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到裏面傳來幾聲呻/吟,不象是從嘉的聲音,仿佛是位女子。
青鸾訝異着推開門,朦胧暈黃的紗燈下,從嘉背對着她,白色裏衣淩亂着幾不蔽體,他身下一位宮女裸/身躺在錦褥上,她的頭向着裏側,青鸾看不到她的臉,只聽她壓抑得低喊:“疼,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輕些……”
她痛苦得低喊着,卻不掙紮,手腳緊緊攀附着從嘉,從嘉摁着她,埋了頭狠命得動着身子,無意中側過臉,額頭大汗淋漓,重瞳中一片血紅,猙獰陌生,青鸾下意識捂住了嘴,後退一步合上門倉皇向外奔跑。
頭腦中一片空茫,只是拼命得往前奔跑,跟過來的人被抛在身後,燈光也被抛在身後,眼前一片黑暗,青鸾撞在一顆樹上,她揉着額角轉身靠在樹幹上,慢慢出溜着坐在了地上,有了訂親的日子以後,肖娘就曾為她講過男女之事,因青鸾問得仔細,有些話肖娘說不出口,便将母妃留給她的陪嫁之物找了出來,其中有一個陶盒,打開來是一對相擁的裸身男女,肖娘告訴她:“這是夫妻間最親密之事。”
青鸾收起陶盒,再沒問過也沒想過。如今,從嘉與一個宮女做了夫妻間最親密的事,青鸾兩手抱了膝,埋頭在臂彎中,從嘉為何會如此?
尋找她的人經過林子,青鸾聽到喊聲縮緊了身子,她不想被人發現。
她坐了很久,樹根下草叢中起了露珠,一片濕冷,青鸾渾然不覺,她一遍一遍在想,從嘉為何會如此?自己為何會在意?她想不明白,她碰到了比辛氏更難解的題。
有燈籠的光遠遠而來,一個人來到她面前蹲下身,拍一下她的肩,青鸾擡起頭茫然看過去,那人解下披風裹住她:“走吧,到暖和的地方去想。”
青鸾點點頭,想要站起兩腿一軟,那人将她扶住了,想要松開她,青鸾已緊緊倚着他的手臂,若剛剛靠着樹幹那樣不想放開,那人無奈,将她半扶半抱,往西院而來。
青鸾随着他跨過門檻,手握住他手,将他的燈籠奪了過來,舉在他面前嘻嘻笑了一聲,指着他道:“先生的胡子呢?先生沒有了胡子,更不象先生了,象……”青鸾歪着頭,“象不經事的少年。”
先生奪過燈籠摔在地上踩了一腳,拎起她衣領将她拎進屋中扔在榻上,一床厚被兜頭罩了過來,将她連頭帶腳捂住,青鸾手忙腳亂扯開,又拿被子裹了自己,只露出一張臉,睜開眼,紗燈明亮爐火溫暖,先生撫着胡子坐于幾後,笑看着她。
青鸾閉了眼,一點點往上拉被子,蓋住自己的頭,整個人縮回了被中。靜谧了許久,先生問道,“青鸾,可想說說話?”一床被子上下動了動,先生走近了些,“青鸾,出了何事?”
