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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

一起紅眼眶揉鼻子,場面委實有趣。

袁恕看着這些年輕人,目光往上擡一擡,越過人頭又看遠處暗成墨藍色的天際,幽幽長舒。

“并非不怪你們,但真正該為昨夜慘劇負責的人,是我。我猶豫太久了,總想在非姐面前把事情做圓滿。其實送走姒兒應該是最好的,只是往哪兒送,怎樣送,我實在無法确定。牽一發而動全身,我不能養虎為患終有一日反戕了自己,便想一天天拖着,自欺欺人地希望問題自行得到解決。結果,依舊是如此這般的收場。”

韓繼言咬着下唇想了好久,鼓起勇氣道:“主上,吳姑娘那裏,末将去領罪!我給公主償命!”

一言引得衆人紛紛附和,居然搶着要去舍生取義。

袁恕眉一緊,低喝:“統統都是混賬!”更一指韓繼言:“跪着!”

韓繼言立即起來跪好。

袁恕斥他:“你死了姒兒能活過來嗎?一命抵一命如果有用,不如拿我的命去抵,那樣高興的人還多些。”

韓繼言渾身一抖:“主上萬萬不可!”

“我當然知道不可以!不然我早去死給非姐看了,至少能叫她解氣。”

袁恕不由得聲高,一口惡氣從胸腔頂上來直沖腦顱,眼前竟自天旋地轉,手按住頸後往前栽去。

韓繼言眼明手快撲上去扶住,話音直打顫:“末将該死,主上醒醒!主上?!”

好在袁恕只是暈一下子,并未失去知覺,緩得一緩尚還清醒。睜眼瞧着跟前趨近來的一群心腹愛将,各自眉眼哀絕,仿佛将要死別,袁恕慘笑:“從前怕死,可朝不保夕。哪知還會有死亦不由己的一天吶?”

他攀着韓繼言胳膊坐正些,喘一聲說一句,“日間我話講得重了,但有一點是永遠不會收回的:我不會放棄!既然坐到了這個位子上,無論是否你們刻意推我上來,即便是順勢而為,這其中定然還有我自己的意志,我就不能輕易罷手。死是絕路,就該擺在最後去做,畢竟要死實在很容易,不是麽?”

韓繼言喉頭哽咽,啞聲喚他:“主上——”

袁恕拍拍他手,話意無奈,也堅決:“我的命已不止幹系我一人,我身後依托的是整個玄部。一旦我放棄,那些子民就會面臨赤部同樣的命運。敗族盡戮,這是千百年來西荒一貫的陋俗,實難在短時間內改變。而目前來講,只要我還在,你們還在,這一切便有可能避免。趁還在這個位子上,我會做我該做的,你們也應當完成你們的使命和義務。把你們的勇氣和力量借給我吧!而我會給予你們相應的地位。不要談改革,先活下來,活着去拼前程。無論自己的,還是玄部的,抑或是整個西荒的未來,只有活着的人才可以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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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這是韓繼言說的,也是每個人說的。他們說的并不壯闊豪邁,然而這樣一群年輕的生命聚攏在一起,奉同樣的信念,秉同一個意志,無論個人的聲音多麽細微,合起來便成了可信賴,可期待。

君臣有約,望能不負!

驀地,有急切的腳步聲闖入,擡頭看去,是張萌匆匆奔來。

“啓禀主上,吳姑娘好像醒了。”

聞言大喜,袁恕顧不得眩暈未散,起身踉跄回去大帳。

韓繼言等自然也跟着要往帳內湧,統統被張萌攔在門口。她更勾腳蹬在韓繼言胫骨上,瞪起眼啐道:“有你什麽事兒?”

被她一瞪一罵,韓繼言登時恍然,便退出來,只小心抻着脖子往裏瞧。

果然,吳是非起初還十分迷蒙的樣子,緩慢地眨了幾下眼,左右看過一遍,又回眸望頂上,定了定,想了想,終是清醒。

袁恕喜出望外,情不自禁握她手,喚一聲:“非姐!”

