每一個地方蔓延着。
自從島主吳明小老頭從島外回來以後,不出三天,許多人都發現吳明的內力出問題了。似乎是在島外遇到了強敵,被人重傷了丹田。
但在衆人準備要群起而反之前,吳明又神速地恢複了內力,只是此時出現在衆人面前的吳明,不再是以前那個看起來和氣又平靜的小老頭模樣,而是一個雙目赤紅、發絲蓬亂的瘋老頭,誰惹他有一絲不滿意,都會被活活打死。
這分明就是為了快速恢複內力,修習了什麽邪門歪道的功夫,結果走火入魔了。但吳明瘋是瘋了,他的目标、野心卻還是沒變,甚至他的內力更上一籌,這可不是一件好事。
一個暴戾的、殘酷的頭領,當他統治的時候,他的暴力、狂躁,自然會自上而下地蔓延至整個領地。如今無名島上的人就面臨着這樣一個頭領,所有人都戰戰兢兢,每一天都過得危如累卵,誰都不知道自己的一個小失誤,是不是就會給自己招致殺身之禍。
就連吳明的女兒,宮主,也得面對這樣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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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因為她離吳明最近,受到的威脅比其他人更要多得多。
就在後廚還在因為她的一鍋牛肉湯而心驚膽戰的時候,她也同樣抱着惶恐懼怕的心情,死死掐着自己的手指,站在吳明的房外。
宮九已經進房間半個時辰了。
吳明的房裏,不斷傳來小老頭憤怒的嘶吼,還有棍棒、鞭撻的聲音,這根本不是一場“師徒間的指點”,而是一場折磨,一場淩虐。
宮主捏緊了自己的袖子,屏息側耳傾聽,卻聽不見宮九的任何聲音。
在冷汗将要弄花她的胭脂前,房間裏的聲音安靜了下來。
過了片刻,木門被打開了,走出一個一身褴褛,白衣染血,黑發玉冠的俊美男子。
宮九的臉上、脖上還有許多細小的傷痕,唇角也微微出血,但這些痕跡僅僅在他将門關上的這麽幾息功夫,就愈合的無影無蹤,恢複原本無暇美玉一般瑩白的皮膚。
宮主噤若寒蟬地站在房門邊,偷偷看宮九的表情。
還是一如既往的冰冷,無動于衷,他站立、行走的姿勢都如此矜貴又完美,仿佛剛才在吳明房間被狠狠折磨的人不是他一樣。只有沾滿血污、破破爛爛的衣裳才能證明方才的一切,并不是宮主的幻覺。
宮主咬着唇,跟在宮九身後,一直走到快臨近宮九的住處。
宮九停下腳步:“你跟着我做什麽?”
宮主一雙大大的、靈動的眼睛,被痛苦和恐懼占據,眼淚墜在眼眶,斷了線的珍珠一樣不停地滑落:“我不想再呆在這裏了,九哥,九哥你帶我走好不好?”
宮九重新邁開步子,走的又穩又快:“不好。”
宮主跛着腿追上去了。
原本她慢慢走的時候,這點小缺陷還被她掩蓋的很好,但一旦開始跑起來,那一瘸一拐的姿勢是怎麽也掩蓋不住了的。
“我不想再跟他呆在一個地方了,我會被他打死的!”宮主猛地撲了上去,拽住宮九幾乎破成流蘇的袖子。
宮九捉住宮主的手腕,強硬地拿開宮主的手,邊走邊冷冷道:“不行。我要去南海了,小老頭讓我去收回白雲城。”
“你是傻子嗎?!”宮主的手被宮九甩開後,崩潰地站在原地尖叫起來,“他不僅會打死我,他也會殺了你的!要是沒有那個能自愈的功法護體,你這次回島,第一次進他房裏的時候,早就已經斷氣了!”
“但那個功法能救你多少次?!他如果折斷了你的脖子呢?如果打破你的頭呢?!他練的五轉神功不能出一點岔子,一旦走火入魔,只會越來越暴躁,到時候他就會變成一個只有沖動的野獸,他會殺了整個島上的人!”宮主對着宮九離去的背影大喊。
“他不會。”宮九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閣樓。
宮主瘋狂地在閣樓外大叫:“你會死的很慘的!”