青鸾隔着被子悶聲道,“我到太子寝宮,撞見從嘉與一位宮女,行親密之事。”先生挑一下眉神情有些古怪,“青鸾嫉妒了?”被子左右動了動,先生又問,“青鸾傷心難過了?”被子上下動,先生問道,“為何傷心難過?”被子僵了一會兒,青鸾道,“從嘉美好純良,不該如此亂來,我為從嘉傷心難過。似乎,他被那位女子玷污了……”
猛得一下,被子被揭去,眼前一片光明,青鸾伸手去搶,先生将被子抛了好遠,青鸾抱了雙臂看着先生,先生将炭盆踢到她腳邊,“青鸾如何知道,那是一位宮女?”青鸾将先生的披風裹緊了些,朝桌邊的手爐伸手,先生拿過來遞在她手上,青鸾攏一會兒道,“東宮之中服侍的人都是黃門與婆子,只從嘉寝宮中有幾位小宮女,定是其中一個,不會有別人了。”
“還有呢?比如,她可戴了首飾?或者頭上可有簪子?或者身上的印記,青鸾凝神想一想。”青鸾閉目想着,不願意去想看到的情景,可閉上眼睛,一切恍若就在眼前,女子的呻/吟與從嘉的低喘,都響在耳畔,女子的烏發在從嘉的白衣下散落,暈成黑色的花,青鸾的目光越過從嘉的肩,花開富貴圖案的錦被上,躺着一支玉笄,映着紗燈的光,螢螢發亮……
青鸾啊一聲睜開了眼,兩手抱了頭,“我不信,不可能的,芳菲她,明明在我的院子裏,在客房睡得正香,芳菲不象我,我不喜黑着燈入睡,屋裏總亮一盞紗燈,芳菲喜歡黑着,所有的燈都熄滅,一絲光亮都會将她擾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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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鸾絮絮說着,反反複複幾句話,似乎就要瘋魔,鼻端傳來酒香,先生的聲音若安慰若蠱惑,“青鸾可想再嘗嘗?”青鸾接過玉壺仰脖子往裏灌,這次的酒不烈,芳香醇厚,青鸾一飲而盡,抹一下嘴角看着先生,緩緩倒了下去。
她側身趴在榻上,頭枕着手臂睡了過去,因飲了酒,呼吸略有些急促,呼吸起伏間酡紅了臉,若将熟的果子,先生盤膝坐于幾後施施然翻書,間或擡頭看她一眼,不覺窗外已亮起天光,先生站起身,看青鸾依然睡得死沉,伸手欲拎她衣領,手又縮回來,想了想将她身上被子一裹,從頭到腳裹嚴實了,手臂一夾起身向外。
廊下琴心揉着眼睛生爐子,聽到門響,回頭道,“爺今日起得早。”再一看手上夾着的被子,打個哈欠道,“屋子裏睡得不舒服,又要到野地裏睡去啊。”先生點頭向外,琴心又打個哈欠,“爺,如今可是冬天,又不是夏日。”院門響動,先生自顧而走,琴心了悟道,“也是啊,帶了好幾床被子,冷也不怕。”
肖娘淌着眼淚四處尋找青鸾,找了一夜,天都快亮了,依然不見人影,先生施施然來到面前,“出了何事?”肖娘抹抹眼淚,“姑娘不見了。”先生指着書房方向,“在書房裏呢,許是昨夜裏看書困倦了,就趴在書案上睡着了。”
肖娘擡腳就走,先生喊道,“我早起去尋一本書,正好瞧見她。”身後一人笑道,“是嗎?一大早的,好巧啊。”
先生一回頭,芳菲巧笑倩兮,“找了青鸾一夜,可算是找着了。”先生笑笑,“對了,青鸾似乎飲了許多酒,書房中酒氣熏天,芳菲,青鸾昨夜裏,是不是受了刺激?”
芳菲沒有說話,先生笑一笑轉身走了。
青鸾醒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芳菲正攥着她的手:“怎麽在夜裏到處亂跑,又飲那麽多酒,出什麽事了?可急死我了,和肖娘珍珠找了你一夜。
青鸾舔了舔唇,芳菲忙捧過茶遞在她唇邊,青鸾就着她手喝幹,看向她的發髻問道,“芳菲的玉笄呢?”
☆、17. 木雞
芳菲手伸向發間,“丢了,昨日丢了,好一通找,也沒找見。”
青鸾松一口氣,捏住了芳菲的手,“我不該疑你。”芳菲笑了,“你這丫頭,疑心我什麽了?不喜歡你送的玉笄,給扔了?”青鸾搖頭,“昨夜裏,在從嘉的寝殿……”
青鸾說着話濕了眼眸,“芳菲,那是從嘉啊,一山一水都是詩都是畫都是故事的從嘉,他為何會這樣?”芳菲思忖着,“無詩不是說,從嘉犯了頭風嗎?也許從嘉有不得已呢,又興許是那宮女誘惑從嘉呢?”