吳是非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神色陡然一變,抽回手來并往榻內移了移,想要避開。

袁恕懂得,黯然起身退開幾步。

“你醒了便好。”

吳是非眸光很冷:“我不覺得好!”

袁恕只覺得心往下沉,越來越重,胸口很悶,頭很痛。

适時,有侍女捧了藥碗進來。張萌接過,欲待服侍吳是非喝下,她亦拒絕。

張萌無措地看向袁恕,他斟酌片刻,還上前,自張萌手中接過碗來,故意坐到榻沿兒上,離得吳是非很近很近。

“怕有毒,還是單純不想吃?”

吳是非沉默以對,拒絕同袁恕有任何形式的交流。

袁恕卻突然微微笑起來:“你當然可以不吃,我也有辦法叫你吃。只不過那樣你可能更不會樂意。”

吳是非先是猶疑,後似了然,不由得咬牙切齒:“你敢!”

“以目前我所處的地位,不敢的事兒還真挺少的。況且能夠救你命,我都不介意去試一試。說起來,這法子還是跟你學的!”

吳是非忿然瞪了他好一會兒,猛地坐起,出人意料竟伸手接了藥碗過去,仰脖一飲而盡。摔了碗,沖袁恕龇牙:“滿意了?麻煩能滾了嗎?”

袁恕看着張萌拾起碗立在一邊,臉上還挂着澀然的笑意。

“其實你可以這樣想,有力氣了才可以逃跑。甚至至少,有可能殺我報仇。”

吳是非鼻頭裏哼一聲:“黛侯高看我了!我不會逃跑的。在這異世界中無親無故,無處容身,我到現在連生火都沒學會,離開營地只能成為野獸的口糧。”

袁恕看着她,眼神安定:“起碼活着,還能期待有一天可以找到回去的方法。”

睡了一天,吳是非眼底血絲仍未消,冷眼冷蔑:“你會放我走?”

“為什麽你覺得我不會?”

“不知道啊!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不明白你怎麽想的,不明白你為什麽把我留在身邊,我壓根兒不認識你嗳!尊敬的黛侯閣下!”

袁恕自始至終望着她,目光不曾游離,回避。

“我活着,沒有人能害你,我也絕不會做任何傷害你的事。”

“哈、哈,”吳是非仿佛聽了個天大的笑話,“你已經傷害我了!比殺我還狠。”

袁恕垂頭,還無聲地笑,嘴角邊泛起自嘲:“如果我說外面那些人裏有很多比你更想要我的命,是不是能稍微使你解氣些?其實從某個角度看,我仍舊只能算奴隸。”

“什麽意思?跟我賣慘?哼,權力争奪勝者為王,你已經坐在頂峰的位置上就不要抱怨仇人太多大家都不愛你好嘛!你是奴隸?權力的奴隸嗎?省省吧,我不會同情任何野心家的!就像我從來沒興趣幫助一個自己不願意活下去的蠢貨。”

“不管怎麽說,是你幫助我活下去。因為你,我才覺得活下去挺好的!”

“可我現在覺得活着真特媽糟!”

袁恕也覺得很糟!

在場所有人都覺得,這一天過得實在糟透了!

十五、緣來是非

日子總要過下去,人總得活着。這是吳是非現在能對自己說的最後的鼓勵。尋死覓活從來不是她熱衷的套路,何況在已經尋死覓活過一次之後,恢複了理智,她絕對不想再看見自己潑婦似的一面。就算真要死,她也會找根繩子安安靜靜把自己吊死,而非惹人圍觀。

出乎她意外,袁恕果然沒有再限制她的出入自由。甚至,她都打了人搶了馬,眼看要奔出大營了,依舊不見有追兵趕上來。她悻悻地策馬信步回到大帳,被張皇失措的張萌攙扶着下馬,遠遠看見袁恕站在軍帳前也正往自己這邊看。吳是非有種錯覺,他那身袍子好像有些窄了。

晚上就寝前,張萌忍不住還是好奇問她:“吳姑娘怎麽自己回來了?”

