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鸾知道了真相,可要随我回去?回去陪着從嘉?”青鸾堅定搖頭,“不,出來方知天下之大,這一路行來,雖有險惡,更多的事新鮮與歡欣,既走出來了,我不會回去。”
南星點點頭,“從嘉是個不錯的皇帝,朝堂內外井然有序。可是有一樁,從嘉為了保持頭腦清醒,為了克制頭風,已然阿芙蓉成瘾,阿芙蓉一旦成瘾很難戒斷,不戒斷,從嘉會短壽,不得善終。”青鸾啊一聲,手簌簌顫了起來,南星忙道,“只是告訴青鸾,讓青鸾知道實情。青鸾放心,我承繼了師父衣缽,也要診脈懸壺,我會潛心醫治從嘉的頭風。”
青鸾許久沒有說話,良久擡眸道:“南星既見過我了,知道我很好,南星回去吧。”
南星搖頭,“既找到你,定要将你安然送到東都,我想好了,去了東都不要招惹那些朝中權貴,先住同文館,從嘉為你挑選了七十二人的侍衛隊,是大昭禁衛中的精銳,你可調動他們去了解殷朝內宮朝堂,做到知人知彼,未雨綢缪。”
青鸾再要說話,南星板着臉,“我意已決。”青鸾看着他,“以前看到南星板着臉的時候,我心裏就會發慌,可今日……”青鸾看着他青腫的半邊臉,捂唇又笑了起來,南星無奈看着她,又看一眼金定,金定雀躍朝他招手,對珍珠道,“腫臉光頭都那麽好看。”
青鸾又笑,南星站起身,“我帶人借住在雲居寺,走吧。”看青鸾不動,斷然說道,“就這樣定了,勿需再多說。”
青鸾招呼了金定與珍珠,金定将自己的馬讓給南星,對他拱手道,“國師大人,勿要跟金定記仇。”南星點點頭,金定小聲嘀咕道,“都怪你又好看又香。”南星笑而不語。
金定與珍珠同乘一匹馬,聽到青鸾說與國師的隊伍同行前往東都,歡呼雀躍,待到了雲居寺,見了七十二侍衛,金定瞧見個個矯健英挺,問南星道,“國師,這七十二人,讓我帶隊可好?”南星笑道,“他們是青鸾的侍衛。”金定看向青鸾,青鸾說可,金定興沖沖跑過去,侍衛們一聽,哄堂大笑。
金定撸袖子道,“不服是嗎?比拳腳還是兵器,賽馬也行。”侍衛長杜鲲站了出來,“好男不跟女鬥。”金定搖頭,“是不敢鬥吧?”
杜鲲看向青鸾,青鸾一聲令下,“比試吧。”
衆人在寺院外擇一處空地拉開了架勢,金定速戰速決,拳腳與兵器贏了杜鲲,賽馬略遜一籌,看向不服氣的杜鲲:“這樣,七十二人分兩隊,一人帶一隊,我們比試排兵布陣。”
演練一上午,午後比試開始,比了三局,杜鲲一方輸了三局,杜鲲心服口服,甘願做金定的副手,金定揚眉吐氣看着南星,“國師,如何?”南星笑道,“金定乃是女中巾帼。”金定笑道,“國師勿要将我當做女匪就好。”
南星默然,青鸾在一旁抿了唇笑,想起與南星觀戰時,南星感慨道:“以為女匪才搶人,不想是位女将。”
商量好次日一早上路,傍晚時分方丈邀南星與青鸾在僧院飲茶,葡萄架下石桌旁坐了,南星與方丈對坐談禪,青鸾恭敬凝聽,秋風吹過時,可聽到山後陣陣松濤,嘩嘩嘩嘩嘩嘩,若雨聲若水波,青鸾彎了眉眼笑。
