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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去哪兒找這樣一位皇後呢?從嘉今年十五了,也該訂親了。”皇後瞧着她笑,“找到稱職的皇後之前,還請青鸾暫時輔佐從嘉。”

青鸾自然痛快應下,她了解從嘉,知道從嘉向往着心靈相通的愛情,是以從嘉的妻子得與從嘉相知,又得在朝堂上大有作為,這樣的人實在難找。

青鸾琢磨着從嘉的親事,伸手握一下他手,“從嘉之前是不願,可如今,非不願也乃不能也,草莽皇帝古來有之,誰說滿腹經綸才能做皇帝?從嘉別放在心上。”

從嘉嗯一聲,青鸾握過的地方很溫暖,連帶着心裏也暖暖的。

☆、10. 試探

青鸾半斂着眼眸,文靜恭順跪坐着,回話時柔和婉轉,對賀先生十分尊敬,禮運篇背誦如流水,只是疑惑頗多,問題稀奇古怪,好在賀先生解答精妙,令青鸾喜出望外,午後先生回去小憩,青鸾笑對從嘉道:“老先生學問很好,但見解刻板守舊,賀先生不同,靈活機變切中時弊,從嘉,我很滿意。”

從嘉與先生對弈,不過盞茶就輸了,耷拉着頭哀嘆道,“青鸾,這《棋經十三篇》,我就是看到白頭也贏不了先生。”青鸾跪坐到他身旁,笑着拈起黑白子,拼一只蛐蛐,從嘉忍不住笑了,頭一歪枕在青鸾肩頭,“我也要午後小憩。”

青鸾說一聲好,任由他枕着,手指撥弄着棋盤上的黑白子,想着賀先生剛剛的解惑,越想越有深意,如美妙樂音,可繞梁三日不絕,得遇良師,乃是人生一大幸事,青鸾笑了。

賀先生進了院子,聽到兩個小黃門低聲道,“無匾院确實不太尊重,鸾郡主吩咐了,叫做西院,西席先生的院子,簡潔直白,很好。”賀先生挑一下眉,這郡主,為何去了疑心?進屋歪在竹席上靠着大迎枕,姿勢無比舒坦,喚一聲琴心道:“琴心說得對,賀伯安堂堂大儒,不會捉弄人,吩咐你的事,先不用做了。”

琴心看一眼指甲縫裏洗不掉的泥巴,敢怒不敢言,上前在冰盆中加了冰塊,金猊中添了驅蚊香,放下竹簾退出來,隔簾瞧着先生,四仰八叉仰面睡着,再無半分斯文風度,眨眼功夫睡得熟了。

皇後來到東宮書房外,隔窗瞧着一雙小兒女,從嘉頭枕着青鸾的肩,眉目舒展睡得正香,青鸾粉頸低垂,含笑拈一顆棋子,身側梅瓶中荷花開得嬌豔,映襯着眉目如畫的臉,皇後不由抿了唇笑。

從嘉睡得沉了,頭忽然一滑,青鸾忙伸手托穩了,擡眸瞧見窗外的人影,扶從嘉躺在席上,輕手輕腳出來拜見,皇後攜了她手笑問,“新來的賀先生,青鸾可滿意嗎?”青鸾點頭笑道,“不愧博學鴻儒,青鸾十分滿意。不過,從嘉不擅棋,先生為何讓從嘉研習棋經?”

皇後拉着她坐在石榴樹下的石凳上:“我與賀先生談起從嘉,賀先生言道,從嘉太子擅長的詩詞曲賦可無師自通,不用教授,背誦文章呢易發頭風,如此便學棋吧,從嘉太子性子純善,學棋可多些盤算謀略。我覺得甚是有理。青鸾覺得如何?”