吳是非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道:“就是試試,啥也沒帶,跑出去我得死。下回再說!”

說下回,也沒見動作,張萌提心吊膽了快一個月,活活被耗成了失眠患者。

吳是非更失眠,比過去還嚴重。

經歷過那天的冷淡,袁恕很識趣地盡量不主動出現在吳是非面前。并将自己這處首領專用的大帳也讓了出來,獨自搬去相當于書房的小軍帳裏住着。

如此一來雖然見不到不糟心了,可也沒有大號人肉抱枕供吳是非享用了,她在這樣一個連只代替的水果檸檬都找不到的蠻荒時代裏夜夜數羊到天明,真可謂起得比雞還早,眼圈比熊貓還黑。

她跟張萌兩個人并肩坐在大帳前各自挽一張山崩地裂不動容的冷漠臉仰望天空時,就連這夏末的風都被渲染得陰森森涼絲絲的。

最後站崗的衛兵受不了了,就去告訴韓繼言。韓繼言裝路過跑去一看,也受不了了,披着一身雞皮疙瘩去求了袁恕。

“主上,再不管要出人命啦!”

其時,袁恕盯着身前一張碩大的布陣圖,也是焦頭爛額。這三天裏,他同樣沒好睡過。

要起戰事了。不過不是與他部開戰,而是費勉費司空終于熬不住,領着私養的親兵叛逃出領地,預備出玄部邊界,投向他部。至于他意欲何往,觀其前進方向,衆将們多數推斷他是要去北邊的青部。倒是韓繼言另有考量,覺得費勉很可能使一招金蟬脫殼,大部隊北進,他自己喬裝偷偷折向西去。

“那是藍部舊地,如今為我部所轄,他去那裏幹嘛?”

面對姚晉的質疑,韓繼言正要說出自己的設想,袁恕卻先站了起來,直下軍令:“所有人集結兵馬,半個時辰後出發北進!”

韓繼言堅持:“可是主上——”

“徐之孺!”

袁恕不等韓繼言說完,又點徐之孺。

“末将在!”

“挑二十個你最信得過、騎射功夫最精的人,向西追,掩殺。一個任務:活要見人,死見頭顱!”

徐之孺先愣了下,随後迅速看了韓繼言一眼,欣然領命。

袁恕則拍拍韓繼言肩膀,眸光黠慧:“人家既然轟轟烈烈走的,我們自然也該敲鑼打鼓送一程。”

韓繼言戰意隆盛:“末将願為先鋒!”

“你不當先鋒誰當?”袁恕邊着甲邊給韓繼言擠了擠眼,忽壓低聲音道,“回來把張萌放你帳裏兩天。她補覺,你随意。”

韓繼言臉頃刻間漲得通紅,抱着頭盔匆匆逃出了軍帳。

結果,去時飒然,歸來塵嚣,一場追殲僅僅耗用三天,袁恕一方大勝而歸。只不過相對于雙方主将來說,倒有些兩敗俱傷的諷刺。

看見袁恕被韓繼言和周予攙扶着進到大帳來,張萌出竅了許多天的魂靈頭立即歸位,趕忙上前伺候。

“媽的,居然是梅老巫!”韓繼言恨聲唾罵,“親自出馬給費老假當替身,不愧一對老情人兒。”

吳是非一早縮到角落裏當自己是朵靜靜生長的蘑菇,不給任何人添麻煩。聽韓繼言罵娘,她腦子裏自動跳出一張中年婦女尖酸刻薄的面孔,并費司空永遠傲慢自負的三角眼,不合時宜地暗忖:“這倆倒也挺配!”

