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送子觀音案14 (1)
河西的案子終于了結了, 但結案手續繁冗, 梅師爺也仍未清醒, 衆人還是在河西多呆了一兩天。一來等待結案,二來方便墨麒給梅師爺留方子,以及教衙中大夫該如何換藥。
在河西軍自發為花将整理遺物、準備下葬之時, 賀副将還意外發現了花将藏于将軍營帳中的一本手寫簿子。他知道包相等人在河西也逗留不過一兩天,時間不多,便連夜送來了河西知府衙。
“這是何物?”包拯對着燭火, 接下賀副将遞來的簿子。
賀副将恭聲道:“末将未敢翻閱, 便送來了。”他抱拳道,“此時正是河西軍換防之事, 末将身為代統領,不敢在外滞留過久, 這便告退了。”
包拯送走了賀副将,才和給他送宵夜來的公孫策, 一同在燭光下将這本花将寫的簿子研讀了。
“這是他所記的自己的起居錄?”公孫策将手中整整有一提的食籃放下,有些訝然。
兩人沒翻幾頁,展昭這個夜貓子就連蹦帶跳地帶着白玉堂來書房了。以往這個時候, 正是公孫策給包拯送宵夜的時候,展昭掐時間掐的準準的, 帶着白玉堂來蹭吃的。
他還壞得很, 也不敲正門, 唆使着什麽都不記得、特別相信他的白玉堂去扒拉書房的窗戶, 就是想吓唬吓唬包大人和公孫先生。
白玉堂穿着一身白衣, 臉上面無表情,膚色蒼白,布滿黑血絲,半夜來扒開窗戶,真像個枉死鬼,差點把公孫策吓叫出聲。要不是包拯拍了拍他的手,他差點就維持不住自己溫和沉穩的儒雅風度了。
“就屬你這饞嘴貓心眼最壞。”公孫策無奈地開門,把這兩個一重逢就開始對他們惡作劇的小輩們放進來。
他從食籃中端出一碗綠玉金米粥,遞給包拯,接着又端出了一碗魚肉粥、一碗梨羹,分別分給展昭和白玉堂,顯然是早有準備:“魚肉粥給你。白少俠還生着疹子,忌腥鮮之物,只能委屈他吃這梨羹了。”
白玉堂喝了口梨羹,聲音嘶啞難辨地道了句:“多謝先生。”
公孫策笑道:“不必客氣。看來墨道長醫術果真了得,如今白少俠的嗓子已能發出些聲音了。”
展昭嗦溜嗦溜幾口,就把稀稀鮮鮮的魚肉粥嗦溜完了,蹿到包拯身邊:“這是何物?”
“應當是花将自己記的起居錄。”包拯已經一邊喝着粥,一邊将簿子翻得差不多了,他在一頁停下,“這裏開始,是他在雲南從軍的起居錄。”
【乾興元年大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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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裏征兵,名冊裏有我。男兒志在守家衛國,娘親,您會為我驕傲吧!孩兒就要上戰場了,定當為我大宋抛頭顱,灑熱血,絕不容任何蠻夷之族,踏入我大宋一步!
…………
乾興二年 小寒
我不敢與營中人同行,亦不敢深交。今日雲南軍大破緬甸入侵之軍,歸來時,衆将士皆飲酒狂歡,我卻不敢放縱自己,若有半點差池,我的秘密就會不保……
…………
乾興二年 大寒
被發現了!
乾興二年 小寒
姓木的那個家夥,他就是一個畜生!畜生!我要讓他将來也受我之苦,償我之辱,我要讓他日日夜夜都後悔他今日犯下的罪行!
娘親,孩兒不孝,不能聽您的話,好好當個平凡人了……您墓中的蠱毒之術,我昨夜逃回來後,已經連夜挖出來了……
但願您在天之靈,莫要責怪孩兒……
…………
乾興二年 谷雨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孩兒終于大仇得報!
但不夠……還不夠!當日他對我做的一切,豈是昨晚一夜就能補償得了的!我要讓他每一天、每一日都反複經歷,都反複悔恨自己當時的所作所為!他不是喜歡用那些物什嗎?我要讓他這輩子嘗個痛快!
…………
乾興三年 大寒
又是一年大雪……那姓木的要被調去河西了。哈哈,他以為能擺脫我了……我怎麽可能放過他!