然而,閣樓的門還是被那個冷漠無情的主人轟然合上了。
暗衛悄然半跪在宮九面前。
宮九:“他挂起來了?”
暗衛恭敬俯首,頭擡也不敢擡:“是,您送的挂畫,吳明已經挂在他的卧房裏了。”
宮九一路走到裏間,褪去身上髒兮兮的衣服:“很好。”
他踏進仆役早已準備好的熱水裏,舒暢地呼了口氣。
剩下的,就是等吳明自食惡果了。
水霧氤氲中,宮九微微閉上眼睛,享受這一刻的靜谧。直到一顆石頭砸在了他閣樓的窗臺上。
宮九微微擰了擰眉,嘩啦一聲站起身,踏出浴桶。他沒有先去穿上衣服,而是直接披散着頭發,濕漉漉地推開了窗戶。
一個身材高挑的紫衣美人站在閣樓下,仰臉冷冷地望着他。她的眼神有着野貓一樣的慵懶,還帶着一股女子不常有的堅硬:“宮九。”
她站在紅梅之間,面上不帶半點脂粉,卻絲毫不顯遜色,仿佛她的美麗便自帶着悠遠的香氣。
宮九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窗前看着樓下的沙曼。以往他瞧見沙曼的時候,多數情況下都會泛起一種沖動,一種想要被鞭撻的沖動。但此時,他看着沙曼,心裏卻安靜地像是一潭死水。
就像是方才在吳老頭的房間一樣。
他居然感到疼痛都有些索然無味起來,好像總覺得哪裏不對,哪裏缺了點什麽。這“缺了點什麽”的感覺,讓宮九頭一次面對疼痛、面對沙曼時,提不起任何興趣來。
沙曼藏住心頭的厭惡,神色冰冷地看着宮九。
吳老頭回來以後,突然莫名其妙地瘋了,對待她的态度也變了許多。就像是确定了宮九已經對她失去了興趣一樣,看着她的眼神愈見冰冷,仿佛在看一個離死不遠的人,并且數次提醒她,若是抓不住宮九的心,那她就沒有存在在無名島上的意義了。
沙曼不想讨好宮九,但她更不想死,所以在吳老頭的眼神開始出現殺氣之前,她逼着自己主動來到了宮九面前。
她的腰間束了一根銀色的鞭子,開口說話的時候,纖纖玉指有意無意地搭在銀鞭上摩挲,暗示的意味已經很明顯:“今晚來不來?”
不止是因為吳老頭的态度,沙曼自己其實也感覺到了。以往宮九離開無名島,回來的時候一定會給她挖盡心思地準備禮物,可這一次,宮九不僅什麽都沒給她帶回來,甚至都沒有再靠近過她的房間,好像已經把她全然遺忘了似的。
整個島上,宮九就只給吳老頭帶回來了一幅他親手畫的挂畫,其他的什麽都沒準備。現在那副畫,就挂在吳老頭的卧房。
宮九一動不動,冷淡地道:“不。”
沙曼心頭一顫。她閉上了眼睛,在宮九關上窗之前,沉聲道:“吳老頭讓我告訴你,今晚你就得離開。”
·
·
“師父。”
滿裏,一個濱臨南海的小城。
這裏因常年與白雲城通商,又常有琉球的商人往來而繁榮,三年前,江山醉就在這裏開設了分樓。
江山醉布置得最為奢貴的客房裏,唐遠道正在用雕花的紅木桌子磕自己的腦袋。
他抱着一本墨麒默寫給他的心法口訣,用腦袋抵着桌沿嘤嘤:“我以為學武,就是只要身體動動就行了,沒想到居然還要看書,還要背口訣……”
最恐怖的是,他師傅也不知道哪來的那麽多武功口訣,唐遠道背完一道還有一道,簡直無窮無盡。唐遠道懷疑,自己光是背口訣都能用盡自己這輩子的壽命。
唐遠道憂郁地嘆了口氣,放下手抄本,打開窗戶。
窗外是一片火樹銀花不夜天,而他卻在窗裏背口訣背得天昏地暗不知今夕是何年。
唐遠道望夜市興嘆了一會,屏息凝神,按照墨麒所教的那般,引導自己少得可憐的內力流轉到耳朵,恰好聽見樓下那房人正在争執的聲音。
唐遠道也不曉得究竟是樓下的客人太吵,還是自己成功了,他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争執的內容所吸引。
“……為什麽大老遠地跑到這個地方來?”