青鸾眼巴巴得,“一定是的,從嘉是不會那樣做的。”芳菲笑了,“你啊,是關心則亂,回頭問問從嘉就是了,從嘉從不撒謊,一問便知。”
青鸾徐徐吐氣,一直堵着的胸口總算暢順,芳菲笑道,“可好了?沒事了?”青鸾點點頭,芳菲問,“那接着做什麽去?”青鸾挪步下床,“沐浴更衣用早膳,然後去書房。”說着話喚一聲珍珠,帶幾分難為情道,“去書房跟先生說,我要晚到一會兒,再看看從嘉可在。”
珍珠答應着去了,芳菲站起身,“你是好了,我都累死了,我回屋補覺去。”青鸾忙道,“快去吧,芳菲臉色有些白。”芳菲手撫上臉,“大半夜沒睡,自然氣血虧損,走了走了。”人到了門口,身後青鸾道,“芳菲可是腳疼嗎?走路似乎有些瘸,也不是瘸,好奇怪。”
芳菲沒有回頭,向後擺擺手道,“快沐浴去吧,休要再管我。”聲音裏少了慣常的笑意,有些不耐煩,青鸾向外喚一聲小燈,小燈是芳菲的貼身侍女,青鸾吩咐道,“好生服侍郡主。”
書房中從嘉看着青鸾的空位發呆,昨夜裏一切似夢一般,這會兒依然恍惚着,頭也疼得厲害,強撐着起來想要去看看青鸾,人到了鸾苑外又躊躇了,有了昨夜的事,該如何面對?又折回身進了書房,不想讓青鸾來,怕她身子不适,又想讓她來,就為看她一眼。
昨夜裏躺下後就覺燥熱不已,燥熱中犯了頭疼,他知道自己的毛病,不想服食阿芙蓉止疼,将服侍的人都轟了出去,想試着硬抗過去,說來奇怪,頭很快就不疼了,可心裏堵了一團火一般,全身的血沸騰着,身體裏陌生的感覺叫嚣奔湧找不到出口,漸漸得神志有些昏聩,昏聩中一只冰涼的手撫上他的胸口,喚一聲從嘉。
只有青鸾才會叫他從嘉,也只有青鸾才可以叫他從嘉,他一把攥住她的手,喚着青鸾,低聲道,我難受,青鸾,我難受……青鸾抱住了他,她的身子清涼,似乎能撫慰他的燥熱,青鸾拉扯着他仰倒在錦被間,解開了他的裏衣,從嘉被引導着進入秘境的剎那,頭腦中一聲嗡鳴,熱血奔騰喧嚣而出。
清醒過來的時候,枕畔已空,只餘滿床狼藉與點點殷紅,從嘉握住那只玉笄,這玉笄是一對,青鸾精心挑選給芳菲的及笄禮,本要送一對給芳菲,從嘉攔下了,“一人一只多好。”青鸾笑道,“是啊,以後與芳菲失散了,可憑着玉笄相認呢。”
從嘉小心收起,成親的夜裏,再送還給青鸾吧。
青鸾進來了,依然是素淨的裝扮,臉色略有些白,從嘉站起身,搓着手喚一聲青鸾,青鸾看他一眼迅速低下頭去,手扶住了門框,看到從嘉又想起昨夜裏的他,狂躁而猙獰,青鸾後退一步,從嘉又喚一聲青鸾,手覆上她的手,低低說道:“青鸾,昨夜裏我造次了,我也不知為何就失控了,青鸾,我……”
青鸾抽出手去,從嘉手顫了一下,她厭惡我了?青鸾擡起頭,眼前是從嘉柔和愧疚的眼,從嘉手撫着她剛剛扶着的地方,“青鸾讨厭我了?”青鸾看着他,“昨夜裏,從嘉可是犯了頭風嗎?”
從嘉點頭說是,很快又搖頭,“與以往似乎不一樣,疼了一會兒就扛過去了,只是全身燥熱着難受,然後……”青鸾打斷了從嘉的話,來到條案後坐下,讓從嘉也坐了,溫和道,“從嘉仔細想想,是怎樣的難受?”