我告訴他,我也要跟去的時候,娘親,您真該看看他的表情……他肯定每天每夜都在悔恨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為,究竟創造了一個怎樣的魔鬼……
…………
乾興三年 小寒
沒想到,河西也有惡心的畜生……他們也對身邊的士兵下手!
即便他們折磨的不是我,可難道我就能袖手旁觀了嗎?我有蠱,我可以報仇,可那些小兵們他們什麽都沒有。我不能不管他們。
我得想想辦法……
…………
乾興四年 立春
我殺死了陶知府。
這是我第一次殺人……可我一點也不愧疚。
我借着那條狗的名義,進入了陶府,裝作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陶知府果然上鈎了……他主動拽着我去了密林裏,還告訴我說“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
真好笑,這是我要說的話才對。
我還應該感謝他呢!原本要不是他主動帶我去密林,我還得下了蠱以後一路将他趕到密林,那期間被發現的危險可就大多了。是他醜陋的欲望,親自把他送進了我手裏!
我給他下了蠱,然後按照他怎麽折磨的那些無法反抗的小兵,怎麽折磨回去。等到他暈了過去,我才割了他的喉嚨,把他的屍體做出那般醜陋的形态。
令我驚奇的是,原本我以為我看到他那樣醜陋的模樣,會覺得十分惡心。可當我完成了一切時,我發覺……那屍體,是我已經幫一些可憐人重獲尊嚴的證明,我激動得簡直恨不得立即就去殺死另外那兩個畜生!
還有誰……史副将,哦對,還有那條來了河西以後,開始不老實了的狗……你們一個也逃不掉,一個也逃不掉!哈哈哈哈哈哈哈!】
展昭看着看着,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只覺得瘆得慌,忍不住往白玉堂身邊擠了擠:“哇……”
包拯:“怎麽?”
展昭嘀咕:“原本沒看這簿子,光看花将留下的謝罪書的時候,還覺得花将就是個被迫至絕境,才忿而反抗的可憐人呢!真是不能光信那一面之詞……現在看起來……”
花将既然有蠱,那自然能夠操縱着木将軍等人自首,可他卻偏偏選擇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将自己身上遭受的一切,都百倍地原樣奉還給木将軍等人,一路折磨了木将軍将近三年……
“那他豈不是已經變成了自己最恨的人的模樣了?”展昭有些悵然地說。
展昭倒是沒評價花将這種報複方式是不是過分,他只是看看花将從軍第一天的記錄,又看看花将最後一天的記錄,感覺有些惋惜。
這世間最大的悲哀,莫過于時間與劫難對人的磨砺。有時,它們能将人打磨得愈發晶瑩透亮,有時,它們也能将人扭曲成自己曾經最痛恨的模樣。
“依這簿子的記錄,花将本不該得一全屍的。”公孫策将衆人吃好的碗筷收起來,“不過此時河西軍正是動亂的時候,史副将、木将軍、陶知府之舉,激起了他們的公憤,花将的存在就是他們現在得以維持情緒穩定的支柱。”
“此時若将這簿子公布出來,再說要治花将的罪,怕是會讓原本便動搖的軍心更加松散。”包拯沉吟着放下了手中的簿子。
包拯盯着搖晃的燭火思考了一會,問道:“龐統何時能抵達河西?将這簿子給他吧。到時,該不該公布,如何公布,又該如何治罪,都由龐統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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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師爺的傷勢眼見的一日比一日好了。
府衙裏的大夫,從梅師爺救回來那天起,就開始跟着墨麒學習如何為梅師爺換藥、調養,如今已經基本可以上手了。趁着這幾日功夫,府衙大夫就跟着墨麒、公孫策身後跑,和他們聊一些岐黃醫術、雜醫藥學的問題,受益良多。
不過在離開河西之前,梅師爺的藥,還有白玉堂的藥,都是墨麒每日親手煎的。
墨麒煎藥的當口,宮九就站在他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着自己手下探來的情報。
據說收到主将離奇身死消息的李元昊,氣得暴跳如雷,差點破了忍功要禦駕親征率兵親來宣戰。可惜龐統安插在西夏軍裏的探子,早就将主帥死前已經整軍備戰之事,告訴了龐統。
龐統人還未至河西,信鴿已經先一步跨過西涼河,飛到了李元昊的宮殿,替主人扔下一封劈頭蓋臉的嘲諷信,拍拍翅膀走了。
都準備起兵了,那主将被殺還不是正常損失?誰叫你們西涼軍這麽垃圾,居然能讓主将在自己個兒的軍營裏□□掉?媽的,簡直垃圾的摳腳,垃圾的匪夷所思!
