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送子觀音案12 (1)
史副将這冷不丁突然冒出的一句, 令衆人都極為驚訝。
包拯不動聲色:“此話怎講?”
史副将已經把該說的, 不該說的, 都講得差不多了。都到這個份兒上了,也不在乎再多說一點。包拯一問,他就立馬道:“小倌當然不可能有那個本事, 能随意出入知府衙還有軍營。但梅師爺不一樣啊!知府衙本就是他的地盤,還有軍營,陶知府也是時常帶他來的, 有時候也會讓他來傳訊。”
公孫策怒道:“你莫要胡亂攀扯, 梅師爺和木将軍還有你,能有什麽仇恨?難不成你們對他下過手?”
史副将卷了卷嘴唇:“我們是沒有, 但誰知道陶知府有沒有?而且,每次我們去南風館、還有在軍營裏享樂的時候, 陶知府總是非逼着梅師爺留下來看,梅師爺每次的表情都那麽憎惡, 講不準就是忍耐不下去動手了呢?”他一拍大腿,“哦!木将軍一開始不知道的時候,還曾經出過手想強迫梅師爺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 不僅不以為恥,神态中反倒還帶着一絲得意。似乎随意折辱他人, 是一件多麽了不起、多麽威風的事情。
包拯嫌惡地蹙了下眉頭, 轉頭對公孫策低聲說:“先前最後見到花将那個, 賀副将派去傳令的小兵, 在哪裏?”
公孫策:“問完了, 已經放回軍營了。他說,他是在花将離開去倒水的時候,進帳篷給木将軍傳令的,也沒見過什麽其他人進過将軍營……因此,兇手是在他傳令之後才對木将軍下手的。”
包拯深呼吸了一口氣,轉回頭來看了眼史副将,沒再問了。
他站起身,令河西軍看好這家夥,便帶着人離開了。
墨麒問包拯:“包相怎麽想?”
包拯搖頭:“我還不能确定。梅師爺是兇手,或許是有可能的。畢竟這兇手殺人,殺的也都是惡人,是為了河西好。這和梅師爺想要抓住那些制造異人屍體的影子人舉動,并不矛盾。只是……他大概沒想到,影子人人多勢衆,還都是些武功高手。他遇上這些影子人後,不僅沒能抓住他們,反倒被影子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殺人滅口,順便栽贓。”
宮九突然目光一轉:“等等?影子人?”他突然想起來一件事,轉頭看向一旁作壁上觀的耶律儒玉,“這次的土果,該不會又和七皇子有關吧?”
先前那墨綠玉就是耶律儒玉和影子人合作的,這次耶律儒玉又大老遠的從汴京跟過來了,別說,還真有這種可能。
耶律儒玉露出一個無辜的表情:“自然不會,這等奇奇怪怪的東西,我可不想用到我大遼的士兵身上。”
他倒是沒說自己完全不知道土果,要真這麽說,就太假了。包拯可不相信耶律儒玉當真是什麽人都沒帶,就大老遠跑來大宋的。就算是真的沒帶人,那也只意味着他在大宋,早已經安插了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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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九懷疑地看着耶律儒玉。
耶律儒玉的話似真似假,誰也不能确定究竟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可他偏偏是遼國的使者,又是遼國的七皇子,沒有直接的證據,随意動他不得。
包拯嚴肅地看了耶律儒玉一眼:“希望七皇子所言為實。”
·
·
案子一下陷入了僵局。
現在,展昭還沒回府,也不知道他追沒追上白玉堂。花将又一直失蹤,誰也不知道他現在還是不是活着。
公孫策不得不按着史副将給的名單,挨個去這三個惡霸曾經折磨過的南風館,亦或是軍營尋訪,試圖看看會不會得到一點線索,然而毫無所得。
梅師爺的傷實在太重,又沒有土果此等聖物,想要立即令他保持清醒,是不可能的事情。
宮九一下子清閑了下來,在自己的廂房裏睡了幾個時辰後,睡不着了。
宮九一看窗外,還是淩晨,天剛蒙蒙亮。他索性爬起來,決定去叨擾一下善良的墨道長。
不過,撲了個空。
宮九納悶地摸了摸自己頸邊裘衣的絨毛,那手感真是極佳:“這是去哪了。難不成又是去教那小麻煩精吐納去了?”