“既然來了南海,我們去白雲城不是更好?那裏現在亂的很,正是我們謀發財的機會,何必呆在這個……什麽滿裏城,老子聽都沒聽過。”
“噓,聲小點!你們知道什麽?白雲城算的了什麽?明珠算的了什麽?能比成仙更值得我們走這一趟嗎?”
“老子看你是腦子壞了,還成仙!信不信老子一拳把你打到地下去成仙?”
“你要是不信,你出門去問問滿裏城的人,這兒有多少人真的成仙了?就在最近!據說滿裏這兒是有蓬山來的仙人,只要我們能找到仙人的落腳地,咱們就能成仙!”
“老子信了你的邪……”那個暴躁的聲音啐罵了一聲,哐當打開了房門,過了一會,又腳步飛快地跑回來了,“媽的,這他媽也能是真的!”
唐遠道微微瞪大了眼睛,不由地把脖子往窗外伸了伸,簡直恨不得直接伸到樓下窗邊去。
“你說,怎麽做……”
樓下的聲音小了下去,唐遠道再怎麽努力想聽,都聽不見了。正在挫敗嘆息的時候,墨麒推門而入。
墨麒身上帶着一股海水的味道。唐遠道頓時無心繼續偷聽了,他關上窗臺,從小凳子上跳下來,推着墨麒往裏間走:“我已經請掌櫃幫忙準備好熱水啦!”
趁着墨麒被他推着去沐浴的功夫,唐遠道沖回桌邊,抄起口訣,臨時抱佛腳式的一同猛背,力圖在墨麒出來前再多背幾句——雖然不大可能。
黑如鴉羽的道袍與裏衣被依次折疊的整整齊齊,放進了衣簍。幹淨的新衣被唐遠道挂在一旁椅背上,煙灰色的布料在燭火下零星泛出星光一樣的細閃,淹沒在蒸騰彌漫的熱氣裏。
墨麒靠在木桶壁上,看着這兩件衣服半晌,神色松快了一些。
南海白雲城的局勢,比他想的還要糟糕些。從滿裏往白雲城的船只都被下了禁航令,防止有人被卷入白雲城的動亂之中。
墨麒出門,一方面就是想找到一只不懼風浪,同時又不怕違令的船只,好帶唐遠道前往白雲城,另一方面,則是為制衣準備一些材料。
比如說,珍珠。
這衣服當然不會是墨道長為自己準備的,而是給宮九的回禮。墨麒早在河西看見宮九穿那件雪白毛領大裘的時候,就想着要這麽做了,至于珍珠……則是他暗存的那麽一點反擊的心思。
為此,他今天親自下海,和雇來的漁民們一塊撈了不少蚌貝,這一次撈上來的珍珠大概足夠點綴他訂的那批裘衣了。
墨麒帶着稍有些愉快的心情,換上了新衣,從內間轉了出來,就看見唐遠道愁眉苦臉的模樣。
“……”墨麒将頭發松垮地束在肩邊,“怎麽了?”
唐遠道小聲嘀咕:“我讨厭背書……”
相比較頭腦記憶,他更喜歡身體力行一點,比如說輕功。在展昭和墨麒的帶領下,他已經學出個大概來了,下一次出門,他就不用老待在大人的手臂上了。說句實話,唐遠道覺得還是蠻杠屁股的。
“師父,你給我的口訣好多、好長啊!我背不住……”唐遠道仰起頭,看向沉默的師傅,小心翼翼地撒嬌,“我、我可不可以慢點背啊?”