青鸾點頭說有理,皇後聲音壓低了些,“有一事,皇上與我不知該如何與從嘉去說,想來想去告訴青鸾,青鸾斟酌時機說于從嘉。”青鸾點了點頭,皇後遲疑一下,“從嘉有兩個妹妹,乃是皇上與其他女子所生,一直秘密養在都城外別宮,如今年紀漸長,我想着,也該回宮冊封,有了名分才好議親。”

那日她暈厥後,皇上請了國師進宮,國師把過脈後搖頭:“平心靜氣悉心調養,可續命兩年。”

國師走後,皇上腿一軟在床邊蹲下身去,手抓着她手,眼淚落了下來:“茵茵被國事所累,是朕害了茵茵。可是茵茵,當年是你的侍女趁着朕酒後,冒充茵茵勾引朕,朕心中愧對茵茵,可是茵茵竟毫不妒忌,朕覺得茵茵不在意朕,便賭氣幸了另一位侍女,茵茵依然沒有妒忌,茵茵當年是被迫與朕成親,朕心中的疑惑如野草瘋長,朕以為有長長的一輩子跟你鬧別扭,荒唐事一樁接着一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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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說不下去,失聲痛哭,皇後握着他手,陪嫁進宮的兩位侍女先後有孕,她到底不忍傷她們性命,移送到別宮,生的是公主,也就留下了,後來的幾個再沒有手軟,每除去一個,皇上總要跟她別扭一陣,兩年前那次更甚,索性避居不理朝政,她以為皇上只是心疼佳人舍不下子嗣,卻是因為她不妒忌嗎?是啊,自己為何從不妒忌皇上與別的女子親近?皇後想不明白,握住皇上的手笑道:

“我跟皇上說過,我的母親和外祖母都年不過三十,我已是賺了,這些年,我拼了命盡力去做能做的,朝堂上後宮中,沒有遺憾。還有兩年,可為從嘉安排日後,老天待我已是不薄。與皇上,還有兩年的時光。”

皇上埋頭在她懷中:“茵茵心中有沒有朕,朕不在意了,這兩年,朕要給茵茵最好的。”

夫妻二人重歸于好,皇上重新上朝,下朝後安心陪着皇後,皇後如今清閑,提起要将兩位公主接回宮中,皇上只說随你。

皇後笑着,這樣清閑安适的日子,反倒叫她生了留戀。青鸾愣愣看着皇後,“咱們大昭國,不是一夫一妻的嗎?”皇後笑笑,撫一下她鬓角,嘆息道,“傻孩子,有些時候,與從嘉一樣傻。”

青鸾猶是不解,皇上撫着她手,“從嘉知道有兩個妹妹,該是高興的吧。”青鸾笑道,“每次與我前往無為寺,看到我與瓒親密,從嘉羨慕不已,總說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

送走皇後進書房看從嘉醒了,青鸾沒有過多斟酌,為他散了發重新梳理,一邊梳理着一邊提起兩位公主,從嘉興奮得扭頭,青鸾冷不防,梳齒勾住他頭發,突然就生氣了,摁住從嘉脖子惱道:“梳頭的時候,怎麽能亂動呢?”

從嘉乖乖縮着脖子,青鸾将糾纏的頭發仔細解開,看着手中玉梳,沒有斷發更沒有血跡,松口氣笑道:“好了,沒事了。”

從嘉依然不敢動,青鸾拿玉簪将他頭發束好,轉到他面前,手托着他臉端詳,從嘉小心翼翼:“青鸾,能動了嗎?”

青鸾嗯一聲,從嘉松一口氣伸個懶腰舒展筋骨,“怎麽突然就惱了?吓我一跳。”青鸾到書案前拿起筆,“怕扯斷了頭發,你疼。”從嘉瞧着她笑了一會兒方道,“原來我有兩個妹妹,定是漂亮乖巧的,夜裏去催着母後,早日讓她們回宮。”

青鸾說一聲好,提筆寫字,從嘉也坐下去捧起棋經,寫好一幅字,先生踱步而進,青鸾聽到腳步聲,筆擱在筆架上,擡頭看着先生,先生一甩衣擺坐了下去,帶起一陣薄荷香氣,青鸾笑道:“先生,原來大昭國,果真是有兩位公主的。”

先生尚未坐穩,聞言身子晃了一下,險些趴在席上,穩了身形看向青鸾,青鸾依然笑着:“兩位公主是大昭國的秘密,只有皇上與皇後知道,先生如何得知?”