還在自己房裏睡得香噴噴的唐遠道,狠狠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翻過身繼續呼呼大睡。
一旁搬着柴火的仆役瞧見宮九,忙行了禮,道:“墨道長,說是去修習武功去啦。”
宮九本還有些怏怏的興致頓時就上來了:“習武?在哪?”
仆役:“我看,道長是往西涼河去了。”
西涼河?
宮九有些納悶。難不成是和曾經的白雲城城主葉孤城一樣,去水裏練劍?
哦,不對,是練拂塵。
宮九邊縱着輕功往西涼河趕,邊奇思妙想:說不準道長練功的時候,就是要把拂塵用水打濕的呢?難怪每次看他畫圈都畫的那麽圓潤,也不知是在水裏畫過多少雙魚符了。
西涼河說是河,其實也沒有多長,更像是一個長帶形狀的湖泊。
此時河西正是最冷的時候,河面上都結着厚厚的冰,宮九踩着冰一路走到源頭,才瞧見褪了上衣,坐在一塊石頭上,泡在混着冰棱的水裏的墨麒。
宮九開始還真當他是在練功,愉悅地在冰面上足尖一點,躍到墨麒身邊時,才發現墨麒臉色青白,原本帶着些淡漠的粉色薄唇也有些僵紫。
宮九嘴上的那點弧度瞬間就撇下去了,腳下發力,一踹水中的一根尖銳冰棱,直踢向閉着眼的墨麒:“不運內力泡冰水,怎麽,道長這是想來學我了?”
墨麒擡手一擋,将冰棱抓住,有些無奈地睜眼:“……修心而已。”
宮九冷笑連連:“照這麽說,你別擋冰棱,讓它戳你一個窟窿,不是更能修心?”
墨麒從水裏站了起來,被他自己壓住的內力運轉至全身,漸漸将青白的皮膚重新暖回剔透的玉白色。水珠順着束成馬尾的長發留下,在線條優美的鎖骨彙成一汪仙露。
東邊初升的朝陽,将金光眷戀地籠罩在他高大的身材上,将這完美的體魄襯的恍若天神。
墨麒躍上一塊高出水面的石頭,渾身剩下的冰水便被內力蒸發幹淨。他拿起一旁疊的整整齊齊的衣服重新穿上:“你來找我,有何事?”
墨麒将領口的扣子扣好,擡頭才發覺,宮九換了一身白絨絨的毛皮裘衣。狐尾似的毛毛擁簇着宮九那張毫無瑕疵的面龐,顯得他冷硬的模樣多了幾分……
嗯,毛絨絨。
這種衣服,墨麒自己也穿過,也看趙祯穿過。不過宮九穿着這一身,卻讓墨麒又一次想起華雪池裏,那些有着極其柔軟的雪白毛毛、又兇得不讓任何人摸的雪狐。
都是一樣烏溜溜的眼睛,一樣的毛茸茸,一樣兇。
嗯……還有一樣滿臉的我不高興快來哄我的表情。
一直面無表情的宮九:??
眼神大概是哪裏出了偏差的墨麒,放緩了聲音:“可吃過早茶了?”
宮九就看着墨麒,非常不好哄。
墨麒将放在石頭上的拂塵背好,自然地回身飛上站到了河岸邊,自顧自地就往城裏走:“要一起去吃馄饨嗎?”