随後斷斷續續的,吳是非大概聽明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原來袁恕的想法是将計就計,用親自領兵追繳做幌子,暗中派徐之孺往別的方向去緝捕叛逃的費勉。想不到徐之孺那邊一舉成功,活捉了費勉,袁恕這裏卻遭遇了激烈的反抗。

想來那些果然是費勉苦心孤詣□□出來的死忠,便是個替身的主子,也依舊慘烈拼殺至最後一刻。他們不投降,不棄主,只将這身血這條命盡數丢在刀光劍影之下,求一個死而後已。

有一刻,袁恕想到了吳是非發過的感慨,說再糟糕的人也會有親人朋友,會有人信他敬他愛他,很多時候錯的不是某種情感和情緒,而僅僅是錯賦了對象。

因此袁恕動了恻隐,他想放過一些,或者勸服一些,就連那名從頭到腳包裹起來的替身都不欲殺害。

他以為自己成功了,卸下三分戒心,徑自走向匍匐在地的俘虜們。

“還好小韓擋得快,太懸了!”

一聽韓繼言替袁恕擋劍,張萌腿都軟了,顧不得為袁恕解甲到一半,抓住韓繼言上下左右一通瞧,眼淚撲簌簌直落下來。

韓繼言一身風塵來不及拭去,髒兮兮的,不敢拿手碰張萌的臉,就原地蹦跶給她看。

“沒事兒沒事兒,看吶,一點事兒沒有!正好紮在護甲上拐過去了,你看,這兒——”

張萌低頭細看,就見韓繼言胸甲上果然有道新添的劃痕,才算信了,放心了。

可韓繼言不高興,接着罵:“梅老巫一擊不成,那群王八蛋全不是省油的燈,跟着往上撲。主上護我,被掃了一腿。好家夥,那人足有八尺來高,腳上蹬雙鐵靴子!這且是防備着的,胳膊格了一下,若被正面踹一腳骨頭都得斷掉好幾根。”

即便是格擋過後勁勢有緩,力道依然不小,袁恕吃不住,一下子摔在地上。眼看着鐵靴力士擡腳又踩,韓繼言和周予雙雙趕到,一個掄斧砍中他膝蓋,一個槍挑直刺下颚,合力将他斃殺。

此刻二人回憶起來仍不禁後怕,面面相觑後各自打了個寒噤。而袁恕的戰甲也已卸下,解了半邊袍袖露出受傷的胳膊和側肋,乍一看狀似還好,僅受力處泛紅。李墨已趕至帳中,小心翼翼按查傷處,并作了詢問。吳是非離得遠,将領們圍成一圈七嘴八舌亂糟糟的,她也就沒聽清李墨究竟問了什麽,以及袁恕怎麽答的。

甚至,她都沒聽見袁恕的聲音,還懷疑他是不是暈過去了。

這麽一想,吳是非不禁皺起眉頭,猶豫再三終于站起身,抄着手歪着頭大聲喊:“吵死啦——”

帳內倏地鴉雀無聲。

“你,”吳是非一指韓繼言,“留下!其他人出去。張萌鋪床,那個誰,李醫官是吧?這裏你最大,你說話。誰多嘴,抽他,明白不?”

李墨正給袁恕叩着脈,人是單膝跪着的,姿勢怎麽看都不太舒服,不用說也是個老實人了。聽吳是非發號施令,他驚訝之餘面上亦流露出感激,微笑颔首以表謝意。

張萌則趁勢把将領們往外轟,不許他們在此喧嘩。

這時候,吳是非才算把袁恕瞧個清楚。午後的陽光自圓形尖頂的天窗裏投射下來,照見他青白的面容。吳是非注意到他精瘦的胳膊上還有道早已愈合的舊疤痕,猜測着應該就是戰場遭遇時被自己身邊的小孩兒劃出的刀傷。

不意,空間裏有檸檬香幽幽地彌散開來,很淡,很柔。

“抱歉,吵着你了!”袁恕講話有些喘,似忍着疼。

吳是非情不自禁打了個哈欠,無精打采地掏了掏耳朵。

“你待着吧!”