從嘉低了頭:“血似乎要燒起來,感覺要爆炸,幾欲瘋狂的感覺,想要毀掉什麽占有什麽,青鸾,我錯了。”
“錯不在從嘉。”青鸾一句話,于從嘉仿佛天籁,擡頭欣喜看着青鸾,“只要青鸾不怪我,不厭惡我,以後我都規規矩矩的,成親後再……”從嘉頓了一下看着青鸾臉色,“訂親後青鸾若要守規矩不想見我,我也能忍着不見青鸾。”
青鸾笑笑:“怎麽能不見面呢?還要讀書的。很晚了,怎麽不見先生?”
門外有人笑道,“昨夜裏被一只貓擾了睡眠,早起補一會兒覺。”
青鸾低了頭有些赧然,從嘉忙站起身向先生行禮,并低聲提醒青鸾,青鸾也站起來,草草行一個禮,不敢去看先生,先生坐下笑道:“今日輕松些,青鸾寫字,從嘉繼續下棋。”
青鸾握着筆半天不動,早上在自己床上醒來,頭一樁想起的就是西院,昨夜裏在西院先生寝室中蒙着被子,抱着手爐與先生說話,奪過酒壺仰脖就灌,青鸾窘迫着,沒敢問起肖娘,自己是如何回到鸾苑的,難道說,所有人都知道自己醉倒在西院了?不對,先生是大儒,自然要顧及閑言碎語,應該是先生将自己送回來的,如何送的?男女授受不親,先生是不是找個布袋,将自己扔進去,然後紮了口一拎?那肖娘為何沒有絮絮叨叨,埋怨自己不守規矩?
從嘉執一顆棋子胡思亂想,昨夜裏初嘗男女情/事,原來是那樣美妙的滋味,青鸾的幽香來襲,心猿意馬卻不敢扭頭去瞧,生怕瞧一眼就冒犯亵渎了,這樣的滋味應該留在新婚洞房花燭之夜的,都怪自己莽撞,好在青鸾沒有怪罪自己,還肯理他還肯跟他共處一室,尤其是訂親後,依然肯讓他每日見到她。
先生提筆揮毫,少頃擱下筆說一聲好了,青鸾與從嘉從呆滞中回過神,齊齊看向先生,就見先生捧起書案上的紙看了一眼,翻個面沖着他們,寥寥幾筆畫兩只木雞,一只握着毛筆,一只拈一顆棋子,旁寫幾個大字,呆若木雞,兩只。
從嘉撓撓頭,歉意道,“是學生的不對,剛剛确實走神了,只因昨夜裏出了些事,來得突然,這會兒尚未回過神。”看一眼青鸾道,“青鸾也是。”
青鸾沒說話,凝了心神埋頭寫字,一筆一劃斟酌着,依然是工整的隸書,寫了幾行想起先生的狂草,從袖中抽出用心揣摩筆畫,突聽先生問道:“可還傷心難過?”
青鸾忙看向從嘉的位置,才驚覺無人,先生笑道,“剛剛被皇後召了去,看你專注,便沒有擾你,輕手輕腳出去了。”青鸾将草書塞回袖筒,搖頭道,“事已至此,難過無用,總覺得從嘉被人陷害了,東宮中的幾位宮女,我會挨個查起,查清楚後殺一儆百,為從嘉出氣。可嘆從嘉不知被陷害,還不停自責。”
先生點點頭,“青鸾,那玉笄……”青鸾笑道,“問過芳菲了,昨日丢了,就從這玉笄查起,撿到玉笄的宮女,便是罪魁。”
先生沒再說話,青鸾若去查,只怕很快就會水落石出,到時候,這丫頭只怕比昨夜更加傷心難過。這丫頭雖有一雙利眼,多疑且機敏,可一旦認定了誰,就會坦誠以待全心信賴,對從嘉如此,芳菲如此,南星更是如此。
對我嘛,先生摸了摸胡須,只不過是暫時放下了懷疑。沉思中青鸾喚一聲先生,微紅着臉問道:“昨夜裏在西院……今早醒來已在鸾苑,先生,我怎麽回去的?”