耳邊方丈說道:“前些日子上師曾在秦州停留,曾提起過一位大昭國的女子,言說有皇後命格,說是大昭國命定的皇後,老衲就笑,上師蔔卦自然精準,可天下三分則有三位國君,上師怎知,此女定是你大昭國的皇後?那烏孫符離已有太子妃,且感情甚篤兒女雙全……”
南星的手顫了一下輕握成拳,“是嗎?烏孫太子符離,夫妻恩愛兒女繞膝?”方丈點頭,“不錯,和尚不出門也知天下事,如此推測,此女也極有可能是殷朝未來的皇後。”
Advertisement
南星松開手掌拈起石桌上一顆松針,不着痕跡看青鸾一眼,開口問道,“那麽,殷朝未來的皇上,可是元邕嗎?”青鸾屏住了呼吸,靜靜看着方丈,方丈笑笑,“殷朝這三位皇子,老衲最不看好元邕,早就聽說浪蕩不羁,可是此次親征烏孫,竟連打幾次勝仗,将符離驅逐出殷朝,長驅直入烏孫之境,逼得符離下了降書,老衲以為他回到東都,皇家定會同室操戈,倒一時看不準最終會鹿死誰手。”
青鸾抿着唇笑,懷邕,比我想的還要厲害,南星微微點頭。方丈搖搖頭:“誰知剛剛得知消息,他得勝後驕奢之氣複萌,帶着軍中将士耽于戰後享樂,失了警惕之心,被烏孫派兵襲營燒了糧草,回撤途中又遇伏擊,竟戰敗被俘。唉……終究是不成器,爛泥扶不上牆,興許之前打勝仗,是符離佯敗,他中了符離的計。”
啪的一聲,青鸾掌擊在石桌上,大聲說道,“我不信,他不會驕奢輕敵,也不會輕易被戰敗,就算戰敗,他手下有許多一流的劍客,他自己輕功那麽好,怎麽被俘?”
方丈詫異看向南星,青鸾急急說道:“無論如何,我要前往烏孫營救他。”
南星喚一聲青鸾,說聲鎮靜,青鸾已向方丈拱手說聲告辭,頭也不回往客院而去,南星疾步追上她,“青鸾去了,又能做些什麽?”青鸾搖頭,“能做什麽,去了就知道。”
南星懇切道,“他是皇子,符離會拿他要挾殷朝,割地賠銀,不會要他的性命。”青鸾搖頭,“東都若有人在乎他的死活,不會派他去親征,如今打了勝仗,卻又失了糧草并遭伏擊被俘,定是有人與符離聯合加害于他,東都有內奸,我必須去烏孫,就算不能救他,也要見到他,見到他,方知日後該如何去做。”
南星頓住腳步,“青鸾,我不能去烏孫。”青鸾點頭,“我知道,我也不欲讓南星涉嫌,那七十二名侍衛既是給我的,就得聽由我調遣,杜鲲在大昭已娶妻生子,便讓他随着南星回去,日後做南星的侍衛,護着南星。”
南星硬聲道,“出家人四大皆空,無所謂生死,青鸾不用管我。”青鸾霍然止步回頭,“南星說過,你我是家人,我不會不管。”
南星僵立着,唇緊抿成一條線,沉默看着青鸾。
☆、42. 斷崖
次日一大早青鸾一行出發,杜鲲聽從青鸾吩咐,帶四名侍衛留下守護南星。
侍衛中有識地理的告訴青鸾,翻過秦嶺就是烏孫地界,只是山路陡峭,請青鸾定奪,青鸾毫不遲疑指着莽莽群山:“那就翻山而過。”
一行人到了半山腰,後面有人大喊等等,青鸾回過頭,就見杜鲲喘籲籲往上攀爬,一邊爬一邊喊,南星帶着四名侍衛随後而上,青鸾命令隊伍停下,靜靜候着南星。
南星來到她面前,臉頰潮紅,額頭布滿汗水,閉一下眼忍着喘息道:“我随青鸾同去。”
青鸾這次沒有拒絕,只說一聲好,對金定說派兩名探馬先行探路,其餘人原地歇息,蹲下身抽出錦帕擦拭身旁大石,坐下來笑着招呼南星,南星坐在她身旁,擡頭看着對面的山谷,喘息稍緩,笑了一笑:“這麽多年過去,我依然懦弱……”