李元昊氣得鼻子都要歪了,可出兵的心卻是歇了。
龐統在信裏也講得清楚,他的人馬再過沒一兩天就要到河西了,李元昊有搞事的功夫,不如把西涼軍裏,那個幫忙刺殺主将的釘子挖出來。李元昊要是安安穩穩的,大家就當個好鄰居,咱河東河西好相見。李元昊要是敢跨界一尺,他龐統一到河西,立馬就率軍殺回他一丈。
比威脅,比硬剛,比搞事,龐太師之子還能比誰差不成?更別提,此時率軍回河西的龐統,本身就憋着一肚子氣。他在京城錦衣玉食的好日子,還他媽沒過幾天,就被包黑炭一封信撺騰地沒了。
大丈夫就要建功立業是不假,但也不看看李元昊被他打的那個樣子,等他去了河西,能有什麽仗打?!到時候豈不是要閑到蛋疼!
李元昊和龐統的憤怒,河西衆人并無知曉。案子破了,只剩收尾,幾個不必負責文書的年輕人們,就開始悠閑地過起了自己的日子。
——比如說,展昭正在努力攢小金庫,準備給白玉堂買新衣服。
白玉堂在陷空島的幾位義兄,展昭早已在初見白玉堂時,就迫不及待放飛了信鴿去通知好消息了。不過從陷空島來河西,幾位兄長估計是趕不上趟的,于是他們約了在開封見面。
這見面時間一推遲,展昭就遇到了一個預想不到的、極為棘手的問題。
白玉堂錦衣玉服穿慣了,普通的衣服一穿,身上居然起紅疹了,癢得他暴躁得不行。墨麒來替他看了疹子,說是衣裳的料子太粗,如今白玉堂又是養傷的關鍵時刻,他配的藥雖說藥效來得快,但卻極易讓身體五感敏感,再加上白玉堂現在本就很難保持心情平和,這三管齊下的,白玉堂自然就起紅疹了。
大片大片的疹子奇癢無比,撓又不能撓,白玉堂已經是暴躁得見到什麽都想狠踹一腳、狠捶一拳了,到最後癢得真是連發脾氣的勁都沒有,天天窩在房間裏倒在床上挺屍,把展昭心疼得夠嗆。日夜陪守不說,還頻頻跑去墨麒屋裏詢問何時能好。
墨麒向來好脾氣,對友人的寬容容忍度更是高,更別提白玉堂此時還是他的病人。每次展昭來,墨麒都會不厭其煩地将上一趟展昭來時他答的話再說一遍,安撫展昭:“白少俠并無大礙,這疹子雖然看起來發得厲害,其實只要換身好衣服,過兩日自然就消下去了。”
那麽問題就來了。
白玉堂現在哪來的銀子買衣服?更別說好衣服了!
沒有辦法,展昭只能厚着臉皮,問墨麒先替白玉堂借了幾件衣服穿。只是這些衣服,本就是宮九給墨麒定做的,白玉堂穿起來大了許多不說,還老是遭宮九殺氣滿滿的冷眼直紮。
展昭心疼死了。以前玉堂何時有過連件衣服都要借別人的窘境啊!哪次不是穿着華貴又光鮮的衣服,倜傥潇灑地出現在人前。
這落差感和其他人在一塊兒時倒還好,不怎麽顯,主要是和墨麒站在一起的時候……一個穿着華裾鶴氅,執着瑩白拂塵,像是下一瞬就要羽化而登仙;另一個則穿着大了許多、腰間還得折幾道的衣服,再配上白玉堂那副總暗含着幾分不耐煩的神色,顯得有種蕭瑟落拓的……貧窮感。
墨麒心思本就極為細膩敏感,來給白玉堂看診的時候,展昭那副帶着淡淡憂愁的模樣,自然也躲不過他的眼睛。
“……唉,也不必買多好的衣服,只要合身、不叫玉堂再起疹子了便好……”展昭撥着自己的錢囊,深感囊中羞澀。
展昭這話說的好像沒多大要求,但其實倘若當真如此,他自己俸祿的錢肯定是夠買至少一兩套新衣的。
之所以這麽發愁,還不是他到了成衣店之後,老覺得那些能付得起的衣服,都配不上白玉堂,而那些能襯得上白玉堂的檔次的,他又付不起……
墨麒愣了愣:“……那我替他改改?”