先生挑挑眉,“青鸾覺着,如何回去的?”青鸾做一個拎的架勢,“先生定是謹守男女之防的,我想着,先生是不是找個布袋,将我兜頭罩住,然後反過來一拎……”先生板着臉搖頭,“不是布袋,是木桶,你睡着的時候愛骨碌,我拿一只木桶放在榻邊,等着你骨碌進木桶裏,我拖着木桶到後花園,擱在那塊大石旁,又等你骨碌到大石上,然後肖娘就找到你了。”
“這樣啊。”青鸾撲閃着眼,“先生好機智啊。”
先生憋住了笑起身道,“我乏了,回去歇會兒。”出了書房再忍不住,嗤得笑出了聲。
青鸾捧一本書低低誦讀,肖娘拎了湯盅進來,“昨夜裏沒睡好,喝些紅棗蓮子羹。”青鸾擱下書蹙眉問道,“肖娘,我睡着時愛骨碌嗎?”
肖娘搖頭,“姑娘睡覺最老實了,睡下什麽樣醒來還什麽樣,只有一樣,被子不能漏一絲風,總要裹得嚴嚴實實,夏日裏也是如此。”青鸾接過湯碗,“那樣暖和嘛。可是為何說我愛骨碌呢?是不是醉了酒就會……”
她提到醉酒,肖娘有些氣:“昨夜裏進太子寝宮還好好的,我正在廊下等着,突然就沖了出來,誰也不理,害得我與珍珠擔心,整個東宮都驚動了,芳菲郡主也跟着尋找,找了大半夜不見人影,誰知就在書房中趴着睡了,唉,太子殿下要這樣用功,皇後娘娘也不用愁了……”
青鸾含一口蓮子羹愣住了,許久方咽下去嗤一聲笑了,自語道:“哼,捉弄我很好玩兒嗎?”
☆、18. 代面
初一這日,青鸾照例前往雲臺山無為寺,從嘉作陪,青鸾看從嘉牽了馬,揭開車簾道,“天氣寒冷,牽馬做什麽?上來。”從嘉遲疑着,青鸾笑道,“別忸怩了,快上來,騎馬睡着了,可沒有肩膀讓你靠。”
從嘉上來了,離青鸾遠遠的,青鸾在裏面角落,他靠着車門,二人正好對角,青鸾拍拍身旁,“坐這兒來。”看從嘉不動,奇怪道,“今日怎麽了?”從嘉搓搓手,“青鸾,今日要去無為寺岳父母牌位前禀報訂親之事,我有些……”
岳父母從他口中說出,青鸾心頭又浮起奇怪的感覺,這些日子她從不去想訂親成親之類的事,只是做該做的,與從嘉相處也若以前,從嘉這樣一說,青鸾說聲是啊,便不再說話,靠着車壁合了眼,臉上怏怏得,悵然不樂。
從嘉喚一聲青鸾,青鸾嗯一聲,從嘉笑問:“青鸾緊張嗎?”青鸾搖頭,從嘉又問,“害羞嗎?”不等青鸾回答,自問自答道,“青鸾自然是不會害羞的。”又問道,“青鸾心中,如我一般歡欣嗎?”
