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送子觀音案10 (1)
展昭在很多時候都不能理解, 為何世有萬般險惡, 行善者卻時常招徕災禍。
“老話說, 學好不容易,學壞一出溜。”唐遠道老神在在地點點頭。
展昭伸手戳唐遠道的小腦袋,好笑道:“還老話說……小小年紀, 裝什麽小大人?”
臨走的時候,展昭又被宮九幾句诳回來帶孩子了。現在,他正端着道德經, 給唐遠道一句一句地念, 念到一半,他就念不下去了。
展昭羞愧地想, 自己可能比唐遠道還要不愛讀書一點。
他放下差不多快給自己揉爛了的道德經,起身撐了個懶腰, 一把撈起唐遠道抛了個高高,朗笑道:“道德經有什麽好背的, 展大哥教你輕功好不好?”
原本窩在唐遠道手邊的木桌上,懶洋洋小雞啄米式打盹的雀翎頓時精神抖擻,抖了抖小肥屁股上長長翠藍色尾翎, 振翅一拍,跟着唐遠道一塊飛了起來:“啾啾啾!”
唐遠道都已經配合地抻着短撅撅的四肢, 把自己裝作一只正在飛高高的小風筝了, 嘴上卻依舊口是心非道:“那, 那不行的, 道德經裏有大學問, 師父叫我定要好好學習的,我愛讀書……哈哈哈再抛高一點呀!”不出幾秒,唐愛讀書就飛快地抛開了自己的讀書人包袱。
學問誠可貴,師言價更高,若為舉高高故,兩者皆可抛!
師父又不在,大不了、大不了和展大哥“學”完輕功以後,他再把這會兒玩鬧的功夫補回來嘛!師父不會知道的!
唐遠道把眼睛一蒙,自欺欺人地想。
展昭被唐遠道這非同一般的倒戈速度逗得哈哈大笑。
他高舉着裝作風筝的唐遠道,一路笑鬧地出了書房,迎面恰好碰見從側書房一路疾走出府的梅師爺。他走得風風火火,眨眼就只剩背影。
展昭驚訝地舉着唐遠道,望着梅師爺一路走路都帶風、很快就不見的身影:“也不知是出了什麽事……難道是發現新線索了?”
他有心想跟上去看看,但步子才踏出一步,就踟蹰地停了下來。展昭轉過身,看了眼耶律儒玉正呆着的、靜悄悄的府衙客房,還是沒有離開。
現在連梅師爺都出門了,整個知府衙裏也就只剩他還能看着點耶律儒玉。他還是得留下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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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在心裏思量着,臉上卻絲毫不顯。他很快便重新舉起唐遠道,哈哈笑着撓他的癢癢,全然不知頭頂有一道難以捕捉的灰色陰影無聲掠過:“飛高高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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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明不遠千裏,從他的無名島上趕來河西,悄悄潛入河西知府衙,只有一個非常簡單的目的。
那就是殺了墨麒。
這莫名其妙、不知道從哪兒橫空出世的道士,對宮九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大到吳明不得不重視這件事。
這也不能怪他多疑。就是放在無名島上,放到宮九他親爹太平王身上,哪怕是放到包拯、公孫策身上,都會這麽想。
——君不見鐵石心腸如九公子,居然有一天會為了辦案滿大宋的到處跑,宮九以前何時有過這樣的閑情雅致?
原本玉門關案的時候,吳明還能穩如泰山地心說這不過是宮九一時興起,說厭也就厭了。直到幾天前,他又從探子口中得知,“九公子竟又跟着那個道士去河西辦案了”。
這叫他怎麽可能還坐得住?!
抱着盡快斬草除根,以絕後患的想法,吳明匆匆趕來西北。
剛踏入河西,吳明甚至連身衣服都沒換,更未來得及得知暴民祭祀,全府衙人都為此傾巢而出的消息,便直奔河西知府衙而去,悄悄地潛入了看起來有幾分冷清的府衙。
他的心裏是帶着幾分輕視的漫不經心的。畢竟他料定了墨麒必然不會是他的對手。就他目前得知的情報,這府衙裏唯三會武功的,一是展昭,二是墨麒,三就是宮九。這三個人,哪一個都打不過他。
吳明像個走在自家花園裏漫步的小老頭一樣,踱着不急不慢、卻毫無聲響的步子,無比自然地晃過了長廊,直奔探子探到的,墨麒的屋子而去。
“老爺子這是要去什麽地方?”側面的客房,吱呀一聲推開了一扇窗。
吳明不大在意,因為他胸有成竹,在這河西絕不會有人能夠打過他。
于是,他堪稱慈祥地投去一個平靜的眼神:“我來找一個人。”
耶律儒玉懶散地依靠在窗臺上,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眉心的美人痣在雪白皮膚的映襯下更顯殷紅。他像是随口和路過的鄰居搭話似的問:“哦?是誰?”
