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送子觀音案07
宮九微微挑眉, 對小徒弟的話心中存疑。
雖然, 他覺得小徒弟不可能撒謊, 畢竟李虎究竟是不是異人一事,皮毛鋪子衆人皆可為證,他扯這樣的謊毫無意義。
但, 若是小徒弟真的沒說謊,那這躺在床上,長得和李虎一模一樣的異人, 究竟是誰?
還是說, 其實這就是李虎,只是因為某種不可得知的緣由, 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正思忖間,墨麒突然起身, 走到茅草屋的邊角,伸手去撥堆疊在角落的一垛稻草堆。
“啊啊啊——”
稻草堆裏突然蹿出一個小小的身影, 手中拿着小銀刀胡亂捅向撥開稻草的墨麒,一邊揮刀子一邊扯着嗓子,用稚嫩的童聲充滿驚恐地發出刺耳的尖聲驚叫。
墨麒不退反進, 往前踏了一步,伸手便輕輕捉住小孩攥着刀的手腕子, 微一用力, 小孩便虎口一麻, 失手松開了小刀。
剛好被墨麒的身影擋住視線的宮九, 眉心一跳。
這冤大頭, 該不會是怕他和之前對付明禮堂的殺手一樣,一掌打過去,才故意走這一步,擋着他的吧?
多半就是這個原因了。宮九不自覺地捏了捏手裏的折扇,心裏沒好氣地想。
小孩在稻草堆裏躲了那麽久,精神極度緊張,方才那一刀襲擊失敗,他整個人就脫力地軟了下來,瞳孔恐懼得渙散開來:“別打我……嗚嗚嗚別殺我,我不是怪物,嗚嗚嗚……”
他整個兒軟倒在墨麒懷裏,跟揪着救命稻草似的拽着墨麒胸口的衣服,把自己的腦袋自欺欺人地埋進方才自己還想襲擊的人的懷裏,眼淚幾乎是立刻的,就洇濕了墨麒道袍的胸口。
這個黑衣人身上的味道好好聞哦。小孩胡思亂想着,蜷縮起身體等待迎接下一刻被揪起來摔到地上痛打的命運。
好像冬天太陽下慢慢融化的冰棱,剔透又冷冽,可是還帶着一股太陽的溫暖氣息。
墨麒被小孩死死埋住,渾身僵硬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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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無聊地看着這一切的宮九,突然收到了墨麒投來的希冀的求救眼神。
墨麒的下巴緊繃,那總是內斂克制的神情顯出幾分和小孩如出一轍的緊張。
墨麒救唐遠道那會兒,因為一路輕功,落了地唐遠道的眼淚就已經被吹幹了。再往後,唐遠道也沒再哭過,天天跟個小蹦豆子似的滿處亂跳,高高興興的,最多就是背書背口訣的時候會留下痛苦的眼淚……
不過那時候墨麒只要裝作沒看見,繼續讓他背下去就行了。唐遠道很快就會擦幹眼淚,開始兇巴巴地和書本、口訣死怼。
總的來說,墨麒并沒有從自己的小徒弟身上,汲取到什麽哄小孩的經驗。
唐遠道其實比一般的孩子都要成熟的多,也堅強的多,墨麒和唐遠道相處的時候,并沒有太多需要擔心的地方。
宮九原本斜倚在門邊的身體,站直了起來。但他沒再動,也沒有出手幫助的意思,就是突然來了精神,饒有興致地看着墨麒的窘迫。
還火上澆油地開口敦促道:“你怎麽把小孩子弄哭了呢?哄哄啊?”
墨麒:“…………”
他懷裏埋着的那個小家夥,哆嗦了一會,大概是敏感地發覺被自己揪着衣服的這個黑衣人,竟然和自己一樣緊張,于是擡起頭來,小心翼翼地看了墨麒一眼。
小孩又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偷看了墨麒一眼。
他有點遲疑地從墨麒懷裏揚起腦袋,像個從窩裏試探地探出頭的小雞崽:“你不打我嗎?”