吳是非的意思,袁恕待着,她也待着,袁恕睡榻,她則往張萌的小床裏一躺,沒心沒肺地打了個瞌睡。醒來時已入夜,揉眼坐起看見袁恕斜斜靠坐榻上還在閱軍報,張萌不在帳內。

“張萌呢?”她起來自己到矮桌旁倒水喝。

“在韓繼言那裏。有事,你可以喚小楓。”

小楓是張萌的小姐妹,也是袁恕派給吳是非的女侍。

吳是非擺擺手,還走回小床邊和衣睡下:“不用!讓張萌也多歇幾天吧!小丫頭心思太重,想太多,再不睡覺要折壽的。”

忽聽一陣衣袂悉索,并輕微的腳步聲。

吳是非好奇,撐開一只眼睑瞟了瞟,見袁恕捂着肋下,慢慢往門邊走去。

“你有事也可以叫小楓做。”

袁恕停下來。

“我在這裏恐怕你也睡不安穩。”

吳是非嘆了聲,坐起來撓撓頭:“你說反了。事實你在這裏,我剛剛睡得特別好!”

“……”

“坐下聊聊吧!”

袁恕轉過身,目光遲疑。

“弟弟,大晚上別折騰了,底下人也是人啊!”

于是袁恕走了回來,卻沒有躺回榻上去,只在矮桌旁端正坐下。

一時間兩人都默然,最後還是吳是非先開口。

“我沒想跟你和解。姒兒的事總是插在我們關系上的一柄鋼叉,挺疼的。不過我之前也說過,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從來都不是友好的,我也沒有任何可以獨立生存下去的能力。以前跟着洪徵混,說到底就是彼此利用。他用我印證預言,我則騙吃騙喝,順便高人一等。所以在部落戰争、權力攫取這種事上我并沒有立場批駁任何人,我只是私人地,心疼姒兒。我們好像家人一樣!”

袁恕垂着頭,只能說:“對不起!”

吳是非擺擺手:“你說過很多遍了。我相信你是真誠的,但說再多遍姒兒也不能複生,不如我們來聊聊以後。”

“你是自由的!我沒想過要火種,那只是百年前西荒巫賢的一次占星所得,我從來不信那些。”

“不用解釋,我明白的。”吳是非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得火種者可稱王,我只是可能擁有火種的人,所以重要的不是我,而是火種。殺了我搶到火種,比降服我順從更行之有效。洪徵沒殺我,其實是不想讓人知道他拿到了火種,避免其他部落過早對他宣戰。這家夥一向很懂得利用別人。至于姒兒,”吳是非頓了頓,神情有些黯然,“她最後跟我說那些也許是為了挑撥,但我寧願相信她只是希望我不受欺騙,想我明明白白地活着。死去的人是無法為自己辯解的,我不喜歡用惡意去揣度逝者。”

袁恕默了默,還說:“對不起!”

吳是非癟癟嘴,略一沉吟。

“這麽說對姒兒也許很殘忍,不過就你目前的地位,個人覺得你大可不必在我面前表現出愧疚。噢,不不,這當然不是在諷刺你!事實上我明白這個世界生存的道理。在文明達到一定程度之前,人類只是遵循自然界的生存法則罷了。為了地域,為了活命,為了繁衍,戰争在所難免。就連細胞都是在吞噬中分裂聚合,争奪可以說是烙印在生物基因圖譜中的本能。”

吳是非頓了頓,驀覺好笑:“我又說讓你聽不懂的話了。我的意思,和平共處這種事,擱在任何種群身上都實在令人發笑。我更知道,這一次如果是你輸了,玄部的百姓也會遭遇到赤部同樣的結局。并且如果是洪徵,也許場面更發指。畢竟我們都清楚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首領,對吧?相信到那時候,你,前任黛侯,還有世子和什麽三公大臣,你們每一個都将會成為姒兒。”

袁恕擡起頭來深深地望着她:“所以你的罪惡感是源于什麽?僅僅是生命逝去的遺憾?”