先生撣一撣衣袍下擺:“我當日只是随口一說,既然真有,只不過是巧合罷了。”青鸾哦一聲,分明是不相信,先生輕咳一聲正色道,“無信任不成師徒,大昭皇後何其英明,自然要驗明正身,才讓我來教導太子,鸾郡主的聰慧,當用在讀書上。”

先生一反溫和,頗有些疾言厲色,青鸾沒再說話,埋頭寫着字心想,我只懷疑他別有用心,從未懷疑過他是假冒的,他卻強調皇後娘娘已驗明正身,想到馬車頂上綠衣少年的一雙眼,再看看先生的眼,青鸾微微抿一下唇。

先生安靜捧一卷書,卻半天沒翻動一頁,從嘉看一會兒棋經,看一眼青鸾,又看一眼先生。

夜裏從嘉來了西院,笑對先生道,“以後還請還請先生和氣對待青鸾。今日先生嚴厲,青鸾受委屈,我心裏不是滋味,”先生了然一笑,就是心疼了呗,我也未将她如何呀,為了她,這從嘉竟端起了太子的架子,有意思。

等着先生鄭重答應了,從嘉方出了西院,喚一聲無詩,無詩是從嘉近侍,機靈聰明,從嘉只要鼻子裏哼一聲,他眨眼間就會過來,今日卻不見人影,另一個小黃門禀道:“啓禀太子殿下,鸾郡主召了無詩過去。”

回了寝殿待無詩回來,從嘉笑問道,“青鸾召你何事?”無詩一笑,露出整齊潔白八顆牙齒,“明日初一,鸾郡主囑咐我備好前往雲臺山的馬車。”

從嘉了然而笑,知道青鸾太想瓒了,是以心急。

無詩看太子殿下歇下,伸一下舌頭做個鬼臉,心說抱歉啊太子殿下,小人得了鸾郡主吩咐說了假話。

鸾郡主囑咐的是,明日初一她與太子殿下不在宮中,賀先生閑來無事,自會出去走走,讓無詩帶人尾随,且看看賀先生去往何處,都見些什麽人說些什麽話,然後詳細禀報。鸾郡主另外囑咐了,派幾個得力的人暗中觀察賀先生,以後只要他出門,随時盯着。

他也問了,日常起居可要盯着嗎?青鸾笑着搖頭,無詩琢磨着笑道,“小人懂了,若他有秘密,在我們眼皮底下自會小心提防,只有離了我們,才會原形畢露。”青鸾笑笑擺手道,“去吧。”

次日無為寺外平臺上,青鸾一見着南星,便問起殷朝的賀先生,南星指向寺內:“天剛亮就來了,正在寺內與國師品茗。”

……

☆、11. 端倪

無為寺新來幾位小沙彌,與瓒一般年紀,瓒有了玩伴,不再孤寂畏怯,與青鸾分別的時候罕見得沒有哭,揚着小手笑眯眯說阿姊慢走,青鸾欣慰而笑,感激看向南星,南星叉手站在瓒身旁,斂眸微微颔首。

上了馬車,從嘉靠着青鸾,“今日得南星指點,回去可進一篇了,說來也怪,先生為何不象從嘉一般指點我,而是讓我自己琢磨。”青鸾笑道,“先生自有他的道理。”從嘉直起身子看着她,“青鸾又向着先生了?”青鸾點頭,“國師與賀先生相談一日,這會兒猶不肯讓他離去,我再無懷疑了。”

從嘉一笑,手掌輕叩打起節拍,和着節拍唱起歌來:

天風吹我上層岡,露灑長松六月涼。願借老僧雙白鶴,碧雲深處共翺翔。

和着歌聲,真有聲聲鶴鳴入耳,從嘉驚喜揭開馬車簾,就見一雙白鶴在青天中盤旋,青鸾仰臉看着笑道:“國師的白鶴出來送客了。”

随着一聲長長的馬嘶,一匹快馬疾馳而來,馬上之人的袍袖被風鼓蕩着獵獵作響,飛一般經過馬車旁,轉瞬間行得遠了。

白鶴回轉,鶴鳴聲漸遠,從嘉感嘆道,“賀先生才名滿天下,可得國師白鶴相送,騎術又如此精湛,竟是完人嗎?若是南星與賀先生對弈,不知高下如何。”青鸾篤定道,“自然是南星更勝一籌。”從嘉笑問為何,青鸾放下車簾道,“世間沒有完人,且,我最信南星。”

從嘉沒說話,默然良久道,“困了,我睡會兒。”青鸾身子側過來讓他靠着,隔竹簾望着馬車外,馬車行得緩慢,隐隐青山迢迢綠水悠然而過,心緒寧靜安然,青鸾一笑低語,“從嘉,我想學騎馬了。”閉着眼眸假寐的從嘉,嗯了一聲,說好。

回到鸾苑,青鸾洗漱換衣後,安靜坐在軒窗下寫字,試着寫幾筆金錯刀,特意的顫筆看起來十分別扭,青鸾一笑,揉做一團扔入紙簍,認真臨摹衛夫人的《名姬貼》。

再擡頭時,無詩在外探頭探腦,青鸾擱下筆起身,來到廊下問道,“何事?”無詩拱拱手,“珍珠姐姐說郡主在寫字,攔着不讓小人進去,可小人有急事。”青鸾挑挑眉,“可是有關賀先生?”

無詩點頭,青鸾笑道,“沒顧上囑咐無詩,以後不用跟着賀先生了。”無詩眨了眨眼睛,朝令夕改是太子殿下的做派,非鸾郡主的作風,拱拱手道,“小人知道了,不過今日的事奇怪,還是跟鸾郡主說說。”

青鸾點頭,無詩小聲禀報:“賀先生今日只身去了雲臺山,兩名禁衛便跟着他的侍從,那琴心在都城內到處閑逛,逛了一會兒發現被人盯梢,東拐西拐的,三下兩下便不見了蹤影。”

青鸾微蹙了眉頭,“無詩覺得,何處奇怪?”無詩道,“那兩名禁衛可是訓練有素的探子,發覺他們盯梢已是不易,再擺脫盯梢更是艱難,那琴心……”青鸾斟酌着,“琴心比訓練有素的探子還要高明。”無詩憤恨道,“那小子整日裝傻充愣,險些被他蒙騙過去。”

青鸾想了想,“賀先生是殷朝大儒,又出身名門望族,書童兼侍衛也不奇怪。”無詩眼珠轉了兩轉,“侍衛就侍衛吧,也沒什麽,怪就怪在他遮遮掩掩。”青鸾嗯一聲,“改日派一名高手,假作劫他,看他身手如何,試探一下門派底細,無詩呢,投其所好,跟他交個朋友。”

無詩一笑說曉得,拱手告退,回東宮的路上途徑西院,正碰上賀先生打院門裏出來。

賀先生青着臉,琴心在身後急急說道,“有人盯梢就設法擺脫,小人不明白那兒做錯了。”賀先生聲音有些發沉,“你如今是書童琴心,不是劍客湛盧,何來的本領擺脫盯梢,發現盯梢也不應該,蠢貨。”琴心恍然,捶着頭道,“小人是蠢貨,果真是蠢。不過他們也許以為,是巧合吧……”

賀先生哼了一聲:“巧合?那鸾郡主可不好騙,爺天不亮就起床趕往雲臺山,打起十二分精神與國師周旋一日,拿小魚誘出國師的白鶴,又在她面前展示了一下美妙絕倫的騎術,本可消除她的戒心,你這一犯蠢,爺都白搭了。算了,勾闌改日再去,回去補覺。”