青鸾打斷他,“南星這樣說自己,我不愛聽。”南星沒說話,青鸾不看他,低低說道,“南星與烏孫,似有淵源。”南星深吸一口氣,“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山間空氣清新,令人心曠神怡。”青鸾歪頭瞧着他笑,南星微低了頭閉眸養神,半晌說道,“繼續趕路吧。”
他站起身,青鸾跟在他身後,“也不用急,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景致,我也想瞧瞧呢。”南星搖頭,“聽起來雅趣,夜來山間野獸出沒,秦嶺山間有不少村莊,天黑前找到人家投宿最好。”青鸾笑道,“夜裏可宿在樹上。”
南星回頭瞧她一眼,“我的身世,到達烏孫後會告訴青鸾。”青鸾笑道,“我知道你不愛說,剛剛也是一時好奇,南星也知道,人就是這樣,別人越不想說,就越想去探究,我不能免俗,再不提了。”
南星搖頭一笑,“好奇就提,多提幾次,我才有勇氣告訴你。”青鸾追上他并肩而行,“其實,我對南星有很多好奇呢,別看我敢揪着南星的袖子,其實南星在我心裏,潔淨無塵高不可攀,是以我從不敢問。昨日見到南星的狼狽模樣,不知怎麽,就大膽起來了。”
南星又笑,“很多好奇?是什麽?”青鸾沉吟着,“南星,國師雖高高在上,卻也寂寥無趣,南星做國師,可是心甘情願嗎?南星心裏,有沒有一絲俗念?若有的話,可欲擺脫佛門嗎?”南星又笑,“青鸾果真是俗人。”青鸾陪笑道,“這樣的話,太冒犯了。”南星搖頭,“不是家人嗎?家人自可暢所欲言。”
之前總說與南星是親情,昨日不知怎麽就脫口而出,說是家人,說出口自己也吓一跳,當時南星的神情,似乎不悅呢,這會兒聽到南星的話,青鸾如釋重負,“昨日裏,以為惹南星不悅了。”南星沒有說話,昨日青鸾一句家人,心中久違的溫暖感動,令他徹夜無眠。這樣的話,又如何跟她去說?這世上,終究還是有人願意視自己為家人的。
南星瞧着青鸾又是一笑,聲音不覺低而柔和:“沒有不悅,只有榮幸。”
青鸾歡欣不已,伸手揪住了他的袖子,南星任由她揪着,并肩而行。
金定朝珍珠一噘嘴,“每次瞧見我都無喜無怒,跟廟裏大佛似的,怎麽老跟青鸾笑?”珍珠笑道,“國師沖姑娘笑,姑娘依然鎮靜,不象你,國師一笑,就神魂颠倒快要暈過去,敢跟你笑嗎?”金定呀一聲,“還揪上袖子了,我連他一根頭發絲都不敢碰,對了,也沒頭發可碰。”珍珠咯咯笑了起來,“全天下只有你敢打趣國師,姑娘都不敢,你不敢碰?國師臉上那傷怎麽來的?”
金定撓撓頭,“那會兒隔着布袋看不見他,又怕你和青鸾發現,才下了狠手,其實我很後悔。對了,國師是不是喜歡青鸾?”金定罕見的壓低了聲音,珍珠白她一眼,“那是國師,國師心中全是佛法,怎會有兒女情長?”
珍珠說着話也壓低了聲音,“我告訴你啊,國師心中若有兒女情長,那大昭少女的心,得有一半從皇上那兒轉到國師這兒。”金定哈哈笑起來,大聲說道,“你們大昭國,難道就這兩個男人嗎?”