他當真從自己懷裏掏出了個小包來,打開一看,裏面居然是幾卷針線。
墨道長就這麽頂着展昭震驚的眼神,神态自若地拐進了白玉堂的屋子,替他改衣服去了。他下手迅速,飛針走線,不出一盞茶的功夫,就将幾件衣服修完了。
不僅如此,他甚至還在每件被絞起的腰帶、衣角的線頭收腳處,繡上了數朵搖曳生姿的雪合子,小處有小處的精巧,大處有大處的華美。
白玉堂拿起一看,針腳細密缜實,若不是墨麒是當着他面兒縫的,他都看不出任何修過的痕跡。這針線手藝,簡直比宮九特地找的這家成衣鋪,都幾乎有過之而無不及。
白玉堂伸手将衣服套上,妥帖的很,不大不小,腰帶束上,終于有了昔日那氣宇不凡的華美少年的風範。
白玉堂隐隐高興的心情,墨麒也感覺到了。本着病人最好保持心情舒暢的宗旨,他在收了針線後,又細細叮囑了展昭幾個侍疾的要點,畢竟白玉堂雖然現在看起來能跑能跳的,這幾年耽擱下的內傷卻是不容小觑。
展昭将墨麒送出屋的時候,忍不住贊嘆:“道長,我都要懷疑你是不是真的神仙了,你怎麽什麽都會?”
展昭就開始細數:“長得又俊,武功又好,又有錢,脾氣連世子都能容得住,你還會陣法,還會醫術,還會解毒,還會釀酒……你甚至連女紅都會!”
展昭說得來勁了,一路跟屁蟲一樣地跟着墨麒進了他的屋子,恰好瞧見墨麒為了收拾行李,在床上摞了幾摞、疊得整齊的衣服,以及衣服邊單獨放着的一本書冊。
展昭好奇湊過去:“詩經?”他瞄了眼封面上的兩個大字,“道長你自己手抄的?”
墨麒:“……”
墨麒:“…………”
墨道長在撒謊還是說真話之間矛盾地徘徊。
展昭倒是沒注意墨道長一瞬間糾結起來的神色,他已經馬不停蹄地開始下一個問題了:“道長你喜歡讀詩經?這詩經中,可有道長鐘愛的詩篇?”
“……”墨麒心想,鐘愛的沒有,印象深刻的倒是有兩首。
都是宮九強行替他加深印象的,一是《桃夭》,二是《月出》,說起來,都是贊美女子貌美的,其中一首還是婚嫁詩,硬是被宮九生搬到他身上。
墨麒并不打算把宮九和他的糾纏說給任何人聽,又不想糊弄展昭,仔細思索了片刻,認真道:“詩經中沒有。但确有一首詩,是我從小,娘親就愛念來與我聽的。”
這還是墨道長第一次,和展昭談起有關他爹娘的事情,展昭感興趣地豎起耳朵:“哦?何也?”
墨麒:“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展昭拍手道:“道長令尊和令堂,想必情誼甚篤!”
墨麒平靜地道:“我從未見過父親,也從未聽家母說及過父親。”
“……”拍了個空馬屁的展昭頓時縮回手,飛快改口,“令堂胸襟開闊,敢愛敢恨,當是女中豪傑!”
展昭并沒能在墨麒的房裏呆多久,因為很快宮九就像影子一樣跟過來了,進屋就坐到墨麒身邊,也不說話,就盯着展昭,渾身都散發着一種名為“驅客”的氣場。
展昭坐如針墊,沒唠多久就溜出了墨麒的屋子,心說這馬上天就黑了,也不曉得世子爺來找道長做什麽。
腦補的馬車,比胡鐵花駛的還快的展昭: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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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昭走的早了。不然他就能瞧見,宮九在墨麒房裏沒呆到日落,就帶着怒氣、大步離開的身影。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展昭腦補的倒也沒錯。
宮九這次來,就是請墨麒抽他的。
他還特地帶來了自己最愛用的那條銀鞭,自覺依先前在江山醉分樓的那次經歷之後,墨麒應當不會拒絕他的要求。
——哪怕是還和上次一樣,碰也不碰他呢?精神自虐當時是難熬,可回過頭來再細品品……
其實感覺也未嘗比實打實的鞭子差。
宮九将銀鞭放到墨麒手邊,雙眼如炬地盯着墨麒,滿眼期待。
墨麒多麽嚴肅端正的一個人,他根本想也想不到,宮九居然會做出這等事。更加想不通的是,宮九的這幅态度,竟像是篤定了自己一定會滿足他一般,這篤定的自信也不知從何而來?