墨麒:“我為什麽要打你。”
墨麒的聲音總是很沉,很穩,光是聽着就讓人覺得很可靠,很有安全感。
小孩還是有些警惕地又看了墨麒一會,才擦幹了眼淚,手腳并同地從墨麒溫暖又寬闊的懷裏爬了起來:“因為我是個怪物。”
墨麒的神經還停留在小孩揪着他哭的緊繃狀态下,以至于不太能自主思考。聽到小孩的話以後,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小孩的腦袋,沒多一個眼睛,也沒多一個耳朵。他又呆呆地看了眼小孩身後,屁股上也沒長尾巴。
墨麒停止思考的大腦一片茫然:“……”
宮九都要真的笑出聲了。
看着墨麒難得的呆滞又僵硬的模樣,他的嘴角還是忍不住,打破了平板的直線,勾出了一個小小的笑渦。
宮九仁慈地開口替墨麒問小孩道:“你說你是怪物,此話何意?”
小孩瞪大了一雙幹淨的眼睛,小手抓住自己的腰帶和衣帶,嘩啦一扯:“因為我是個異人啊!”
正面突然怼進一對起伏弧度的墨麒呼吸差點驟停,他幾乎是觸電一般地猛地站起身,飛快地背過了身去。
小孩生氣:“我是男孩子,你轉身幹什麽?!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是不是覺得我長得奇奇怪怪的!”
被連環指責的墨麒更加僵硬:“…………”
他是轉回去也不對,不轉回去也不對。
宮九真的要繃不住笑了,他使勁拿折扇摁着嘴,用力到被折扇尖摁住的唇瓣都有點發白,都壓不住不受控制往上揚的嘴角。那張冰冷無機質的面孔上的冷銳和鋒芒,瞬間被這點洩露出的笑意柔化了所有的冷硬線條,就連那一雙狹長的鳳眼都仿佛盈上了一簇錦繡。
宮九咳了一下:“大庭廣衆之下,男兒怎可敞胸露乳,有傷風化。”他把墨麒會用的詞都借來用了,分明是在替墨麒解圍,卻莫名的有種調侃的意味,“穿上衣裳,不然,我就要叫人來抓你了!光天化日之下行此傷風敗俗之事,若有女子路過,豈不是敗壞人家的清白名譽,該打!”
小孩面色沉凝,煞有介事地思考一下,居然頗為贊同地點了點頭,邊收束衣服邊道:“沒錯,可不能傷害女孩子家的名譽。”
小徒弟在一旁都已經看愣了,腦袋一片空白。直到小孩把衣服穿好了,他才反應過來這個躲在稻草堆裏的到底是個什麽東西:“你、你是異人,你是怪物!”小徒弟猛地撲上去就要抓那孩子,憤怒道,“是不是你殺的李虎哥,你把李虎哥藏到哪去了!!”
宮九愉悅了須臾的心情,瞬間被裁縫小徒弟這一下打的煙消雲散。
他一手抓住了小徒弟,幾乎将小徒弟的肩頭抓青,語帶笑意,面上卻冷冰冰地道:“你最好還是冷靜些。”
冷戾的殺氣瞬間籠罩了小徒弟,将小徒弟一腔的怒火和熱血瞬間冷卻了下來。
墨麒蹙了蹙眉,倒是沒說什麽,他轉過身去,對又有點被吓到的小孩道:“你一直躲在這裏?你和李虎是什麽關系?”
小孩咽了口口水,還是上前揪住了墨麒的袍角,以汲取一點安全感:“我……我是他的義子,之前我被人打的快要死掉的時候,是義父救了我。他把我救回來以後,說要收養我,而且以後會幫我找能夠讓我變回普通人的辦法……”他說到這裏,開始掉金豆豆了,“我、我一直和義父在這裏,避開大家,想着只要不出現在大家面前,就會沒事了……可是就在昨天夜裏……”
“昨天夜裏,義父回來的時候,整個人就很不正常,臉色慘白的,而且表情特別可怕,緊緊裹着衣服。”小孩一邊哭一邊回憶,“我問他怎麽了,他就叫我快收拾收拾,趕緊跟他一塊兒跑……”
小孩哽咽了一下:“我沒問他為什麽,也不敢問,只以為是那些知道我是異人的壞家夥來了,要來抓我走,所以我就和義父一塊收拾東西,準備連夜逃走。”
“可我們收拾到一半,大概子時的時候,有一夥黑衣人突然闖進我們家裏,把二黃勒死了,又一刀把我義父給殺了……我以為我死定了,可他們要殺我的時候,他們裏面唯一一個穿白衣服的那個人突然發瘋了……”
小孩抖了一下:“好可怕的!他的頭發刷的一下就白了,就跟小話書裏那種魑魅似的,兩眼睛血紅血紅的,臉上還有青黑色的血絲!簡直就像從墳墓裏爬出來的鬼!他發瘋似的把那些穿黑衣服的家夥都狠狠打了一頓,然後就走了。”
講到這裏,小孩回憶當時那個情景,有點哭不出來了,拿袖子随手擦了把鼻涕眼淚,表情有點迷:“那些黑衣服的家夥好像都得聽那個白衣服的,被打的受了重傷,看白衣服的人走了,他們還得爬起來跟着一塊走……我,我之前趁亂溜出去了,他們就沒能殺死我…………”
小孩傷心地又吸了一下鼻子,眼淚重新開始醞釀:“我不知道該往哪去,天又好黑,所以我就又躲回來了,一直躲在這個草垛裏……”
宮九:“……”
怎麽殺個人還帶內讧的,這夥人到底怎麽回事?