無詩躲在太湖石後,能聽到賀先生與琴心說話,卻聽不清楚說些什麽,往前湊了湊,賀先生聲音大了些,不緊不慢說道: “別鬼鬼祟祟的,早看見你了,衣袍角都露出來了,躲貓貓都不會。”

琴心一哆嗦從太湖石後出來,拱手道,“小人與琴心一見如故,這會兒輕省,來尋他作耍。”賀先生點頭,“随便。”琴心鼻孔向天哼了一聲,“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誰跟你一見如故?”

說着話傲然轉身,跟在賀先生身後殷勤說道,“小的這就進去換香爐。”無詩哼了一聲,小爺可是太子殿下的近侍,正六品內給事,這宮中多少人巴結着,以為小爺稀罕你呢,比炭還黑。

正腹诽着,琴心的聲音從門縫裏飄了出來:“也是奇怪了,這些內侍個個身子軟得象面條,臉白得象發面饅頭,也不長胡子,說話一水兒的公鴨嗓,唉,人間奇景啊。”

無詩跳了起來,指着門破口大罵:“小爺咒你八輩祖宗……”

做足了架勢,滿肚子的話待要傾瀉而出,被一聲低喝堵在了嗓子眼兒,噎在那兒直了眼,從嘉踱步而來:“好幾年了,那些髒話還沒忘?還想回奚官局擡死人去?”

無詩縮縮脖子,五年前他在奚官局擡死人,沒有那麽多死人可擡,閑着的時候伺候掌事的老中官,端茶倒水鋪床疊被洗腳捧夜壺,有一次被老中官在臀上捏了一把,他跑出去對着宮牆破口大罵,兒時聽過的所有髒話都罵了出來,正好被從嘉撞見,從嘉問他何事,他橫下心一五一十,大不了一死。

從嘉将他調入東宮侍奉,因他滿口髒話目不識丁,改名無詩。

無詩指指西院已緊閉的院門,委屈道,“太子殿下,那琴心侮辱小人,侮辱所有內侍黃門,說我們……”從嘉擺擺手,“別人的嘴,你管不住也賭不死,自己瞧得起自己就行了。”

無詩眼珠一轉,“太子殿下言之有理,小人受教,不罵髒話了。不過,小人有個現成的段子,說給太子殿下聽聽?”從嘉笑說好,無詩扯了嗓門喊道,“那麽黑那麽黑,怎麽就那麽黑,氣死黑敬德不讓猛張飛,東山燒過炭西山挖過媒,開過幾天煤場子賣過幾天媒,當過煤鋪二掌櫃,就是黑就是黑,就是這麽黑……”

從嘉憋不住笑了,院門吱呀一聲打開,琴心怒氣蓬勃沖了出來,瞧見從嘉垂手行禮,從嘉剛說聲免,無詩說道:“太子殿下,鸾郡主在鸾苑等着呢。”

從嘉在前無詩在後匆匆而走,走幾步無詩扭頭,沖琴心做個大大的鬼臉。

琴心這叫一個氣,心裏暗暗發誓,改日堵住這個死太監,狠揍一頓老拳。琢磨着進了院子,在廊下隔着紗窗一瞧,賀先生醒了,盤膝坐在榻上,面無表情看着他。

琴心心裏一個咯噔,這位爺最厭惡睡夢時被人驚擾,他的府裏從不養鳥,近身服侍的都是啞巴,有的說是天生的,也有傳言說是被這位爺毒啞的。琴心自然是不信了,可是對上賀先生沉沉的目光,還是機靈靈打了個寒顫。

硬着頭皮進去剛要開口解釋,賀先生瞧他一眼,皮笑肉不笑說道:“之前沒仔細看,今日那黃門在外一喊,再看琴心,果真挺黑的。下次再有人盯梢,藏煤堆裏就好。”

琴心呆愣站着,是該氣被人嘲笑呢,還是該慶幸爺沒有生氣?