他在華雪池,就是這麽引誘不願意讓他摸的雪狐的。
拿着食物靠近它們,好言好語的讨好,你可換不到這些小祖宗的青睐。只有拿着食物轉身就走,這些小家夥們才會飛快地邁動它們矜貴的小短腿,焦急地撲到你的鞋上使勁扒拉,要把應該屬于它們的貢品讨回來。
墨麒往前走了幾步,豎起耳朵凝神聽。
良久,身後掠過一陣輕輕的風聲。
宮九果真跟上來了,依舊是不大高興的聲音——也不知墨麒從哪聽出來的——冷硬地道:“我要吃涼皮。”
“冬日哪裏有涼皮。”
“哼。”
“……若是能找到,炒來吃還是可以的。”
…………
河西的早市,依舊一如既往的熱鬧。似乎根本沒有受到木将軍被殺的影響。
不過他們也應當高興。包拯一得知木将軍的死訊,就令人将消息傳給汴京了,相信過不多久,那位才侍奉了老父親沒幾年的龐大将軍就會怒氣沖沖的趕到河西,重新掌管這片疆域。
…………就是李元昊可能開心不起來。
也不知道才回京城快活了沒多久的龐将軍,會不會勃然一怒,就着西夏膽敢收買暴民、挑撥戰争的事情發威……
宮九又是一路狂買,墨麒已經有點習慣跟在宮九身後,替他掏銀子,幫他拿東西了。
倒不是宮九沒有銀子,非得花墨麒的。主要是就以宮九兩位數以內的加減都搞不清楚的水平,墨麒覺得還是他付銀子比較省時間。
在經歷了三次站在攤前和老板扯掰該找多少銀子(主要是宮九老覺得老板算錯了)、身後排起一長串抱怨連連的隊伍之後,墨麒溫和又不容拒絕地接過了付銀子的責任。
終于找到唯一一家願意做涼皮的鋪子時,他們很不巧的發現,耶律儒玉也正坐在店裏面,面前放着的,正是一碗炒涼皮。
宮九的臉色頓時冷的就像西涼河裏的冰。
怎麽處處都能瞧見這讨人嫌的家夥!
“讨人嫌”的耶律儒玉正和老板娘閑聊:“……家室?有啦!孩子都有了!”
他又換回了墨麒借他的那身大紅袍,看起來又俊美又有朝氣,眉心那點美人痣,簡直叫老板娘心都醉了。
老板娘笑眯眯,很想要這個女婿:“哎呀,那也沒關系麽,才一房媳婦……”
耶律儒玉搖搖頭:“不成,我已經許了她此生一世一雙人的。”
老板娘咂舌:“這……這麽霸道哪。”
耶律儒玉輕輕一笑:“不是她霸道,是我的眼裏,除了她便容不下其他。”
老板娘忍不住連連搖頭:“你都這麽好看了,你家娘子能讓你這麽着迷,豈不是天上降下來的仙子?”
耶律儒玉顯然是被老板娘這一句取悅了,哈哈笑了兩聲後,摸出了一枚金錠子:“沒錯,就是天上的仙子。”
他頗為高興地轉過臉來,恰好和宮九沒有任何友善意思的冷漠目光對了個正着。
宮九嫌惡地撇開視線,對又一次震驚的張大嘴的老板娘道:“兩碗馄饨。”
墨麒本能地吞回了“你剛剛不是還想吃涼皮”這句話。
宮九不理耶律儒玉了,可不代表耶律儒玉不會自己湊上來。
“七皇子怎麽在此?”墨麒看了看微亮的天色,有些困惑。
以往這位尊貴的皇子殿下,都是不日上三竿不起的。
耶律儒玉模棱兩可道:“我來見一人,順便給他點幫助。”
他說的含糊,墨麒也不便多問。
“莫是和影子人見面。”宮九看着老板娘端來的馄饨,滿肚子不痛快,生硬地質問道,“河西土果之事,當真和你無關?”