墨麒垂在腿側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那些隐秘的、壓抑的愉悅,像是被風吹破的泡沫一樣接連破碎,拽着他飄忽的有些忘形的心飛快地墜入谷底。
他居然有那麽一瞬,忘記了三月之約。
“……對不起。”墨麒在唐遠道身邊輕輕蹲下身,摸了摸小徒弟惆悵的臉,幽深的眸裏帶着愧疚,和一種唐遠道現在還不能理解的掙紮,“可師父……卻沒那麽多時間了。”
深夜,梆子敲過了三聲。
唐遠道在床上睡得很不安穩,手上還抱着墨麒給他的那本心法口訣。前夜的談話後,他幾乎是把所有清醒的時間都用在了背書上,即便是上床了,也還是拿着手抄本。有時候睡到一半突然驚醒時,就會點起蠟燭看一會書,直到上下眼皮直打架了,才一頭栽到被窩裏繼續睡。
墨麒站在唐遠道的床邊,有些後悔。
他想,自己或許并不是一個合格的師父。不僅不能陪伴徒弟慢慢成長,甚至還将本該屬于他的沉重也分到了唐遠道的肩上。
雖然昨晚他在說完沒那麽多時間之後,就沒有再繼續深談了,但唐遠道卻足夠敏感到,能夠有些朦胧地意識到墨麒這麽催趕他的原因。
墨麒輕輕抽走唐遠道手上的手抄本,幫他掖上了被子,掌風無聲地揮滅了明明暗暗撲閃着的燭火。墨麒回主卧拿來了百寶囊,從裏面取出了一個小小的香囊,放在唐遠道的枕邊。
舒遠寧靜的香味,安撫着唐遠道不寧的心,撫平了他緊擰的小眉頭。
墨麒沉默着離開了江山醉,來到了南海岸邊。
夜晚的大海并不寧靜,星光落在漆黑的海面上,趁着冬日淩冽的夜風,不僅沒給大海增添一絲美麗,反倒襯的不斷湧動的海面如同一個擇人而噬的深淵。
墨麒正欲褪去衣服,投入海中繼續他每日的苦修,不遠處一個高高的浪花,嘩地拍在海岸上,留下一個黑黑的長影。
墨麒停下動作。
那是一個人。
遠方突然飛來了數十個星星點點的火焰,搖擺着越來越近,原來是一群舉着火把的人。
“案上!岸上有人!”
“還有個活的!”
“是不是就是那個招搖撞騙的‘蓬山神仙’?!”站在最前端的人穿着一身官服,在火把的照耀下眼冒火光,怒而大喊,“給我抓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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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我們一定還會再見。但我從沒想到,我們會這麽再見。”
潮濕的牢房裏,楚留香感嘆着和墨麒道。
一旁草床上,正呼呼大睡的正是胡鐵花,一雙大腳露在外面,臭氣熏天,就這樣他還能把呼嚕打得震天響。
墨麒默然無語。
他在岸邊被官府的人“當場”抓住後,就被直接送進了牢房。原本他還在想着等出獄後,一定要好好看看那具他還沒來得及檢查的屍體,沒想到一進牢房,就遇到了這麽大一個“驚喜”。
墨麒往遠離胡鐵花的地方走了幾步:“你是怎麽進來的?”
楚留香攤手:“我和胡鐵花本來是想去白雲城看看的,船都已經租好了,誰知道,白雲城突然大亂,滿裏又下了禁航令,我們就沒去成白雲城。”
楚留香神色自若地在胡鐵花旁邊一屁股坐下,反正他的鼻子不大好使,也聞不見胡鐵花的臭腳味道:“這船都租了,總不能浪費吧?我和小胡就準備比賽誰夜釣更厲害,沒想到,我剛要贏的時候,突然釣起來了一條‘大魚’。”
“一具屍體。”墨麒眼神一凝。
“猜對了。”楚留香一拍手,“這可不是我第一次釣起來屍體了,說真的,我覺得以後我得放棄垂釣這個樂子。”
墨麒:“你看到屍體了?”
楚留香點點頭:“看到了,非常清楚。”
牢房外的守夜人,慢慢走過三人的牢房。
楚留香起身靠近墨麒,低壓聲音:“你來滿裏這幾日,有沒有聽過一個傳聞,說是滿裏城裏,現在有個蓬山來的‘神仙’,只要被這個神仙看上的人,都能飛升登天?”
墨麒搖搖頭:“沒有。”他幾乎一整天都在忙碌,甚至有大半天的時間是在海下呆着的,怎麽可能聽到這種事情,“無稽之談。”
“哈!”楚留香忍不住笑了一下:“你這個道士都說無稽之談的事情,卻有不少滿裏人信以為真呢。”
墨麒卻不覺好笑,他眉頭緊皺:“滿裏為何會有如此荒謬的謠言?”