看到青鸾搖頭,從嘉的心沉了下去,急切坐到青鸾身旁去抓她的手,“可是因為那一夜……”青鸾任由他抓着手,“我不在意那一夜,從嘉也別在意,忘了吧。我只是不明白,為何要急着訂親成親,為何是與從嘉,我想都沒有想過,可是皇後娘娘發話,我願意聽皇後娘娘的話。”青鸾有些紛亂,從嘉笑道,“青鸾年紀小,及笄後就開竅了。”
青鸾靠向他,頭枕在他肩頭,“從嘉,我要好好想一想。”從嘉心中一喜,摩挲着她的手,“青鸾只要知道,喜歡和我在一起就好。”青鸾嗯了一聲,“喜歡的。”
青鸾與從嘉帶着瓒跪拜楚王與楚王妃牌位,南星在旁敲着木魚,檀香袅袅,青鸾說道:“父王母妃,我要與太子殿下訂親了,父王母妃放心吧。”
瓒看着青鸾,“訂親了不是該欣喜嗎?阿姊為何不欣喜?”木魚聲停了一下,南星看着青鸾的臉,微蹙着眉滿臉的茫然。
從供奉的佛堂出來,南星喚一聲青鸾,來到她面前,看一眼從嘉道:“我與青鸾說句話。”
從嘉笑說聲好,牽了瓒到林子裏去玩耍,南星問道,“青鸾可是心甘情願訂親嗎?皇後娘娘可曾逼迫你?”青鸾搖頭,“皇後娘娘沒有逼迫我。”說着話朝林子裏看了一眼,從嘉躲在樹後與瓒捉迷藏,青鸾兩手緊緊交握,“南星,我喜歡從嘉的,可是,我并不心甘情願,我想不明白,便不去想,可是三日後就要訂親了,我不能不想。來時的馬車上,我想來想去,興許是我覺得太早了,也許過幾年,我就會心甘情願。”
南星嗯了一聲:“甘願與否,喜歡就好。”
青鸾哦一聲,低頭一根根捏着自己手指,快要揪斷的時候,南星說道:“先楚王的忌日就要到了,青鸾這些日子忙碌,不用若去年一般準備,齋菜與佛事道場,我都會準備好,瓒說今年由他來操持,屆時青鸾只要到場就好,什麽都不用做。”
青鸾吸一口氣:“南星,謝謝,我總是給南星添亂,總是煩勞南星,我不想說謝的,總想報答南星,可我的報答似乎遙遙無期,先說一個謝字,南星莫要嫌我啰嗦。”
青鸾說着話福身下去,南星看着她:“大千世界芸芸衆生,青鸾能煩勞到我,是你我間的緣分。”
青鸾忙忙起身,南星又道,“瓒一直挂念着辛氏與楚玹,昨夜裏我告訴他了,辛氏的真面目。”青鸾蹙一下眉,小心說道,“我本想着等瓒大一些,他如今心裏有些希望總是好的。”南星搖頭,“青鸾給他的不是希望,是奢望,他有些傷心,也接受了,但依然記挂楚玹,說是他唯一的弟弟,我告訴他,血緣不一定就是親情,許多時候只是拖累,甚至,是危險……”
青鸾看着南星,南星今日的話,比相識以來加起來還多,青鸾笑道,“南星說的是事實,瓒知道就知道吧,是我優柔寡斷了,總想讓他心中多一些溫暖。”南星點頭,“日後若再有煩憂,青鸾依然可以煩勞我。”
說完也不看青鸾,雙手合十道:“師父找我有些事,就此別過。”不等青鸾回答,迅速轉身遠去了,行走間帶起的風,拂動青灰色的僧袍,飄逸而從容。
青鸾看着他瘦高的背影,直到他在前方拐個彎再看不見,南星的話,似乎是娘家人對出嫁女兒的叮囑呢,青鸾眨着眼,吸一下鼻子,轉過身看着瓒跑過來,微笑着蹲下身張開了手臂,瓒撲到她懷裏,小臉蹭着她的臉:“阿姊,我喜歡姊夫,我有兩個親人了。”
青鸾抱着他站了起來,從嘉忙跑過來,将瓒接在懷中笑道,“這兩年長高半個頭,以後不能再讓阿姊抱了,阿姊是嬌弱的女子,會累着,知道嗎?”瓒點頭,“知道,姊夫會疼我阿姊嗎?”從嘉看着青鸾,大聲說會。
回去的路上,青鸾靠着從嘉,從嘉以為她睡着了,一動不敢動,也不敢發出聲音,青鸾假寐着胡思亂想,父王去世已近兩年,時光若那白水河的流水一般,瞧着緩慢卻奔湧不息,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自己與從嘉要訂親,卻毫不欣喜甚至抗拒,難不成果真如先生所說不甘心嗎?今日見到南星,本想着他能指點迷津,可南星說甘願與否喜歡就好,這偈語一般的話,令青鸾更為茫然。