墨麒也默默投來了目光。
耶律儒玉臉上帶笑看着宮九,眼睛裏卻沒什麽笑意:“我對那果子可沒有興趣。征伐西夏時,我又不是靠這等外物才連連告捷的。”
氣氛一下變得尴尬起來。
宮九和耶律儒玉倒是無所謂尴不尴尬,就是被夾在中間的墨麒總有些坐如針氈,最終馄饨也只吃了半碗,就沒胃口了。
墨麒付完銀子,轉身對還坐在一旁的耶律儒玉道:“我們回府了,七皇子可要與我們同行?”
按以往的經驗,就算墨麒不這麽說,耶律儒玉也是一定會跟上來的。
不過這回,耶律儒玉居然拒絕了:“我還要等人,道長先走罷。”
墨麒也不多言,點了點頭後便抱着東西,和宮九一道離開了。
宮九沒吃上心心念念的涼皮,心情不大晴朗。不過好在這頓馄饨也算是墨麒陪着一塊吃的,倒還算能接受。
他歪過頭,正準備和墨麒再搭話,就看見墨麒又是那副眉頭緊鎖的模樣:“道長又在想什麽?”
墨麒從堆成小山的糕點後看了宮九一眼:“在想白少俠所指的石頭究竟是何意。”
宮九扒拉了一盒冰糖糕,拆開嘗了一口,随意道:“展昭帶回來的就是普通的沙石,能有什麽含義?要麽就是當時白玉堂指的根本不是石頭,而是地上其他什麽東西,要麽就是不能言語的白玉堂是将石頭擺成了什麽形狀。不過這個時候,那些石頭怕是早就被人踩散了,我們也求證不得。”
墨麒慢慢停下了步子。
宮九冰糖糕嚼到一半:“怎麽?”
“若當真如你所說,展少俠定能看得出來。”墨麒沉吟道,“又或者……那石頭代指的是某種特殊的石頭,特殊到,是尋找影子人的關鍵。”
宮九一頭霧水的跟在墨麒身後,急急趕回了府裏。
一進府,墨麒就來到梅師爺的卧房,找到在梅師爺床邊換藥的公孫策:“公孫先生。”
公孫策也被墨麒難得有些急匆匆的樣子吓了一跳,還以為又出什麽大事了,立即從床邊站了起來:“發生什麽事了?!”
墨麒意識到自己有些急切的模樣,似乎給公孫策傳遞了錯誤的信號,緩下聲音道:“不,我只是想起一件事——公孫先生,先前你是不是說,似乎曾在某本書上讀到過和土果很像的描述?”
公孫策點點頭:“沒錯。”
墨麒:“那書上,是不是也曾說過,這種果實是依靠特殊的礦石而生,離開礦脈就會枯萎而死?”
這種果實就不像土果那麽罕見了,多數是因為礦石中含有它們生長必備的養分,才只能生長在礦脈邊。
“特殊的礦石……”公孫策慢慢重複了一遍,陷入了回憶,沒過多久,眼前一亮,“啊!我記起來了!”
公孫策立即往自己廂房走:“先前我讀《奇聞妙藥籍》的時候,曾經讀到過這種果實,不過不叫‘土果’,而叫‘乳果’。”
乳果,聽起來倒是和這果實的功效更配了。
公孫策跑進自己的卧房翻找了一陣,從大箱大箱随行帶來的醫典中拔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這書裏所說的藥物,都十分奇怪,我從未見過,一直都是當做話本看的。”
當話本嘛,那最多也就是看看故事,自然不會像醫典一樣記得那麽清楚。
墨麒接過公孫策遞來的《奇聞妙藥籍》,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看,果真看見了乳果的描述。
“‘色青紫,生于毒礦之上,不可離。其果有妙用,然僅有本土人方知曉,餘人奪而服之,皆生乳、漲腹而死……’”公孫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點,“就是它!”
他在廂房裏難掩激動的來回踱步,過了一會,突然兩手一拍:“原來如此!”