吳明望了望墨麒的客房:“住在那一屋的客人。”
吳明有些困惑,因為他想起這個人是誰了,正是先前玉門關案也出現過的遼國七皇子。
但這人為何也出現在了這裏?
耶律儒玉唇角掬起一抹饒有興致的笑:“你要找他做什麽?”
吳明已經走到了墨麒的客房門口。
內力如臂使指地灌注到他的一雙肉掌上,逐漸燒灼起河西冬日冰冷的空氣。
吳明和善地笑道:“自然是來請他上路。”
上去奈何橋的路!
吳明的無影化形掌已經吐納着七成的真氣推出去了。不論什麽人在這屋子中,都必将被這一掌拍的筋骨俱斷,變成一灘肉泥。
但,他的掌才出了一半。
就突然有一雙比他粗糙蒼老的手好看百倍,修長有力,骨節分明的手。
輕輕的、卻足夠有力的,攥住了他的手腕。
方才還懶懶靠在窗裏的耶律儒玉,已經不知何時出現在他的身後,睥睨着他,随意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吳明的內力如石沉大海,他駭然大驚:“你……!”
他竟不知——他從未聽聞過——遼國七皇子居然身懷如此武功?!
吳明一動也不敢動,那耶律儒玉的內力之深,竟是不必出招,也有凝實的內力鎖住了吳明的周身重穴,幾乎壓迫到吳明難以呼吸。
他只覺自己就如同自己那座海上的無名小島,而耶律儒玉就是那包圍了小島的無盡汪洋,只消翻手間就能将他整個兒吞噬淹沒。
吳明想要驚呼,想要質問,然而,耶律儒玉的折扇已經遮住了吳明未盡的話:“噓。”
耶律儒玉悄聲在吳明耳邊道:“別讓人聽見啦,我還想多玩兒幾天……”耶律儒玉的臉上帶着笑,轉到動彈不得的吳明身前。那笑容極為愉悅,卻讓吳明遍體生寒:“我可不能讓你動這個人。”
耶律儒玉的手,悄然往下,運內力在吳明的丹田輕輕一點,輕聲道:“明白了嗎?”
恐怖的、幾乎要撐爆頭顱的劇痛,瞬間從吳明的丹田爆發開來,令被內力松開的他立即栽倒在地。
但這不是最讓吳明受不了的。
他更加難以接受的是,這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七皇子,竟然舉手之間便能将他輕易擒住,而他卻毫無反手之力,甚至一招都不及拍出便受重傷。
吳明在心中狂怒地大喊:他為什麽?他憑什麽?!
吳明一直以為,以自己的功力,不說無敵,至少也算能睥睨武林了。那些失傳的武功流轉到他手上,他都能如臂使指,不論是蘭花指,還是化骨掌,就連天縱奇才的宮九也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再沒有天資的女兒牛肉湯他都能讓她将蘭花指融會貫通,甚至就連江湖百曉生親口承認的江湖第二都不是他的對手。
他得承認,他是自負的,他是驕傲的。他自然不會認為自己是當今武林的第一第二,但至少肯定在前五之內。
但現在,這個從未在人前顯露過武功的遼國七皇子,一個他從未在意過的尋常皇室将領,竟然能如此輕而易舉就将他重傷?!
他為什麽?他憑什麽?!吳明的腦中反反複複狂喊着這個問題。
他近乎瘋狂而憎恨地瞪着耶律儒玉,可他所有想發出的質問卻都被耶律儒玉沉寂無聲,卻厚重如山海的內力,壓得一個字,甚至一口氣,都喘不出口。
巨大的不甘和嫉恨,瞬間吞沒了已然不可避免的顯出老态的吳明。
他已經老了,即便他再不願承認,這也是不争的事實。這是世上所有有所成就的人,最害怕面對的問題,吳明也是一樣。若非如此,吳明又何必收宮九為徒,何必在宮九身上花費自己的心思?