手下衆侍衛齊齊看了過來,金定輕咳一聲,指着衆位部下,“這些不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子嗎?個個英俊威武身懷絕技。”侍衛們嘩然叫好,青鸾回頭笑道,“金定,這些侍衛都沒有婚配,你是統領,要想着他們的婚姻大事。“金定朗聲道,“包在我身上,路途上看上的姑娘,願意的成親,不願的就搶。”
侍衛們大聲起哄,統領威武,南星皺眉看了過來,人群瞬間鴉雀無聲,南星清冷冷說道:“路途之上,任何人不可無事生非,一切待到東都安頓下來,再行定奪。”
衆人恭敬齊聲稱是,金定朝珍珠吐一吐舌頭,“好看是好看,香是很香,不好玩兒。”珍珠做個鬼臉,“沒有一絲煙火氣,神仙一般,供起來看看就行了。”金定手臂一揮,“這次出門,對男人大開眼界不說,還統領這麽多男人,哈哈,有趣。”
一日行路,傍晚時分人困馬乏,前方探馬來報,前方山坳中有一座山洞,青鸾看向南星,“不如夜裏就在山洞中歇息。”南星點頭說好。
到了山洞前,天色已有些昏暗,金定眼尖,跳下馬指着前方,“快看,這兒有幾個墳包。”青鸾待要過去,南星淡淡道,“幾個墳包有什麽好看,進去吧。”
杜鲲拱手道,“侍衛們先點火去潮,再為國師與長公主紮兩座帳篷,煙氣太大,國師與長公主過會兒再進去。”南星點點頭,青鸾揪揪他衣袖,“既要等等,就去瞧瞧那墳包。”
墓地由石頭圍起,三個墳包兩大一小,其上覆着的青草剛被休整過不久,只長了寸許,珍珠看着喟嘆,“是一家人嗎?此處前不着村後不這店,為何葬在此處?”金定指着墳包前祭石上的香灰:“似乎常有人前來祭掃,此處翻山越嶺的,來之不易。”
青鸾指着前方懸崖:“你們看,山腰松樹上挂着一條彎曲的木條,象是殘留的馬車車輪,我推測是一家人乘車出行,途徑懸崖之上的山路時,馬兒受驚沖下山崖,一家人葬身于此,只是既有人前來祭掃,為何不将墓地挪走,倒令人費解。”
金定與珍珠齊聲說有理,南星卻一徑沉默,青鸾看向他,兩手緊攥成拳,手背上青筋暴了起來,額頭上滲一層薄汗,緊抿着唇,雖竭力忍着,身子猶微微發顫。
青鸾對金定與珍珠擺擺手,二人忙忙避得遠了,青鸾上前揪一下南星的袖子,喚一聲南星,南星回過神,松開了拳頭,說聲走吧,青鸾跟在他身後,來到山洞口,待要進去,南星頓住腳步,回頭望了一眼,他的眸光幽深凄涼,青鸾的目光觸到他的,不由又喚一聲南星,南星收回目光看着她,扯一下唇角說聲無事,側過身子讓青鸾先行。
山洞中火把簇簇,居中搭兩頂帳篷,一頂給青鸾與金定珍珠,另一頂給南星。
侍衛們各自忙碌,削火把的,磨刀槍的,準備飯菜的,進進出出揀柴禾的,一邊忙碌一邊歡聲笑語,有的在大聲唱歌,唱家鄉的山水,唱爺娘弟妹,唱心動的姑娘,青鸾聽得直笑,突聽杜鲲大聲道,“火把撤去些,省得火光招來敵人,也別太過喧鬧。”
有侍衛笑道,“副統領,此地荒無人煙的,怎會有敵人,要招也只會招來猛獸。”小夥子們哈哈笑,就聽杜鲲道,“是國師的吩咐。”