才一路跑回房的公孫策,又撒腿匆匆跑回梅師爺的房間。
路過的侍從向這三個跑來跑去的人投去訝異的目光。
公孫策走進書房:“我當時沒有找到梅師爺發現的土果線索,是因為他發現的并不是土果的線索,而是那些毒礦的線索!”
公孫策将梅師爺放在書架上最外層的一本地方志抽了出來:“這本記錄了河西發現的所有礦脈位置。”
公孫策挨個翻找:“……看這一種!”
“‘色青紫,唯河西密林間方可尋。此礦腐蝕土壤,內含毒素,途經之溪流皆染之,水淡紫,不可食,不可灌溉農田,應避之。’”公孫策高興地拍了拍圖中所标地點,“便是這個!”
“按梅師爺的腳程算,一天之內他能到的最遠距離,大約在這個範圍。”公孫策大致算了一下,在圖中畫了個圓,又将圖中的礦點着重标了一下,“這範圍內,這種礦也不過就只有三處。”
公孫策:“我立刻告訴包大人,然後将展昭喊回來。等人齊,我們立刻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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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被煙花喊回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很沮喪:“玉堂如今的輕功,我竟是追不上了。”
“是影子人喂的藥所致,內力大漲,你自然追不上。”墨麒道。
展昭并不關心那藥漲不漲功力,只關心白玉堂:“那會不會有副作用?”
墨麒颔首:“自然是有的。”
天下哪有白吃的晚餐。
墨麒:“那藥能極大的限度的催發服藥者的力量,但這都是在透支身體。原本察覺到不适,服藥者應當自己會有所注意,但那藥本就有控制神智之效,故而能令服藥者身體受損而不自知。”
服藥的人感覺不到身體疼痛了,自然就不會注意到自己身體受損了。
展昭急道:“那可怎麽辦?”
墨麒抿了抿唇:“原先薛笑人,是在記起過往之時,沖破那藥對他神智的控制的。在那之後,藥效自然就解開了。”
但白玉堂,誰都不想讓他再重蹈覆轍一遍死亡的痛苦。可若是這樣,他便永遠也無法擺脫藥物對他的控制。
公孫策出來打圓場:“這些都是後說,咱們還是先将白少俠找到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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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圖上符合條件的礦脈只有三小處,但都分布的零零星星,互相之間間隔的很遠。衆人先後兩次撲了空之後,在最後一處礦藏,終于找到了一點線索。
墨麒蹲下身,仔細打量還有幾具未燒盡的骨頭的焚灰堆:“這大概是影子人留下的。”
他站起身,望了一圈已經被焚燒的差不多的茅屋草垛:“看來這裏就是土果人的故居了。”
“應該是被毒素毒死的影子人的屍體。”公孫策拿樹枝撥弄着,仔細翻看泛着一絲青紫色的屍骨。
“那玉堂呢?不是說影子人就在這裏嗎?”展昭焦灼地問。
宮九站得遠遠的,免得那些惡心的屍灰沾到自己的白衣上:“不在這裏,也肯定在礦藏附近。看來梅師爺被發現,是因為太倒黴,被回故居焚燒證據的影子人恰好碰上,不是找到了影子人的駐所。”
墨麒順着茅屋群外圍走了一圈,發現了一處凹陷的大溝壑。因為被焚燒的緣故,原先遮擋着這裏的植被都被燒成了枯黑的灰燼,恰好将這裏暴露了出來。
溝壑內,散落着不少青紫色的礦石,但都被火燒過,變成了焦黑色。
“他們把這裏的乳果都燒掉了?”公孫策圍着溝壑轉了好幾圈,一個乳果的影子都沒看到。
別說是乳果了,就是草也被燒得沒瞧見一根。
“但他們仍然在河西,定然沒有放棄乳果。”宮九合起手上的扇子,篤定道。
展昭凝下心神,沉住氣:“……等等,如果他們沒有放棄,但還是把這裏的乳果燒了,是不是意味着他們已經找到一個更好的、培育乳果的地方了?”展昭幾乎是蹿到公孫策身邊,“公孫先生,這河西之內,這種礦分布面積最廣、最密集之地,在何處?”