半夢半醒間,耳邊傳來埙聲,吹的是将軍令,金戈鐵馬氣貫長虹,漸漸又有竹篪相和其中,雄渾中添了柔和,似乎是得勝的将軍歸來,下了戰馬卸下鐵甲,握住了妻子溫柔的手,是父王母妃的埙篪合奏,青鸾慢慢熟睡過去。
回到鸾苑,青鸾捧出一個匣子,從繡袋中拿出玉埙,握在手中往西院而來,先生正在暖閣中忙碌,青鸾進去時,先生正在畫一張代面,跪坐着一筆一筆用心描畫,畫幾筆吹一吹幹,然後再畫,因專注沒有察覺青鸾進來。
青鸾靜靜站在門邊耐心等候,許久先生擡起頭來,瞧見她一笑,拿起幾上代面往臉上一蒙,整個代面塗了黃色,濃眉高聳眼角開闊,眼眸處兩個圓孔,露出先生的雙眸,點漆一般黑亮,唇瓣若丹,配了畫好的嘴角,厚而飛揚,青鸾脫口道,“勇猛之色。”先生放下代面,“勇猛的同時,也是殘暴,今日我去勾闌看戲,演一出《馬陵道》,這是其中龐涓的代面。”
青鸾笑道,“先生對龐涓孫膑的故事,情有獨鐘。”先生擺弄着畫好的幾個代面,“只是提醒青鸾,防人之心不可無。”
青鸾哦了一聲,先生指指對面,青鸾坐了下來,案上擺着七個代面,分別是黑紅花白藍,另有金銀二色,青鸾端詳着,先生問道,“太子被陷害之事,青鸾可查出些眉目?”青鸾點頭,遲疑了一下笑道,“明日先生就知道了。”
先生笑笑,指着七個代面,“青鸾喜歡哪一個?”青鸾指向金色,先生笑道,“戴上試試。”
青鸾戴上去笑看着先生,金色的代面與她的烏眸紅唇相得益彰,先生看着問道,“青鸾為何青睐金色?”代面下紅唇開合,青鸾笑道,“雍容華貴,顏色之尊。”
先生笑了,看向她手中握着的玉埙,愣了愣,青鸾伸手道,“先生可有繩子?”先生環顧四周,擡手解下發繩,是繡着金色祥雲紋的藍色緞帶,遞給青鸾道,“這個行嗎?”青鸾接過去,“這個甚好。”
穿過玉埙挂在脖子上笑道,“改日再向先生讨教,今日想聽先生說說這七色代面。”先生逐一指過,“代面的顏色就是人物的性格,黑色剛直紅色忠義,花臉,青鸾猜猜看?”青鸾歪頭看着,“花臉粗犷,如張翼德,白臉奸詐,如曹孟德,藍臉嘛,剛猛如典韋。只是先生,這金銀二色……”先生笑道,“金色為神銀色為妖。”青鸾看着手中的金色代面,拿起銀色的在臉上一比,笑嘻嘻道,“我是狐妖,睡覺愛骨碌的狐妖。”
先生忍不住笑,青鸾也笑,青鸾看一眼窗外天色,已近黃昏廊下有黃門正在添燈油,站起身道,“改日先生教我吹埙吧。”先生笑道,“據說青鸾四肢僵硬五音不全。”青鸾撫摩着那玉埙,低了頭道,“是父王的遺物,過幾日是父王兩周年忌日,今日從無為寺回來,睡夢中一直都是父王的埙聲,母妃吹篪相和……”
青鸾頓住了,先生也站起身,“那,青鸾用心學。”青鸾點點頭往外而去,先生站在廊下看着她,許久回轉拿起那個金色代面,喚一聲琴心,“給鸾郡主送去。”
夜裏青鸾在燈下把玩代面,玉埙擱在一旁,芳菲走了進來,看着玉埙上的緞帶笑,“先生的?”青鸾點頭,“找不着繩子,這個正合适。”芳菲拿起那金色代面,“金色雖貴卻俗,銀色似乎好一些。”
青鸾想起先生關于神與妖的說法,看着芳菲笑,笑一會兒道:“這些日子芳菲與我一起在書房聽先生講授,我才知道,原來不喜讀書的芳菲,讀過的書比我多很多,且常有驚人見解。”
芳菲笑道,“不過是消遣,我還羨慕青鸾一筆好字呢。”青鸾笑道,“芳菲這些日子練得刻苦,已精進許多,芳菲,這些日子我想來想去,芳菲最适合做從嘉的太子妃,皇後娘娘為何不選芳菲?”