那白衣服的家夥又是怎麽回事,還發瘋?聽起來瘋的不輕啊,狠起來連自己人都打!
這樣的人都能做領頭,這夥人,不行。
宮九懷疑地審視着這個臉上被他自己擦得髒兮兮的孩子,只覺得這事情的來龍去脈,簡直匪夷所思。
墨麒沉思片刻,問宮九:“先前你說知道的線報,是什麽?”
肯定和李虎有關系,不然宮九也不會這麽迂回的,非要找這麽個名不見經傳的獵戶。
宮九:“我的手下查到,這李虎曾經給河西有些異人家裏送去了骨灰盒。這些人家,都是知道自己孩子或者家人有異于常人,但還是接受了的。在他們的家人失蹤後,他們都有找過,甚至多次去府上認領異人。李虎大約是因此得知的吧。”
墨麒站起身,環視了一圈簡陋的茅草屋:“不論他是怎麽得知的,他既然能送回那些死去異人的骨灰盒,就一定知道那些還沒找到的異人的屍首身在何處。說不準,他就是因此而被追殺的。”
墨麒看向呆呆張着嘴的裁縫小徒弟:“勞煩你将這孩子送去知府衙,交給梅師爺處理。請梅師爺給他找個能接受他的好人家……若實在不行,也可以養在河西府的濟貧棚裏。”
小徒弟被墨麒搭了話,确認面前發生的這一切都不是他的幻覺,咽了口口水,從地上爬起來,瞅了眼一旁瞪大眼睛看着他的孩子,謹慎小心地确認道:“濟貧棚?我們河西的濟貧棚,連飯都供不起——”
“無妨。”墨麒溫和下了語氣,對一旁開始焦慮地捏手手的小孩安撫道,“我已經包下了河西濟貧棚未來的銀兩物資供給,想來濟貧棚很快就會恢複它原本的作用了。”
宮九不由地側目。
這冤大頭……怎麽走到哪捐到哪,該不會是想以一己之力,養起整個兒大宋吧?
宮九想起那冊最終全都被墨麒捐去了銀子的名冊,神情複雜地保持了沉默。
……沒準兒還真是這樣。
汴京裏那個,有這冤大頭在,怕是已經樂瘋了。
小徒弟并不知道墨麒走哪兒捐那兒的壯舉,所以反應還算平常。只是富家人偶爾善心大發捐個善心嘛,少見是少見,但也不是沒有過。
他又看了眼床上躺着的屍體,猶豫了一下:“那——這床上的異人——?”
宮九看了眼小徒弟:“也一并告訴梅師爺,叫他帶人來看看,順便把屍體運回去。也讓你們掌櫃的來認認——”
小徒弟倔強道:“不用認,這就不是我們李虎哥!這就是異人變的!”
宮九沒說話,遞給了小徒弟一個毫無溫度的眼神。
墨麒:“異人不過是天生體态有別于常人的普通人罷了,并非是山野精怪,怎麽會‘變成’李虎的樣子。”他探手摸了摸李虎屍體的面頰,“也沒有易容的痕跡,還是叫你們掌櫃來看看吧。”
墨麒稍微加重了點語氣,沒再給小徒弟置喙的餘地:“你先把孩子送回去。”
小徒弟不敢反駁了,乖乖閉嘴,帶着小孩離開了。茅草屋裏,便只剩下墨麒和宮九兩人。
宮九挑眉:“什麽東西非要等到人走光了,才能拿出來看的?”