墨麒啞然驚愕了片刻後,伸手推開了銀鞭,神情嚴肅地皺起了眉頭:“九公子莫要玩笑。”
宮九又将銀鞭推了回去,毫不見外的拿了他的茶杯仰頭一飲。
茶水濕潤了宮九淡粉色的唇瓣。
“道長何必推辭?先前江山醉中,也不是第一次做這事了。”宮九撐着下巴,好整以暇地道,“我見道長也不是門外之人,初見時,你用拂塵的手藝可精妙的很,便是你我分開了大半月,我也依舊每晚魂牽夢繞、回味不已呢。”
墨麒面色頓時一沉,藏在發間的耳尖卻是悄悄地紅了,實在是當時宮九的情态過于叫人不好意思回想:“莫要胡言!”
他那怎會是“手藝”,只是将以往學來的審訊用的鞭法化用到了拂塵身上,依當時的情形,那難道不是無奈之舉?!
墨麒将鞭子往宮九手邊一推,立即站起了身,極為堅定道:“九公子此時并未……”他将犯病這兩個字在唇舌間過了一下,仍覺得貶義居多,便換了另一個好聽點的說法,“并未有需要,何必非要自傷身體!”
話說到這個份上,宮九也差不多明白了,墨麒這根本就不是再和他搞欲拒還迎那一套,分明就是根本不想做這事。
來時的滿潮熱血,頓時被墨麒這清冷的聲音澆得全部熄滅。
宮九臉上難得輕松的微然笑意,如同被東風吹散的燭煙,瞬間消散:“好……好。”
他伸手猛地抓回了桌上的銀鞭,因怒氣上頭,收回時沒太注意,銀鞭将擱放一旁的茶杯帶到了地上。
“咔嚓”一聲脆響,青釉茶杯摔做了碎片。
宮九冷笑:“我還當道長你與他人不同……如今看來,是我多想了。”
說到底,還是同一般人一樣心懷嫌棄的!
他還以為,自己當真找到了一個不會以異樣的眼光看待他、并且願意替他消解需求的人,甚至在墨麒面前難得放松地提及此事,卻原來都是他自己想的多了!
怒火洶洶間,這幾月來的經歷一樁樁一間間湧上宮九的心頭,從他在江山醉找到墨麒那晚的半途收手,到墨麒破案時的屢次相助,從西涼河擔憂墨麒泡冰水受寒,到特地下重金為墨麒制千金華裳。
宮九又記起在玉門礦洞內,自己替墨麒說話,不欲讓他割破手指,墨麒卻全然不曾領情的情景,“自作多情”這四個字就又開始在他腦內來回回蕩,給心頭的冷火添柴加薪,愈燒越旺。
宮九越是發怒,表面就越是冷靜,那些只在墨麒面前顯露出的些微鮮活的氣息,都被他盡數收斂,再開口時,已然套回了他僞裝的最好的那個完美無機質的“九公子”殼子:“我再問道長最後一遍,你是抽還是不抽?”
這話問的,若是有人不小心聽見,定然要大腦混亂許久。
墨麒幾乎無奈了,宮九此時分明沒有發病,好好的非要如此自虐作甚?
“不。”墨麒拒絕之後,向滿身冷凝的宮九踏近一步,“九公子。”
心思細膩如墨麒,哪能看不出宮九心裏的想法?