吳是非重重點頭:“是啊,也許只是遺憾!未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畢竟交付總是附帶着莫大的信任,有時更是絕望的。而許下承諾,則不僅僅是責任,那是沉重的枷鎖。因為明知無力,都只能硬着頭皮走下去。是我太無能了,失信失約。應該說,最終害死姒兒的不是你們,是我!”

袁恕眼神透露出茫然。

吳是非則躺回小床上,枕臂自嘲地笑道:“看吶,黛侯,真實的我就是這樣卑鄙自私的!活着是我人生唯一的目的,缺乏技能的前提下我會選擇依附權力。感謝你不殺我!這些天我也對你承諾的來去自由親身測試過,但短期內我确實無法脫離這裏的安逸獨自在草原上活下來。因此我決定繼續留在這裏利用你對我的善意以及愧疚,從善如流地當一名特權階級。我沒有對洪徵臣服過,也不想對你示好。所以你随時可以改變主意趕走我,或者殺我。而在那之前,我要做的就是每天睡個好覺!晚安!”

說完,吳是非翻了個身,面朝內側,無牽無挂地睡了。

袁恕靜靜凝視她的背影,雙瞳幽暗深邃。

十六、緣來求索

捉回叛逃者後袁恕雷厲風行地做了兩件事:一則拟诏宣布前任黛侯的死與藍部漣侯無關,皆為玄部大司空費勉狼子野心,謀害主君嫁禍藍部,企圖挾幼主以令天下,實在罪大惡極;二則,還奉吳是非為玄部天師,位極人臣,坐堂議政,與侯并肩。

吳是非說決定留下來當一名特權階級,袁恕就給她一個特級的特權。

一個月來好容易睡了個好覺的吳是非,跟捧熱炭似的捧着司士親自來大帳宣讀過的诏書,雙睑半垂,甕聲甕氣道:“你家主上腦子壞了,你們這些忠臣腦子也抽抽了?不知道有個詞叫死谏嗎?”

司士是位永遠眉眼彎彎笑眯眯的白胡子老頭,特別恭敬地反問:“下官該死谏何事?”

“我是赤部餘孽,封我當天師,瘋了吧你們!”

“喔嚯嚯,天師勿要太謙!自古良才善用,能者居之,天師智勇賢達,堪佩五部相印。有您輔佐主上,實乃玄部大幸!”

吳是非眼角一跳:“你幹脆說我是蘇秦轉世,諸葛投胎啊!索性再加一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小說設定就縱橫古今上下五千年了。”

結果老司士撫掌贊許:“天師當真有理想有抱負!”

吳是非白眼一翻:“他媽的,作者果然沒放過顧炎武!”

“啊?顧炎武是誰?”

“你祖宗!”

“什、什麽?”老司士一時間激動萬分,眼睛都睜開來了,胡須亂顫,“天師啊,無所不知的天師啊!”

說着就要跪,吳是非忙攙住了,免得自己折壽。回頭一問才明白,老司士就姓顧。

那一天後來的時間,吳是非颠來覆去把這異次元設定者的祖宗十八代和子孫十八代一道問候了不下二十遍。

而面對吳是非暴跳如雷的抗議,始作俑者的袁恕則是從容笑着,不緊不慢道:“這樣你不用逃跑也可以在草原上随意來去了。非但玄部的子民會順服于你,其他各部也不會為難你。我說過,你是自由的。絕對自由!”

吳是非扶腰深呼吸,讓自己穩下來,靜下來。

她認真地看着袁恕:“把漣侯的死甩鍋給費勉也是基于這個原因嗎?”

袁恕頓感意外,須臾又釋然:“瞞不過你!”