吳明睚眦欲裂地死死瞪着年輕、武功卻遠超自己的耶律儒玉,嫉恨到雙目赤紅。
耶律儒玉直起身:“送他一程。”
另一個灰色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在耶律儒玉身後落下,又輕飄飄地飄來,将癱倒在地的吳明一把扛起,縱身離開府衙。
吳明豎着來的,又被橫着送走了。
這一切都靜悄悄的,如同水入汪洋,沒有濺起一點風浪,悄然湮滅在耶律儒玉沉寂凝重如死海般的內力掌控之下。
前院還有展昭和唐遠道瘋跑瘋玩的笑鬧聲,仿佛後院什麽都未曾發生過,連風也不曾喧嚣。
若有武功造詣極深之人目睹這一切,他定然會感嘆:墨道仙的性格內斂,武功招式施展起來卻光耀奪目、令人心馳神往,難以移開雙眼;耶律儒玉的性格乖戾,極富侵略性,武功招式施展起來卻偏偏沉若深淵,靜如死海,無聲而令人恐懼。這二人的性格與武功之反差,細想來倒是有趣。
不過可惜的是,知道這後院發生了什麽的人,除了耶律儒玉和他的暗衛以外,便只有被廢了丹田送走的吳明了。
耶律儒玉臉上的笑更加愉悅了。他悠然地回身,重新走回他自己的屋子裏去,關上門,随手将那把碰過了吳明的折扇挫成粉末:“剛剛你說到哪兒了?”
灰影暗衛頭也不擡,半跪在地,雙手奉上一卷書信,恭聲道:“國主送來的密令。”
耶律儒玉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厭倦的表情,先前的愉悅一掃而空:“說什麽了?”他根本沒打算碰那叫人讨厭的密令,直接問暗衛道。
暗衛毫無質疑地立即拆開了國主下給耶律儒玉的密令,快速掃了一遍內容,簡短地總結道:“國主說,您在外屢屢挑撥遼國和其他盟國之間的關系,實在無法無天,他已經容不下您再這般肆意妄為了,令您立即回遼,好好輔佐襄助您的兄長耶律洪基,助他早日穩住遼國大局。”
暗衛語氣毫無波瀾地平板道:“國主說,您不要再肖想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了,遼國的皇位未來定是耶律洪基的,将來在登基大典上會坐上皇位的,絕不可能是您。”
“燒了。”耶律儒玉頭也不回地走進裏間,在床邊坐下,拎來自己随身攜帶的包裹。
包袱拆開,裏面除了墨麒給的那套大紅道袍,剩下的便是折扇。
各式的折扇。
他撫摸着折扇的扇骨,最後拿起了一把扇面鑲了金箔的,在手上把玩了一番,滿意地點點頭。
“他也就能這麽吠吠了,還能做什麽呢?”耶律儒玉語氣憐憫,表情卻極為陰鹜,“別剝奪他最後這一點自由了。你回去吧,有他的密令了再來找我。”
不過,這密令就算是傳來了,也是被燒成灰的下場。
暗衛深深低下頭:“是。”
“也不知包拯他們救人救的怎麽樣了。”耶律儒玉的心情很快又愉快起來,他站起身往府外走,“這熱鬧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
耶律儒玉決定跟随本心——去湊熱鬧。
他慢悠悠地走過長廊,踏入庭院,目不斜視地掠過看見他後突然安靜下來的展昭和唐遠道。
展昭:“……”
他和唐遠道對視了一眼。
耶律儒玉也去湊熱鬧了,那他們還留在府裏幹什麽?
展昭一把撈起唐遠道,甩腿一溜小跑:“七皇子,七皇子等等,咱們一起走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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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麒黑着臉:“不行。”
“唉,道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便是神明也會原諒你的。道長莫要太過拘泥,否則便是抱令守律,不知變通了。”公孫策看似儒雅,實則一肚子壞水地勸他,“不過就是穿上一身白衣,扮扮仙人——”
“道長不必刻意,也很像了。”宮九火上澆油道,“而且,道長本不就是陛下親封的‘道仙’?禦口金言,難道還能有假?既然如此,那說道長是仙人,自然不能算是騙人的。”
這會兒,宮九喊陛下就喊得又順溜又輕快了。
墨麒:“……”
他極為抗拒地看着宮九手裏,那件不斷擴大他心理陰影面積的白色廣袖罩紗襦裳,一言不發,用沉默表示拒絕。
包拯氣得不輕,站在墨麒身邊對公孫策等人吹胡子瞪眼:“胡鬧,真是胡鬧!人命關頭的事情,你們竟還在這裏亂湊熱哄!”