他用又低又磁的聲音,極為溫和沉穩地解釋道:“我并非……并非看不起你,也并非對此事心中暗存厭惡。”墨麒只用這簡單有力的兩句,就輕易地堵住了宮九的嘴,“只是不論你的內功心法多麽特殊,是否能立即将傷勢愈合,行此事都不大好。”
宮九聽到這裏,立馬就又有話要說了,然而墨麒卻用眼神止住了他的話。
墨麒繼續低聲道:“天下各般內功心法之理,皆如世間萬物,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追本溯源,便是分為兩大類,一走陰,而走陽。”
墨麒走到自己書桌邊,從謄抄道經的之中抽出一張,又取了筆墨重回宮九身邊,邊畫邊道:“走陰者易入邪道,心志不堅定者走陰易入深淵,轉為邪祟外道;走陽者易過猶不及,心生貪婪者走陽易生執念,走火入魔,內力鼓漲故爆體而亡。”
“九公子所練之功,便可歸為走陰者,行此功若遭外變,心神受震,心中便易生出他念。若一味放縱,将來不僅練功時将逢瓶頸,原本不大礙事的他念易會變為執念,由此陰陽相沖,內功不得寸進,且易出岔子。”
墨麒解釋的晦澀,但他說的再複雜,卻未耽誤過手中的動作,從落筆至結束,線條流暢,一筆呵成。
“……”宮九倒是聽懂墨麒講的意思了,無非便是再放任自己的自虐欲,以後容易愈演愈烈變成瘋子,走火入魔,不過他低頭看看那堆鬼畫符,又忍不住質疑起來,“你說的,和你畫的有何幹系?”
好好的畫什麽騙人的符咒,莫不是你嘴裏說的都也是些信口拈來的假話?
墨麒:“……我不會畫符。這是奇門陣法,內含陰陽調和、相生相克之理。九公子将此陣收下,可複刻做香囊、字畫,多看,有助于梳理內功狹隘之處,減少些走火入魔的風險。”
宮九并沒有在墨麒面前遇到過真正的敵人,墨麒也弄不清楚宮九心中的陽亂走到了哪一步,是不是足夠霍亂心神,令他在生死關頭也能被觸發發病,只能說,期望宮九莫要發展到那一步。
宮九:“……”
我來是找你抽我的,你卻給我個鬼畫符?就算是奇門陣法,難道我自己還找不到?
墨麒敏銳地看出了宮九的心理:“這陣法是我同百……一位長輩一同琢磨出的,除我二人之外,未有人知曉。”
宮九心中的冷火觀望式的明明滅滅了片刻,揣摩墨麒這話說的是真是假,最後“墨道長從不說謊”這種絕對的信任念頭,壓倒式地打消了他的懷疑。
宮九伸手拿起了符陣,看了一會,突然道:“那若是我将這陣法倒畫……”
“切莫如此。”墨麒立即道,“陰陽倒施,常見此逆行陣法之人定會加速體內陰陽失衡,走火入魔,失去心智,內力失控,爆體而亡。”
宮九想起無名島裏的那個小老頭,心中開始醞釀起一潭黑泥。
他面上卻不顯,将符陣收了後,本想就此偃旗息鼓,轉身離開。可走到一半,心中不甘又一次翻了出來。
宮九轉回身來,面色不虞地又拿銀鞭敲了敲桌:“你說我這癖好,是內功出了岔子導致的,但若是我修習內力之前,便有此癖好了呢?”
若他喜歡自虐,根本就不是內功的問題,而是他天性使然、興之所至呢?
墨麒默然了一會,聲音有些艱澀:“那……那九公子便更不該找我了。”
墨麒不敢再想宮九此言何意,閉了閉眼,索性将此事攤開了說明白:“九公子今夜尋我,若是為治病,墨某責無旁貸,但九公子今晚并不需要墨某這個大夫。”
他并不是不懂宮九言下之意。
君子萬事皆不可負,其中尤有一事,最不可負,便是情與愛二字。
即便宮九對他并非此意,那他也需得先将自己的态度講明白,方能不耽擱別人,無愧于心。
只願,這是他自己一廂情願的多想了才好……墨麒摩挲了一下手掌下正搭着的紅木茶幾,指尖因為緊張用力而透出一絲白色。
“不是治病,那便是尋樂了。”墨麒面上沉着地望向宮九重新開始難看起來的臉色,并沒有住口,而是毫不退讓地和宮九對視,語氣中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那便更不可行了。此行唯有極親近之人方可為,墨某托大,厚臉皮言九公子與墨某之間可互稱為友,但絕不是能行此事的關系。”
這事是愛侶之間方可做的,他和宮九是愛侶嗎?不是。那便不可做。
墨麒心中把握的尺寸分毫不過,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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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時分,梆子敲了三下。
墨麒又一次在看完夢裏踹床的小徒弟後,離開了客房。