楚留香:“因為那些屍體,那些海上來的屍體。”
一旁睡得跟死豬似的胡鐵花,響亮地磨了一下牙。
“我吊起來的那具屍體,身形瘦削,穿着一襲白衫,蓄着長長的胡須,臉上的表情宛如極樂升天,他是愉悅地死的。”楚留香描述道,“那種表情,就像是……就像是他已經得到了有生以來所有他想獲得的東西。”
“就因為這表情,滿裏開始有謠言,說這些人不是被淹死的,而是被蓬山來的仙人看中了,點化升仙的。”
墨麒重複:“這‘些’人?”
楚留香點點頭:“沒錯,不止你我發現的這兩具,在此之前,就已經有這樣的案件發生了,就我所知,少說半年有餘。滿裏這邊的人,都叫這樣的死人為‘升仙客’,稱此案為‘登仙案’。”
“官府沒有把這案子上報?”墨麒的聲音裏帶着一絲隐怒。
肯定是沒有的,不然當時他告訴包拯,自己要來南海的時候,包拯肯定就會叫他順便來看看這個案子了。
楚留香聳聳肩:“當然沒有,在自己的轄地裏,神不知鬼不覺地死了這麽多人,唯一關于兇手的線索就是‘蓬山仙人’?這是不想要官帽,還是不想要腦袋了,官府怎麽可能上報?”
“而且,南海這片地方,是劃歸給開國将軍的子嗣,李光寒将軍管轄的。就在這個月,他也差點被‘蓬山仙人’給拘走了,到現在還不能見人呢。”楚留香壓低聲音,“你當白雲城是怎麽突然大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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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以為,自己和胡鐵花大老遠的跑來南海,比個夜釣都能被當做殺人兇手抓起來,已經是極為奇葩的事情了,沒想到他居然會在牢房裏見到墨麒。
而就在他以為,墨道長居然會和他們一塊被關進監牢,簡直是平生難逢的時候,他就在監牢內瞧見了另一個,楚留香想也想不到會來南海的人。
蘭州巨富,楚、胡多年的老友,姬冰雁。
清醒過來,愁眉苦臉想洗澡的胡鐵花,瞬間撲到了欄杆前:“死公雞!”
胡鐵花半是驚半是喜地看着牢房外,穿着一看就值很多銀子的華袍的老友:“你居然從西北蘭州大老遠的跑過來,難道是為了贖我和老臭蟲出獄?!”
姬冰雁皮笑肉不笑:“你會不會想得太多?”姬冰雁将更加不友善的眼神投向墨麒,“我是來贖我的老板出獄的。”
姬冰雁才呼吸了一口氣,就嫌棄地沖着胡鐵花微微皺起眉頭,擡手掩住鼻子:“你身上這是什麽味道,簡直像塊挂了三年的腌豬肉。”
楚留香笑着搖頭:“快別說小胡了,他也是倒黴,看到屍體的時候下海去撈,結果撈到一半自己被別人撈起來了,直接就被抓進牢裏。這麽多天,根本沒機會洗澡。”楚留香說着說着就覺得滑稽,忍不住頗為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了幾聲,“幸好當時下水的不是我!”
笑着笑着,楚留香突然察覺到不對:“等等,你叫墨道長什麽?老板?”
胡鐵花早就在原地驚成一只瞪眼雞了。
姬冰雁扯了扯嘴角:“驚喜嗎?”
楚留香抽了口氣,手指點了點墨麒,又點了點姬冰雁,來回循環了幾次,一拍手:“我和小胡一早就在想,以道長這種散財童子的性格,江山醉到底是怎麽撐到今天的,原來這幕後的總掌櫃就是你啊!”
“等等,等等。”胡鐵花擺擺手,覺得有點亂,“這說不通啊,姬冰雁你這個鐵公雞,怎麽可能會願意幫別人打理生意呢?”