芳菲變了臉色。
☆、19. 胡須
轉瞬間芳菲已面色如常,笑看着青鸾道:“從嘉說忘了的時候,我很生氣,回家後氣了幾日也就想明白了,小時候的情分,随着長大總是要變化的,我可是堂堂齊王府的郡主,又何必盯着從嘉一人,如今好了,我可放眼天下,去選中意的郡馬。”
青鸾看着芳菲:“我剛進宮的時候,宮裏比王府大很多也複雜很多,雖從嘉處處照拂,我依然會覺得人在屋檐下。不久芳菲來了,待我那樣熱忱,給我講宮中的規矩,講每一個人的性情,告訴我怎樣對付那些油滑的黃門。最主要的,芳菲告訴我,進宮不是寄居而是客居,皇後娘娘賞賜歸賞賜,從嘉饋贈虧饋贈,其餘吃穿用度都靠自己,那樣,我永遠是主人。多虧了芳菲,我才知道以怎樣的立場在宮裏立足。”
芳菲低了頭:“從嘉打小只與我親密,我聽到東宮突然來了一位郡主,心裏緊張失落,匆匆進了宮,我想着要為難青鸾的,可是我一看到你,那樣的疏朗開闊,絲毫沒有姑娘家的忸怩做作,我從心裏喜歡青鸾……”
芳菲沒再說下去,看着燈下的青鸾,那時候隐約明白皇後娘娘的意思,可是她有從嘉的玉珮,且她有自信,青鸾十二進宮,而她與從嘉,打小就在一起。她不敢掉以輕心,見了青鸾後回到齊王府,她也開始用功讀書,用心打聽青鸾讀過的書目,她不敢有一日懈怠,讀過的書早已多過青鸾。
青鸾握住她手,“我們是一見如故的,芳菲。”芳菲點着頭,低低嗯了一聲。
第二日一早,青鸾去向皇後娘娘請安,随之皇後下懿旨,從嘉寝宮中幾位侍女離開東宮另行安置,從嘉身旁來了幾位沉穩持重的姑姑。
因從嘉待人寬和,幾位侍女離開前都哭着磕頭,懇求留在太子殿下身邊,從嘉只溫和得笑:“皇後娘娘的懿旨,唯有遵守。”看着侍女們離去,從嘉心中甜蜜溫暖,青鸾這樣在意着我,不願意我身旁有別的女子,成親後,她該是愛吃醋的悍妒妻子吧?
下學後青鸾帶着玉埙來到西院,先生問道,“青鸾為何那樣做?”青鸾笑道,“查了幾日沒有頭緒,我也煩了,便都送走省心。”先生嗯了一聲,“釜底抽薪,倒也是良策。”青鸾捧起茶盞,“先生的話,青鸾聽不懂。”
先生瞧着她暈在茶氣中的臉,這小丫頭許是查出了什麽,不想與好友動幹戈,便遣去太子身旁所有侍女,以後誰再想嫁禍,也苦無對象,只是太子為何沒事人一般不動聲色?青鸾難道便無懷疑?
青鸾拿出玉埙,先生從五音教起,宮商角徵羽,青鸾聰穎學得快,只是把握不好節拍,打着打着就亂了,先生無奈而笑,“果真是五音不全的。”青鸾也笑,“不是人人都能象先生一般樣樣精通的。”先生哦了一聲訝然道,“青鸾緣何以為我樣樣精通?”青鸾板着手指頭,“滿腹經綸,寫得一手好字,騎術高超,精通音律,棋藝高超……”先生擺擺手,“聽着不是說我,說的是神仙,也別再提棋藝,南星将我打得落花流水。”
青鸾就笑,那次先生落敗南星,她很替南星得意,心裏也大大貶損一番先生,這話卻說不得,先生瞅着她笑,“那次,青鸾心中十分得意吧?”青鸾忍不住笑出聲來,說一聲是,先生嗯一聲,“小丫頭倒是坦誠。”
青鸾不服氣看着先生,“誰是小丫頭?我明年就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