墨麒走到被他踹倒的木門邊,伸手扶起木門,撕開了門板上用稻草遮掩的豁口。
從門板的豁口裏,掉出一團紙來。
宮九走到墨麒身邊,看他展開圖紙,有些訝異:“你怎麽知道這缺口裏會有東西……”
墨麒仔細看着地圖,沒大在意地順口道:“以前這麽藏過東西……”他話說到一半,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立即住了口,生硬地轉移話題道,“你看這地圖。好像是李虎所畫的山中動物分布圖。”
宮九以堪稱寬容的目光看了墨麒一眼,将墨麒這一失口牢牢記下,準備押後再談,走進一步,看墨麒手中的地圖:“如此用心,難怪是河西最好的獵戶……嗯?這是什麽?”
宮九突然發覺了幾處奇怪的墨點。
那墨點看似普通,但所處的位置極為怪異,也看不懂它究竟代表的是何意義。
“看着像是标記。”墨麒摸了摸那幾處墨點,“這一處是在懸崖邊,其他的都是在密林裏……”
宮九腦中靈光一現:“這莫不就是李虎發現異人屍體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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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沒人算過,一道懸崖下可以埋葬多少屍體;也沒人算過,一片密林裏可以懸挂多少冤魂。
墨麒和宮九走遍了李虎所标記的幾處密林,看到了至少上百具屍首,有男有女,皆是一刀斃命。
鮮血浸潤了貧瘠的土地。
李虎一點一點親手為這些冤魂們建起的墳墓,也布滿了這片鮮紅的土地。
墨麒看着這遍地荒涼的墳墓,心情極為壓抑。
他的眼神晦澀了許久,心裏來來回回地回響着每一塊墓碑上刻的那句話:願君來世,莫入人間,莫受人間苦。
最後一片藏屍地,是極靠近西夏的一處高崖,尋常人攀登不得。一路上來時,墨麒和宮九還能瞧見李虎為了攀登此崖,打下的釘樁。
兩人踩着李虎鋪好的路,翻身躍上了崖頂,站在極高的崖邊,迎風而立。
宮九打量着光禿禿的、怎麽都不像是會有獵物來此的山崖,納悶:“他來這裏做什麽?”
山崖從中段往上,就瞧不見什麽植被了,只有光禿禿的石頭。但往下看,從能看到環繞着山崖四周的密林,想來此處埋藏的屍體,就在懸崖底下的密林裏。
墨麒無聲地指了指山崖的對面。
此處早已越過了西涼河,恰好卡在大宋和西夏的國界線上。宮九順着墨麒所指的方向望去,能瞧見在草原上獵獵作響的戰旗,還有規模浩大的西夏軍。
墨麒低聲道:“李元昊從沒放棄過河西走廊。”
宮九冷眼看着正在草原上馳騁操練的西夏軍:“只可惜,龐統一日不死,他們一日便跨不過西涼河。”
李元昊和西涼河的河西守軍死咬這麽多年,卻遲遲不敢直接舉兵長驅直入的原因,并非是河西守軍有多厲害。
他怕的是,打倒了河西守軍,龐統來了。
哪怕此時,早已經鳴金收兵的龐統,已經班師回京,去侍奉他家老頭子龐太師頤養晚年了,李元昊也依舊不敢輕舉妄動。
畢竟龐統只是回京孝敬爹娘,不是上天孝敬祖宗。從京城披挂,殺來河西,需要龐統的龐家軍多長時間?反正是不夠李元昊打下整個大宋西北的。但卻足夠龐統厲兵秣馬,謀算千機,直殺西夏國都。
宮九在心裏,不知是何滋味地嘲完總被龐統壓一頭的李元昊,回過頭來:“我們可要下去看——”
“轟——轟轟——”
震耳的爆破聲突然自山腰連續傳來。
宮九面色巨變:“有火.藥!”
他甚至來不及在崖頂找到什麽固定身體的東西,整座巨崖,便從山腰,橫空炸裂。
大地皴裂,巨石滾落。
千鈞一發間,那道宮九本能地望向的身影掠了過來。
寬大而柔軟的道袍卷住了他的腰際,将宮九再一次卷入墨麒的懷裏。
一如他們初見的那天,一如玉門沙漠之中的那天。
墨麒凝神提氣,在不斷墜落、滾動的巨石尖上借力。
然而,山體巨石落下的速度總歸比兩個輕飄飄的人要快得多,很快墨麒便沒有落腳之處可以借力了,而此時,他們離崖腳密林還有将近半座懸崖的距離。
一道輕柔的力量,突然托着宮九的腰,掌風微微一吐。
宮九倒飛出去,腰間一痛,挂在了懸崖半腰的一顆松柏上。
至于将他托起來的那個人,早已以比墜落更快的速度,直直地摔下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