外面安靜下來,金定削着一枝木棍說道,“那墓地似乎與國師有關,國師剛剛都快哭了。”青鸾嗯一聲,“你們可看過了墓碑?上面寫了什麽?”金定也搖頭,“看國師那情形,我就差撲上去抱着安慰了,沒注意看。”珍珠擦着匕首道,“我看了,這些日子姑娘教我認字,我眼中任何景物,第一眼就能瞧見字。兩個大的墳包,一個寫着烏恒之墓,另一個寫着須君之墓,很奇怪,這二人難道不是夫婦嗎?那個小的墳包更奇怪,沒有墓碑。”
青鸾沉吟道, “烏恒乃是烏孫男子之名,須君是女子之名,至于是不是夫婦,很難說。”金定擺手道,“不管了,過會兒我帶幾個人打幾只野兔烤着吃。”青鸾說聲不可,“天已黑透,你如今是侍衛統領,不可率性胡鬧。”
金定哦了一聲,怏怏答應,青鸾笑道, “權力意味着責任,權力越大責任越大。”金定耷拉了腦袋,“以為權力越大,越能随心所欲。”珍珠就笑,“憑什麽呀?有得就有失。”金定眨着眼,“我再不長進,要跟不上珍珠了。”
青鸾笑笑,南星明明是殷朝人氏,怎會與烏孫有幹系?看到那墳墓後,他為何激動失常?夜裏衆人歇下,山洞裏漸漸安靜,偶有侍衛們磨牙聲呼嚕聲隔着帳篷傳入,也有夢中呓語的,突然沒頭沒腦嘟囔一句,或者大喊幾聲,金定與珍珠早已入睡,青鸾透過帳篷的門縫,看到南星帳篷中的燈光依然亮着,正看着,就見帳篷的門被掀開,南星走了出來,悄無聲息往山洞外而去。
銀色月光灑在山間,可聽到汩汩的流水之聲,果真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青鸾卻無心欣賞,悄悄尾随着南星,就見他進到墓地,慢慢矮了身子,一手摩挲着一個墓碑,喚一聲師父,又喚一聲乳娘,緩緩低了頭,漸漸傳出壓抑的嗚咽之聲。
青鸾想要沖過去安慰他,想讓他靠着自己哭,竭力忍住了,南星那樣驕傲,豈肯讓別人瞧見他哭,青鸾安靜後退,不發出一絲聲音,待到退得遠了,轉身飛快奔跑,進了山洞一頭紮進帳篷之中,趴在地上從門縫裏往外看。
山洞中火把燃盡一團漆黑的時候,南星方歸,進了帳篷後寂無聲息,青鸾松一口氣,待到南星帳篷中燈光熄滅,方朦胧睡去。
似乎是一合眼的功夫,外面響起各種動靜打破了靜谧,青鸾睜開眼,金定已神采奕奕打拳,珍珠在一旁蹲着馬步,試探着喊一聲金定,“這樣的姿勢極其不雅,我還是學點輕巧的。”金定一擺手,“要學就是這個,不會輕巧的。”
珍珠為難看着青鸾,青鸾笑笑,“珍珠不用勉強,學你擅長的就是。”珍珠忙忙站直了身子,“金定,不是我不學,是姑娘不許。”
珍珠過來服侍青鸾梳洗,青鸾低低問道,“早起可看到國師?”珍珠點頭,“看到了,國師起得早,在溪邊大石上打坐呢。”
青鸾默然,南星他,一夜未睡吧。梳洗過起身向外,鼻端飄着野菜湯的香味,青鸾走向站在溪邊的南星,輕快笑道,“昨夜裏可睡得好?”南星看她一眼,眼眸微有些紅腫,面上無波無瀾,“還好,青鸾呢?”青鸾笑道,“我啊,許是昨日行路疲倦,雖說沒睡過山洞帳篷,可頭一挨地就睡着了。”
南星不語,青鸾搓着手道:“對了南星,常言說老僧入定,入定跟睡着差不多吧?出家人打坐參禪,是不是得坐着睡覺啊?”
“行了。”南星看着她,“出家人也是人。”青鸾嘿嘿陪笑,“我胡亂猜測的。
南星面無表情,“日日青燈古佛已是清苦,連躺着睡覺也不能夠,青鸾未免太過狠心。”說着話忍不住笑笑,“為了逗我笑,裝傻是吧?”