公孫策沉默了下來,半晌嘆了口氣:“大人,你看看。你看看這些暴民,他們哪一個聽了我們的話?”公孫策指着群情憤起、硬是和鎮壓的府兵們打起來、就是受了重傷都不退的暴民,“打散了這一群,還會有下一群。對待這些愚昧的人,我們也只有用愚昧的辦法。”
“他們既然要祭祀神仙,我們就給他們一個神仙。借仙人之口,一勞永逸地杜絕掉此類針對異人的惡行。”
公孫策感慨道:“若是有朝一日,河西能平靜了,人人都能入私塾讀書研習了,或許某天,他們就能用正常的目光,來看待這些只是外表不與尋常人等同的同類了罷。”
包拯皺着眉頭,看着祭臺下抓了一波又來一波,簡直源源不斷的暴民,心中矛盾不已。
“總不能将這些人統統就地格殺吧!便是只是押入監牢,那這河西的監牢也關不下這麽多人哪!”公孫策滿臉憂慮地勸說包拯,“大人,特殊時行特殊事,靈活機變方是上策啊!”
“唉……”包拯被公孫策說服了,他以一種頗為抱歉的目光看向墨麒,“墨道長,你看……”
墨麒已經木然站在原地,被宮九招呼着人來換衣服了。
耶律儒玉、展昭、唐遠道趕到的時候,恰好瞧見的就是被趕鴨子上架的墨麒,又一次穿上了他許久未穿過的白衣,在風中踏雲而行,随漫天玉白的梅花翩然而落的場景。
展昭迷茫地揉揉眼睛,确認那個輕紗曼卷,墨發雪衣,如仙人般卓然而立于祭祀的高臺之上的人,就是墨麒。
不習武之人看不清墨麒的表情,展昭卻能瞧得清清楚楚,小仙人兒道長臉上分明透露着一股心如死灰和無可奈何。
展昭半是震驚半是好笑地抓着唐遠道的手手擺了幾下,逗他:“你師父終于得道成仙啦?這升仙原來還會飄花瓣的嗎?”
耶律儒玉都禁不住笑了一下,才拿折扇對着祭臺不遠處的酒樓樓頂指指:“花瓣大概是那兒來的。”
展昭順着耶律儒玉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見了幾名白衣人,正在宮九的指點下偷偷藏在酒樓樓頂後,趁着大家不注意,飛輕功出去扔一下花瓣,再回來,扔一下花瓣,再回來,任勞任怨地不停來回折返。
宮九大概是覺得這陣仗還不夠,又叫手下人弄了水來,潑在空中,親自用內力将水凝結成一片片的雪花,再用掌風吹送出去。剩下的水則叫手下聚起來,以內力蒸騰成水霧,一并用掌風送向祭臺。
宮九那副興致盎然、恨不能把自己也抛出去助陣裝神弄鬼的樣子,簡直全然不像展昭所認識的那個冷酷殘忍、滿腹陰謀的太平王世子。
原本還飛在唐遠道身邊的雀翎,瞧見了自己的主人,興奮一聲長鳴,“啾——”的一聲就像只小肉彈一樣沖向了高臺之上的白衣仙人。
翠藍色的長長尾羽,在空中劃過一條優雅的曲線,原本并不大的啼叫聲卻因驟然安靜而落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原本還打紅了眼的暴民們,都驚在原地了。
不止他們,還有那些快打出真火來的府兵,也都和暴民們一起,呆呆地擡頭看向高高的祭臺之上,雲霧缭繞間,那翩然落下的白衣仙人。
這天上飄落的,是梅花的花瓣嗎?還是瑩潔的雪?
那仙人腳下踩着的,是天邊的祥雲嗎?還是天界的仙霧?
仙人身邊飛舞的,莫不是蓬山而來的青鳥,才能有那般飄逸美倫的長翎,那般清脆的啼鳴?
反正在河西的農田土地上,勤勤懇懇勞作的百姓們,是從未見過那樣身體玲珑小巧、尾翎如孔雀般豔麗修長的翠藍色飛鳥的。
看仙,看雲,看霧,看花瓣,看青鳥,暴民們怔怔地幾乎移不開視線。
雪花落在人們揚起的面龐上,化成了沁涼的水珠。
唐遠道震驚得口音都出來了:“這是弄啥子哦?”