公孫策将地方志拿出來,仔細端詳了一下:“——在西涼河的對面,毗鄰西夏的密林裏,有一處。”
…………
河西軍後撤到西涼河右岸之後,基本沒人會沒事跑到西涼河左岸去溜達。畢竟那裏還是西夏人離得更近一些,若是當真被抓住了,河西軍也只能來個萬箭齊發,救是不可能救的。
畢竟是軍略重地,西夏和大宋都瞪着眼珠子盯着的地方,你沒事還淨愛往這邊界瞎跑,到底是何居心,死了豈不是活該?
包拯等人度了河,按照地方志上地圖的指引,尋到了密林。
進入密林之後,沒走多久,墨麒就突然伸臂,攔住了衆人:“別動。”
他将衆人攔在原地後,一個人輕輕躍上了林梢,壓低身體,借着繁茂的樹葉的掩護,一路向林內靠近。
幾下無聲的起落之後,墨麒停在一顆松樹上。
他的面前,不遠處。
密林被人砍伐出一片廣闊的空地,空地上以木頭建造起成群的小屋,近百名影子人正無聲無息地在小屋和屋後的巨大溝壑間穿梭着,一筐一筐的青紫色乳果被運往大約是倉庫的地方儲存。
木屋、溝壑、戒防的塔樓,竟隐隐有一城之形。
“锵!”
墨麒頭也不回,反手握住拂塵往右側一甩,塵尾便卷住了向他脖頸劈來的鋼刀。
兩人雄渾的內力相撞,瞬間震倒周圍的一片松樹。
那個白色的身影順着力道後飛,像片雪花一般輕巧地落在墨麒對面的樹梢上。
墨麒看清了對方的打扮:“白玉堂!”
影子人裏,恐怕只有白玉堂一人還我行我素的穿着一身白衣。
白玉堂現在的狀态看起來很不正常。
在知府衙裏照面的時候,對方看起來還挺冷靜的,雖然臉上有些不耐煩,但至少不會像現在這般滿臉躁怒,兩眼血紅,發絲雪白。
原本全黑的眼睛,就已經像個黑窟窿似的極為可怖了,現在這雙充滿血紅的眼睛,襯得雪白發絲被內力激蕩的無風自飄的白玉堂,更加詭谲不似活人。
他根本沒有給墨麒再開口的時間,左手一抹闊口的鋼刀,刀刃頓時被貫注的內力震顫着發出嗡鳴,随後揚手大開大合,一刀劈來。
墨麒手持拂塵,擡手一擋,腳下所踏的松樹頓時被這一刀的力量擊倒。
墨麒旋身甩動拂塵,以巧勁卸了刀風餘下的勁道,心中一緊。
白玉堂如今的內力,竟和他不相上下!
未等他再細想對策,白玉堂已遙遙立在松樹尖上,白袖紛飛,連續三刀,凜然而至。
木城內,近百雙黑窟窿一樣的眼睛,齊刷刷地望向墨麒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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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監牢。
史副将正蔫蔫地癱在草床上,憂慮着自己此番是不是當真難逃一死。
他有點後悔地搓了搓手上的草屑,覺得自己當時真不應該被太平王世子那麽随口一吓,就吓得把所有事情都倒竹筒一樣說出來了。
他現在可是在河西的大牢裏呢,這周圍巡邏的,全都是河西軍。
難道那兇手,還能在河西軍的眼皮子底下,随意進出河西監牢嗎?
夜色漸漸籠罩了河西。
史副将翻過身去,背對身後的燭火,打算先打個瞌睡。
一道黑色的身影,映在了他面前的牆上。
史副将悚然地僵住了身體。冷汗瞬間打濕了背後的衣衫。
他僵硬地轉過身,瞧見一張青紫色的面孔,正冷冷笑着,看着他。
“你——”
“!!!”