青鸾老實點頭說是,南星嗯一聲:“用過早飯迅速上路吧。”
一行人翻山越嶺,并非每夜都有運氣碰上山洞,山坳間大樹上都住過,南星再未提起那座墓地,青鸾有意回避,和南星談史談佛經,南星的話越來越少,越來越安靜沉默,五日後的淩晨,一行人攀上一座崖頭,遙遙可見一條通衢的大道。
青鸾展顏而笑,“這條路可通往烏孫吧?我們盡快趕路。”南星卻命隊伍停下,看着她,“青鸾,随我來。”
南星一直帶着她到了崖邊,向下一指:“那日傍晚在墓地望見的斷崖,便是此處。”
青鸾探出頭去,山崖很深,望不到底,只看到翻滾的雲海。南星凝目道:“這樣的山崖跌落下去,應是必死無疑。”
青鸾點頭,“是啊。”南星扯一下唇角,卻帶出一絲苦笑,“可偏偏有人能活下來,該活着的送了性命,早就該死的,安然活到如今。”
青鸾不敢說話,只揪住他的衣袖讓他後退,似乎稍不留神,他就會從崖頭縱身躍下,拉着他離得遠了,靜靜望着他,南星猝然別開頭去:“青鸾,今日就此別過。”
青鸾一驚,南星指指那條大道:“這條路通往烏孫國都赤谷城,烏孫邊城離此不遠,若我猜測無誤,符離應該已回到赤谷,就算沒有,過不了幾日定會回轉,殷朝懷王這樣的俘虜,他定會帶在身邊。青鸾到了赤谷城後,可宿昌珠寺,昌珠寺方丈會接待你們,安頓下來後見機行事。”
青鸾點點頭:“此次烏孫之行因我而起,因為我,讓南星傷懷往事,是我的錯,南星若回去,我心中才安。”
南星搖頭:“面對才能忘卻,總要鼓起勇氣面對,這些年雖身在異國,卻時有噩夢來襲,來過了也坦然了,可徹底放下對紅塵俗世的最後一絲眷戀。”
崖下卷起一陣冷風,吹得人遍體生寒,中原大地此時秋色正好,大昭依然鮮花開放,而烏孫,已是嚴冬了。
☆、43. 符棄
“青鸾猜得沒錯,我非殷人,也非大昭人,我乃是烏孫人。”南星看着青鸾,青鸾點頭,靜靜瞧着他。
山風獵獵,吹在臉上抽打一般,天邊烏雲聚集,南星避開她的目光,扭頭看向山崖下的雲海:“我五歲的時候,母親去世,父親娶了繼母,其時小妹妹尚在襁褓,兄長老鷹護雛一般護着我們,我每日既不學文也不練武,只在草原上到處瘋跑瘋玩。一年後,有幾個部族起了紛争,父親本欲帶兵攻打,繼母對父親說,長子前些日子比武拔了頭籌,何不趁此機會讓他親赴戰場歷練?父親笑說有理,兄長臨行前囑咐我看護好小妹妹,也看護好自己,并向父親要求,為我開蒙,讓我習文練武。”
“兄長囑咐我提防繼母,我自然聽兄長的,全心戒備,可時日久了,繼母十分慈愛,待我和小妹妹若親生一般,我漸漸對繼母添了信賴,一家人其樂融融,我沉溺于虛妄的親情中,忘了兄長的囑咐。不時傳來兄長打勝仗的消息,父親眉開眼笑,繼母更加慈愛,我在書房讀書認字,到草原上跟着師父烏恒練習武藝,妹妹學會了走路,趔趔趄趄的到處跑,須君在身後又追又嚷,一切都那樣美好……”
“須君曾問我,可想親娘嗎?我搖頭,娘的面目已經模糊,記不起來了,須君嘆氣……”南星自嘲得笑,“我一直記得須君的嘆息,失望而無奈,來到大昭後,師父曾開解我,你不過是七歲的孩童,繼母口蜜腹劍,你無法識破也是人之常情。那日師父帶我去楚王府,我遇見了青鸾,我做不到的,青鸾做到了,我一直欽佩着青鸾。”