如果說,展昭等人的心情是震驚得要死,那墨麒此時的心情大概是:
墨麒:……
墨麒:…………
墨麒:。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我在做什麽。墨麒面無表情地任冷冷的雪花和水霧拍打他的臉頰,不由地開始反省,自己究竟哪一步做錯了,以至于淪落到如此窘迫的境地。
河西的太陽極為偏愛地,在巍然不動的墨麒身上罩上了一層光華奪目的金色薄光。
百姓們使勁瞪大快被金光刺瞎的眼睛,眨都不願眨一下,只想再多看幾眼仙人的模樣,哪怕眼睛被金光反的眼花缭亂、眼淚狂流也沒關系:
——乖乖,神仙身上的這金光,莫不就是仙力哦!天啦,快看看這光亮的!這光閃的!
宮九看着穿上了自己準備的衣服,滿身的金縷銀絲在太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的墨麒,滿意地點點頭。
宮九總覺得,道長他就是應該像這般光彩奪目、叫人移不開眼的,而不是總沉默低調地跟在人後,老是搞一些冤大頭才會做的、無聲奉獻的事情。
包拯抓緊時機,按原本計劃好的那樣,搶上前幾步,厲聲大喝:“你們不是要祭神嗎?現在神仙來了,你們怎敢還手持武器,大聲喧嘩,冒犯神明!若是觸怒了神明,你們該如何賠罪?!”
暴民們手上的武器叮鈴哐啷掉了一地。不少人突然熱淚盈眶,納頭就拜。當下就有人開始念念有詞地許願、禱告了。
念佛經、念道經的都有,也有人前一句求求阿彌陀福,後一句就開始無量壽尊的。
但每個人,每說一句話,都實實在在地磕一個頭。
墨麒被這滿地的人拜的一陣窒息,只覺得自己折壽折得就是下一刻立時死了也不為怪:“……”
墨麒站在高臺之上不動如山,心裏卻開始衡量自己應該苦修多久、燒多少株香,才夠賠罪。
一輩子也不夠。自覺罪孽深重的墨道長,無比沉重的想。
他索性不再想了,轉身将被綁在祭臺上,本來還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現在都呆呆看着他的孩子們身上的繩子解開。
幾個異人孩子嘴巴張的都合不攏:“你……您真的是神仙嗎?”
“我……”墨麒頗為沉重地開口幾次,還是說不出謊來,他甚至都不知此時自己該做何表情。他沉默了半晌,伸手合上了幾個孩子的嘴巴:“莫要吃雪嗆風,若是受寒了會拉肚子。”
孩子們:“…………”
神仙還知道着涼了會拉肚子哈!
真是個特別體察民情的神仙!
幾個孩子噗通就給墨麒跪了,墨麒扶起一個跪一個,反正硬是把三個響頭嗑完了,然後特別認真道:“神仙,能不能把我們變成普通人呢?”
年齡最小的那個怯怯地捏手指道:“我不想變成員外,也不想變成狀元,我就想做個普通人……”
墨麒:“……”
他的心中仿佛有無數被折斷了的冰棱,在心河裏淩淩作響:“可以。一定可以。”
公孫策艱難地在宮九手下的幫助下爬上酒樓樓頂,扒在屋檐上不敢動了。他小心翼翼探頭,望向突然半跪下來,面色柔和地任孩子們拉扯,和他們溫聲說話的墨麒,費力道:“墨道長這是在幹什麽?”
剛才還在為自己給道長添了堵而面露愉悅的宮九,臉色說變就變,極為不快地把手裏的那一簇梅花一扔:“幹什麽?自然是做他的好神仙。”
做他媽的冤大頭。
宮九說不幹就不幹,一躍下了屋頂,甩甩袖子就撂挑子走人了。
接下來的情形,他不必看,都能猜得到。
有素有民心的包青天包拯掌控大局,又有天生就生得一副仙風道骨模樣的墨麒做托兒,這祭祀,怕是祭祀不起來了。
無聊。宮九随手捏斷了折扇,扔到路邊,心裏有些厭煩地想。
…………
河西營。
終于被放回來的木将軍,沉着臉走回自己的軍營。
花将喜悅地送上了洗臉的水:“将軍回來啦!”