“很容易推測。”吳是非聳肩,“我問過張萌了,藍部被吞并後是有一部分降将留在你軍中聽用的。你扣押了他們的家人,還讓他們衛戍兩部舊時邊界。而這些人并非完全忠順,他們一方面看似恪盡職守維持着邊境的和平,另一方面也在偷偷接納安置藍部逃逸的難民。費勉過去就是想煽動那些人跟他一起造反,假借重振藍部的名義自立山頭。”

袁恕點點頭:“藍部人口不多,但實際疆域卻是五部裏最廣袤的。其中很大一塊版圖都是人跡罕至的山脈湖泊,我想那其中也許會有你回去的通道。”

吳是非苦笑:“但除非有熟悉地形的本族人,不然光是勘測可能就要花費數年,還不算所需的人力物力財力。而大張旗鼓在藍部舊族中打探逼問實在太顯眼了。畢竟目前這世界裏知道我來自異界并且相信的,除了你,就只有死了的洪徵,你們不算計我,不代表別的人不會有敵意。那不如索性恢複藍部的爵位和建制,讓那些仇恨玄部的人安于生活,睦鄰友好的基礎下,身為天師的我四海雲游就安全多了,也自在多了。”

“所以你是天師,這一點很重要。”

“可是我不明白!”吳是非撇嘴笑得那麽不信,不近,“這樣幫我對你有什麽好處?”

袁恕搖頭:“我不需要好處。”

吳是非說得很堅決:“袁恕,我不會感激你的!”

“我也不需要感激。”

吳是非皺起眉頭:“為什麽?”

“因為是你。”

“讨好我你究竟能得到什麽?良心好過?”

袁恕嘴角挂着笑意,眼底藏下孤寂:“你眼中,我為你做任何事都必須有一個目的嗎?”

吳是非直視他深瞳:“我眼裏,你有病。病得不輕!”

袁恕指尖點點自己的額角:“這裏嗎?”

“不!”吳是非手指戳中他心口,“是這兒。你得明白,袁恕,沒得回頭了。你是黛侯,我是來自赤部的持火者,我們之間的友情越深,只會令你更無從抉擇。我不是要你冷酷,但至少在對待俘虜的态度上,你和我最好還是保持合适的距離。我感謝你的好意,但這份人情如今對我來說太重了。對你也是!別把事情弄複雜了,那樣對你沒好處。并且只是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袁恕仍是笑,同樣很堅決:“我明白自己在做什麽。”

吳是非仰頭嘆息,心知多說無益。

當天夜裏,吳是非抱着自己的枕頭執意搬到了小軍帳裏睡覺。

哪怕睡不着,她也決定不要繼續跟袁恕共用大帳。

翌日白天,張萌怯生生跑來同睡眠不足的吳是非商量,求她搬回大帳。理由是,軍帳乃主上用來與将領議事的重地,裏頭還有好多布陣圖、推演用的沙盤并武器,吳是非住在這兒不方便。

吳是非想了想,就夾着枕頭跑去了女侍們共用的偏帳,往張萌的小床上一躺賴着不起。

張萌急得快哭了,跑出去一會兒又跑回來,換個主意再同吳是非商量:白天由她高興,只晚上還睡大帳行不行。

吳是非困得恨天恨地,啞着聲嗆了張萌一句:“不去!”

張萌欲哭無淚。

這時候,小楓匆匆進來,直說一個叫陳總爺的又喝醉了吐得到處都是,不得不去伺候。

張萌焦頭爛額,便叫小楓留下照顧吳是非,自己着急慌忙去應付。

待她走了,吳是非橫豎也睡不着,就把小楓拉在身邊問她關于陳總爺的事,權當是催眠故事聽。

入耳不入心地聽過,知道了袁恕早先剛入伍時曾與人結拜,幾經戰火,終究只剩了袁恕和一位大哥。大哥眼瞎了,腿腳也不靈便,形同廢人,這兩年便是袁恕供養着他,禮同親生兄長。整個部落上下也都尊其一聲爺,不敢不敬。