當幫人賺錢管賬的總掌櫃?這不是姬冰雁的性格啊,按照姬冰雁那一毛不拔、愛財如命的性格,他當老板還差不多。
姬冰雁:“我也這麽想,我也在後悔。這五年來,我天天都在掉頭發,早晚有一天會變成個禿子。”姬冰雁說着說着,原本平靜的情緒就波瀾起伏起來,一指墨麒,咬牙切齒,“你們知道每當我賺了一筆錢回來,卻聽見老板又在花錢的心情是怎樣的嗎?!”
姬冰雁整理了一下情緒:“不過看在四季酒如今已一壇萬金的份上,我還能忍。”
牢獄裏的獄卒已經拿了鑰匙來了:“有話回去說,這裏可不是你們敘舊的地方。”獄卒開了門,點點墨麒,“你,跟他走吧。”
墨麒沒動。
他看了看姬冰雁,又看了看楚留香和胡鐵花,視線最後回到了姬冰雁身上。
姬冰雁:“……”
他陰郁着臉,聲音帶着一種割肉一樣的沉痛:“還有另外兩個人,我也一塊贖了。”
獄卒嚯了一聲,羨慕地随口道:“你銀子可真多!”
姬冰雁憋着氣的模樣,就像是自己胸口中了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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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冰雁大老遠跑來南海,當然不會是特地來贖人的,而是作為總掌櫃,快到年關了,要去各地的江山醉分樓查賬,沒想到恰好碰到墨、楚、胡三人被抓進牢的事。
“這案子還沒判,官府也知道你們不是兇手,你們來之前就已經有這案子了,所以才允許我把你們贖出來。不過畢竟你們也是出現在屍體身邊的重要證人,所以案子了結前,你們不能離開滿裏。”
墨麒的眉頭皺了起來。
胡鐵花回到江山醉,第一時間就洗了個香噴噴的澡,還刮了胡子,現在整個人都舒坦極了。他倒坐在椅子上,扒着椅背,捉着自己帶着草木香的小辮,噘着嘴玩:“那官府這意思,我們仨幹脆在就在這滿裏定居算了呗?”
楚留香的臉上不自覺地又挂上了笑:“那不一定。不如我們幫官府個忙,把這案子破了?”
姬冰雁看了楚留香一眼,修長的手指穩穩捉着陶茶壺,瑩潤的茶水浸濕了磨砂的茶壺表面:“勸你不要自找麻煩。”
“現在南海的統領李光寒都因為這‘蓬山仙人’而閉門謝客,在家修養,你要是敢去幫官府忙,官府就敢直接把你蓋棺定論,送上斷頭臺。”姬冰雁将泡好的茶推到三人面前,“沒有李光寒的南海,可沒什麽道理可講。”
這塊曾經的南蠻之地,就是靠李光寒鎮着它的毒氣的。
姬冰雁放下手中的茶壺:“你們先休息吧,我去找這裏的掌櫃把帳對了再上來。”
姬冰雁前腳離開屋,後腳楚留香就站了起來。
他神态自然地道:“這麽久都沒吃上點好東西,我去叫小二準備點吃食,犒勞犒勞這幾天咱們受苦的肚子。”
楚留香出了屋,合上門,才加快步子,在樓梯口截住了姬冰雁:“等等!”
姬冰雁像是預料到楚留香會跟上來一樣,頭也不回地繼續往樓下走:“別問,我不會說的。”
楚留香摸摸鼻子:“我還沒問,你就知道了。”
姬冰雁挑眉,終于看了楚留香一眼:“你這哪有麻煩往那鑽的性格,我還不清楚?”他停下腳步,轉過身,面對楚留香,“你是不是想問,墨道長到底給了我什麽,才讓我願意當他的總掌櫃?”
楚留香苦笑:“你猜對了。”
姬冰雁看着楚留香,一字一頓道:“我不能告訴你。”
楚留香的眉頭慢慢鎖了起來:“不能?”