木将軍臉上的陰沉,幾乎是立刻的,化作了溫柔的微笑:“嗯。”
“将軍洗洗臉吧。”花将遞上已經打濕的帕子。
木将軍放緩了聲音:“謝謝。”
花将笑眯眯地看着木将軍洗了臉,擦了手,才哼着歌端起銅盆出帳倒水了。
他的腳才踏出營帳的瞬間,木将軍方才還一臉溫和的神色,一掃而空。
來傳新接任史副将的賀副将命令的小兵,掀開簾子:“木将軍,賀副将說——”
木将軍陰沉着臉,突然大步靠近小兵,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腕子,粗暴地将他一把掼到了地上。
扯開衣領,低頭就要親。
小兵吃痛,震驚地瞪大了淺色的眼睛:“将軍,你,你!”
“老子忍,忍到現在,有個屁用!”木将軍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不忍了!”
營帳的簾子又一次被拉開,慢悠悠走進一人。
木将軍的動作,瞬間僵住了。
被他壓在身下的小兵,清晰地看到木将軍臉上暴起的青筋,和因恐懼而浮起的大滴汗珠。
“你出去。”來人慢悠悠地開口。
小兵飛快地推開木将軍,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騙子。”來人站在簾帳邊,看着一動不敢動的木将軍,狀似責備地輕聲說了一句。
木将軍僵硬在原地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的痙攣起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恐懼到了極致。
那人微微笑着,瘦削的身影映在木将軍的眼裏,卻恍如世上最可怕、最殘忍的鬼怪,随時準備将他吞噬。
“虧得小花将他還追到知府衙給你做擔保……”來人眯起眼睛,似在享受着木将軍的恐懼。
木将軍本該遒勁有力的手臂劇烈顫抖着,極端的恐懼帶來的脫力,令他甚至撐不住自己的身體,滿身的冷汗迅速濕透了衣裳,一滴一滴砸到地面上上。
木将軍手下一軟,摔倒在地:“我……我沒有,我還沒有下手……你……”
他看着那人身後輕輕落下的簾子,眼神惶恐得就像看着判官手中落下的勾魂筆。
“別殺我……求你……”木将軍幾乎是哽咽了。
“別……我不想死,求你!”
“我不——”
猩紅的血,噴灑而出,濺滿了營帳。
·
·
那些吵嚷着要祭祀的暴民,确如宮九所想,很快就被安撫遣散了。
墨麒從高臺上下來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頭也不回地架起輕功回府。饒是如此,那一身雪白衣裳也給他吸足了目光。
百姓們紛紛抻長了脖子。
“哎呀……神仙真的好看哪!”
“沒聽包大人說嗎?神仙其實一早就注意到我們的苦難了,很快就要搭起來的濟貧棚,就是神仙以點石成金之法換來的!”
“啊呦,神仙還會點石成金哪!”
“看,神仙飛去知府衙了!肯定是要幫包相破案啦!”
“唉,既然神仙都說不可祭祀,不可聽信這些歪風邪氣了,咱們以後還是別幹這種事兒了,可不能觸怒了仙顏!”
包拯對此頗為滿意,收整人馬的時候,還在心裏沉思着能不能就此事善加運作,好叫整個大宋那些什麽活人祭祀、打殺異人等歪風邪氣,都一掃而盡。
回去可得和仁宗談談此事!
墨麒尚且還對包拯的想法一無所知,他只是急着想回去換了身上這身白衣,免得再觸及心理陰影。
然而當他回到屋裏,想翻行李随便找件黑衣換上的時候,卻驚愕地發現——
他的衣服被人調換了!
原本那些道袍,一件都不在了,轉而代之的則是數件顏色各異、模樣繁缛華美的袍子,翻過衣服來看,那偷換他衣服的人,竟還有心思注意每件袍子上都得繡有陰陽雙魚符。
墨麒攥着一件煙粉色的道袍,咬緊了牙關,氣得眼前一陣發黑。
放眼整個河西,能幹出如此無聊之事的人,除了宮九還有哪個?!
原來方才他拂袖而去,就是為了做這個!