現在唐遠道已經在學一些腿上功夫了,踹起床動靜還不小,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屋裏正在進行一場搏鬥,墨麒每晚就是被唐遠道這種叫人心慌的踹床聲音,弄得老是擔憂地跑去看他的。
即便每次都發現是自己小徒弟睡覺不老實,第二天夜裏再聽到咚咚的聲音,墨麒還是照樣不放心地跑去看小徒弟的情況。
只是以往确定完唐遠道是安全的,墨麒就會回屋繼續睡個回籠覺,今晚,他卻趁着月色出門了。
墨麒躍出府衙高牆後不久,另一道身影,也跟着無聲無息地飛了出去。
河西的影子人已死,他們養殖起的乳果,卻被留了下來。公孫策派人來收這些果子,想要帶回開封研究。現在有些衙役還留在密林中,打着盹,好守到第二天一早,繼續摘果子。
明亮的火焰,順着綴着乳果的藤蔓,在溝壑間蔓延開。河西夜晚的冬風照拂着這簇火焰,在守夜的衙役們來得及取來水之前,就将所有的乳果吞噬殆盡。
接着被火焰點亮的,是已經收了不少乳果的草屋。
守夜人驚呼不止,和火焰搏鬥了許久,才将最後一條火舌撲滅,但此時,所有的乳果都已被燒成灰燼了。
墨麒看着最後一點火星消失在夜空中,微微垂下眼睑,扔下了手中已熄滅的火折子,悄然返身離開了。
墨麒走後不久,才從他先前栖息的樹下,繞出一道人影來。耶律儒玉扶着松樹,望着墨麒往西涼河而去的身影,輕笑了幾聲,才轉過身去,往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方向而去。
清晨,公孫策接到乳果被燒的消息時,墨麒才帶着一身的寒氣,從西涼河回來。
“罷了,這東西……毀掉了也好。”公孫策嘆着氣和包拯說,“被火燒了,總比落到有心人手裏的好……就是不知,究竟是誰放的火。”
包拯聽了衙役的報告,沉吟道:“那人在放火前,在溝壑、草屋周圍都清出了空地,并不是想放火燒林,他的目标就是摧毀乳果……難道是影子人做的?”
公孫策搖頭:“不知。”他擡眼瞧見了提着碗炒涼皮回來的墨麒,“道長回來了?”
他順口搭了句:“道長,冬天吃涼皮可不大好。”
墨麒沉默了一會:“原是給九公子準備的……”
自從宮九發現他每夜會在西涼河泡冰水苦修後,每天早晨都會去西涼河尋他,和他一塊吃點早點再回府。便是當日想要賴床,也定會讓墨麒替他帶上一碗炒涼皮回來。
墨麒下意識地順着已養成的習慣買完了涼皮,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和宮九冷戰了。
猝不及防好像聞到一股酸味兒的公孫策:“…………”
是我多嘴了,告辭。
…………
河西,墳崗。
花将從棺材裏爬出來,擡頭就對上一張大臉:“……你吓到我了。”
花将半真半假的抱怨,并不能讓西夏軍師動容:“我說過,你早晚要見主子的。”
耶律儒玉輕輕碾了碾腳下的土地,內力一震,壓實了松散的泥土,将土裏的蠱蟲封了起來:“我給你假死的藥,也算是救了你一命。怎麽,你們宋人就這麽喜歡恩将仇報?”
“你是遼人,我是宋人,這理由還不夠?”放出的蠱蟲被碾死,花将的臉色并不好看。
“自然是夠的。”耶律儒玉微微一笑,“但這不妨礙我們做交易。先前我提出的條件,你考慮的怎麽樣?”
花将冷笑:“我讓給你們遼人抓蛀蟲,替你們遼人賣命?想得美。”
軍師板着臉勸:“你是宋人,你抓遼軍的蛀蟲,殺的也是遼人。又不是讓你動手殺宋人,你這麽反感做什麽?”他還待再說。
耶律儒玉伸手止住了軍師:“容我提醒你一句,你現在可沒有別的選擇。”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腳下被內力碾成土磚的地面。
花将的蠱,對他是沒用的。
沒有了蠱傍身的花将,還能有什麽反抗之力呢?他若是心狠一點,現在就能讓花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花将怒極,臉色鐵青,卻無計可施:“休要裝作一副心慈手軟的模樣,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是個什麽樣的人。”
耶律儒玉閑閑地搖搖扇子:“我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我自己當然知道。那這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