吳是非聽得迷迷瞪瞪,果然便當是個閑話,無聊催眠,昏沉沉睡過去。醒來時又是傍晚,帳內意外清寂無人,小楓不知何時去了哪裏。

本來睡得不穩,夢多添愁,吳是非頂着一腦門起床氣,孤魂野鬼般出了帳子,漫無目的地在清朗的天空下走。走着走着,卻走回了大帳。她懵懵地站了會兒,跟值崗的哨兵彼此大眼瞪小眼,随後轉過身,還拖着步子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吳是非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只是不想回大帳,不想見袁恕,就連張萌暫時也不想看到。傍晚的風清涼涼的,秋天要來了,吳是非嗅着風裏的幹草清香,驀地很想抽煙。

“洛陽城裏見秋風,欲作家書,家書,哧——”吳是非望着無邊的天際,落寞地笑出來,“後面是啥來着?”

倏地,淚從眶裏滾落。

一襲羊毛氈披上肩頭,話音低沉地落在耳後:“天涼了,別在風裏站太久。”

吳是非沒有回身,哽咽着問:“你是不是喜歡我?”

等了等,沒有答案,只得到另一個問題:“為什麽這樣問?”

“突然就想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

“是啊!又如何呢?”吳是非轉過頭,珠淚盈眶,眉間含畏,“袁恕,千萬別喜歡我!永遠永遠,不要喜歡我。”

袁恕面容慘淡,微撤了半步,笑了:“好!”

他重複地答應:“好!”

痛意在心上,在顱內,一陣一陣撞出來,撞得眼中淚也滿了,模糊了面前人的臉。

漸漸稀薄的意識中,袁恕仿佛看見吳是非在喊叫,伸出手,抱着自己。

擁抱是假的吧!但,幻覺好真。真暖吶!

十七、緣來皆奴

起先的慌亂過後,吳是非很快鎮定下來,反而對着一驚一乍的韓繼言等人高聲喝道:“慌什麽慌?嗓門大有用嗎?”

其他人都不由得噤了聲,唯獨韓繼言不依不饒:“主上定管是前番傷着氣了,還有頭疼是——”

“是老傷後遺症,這個我比你清楚。嗳,妞兒,搭把手!”吳是非喚張萌過來一道将袁恕翻身側卧,“可能會嘔吐,盡量別讓他仰躺着。”

吳是非簡短吩咐了幾句,随後探手小心摸了摸袁恕的後腦,不向着特定的人問道:“最近他有磕碰過頭嗎?”

所有人看韓繼言,他直搖頭,說:“沒!”

周予、姚晉、徐之孺等依次也說沒,張萌更拍胸口保證:“絕對沒有!”

吳是非點點頭:“也就是症狀加重了。”

張萌害怕:“天師的意思,主上以後也會這樣暈倒嗎?”

“這個我說不好。當初受傷複原後,他也常頭疼耳鳴,偶爾發眩暈,不過從來沒有昏厥的情況。所以我才問你們他近期有沒有遭受過頭部外傷。當然,也許還有疲勞的原因。回頭等李墨來,聽他怎麽說吧!”

說着,還替袁恕拉了拉毯子,手順着腰部滑下來,恍惚摸着他腹部鼓起。她以為是衣服裏揣了什麽,或者只是衣衫團在一起,便伸手到毯子裏想替他理一理。不料——

“這是——”吳是非眼瞪得幾乎要掉下來,一副活見鬼的樣子,僵硬地扭過頭看張萌,“你家主子肚子裏是個啥?”

張萌不明所以:“啥?不就是孩子麽?”

吳是非臉上像遭雷劈了:“孩、孩子?他、他、他,懷了?”

張萌更莫名了:“是啊!主上有孕,天師不知麽?”

麽——麽——麽——

“阿猿是額濟納,會有孩子很正常啊!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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