他将那簡直是在挑撥他神經的粉色道袍扔開,正想轉身去找宮九好好“談談”,堆了滿床的新袍子被扔在頂上的粉道袍撞歪了。上頭幾件顏色尤為眨眼鮮豔的袍子滑落下來,露出下方掩蓋的衣服。
有純白的,有鴉黑的,有青灰的,基本都是些墨麒原本會穿的道袍的顏色。只是款式不可避免的華貴了許多,在底布上繡了許多不經意無法察覺的暗紋。
墨麒遲疑地停下了步子。轉身回去,撥開頂上那些他絕對不可能穿上身的衣服。
墨麒看着滿滿一床的衣衫,僵立半晌。
那些素雅顏色的布料,同他尋常所穿的道袍顏色極為相近,想必挑選之人是有心仔細記下了他的偏好,又親自去一一挑選出來的。
墨麒不能不承這份情。
辜負他人好意,非君子所為。
他遲疑片刻後,慢慢伸手,拿了一件素雅的、竹灰色的廣袖長袍,換了起來。
舉手投足間,繡在袍尾的竹葉暗紋微微反光。
一直坐在墨麒屋對面的枯樹上,用折扇托着腮的宮九,看着窗裏穿上了自己送的衣裳,走到銅鏡前的道長,臉上陰晴不定的神色頓時多雲轉晴了。
兩個被對方的舉動挑起無名火的家夥,又默不作聲地因為對方而消氣、甚至心情愉悅了。
竟是不知誰更好哄些。
墨麒默默疊好了所有的衣服,堅定地把最鮮豔的那幾件塞在了衣櫃的最下面。
…………
關于暴民的處理,着實花費了包拯不少的功夫。即便人群已經驅散,但該有的處罰和警告,還是需得有的,否則這一次的祭祀被壓下去了,還得有下一次。
等一切安排妥當,河西城的太陽,又已經挂在了西邊。
展昭扥了扥肩上坐着的唐遠道,疑惑地東張西望:“怎的梅師爺還沒回來?”
“梅師爺出去了?”包拯有些疲憊地在椅上坐下,随手端了早上留下的、已經放涼許久的茶喝了一口,“我們走之後他就出去了?”
展昭點點頭:“我看他行跡匆匆地從書房裏出來,或許是發現線索了?”
“他帶人了?”踏入大廳的墨麒問。
“沒有吧……”展昭随後一答,把唐遠道放下來,擡頭一看,愣住了,“呃……道長你換新衣服啦。”
燭火映照下,那些隐秘的竹葉暗紋折射出低調的金光,給他渾然天成的仙風道骨更添了幾分霞姿月韻。
廣袖随風一揚,便是霁月清風,卓然飄逸,仿佛登時就要羽化而登仙。
唐遠道一時眼花,不禁産生一種就連自己師傅那張俊美清雅的面龐,都好像蒙着一層仙氣的錯覺。
自覺已經混入衆人行列的耶律儒玉笑眯眯:“啊呀,道長這身新衫不錯。”
一旁的宮九展開手中折扇,半是嫌惡半是得意地睨了耶律儒玉一眼,在衆人有些莫名其妙的納悶目光中,心中頗為自得地扇了扇。
他若是不說,這滿室中人有誰會知,墨道長身上的新衣從頭到腳其實都是他宮九置備的?
像是在自己的所有物上悄悄打上了隐秘不為人所知的記號,占有欲被滿足的愉悅感悄然攀上宮九的心尖。
墨麒:“…………”他不得不重複一遍自己的問題,好把衆人突然莫名其妙走偏的注意力拉回來,“梅師爺離開時,可帶人了?”
展昭搖搖頭:“沒有的。”
“沒有帶人?”原本略微靠在椅背上的包拯坐直了身體,表情嚴肅起來,“若是找到線索,怎可不帶人一起!若是出事——”
墨麒突然聽到了一聲細微的響動,自府衙高牆之後而來。
他立即轉身望向廳外,向後一伸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包拯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會意地閉上了嘴,警惕而防備地繃緊了身體。
有人闖入府衙了。
耶律儒玉拿起衙役才倒上的新茶喝了一口,漫不經心地向廳外一睨,又收回眼神,坐在在椅子上穩如泰山。
下一秒,府衙的高牆上突然出現一團白色的人影。
幾位修習武功,耳聰目明的人,不僅能瞧見那團白色人影修長勻稱的身形輪廓,還能清晰地看見那人俊美矜貴的面孔上布滿的青黑色血絲。那些血絲如枯老的樹根一般,枝枝杈杈地攀滿了白衣人整張面龐,斜飛的劍眉下,是一雙全部漆黑,像對黑窟窿一樣的眼睛。
但即便如此,他仍舊是俊美的。
他手中抱着的似乎是一個人,看到燭火通明的廳內齊齊像土撥鼠一樣望過來的衆人,那張原本毫無表情的臉上顯露出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