南星回過頭看着青鸾,“青鸾那會兒也是七歲,我瞧見過瓒的情狀,分明命不久矣,青鸾卻不肯放棄最後一絲希望,我多希望,我當年也能象青鸾一樣。”南星的聲音低了下去,“那會兒我到大昭已兩年,師父再怎麽誘導,我始終不哭不笑,也不能開口說話,瞧見青鸾為弟弟心焦,我竟脫口說一聲好,我去求師父,我跪倒在地邊哭邊說,求師父救救青鸾的弟弟……”
青鸾揪住南星的衣袖,“南星不只救了瓒,也救了我,我當時想,若弟弟死了,我也跟着去,那樣就能見到母妃……”南星搖頭,“不,是青鸾救了我,瓒好轉後,我心頭的負罪感輕了一些,方有了繼續活下去的勇氣,之前,我一直埋怨師父多管閑事,我懦弱又不識好歹……”
南星松開青鸾的手,目光遙望着遠方的天際,烏雲擴散而來,寒風更冷,青鸾央求道,“南星,不要再說了。”南星沒聽到一般,“繼母有了身孕,我很高興,抱着妹妹說我們要有弟弟了,家裏到處洋溢着歡快的氣氛。那一日也是這樣的天氣,早起陰雲密布,似乎要下雪,我在書房中寫字,其時須君産下一女,烏恒師父回家作陪,左右無人,小妹妹笑着進來,手中端着一盅參湯,奶聲奶氣說道,天氣寒冷,二哥讀書累了,母親讓我送參湯來,說着話舀起一匙遞到我唇邊,我抱她坐在腿上讓她先喝,她喝幾口,我瞧見她嘴饞的樣子,接過湯匙将一盅都給她喂了進去,這時進來一位侍女,言說前方傳來消息,兄長中了毒箭危在旦夕,我放下妹妹疾步就往外跑……”
南星頓了一下,手緊緊抓住了青鸾揪着衣袖的手,青鸾的手被攥得生疼,強忍着不讓南星察覺,南星抿一下唇:“我聽到身後撲通一聲,那位侍女大聲喊着妹妹的名字,我扭過頭,看到她從椅子上跌落,在地上翻滾,身旁的瓷盅碎裂,我撲過去,她喚一聲二哥,口鼻中鮮血湧了出來,我抱着她又哭又喊,她的小身子漸漸冰涼,她就那樣,大睜着雙眼去了,等我回過神,瓷盅已經不見了,證據也沒有了……
我抱着妹妹抱了一夜,次日淩晨兄長回來了,滿身的雪花,他沖進來看着父親,“臨行前我告訴過你,我可以打仗為你賣命,只要他們兩個太平,就算送了命我也不會在乎。”又看向繼母,“你聽到我受傷,一頭派人在我的傷口下毒,一頭給弟弟下藥……”說着話也不等繼母否認,抽出腰刀手起刀落,将繼母的頭扔在父親懷中,父親大叫一聲暈厥過去,然後,兄長朝我看了過來,他的眼中沒有淚,只有血,眼眸被染得血紅……
兄長一句話都沒有跟我說,哪怕是罵我,責怪我,一個字都沒有,只從我懷裏奪過小妹妹的屍身,定定看着,手撫上她大睜的眼……
我嘶喊起來,是我的錯,将大哥的叮囑忘得一幹二淨,大哥只交待我一件事,就是提防繼母護着小妹妹,我沒有做到。那盅參湯本是給我的,妹妹是替我死的,我若有絲毫警惕,就該拿銀針試毒,但凡妹妹進口的東西,我都該先嘗,是我愚蠢,我該死……而且,那盅參湯,是我親手給妹妹喂進去的,一匙一匙......