牢房之外,惡臭的鮮血,在地面流溢出詭谲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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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百名影子人,一擁而上。
刀光劍影,飛蝗石袖裏箭,齊齊沖向正在纏鬥的墨麒和白玉堂。
白玉堂像是完全被激怒了一樣,狂嘯一聲,聲音直傳百裏,內力一振,将那些想要插手的局外人統統震了開去,鋼刀一轉,內力突然又增幾成,不管不顧地劈向墨麒。
宮九和展昭聽到那麽大的動靜,終于按捺不住,讓包拯等人将隊伍帶到密林外,兩人便匆匆趕過來想要搭把手,恰好瞧見那些影子人,連帶着白玉堂都一塊想要殺死的模樣。
宮九和展昭二話不說,當即投身進入戰場。
白玉堂的狀态不對,展昭第一時間就發現了。
墨麒能夠在他們趕到之前,還能撐着近百人的攻擊,完全也是因為白玉堂這種見誰都打的瘋狂,居然連帶着重傷了好些影子人。
展昭倒是想和墨麒對換個對手呢,但看着墨麒都不得不全力以赴,方能和白玉堂戰個旗鼓相當的模樣,還是乖乖先和宮九一起去解決其他的影子人了。
宮九和展昭的武功,可以說是當世年輕一輩的翹楚。然而面對近百名對手的攻擊,還有暗器,亦是自顧不暇。
最重要的是,這些影子人在此地已停留數日,比之他們更加了解地形。數次對戰之後,宮九和展昭驀然發現,自己竟被影子人們引到了溝壑之中。
溝壑裏長滿了已經開始結果的乳果植株,一番纏鬥之下,青紫的汁水濺了宮九的白衣滿身,展昭的紅衣也被染成了墨青色。
宮九纏鬥間不經意仰頭,往溝壑外一看,瞳孔驟縮:“機關!”
數十架重連弩對準了溝壑內,蓄勢待發。
然而他倆已經來不及閃避了,那些溝壑內拖着他們的影子人,竟像是不怕死似的,即便被同伴們的重連弩對準,也依舊死死地纏住宮九和展昭,不讓他們離開。
十支一組的弓箭,數十架重連弩,齊聲發射,紮向溝壑內的人。
紅衣。
巨闕。
銅箭。
穿心。
零碎的片段在白玉堂的大腦內一閃而過,令他的頭部一陣劇痛,向一旁踉跄一步,踏空樹枝,失足落下。
在他自己還未反應過來之前,自己的身體已經本能地動了起來。
白玉堂死死盯着溝壑之中的那團晃眼的紅影,全然無視了墨麒揮來的拂塵,肩膀硬扛着那一擊甩塵,借力順勢墜向溝壑,将那個紅衣巨闕的少年撲倒在地。
墨麒急追而上,一掌摁在白玉堂背後,傳入內力。
無形的內勁像古剎中被撞響的巨鐘,自白玉堂身上暴漲溢出,随着他一聲狂嘯,将大部分的弓箭盡數擊落。剩餘的弓箭則被宮九和墨麒聯手,或是甩塵,或是舉扇,一根不留地統統折斷。
展昭瞪大了雙眼,看着護在他身上的俊美男子:“玉堂!”
白玉堂長嘯音落,當即力竭,一頭栽倒下去。
墨麒和宮九沒有時間停息,他們的身後還有展昭和白玉堂,身前卻是那些依舊糾纏不止的影子人們。兩人将弓箭掃開後,立即反身,以展昭、白玉堂為中心替他們阻擋不斷撲來的刀光劍影。青紫的果實被溝壑中激戰的人們踐踏的零落成泥,青紫色的汁水随着腳步濺起,沾上衣擺,散發出腥甜的味道。
展昭感激地看了墨麒和宮九一眼,便匆忙垂下頭,将面朝下倒入他懷中的白玉堂翻過身來,就瞧見對方因極度痛苦而皺起的眉頭。
白玉堂臉上的青黑色血絲愈發密集了,也顯得愈發可怖。
這可和道長說的,被喚醒了記憶藥性就會自解不一樣!