姬冰雁轉回身,繼續往樓下走:“對,不能。”也不知是有意無意,他随口道,“至少這三月之內不能。”
楚留香還想再問,姬冰雁已經擡起了一只手,止住了他的話:“我能說的就這麽多了。你上去吧,一會我會叫小二送宵夜的。”
姬冰雁本身也不單單只是個普通富商,他的武功即便及不上墨麒,但也算能跻身江湖上流,楚留香找借口的時候并沒有掩飾聲音,他自然聽見了。
楚留香将要嘆出口的氣憋回了心裏,帶着重重心事上樓了。不過開門之前,他就收拾好了自己的表情,将滿肚的疑慮都藏在心裏。
胡鐵花已經開始和墨麒細講,他們釣上來的那具屍體的事了:“……我跟老臭蟲出海前就聽過‘升仙客’這個傳聞了,不過根本就沒想到,我們居然這麽點兒背,當真就釣上來一具……”胡鐵花砸吧着嘴,牛嚼牡丹地将茶水一飲而盡,“其實那屍體除了表情和一般屍體不大一樣,看起來也沒什麽差別。就是當時吧……我們根本沒時間仔細檢查,就被人給抓起來了。”
胡鐵花想想看,自己也覺得有點滑稽:“老臭蟲看我被人網起來了,還以為是有人偷襲我們,跳上船就想救我,沒想到撈我的卻是官府的船,結果一把頭把我倆一起逮起來了。”
楚留香聽得直搖頭:“失策,失策。”他在桌邊坐下,表情自然的就好像自己出門真的只是叫個宵夜,“對了,道長來南海所為何事?”
墨麒看了看裏間,那裏的客卧裏正睡着他的小徒弟。昨天晚上他看唐遠道背書背得實在辛苦,今天回來後,就一直沒叫唐遠道起床,有心想讓小徒弟休息一天。
“遠道想習劍,我想帶他去白雲城,感受一下劍意。”墨麒将姬冰雁留下的陶瓷茶壺提起,給胡鐵花重加了茶水,“沒想到被擋在了滿裏。”
“昨晚,我本打算去海中修心,但還沒入海,就發現了一具被海水沖上岸的屍體,接着就被抓起來了。”
墨麒頓了一下,問楚、胡道:“對了。你們釣上來的那具屍體,可有浮腫?官府人來的太快,我只來得及匆忙掃了屍體一眼,并沒有發現浮腫的跡象。不僅不腫,反倒極為消瘦。”
楚留香搖頭:“确實沒有浮腫。”他嘆氣,“我和小胡發現的時候,也覺得很奇怪。如今正是冬季,屍體被棄入海,少說也得半月到一月方能浮得起來,那時候屍體早就已經漲得不成人形了。但我們釣起的那具屍體,屍身确實沒有任何浮腫。”
“不僅不腫,甚至還極為消瘦,再加上長須、白衣,還有臉上那種奇妙的愉悅表情……滿裏人會謠傳說這是升仙客屍解留下的仙體,并不奇怪。”
胡鐵花撇撇嘴:“也不知道是什麽道理,難道滿裏人都覺得,仙人‘屍解’的遺體還會水上漂不成?”
“古人雲,‘屍解者,言将登仙,假托為屍以解化也。’意思是說,得道成仙的人,可以一物假作屍體,可為衣冠,可為木杖。”墨麒邊寫要寄給包拯的信,邊慢慢道。
楚留香若有所思,好像可以理解墨麒的意思了:“所以,滿裏人會認為這個到處‘點化’人的蓬萊仙人的謠言是真的,是因為他們覺得這些浮起來的屍體,并不是真正的屍體,而是這些‘升仙客’留下的假屍,看似為肉.體,其實只是一根木杖,所以才能屍身不腫而浮出水面?”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一下:“——我覺得這還挺有道理的。”
胡鐵花一臉冷漠地揍了楚留香一拳:“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我們可是因此被關進牢裏這麽多天,我甚至連個澡都沒機會洗。”
墨麒卷好信箋,站起身,推開窗戶,修長有力的手指在木窗臺檐敲了敲。
在外面自己個兒找蟲吃的雀翎,小肉彈一樣嗖地撞進墨麒的掌心,熟練地把自己癱成一個乖巧的鳥餅,軟軟地叫:“咻,咻咻。”
雀翎拿自己個兒的小腦袋拱了拱墨麒。
墨麒的眼神柔軟了下來,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雀翎的小腦袋,然後将信箋系在了雀翎腿上:“汴京,包相。”
楚留香看着墨麒放飛了雀翎:“你想讓包相插手此案?”
墨麒颔首:“不論滿裏禁不禁航,我都要帶唐遠道去白雲城。”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