兄長沒有說話,也沒再看我,抱着小妹妹的屍身走了出去,我看着暈厥在地的父親,再看看繼母無頭的身體,站起身沖了出去,門外停着一輛馬車,我跨步上去驅馬快行,雪地很滑天氣很冷,我的眼淚都凍在了臉上,悲傷過去憤怒升起,我不住抽打着馬身,馬兒越跑越快,飛一般往秦嶺而來。
風聲中我聽到烏恒與須君的叫喊,我更加瘋狂得催馬快行,我不想見到他們,然後我望見了這斷崖,我心想,不如死了,死了去守護小妹妹,我抽出靴筒內的匕首,用力朝馬臀刺去,一下又一下,馬受了驚,飛蹄朝懸崖下沖去,馬車墜崖的剎那烏恒跳了上來,一把拎住我将我向上抛,我落在崖頭,眼睜睜瞧着須君追了過來,喊着烏恒跟着縱身躍下,我軟着身子往崖頭爬,被人拖住了雙腿,我回過頭,國師慈愛而悲憫看着我,我掙紮大叫,喊着要去死,國師将我扛在肩頭,一路綁着我帶我回來大昭,後來國師說,我只是掙紮,沒有叫喊,其後兩年我不曾開口說話,直到那日在楚王府遇見青鸾,青鸾求我救你的弟弟……”
南星望着天邊,久久沒有再說話,攥着青鸾的手漸漸松了,有大片的雪花飄落下來,灑在二人肩頭,南星放開手看向青鸾,看青鸾紅着眼圈,搖頭道:“莫哭,第一次提起,也是最後一次,總要往前看,總要活下去。青鸾到了赤谷城幫我做一件事,幫我打聽烏恒與須君的女兒,她如今該是十歲,若她安好便罷,若她苦楚,将她送到無為寺。”
青鸾重重點頭,吸着鼻子說,“我一定做到。”南星看着她,“若見不到符離,不妨提起一個人,此人叫做符棄,也許符離,會想知道此人的下落。”
青鸾搖頭,“我不,我不許任何人去擾南星的清淨。”南星伸手拂一下青鸾鬓邊的雪花,微微笑了,“青鸾,去吧。”
青鸾不動,只看着他,目光中滿是固執,他的目光柔和悲憫,他笑得雲淡風輕,他說紅塵中再無一絲眷戀,那麽,自己與他的情意,親人也好,家人也罷,他是要舍棄了。
南星又是一笑,先轉過身向前而去,杜鲲帶着四名侍衛跟了上去,青鸾喊一聲南星,沖過去從背後抱住了他,南星身子一僵,青鸾開頭只是松松環着他的手臂,看他沒有嫌棄,便抱得緊了些,哽咽說道:“南星舍棄也好,不當我是家人也罷,我心中,永遠當南星是家人的。”
南星不動也不說話,良久一聲輕嘆,閉了眼眸道,“若那元邕欺負青鸾,我定會替青鸾出頭的。”青鸾輕聲道,“象娘家人一樣,替我撐腰嗎?”南星笑了,“不是象娘家人,就是娘家人。”
青鸾松開手,南星回過頭去,青鸾背對着他,搖頭轉身大步而走,青鸾回頭時,他的身影已消失不見,只餘滿眼飛舞的雪花,天地間模糊一片。
青鸾站着久久遙望,慢慢定了心神喚一聲金定,珍珠在旁說道:“追國師去了。”
青鸾一驚,珍珠忙道,“說是要告別。”話音剛落雪花中來了一人,金定雙眸炯炯亮着光,珍珠低聲對青鸾道,“金定說了,也要抱一抱國師。”青鸾看向金定,金定伸出手,掌心中握一竄佛珠,喜滋滋道,“追上了,國師如今與秦州城中所見不一樣了,那雙眼能穿透人心似的,我到底也沒敢去抱。”珍珠嗤了一聲,金定笑道,“國師看穿了我的心思,褪下腕間佛珠給了我,帶着國師的檀香呢。你嗅嗅……”
遞到珍珠鼻端又忙忙收了回去,“不給你嗅,再嗅壞了。”珍珠切了一聲,“放心吧,壞不了,那就是紫檀木做的,永遠都帶着檀香。”
金定珍而重之放入貼身的錦囊,瞧着風雪中整裝待發的侍衛們,舉起手臂招呼,“弟兄們好樣的,弟兄們繼續前行,前往赤谷城昌珠寺。”
派出的探馬回報,因烏孫大勝殷朝,且俘虜了殷朝皇子,赤谷城正大肆慶祝,無數的士人農人牧民商人并有僧侶大批湧入,正是進城的好時機。
侍衛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