展昭無措地将白玉堂滑落在飽滿的唇間的發絲捋開,焦灼地看着對方臉上簡直像在湧動的黑色血絲。
他也不敢這個時候去掀白玉堂的眼睛,确認對方有沒有真的記起記憶。
畢竟白玉堂可是硬扛着墨道長的一擊,還非要來救他啊!若是沒有記起記憶,陷入狂躁之中的白玉堂,又怎麽可能會做這樣奮不顧身、舍身相救的事情呢?
墨麒匆匆避開一柄向他斜刺來的長劍:“莫要殺人,活捉!”
宮九沉默不答,手上的招式卻卸去了幾分內勁。
待最後一名影子人也被他們擊暈後,墨麒方才飛身落進溝壑中:“白少俠情況如何?”
展昭慌的眼神都亂了,聽到墨麒的問話,焦急地擡頭:“他——他為什麽還不醒?他臉上這些血絲,怎麽越來越多了?!”
巨闕都被他放在一邊了,此時展昭就顧着緊緊抱着白玉堂,好像這麽抱着就能幫忙分擔一點白玉堂此時的痛苦一樣。
墨麒半跪下身,伸手搭住白玉堂的脈搏:“……他身有暗傷,這藥雖然将他救回來了,但那些暗傷一直沒有被完全治愈……”墨麒擡手,在展昭的目光下摸了摸白玉堂的後腦,摸到了一處凹陷,“他的腦後也曾受過重傷……”
展昭急問:“那他還能醒過來、還能治得好嗎?!”
墨麒在展昭像是看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眼神中點點頭,又搖搖頭:“他能醒來,身上的暗傷也能治好。只要暗傷治好了,這些血絲自然就會消退。但……他的記憶,卻很有可能沒法完全找回來了。而且平日裏需得注意些,他可能會很容易感到煩躁,難以抑制情緒的劇烈波動。”
畢竟白玉堂的記憶,很有可能不是因為藥效而消失的,是在被喂藥之前,就因為顱後的重傷而消失了。
白玉堂如此容易暴躁,也是因這顱後重傷而造成的。
“我會注意的。”展昭剛松了口氣,又馬上想到新的問題:“那他還能說話嗎?”
白玉堂方才唯一發出的聲音,就只有長嘯聲,并沒有說過一個字。
墨麒擡手捏開白玉堂的嘴,檢查了一下:“無妨,聲帶有些受損,還能治,就是可能以後嗓子會啞些。”
“那還好,那還好……”展昭驚魂未定地連續說了好幾聲,才稍微松了下一直緊繃的身體。
他垂下頭來死死看着雙目緊閉、昏倒在他懷裏的白玉堂,忍不住顫着手碰了碰白玉堂的臉頰。
溫涼的。真實的。
對展昭來說,什麽記憶,什麽暴脾氣,什麽聲音啞不啞,都無所謂。
只要白玉堂人在,那就好了。
玉堂若是想要尋回記憶,他可以一句一句地講給玉堂聽,未來的記憶他也定會在玉堂身側陪同共度;玉堂若是容易生氣,那便生氣就是!就算是生起氣來,玉堂肯定也是帥得不得了。玉堂若是想讓聲音不啞——
……玉堂才不會在意聲音啞不啞,剛認識那會兒,玉堂為了增加氣勢還天天沉着嗓子說話呢!搞得他也不服氣,那幾天也卡着嗓子說話,弄得公孫先生都以為他受寒了。
展昭頂着紅鼻頭紅眼睛,抱着白玉堂酸澀又堅定地想着想着,就記起過往年少時,白玉堂和自己都一起幹過些什麽滑稽的蠢事,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噗嗤一樂。
展昭樂着樂着,一直憋在眼眶中的眼淚就撲簌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