次日,從嘉與賀先生下棋,從嘉贏了,欣喜若狂,賀先生面無表情,讓從嘉研習第二篇,青鸾在旁低着頭笑,就知道南星棋藝更勝一籌。

笑容被賀先生看個正着,咬一下牙出了書房門朝琴心招手:“國師的大弟子南星,探一探他的底細。”琴心驚問道,“一個出家人,又是國師的弟子,為何?”

賀先生一聲冷哼,“爺下棋,可輸過?”琴心笑道,“那自然是很少,除了賀大儒,還有幾個對手。”賀先生瞪他一眼,“爺原來算着,這太子怎麽也得半年後才能到下一篇,如今看來,前往一次無為寺,就得進一篇,學得這樣快,豈不将爺累死?”

琴心茫然道,“可是,查那南星的底細,也不能替爺出氣啊。”賀先生扇子一敲,“國師不會下棋,他的弟子卻棋藝高超,十分可疑,查去。”

進了書房負手站在窗邊,庭院中有人喊一聲青鸾,喊聲剛落,青鸾已跑了出去,賀先生回過身隔窗看去,就見青鸾攥着一位少女的手,少女身形窈窕鵝黃薄衫,杏眼桃腮笑意盈盈,畫一般撞了滿眼。

☆、12. 憋氣

青鸾攥着少女的手驚喜喊道:“芳菲,何時來的?”

少女溫柔笑道:“想我了吧?”

青鸾點點頭,話音裏帶一絲罕見的撒嬌意味,“去歲中秋宴飲後,說好春日再來的。”芳菲含笑道,“春日及笄禮後,母妃說長大成人了,不能再四處亂跑,拘束着不讓邁出府門半步,這次皇後娘娘召見母妃,我死皮賴臉求了又求,才肯帶着我來。”

二人手拉手坐在樹下石凳上,芳菲笑問道,“太子殿下呢?”青鸾指指書房內,“今日通過了棋經十三篇初篇,正研習第二篇呢。鑽到書裏去了,定是沒聽到你喊,要不早跑出來了。這就喊他去。”

芳菲摁住她手,“叫他做什麽,我們兩個說說話,聽說前些日子,太子殿下犯了頭風?”

青鸾點頭:“皇後娘娘操勞國事病倒了,從嘉說要為皇後娘娘分憂,埋頭發奮讀書,開頭只是隐約頭疼,後來就疼得抱着頭在床上打滾,皇後娘娘給他服一種藥,就好了。”

芳菲咬一下唇:“竟真有這樣的怪病,聽說還是祖傳的,果真奇了。”說着話示意青鸾靠近,壓低聲音在她耳畔道,“太子殿下服的藥,乃是阿芙蓉,聽說久服成瘾,會致人瘋魔。”

青鸾愣愣看着芳菲:“原來如此,怪不得皇後娘娘說從此以後不能讀書了,只能詩詞曲賦頤養身心,原來不是不能讀書,而是不能犯頭風,不能讓從嘉阿芙蓉成瘾。”

“是啊,日後承繼大統,也不能操勞,只能寄希望于太子妃。”芳菲說着話,低了頭掩飾臉頰上的薄緋。

青鸾哦了一聲,“只是,從嘉這太子妃難選,又得從嘉喜歡,又得将來幫從嘉守着江山,我曾将大昭境內适齡女子一一打聽過,竟覺得無一适合。是不是得從殷朝或者烏孫……”芳菲笑了,“你呀,想得遠了,從嘉小時候早就訂親了。

芳菲說着話咬了唇,青鸾撲閃着眼,“未聽從嘉說起過,哪家的姑娘?”芳菲含笑不語,青鸾搖搖她手,芳菲輕輕搖頭,青鸾朝着書房大喊一聲從嘉,沒人答話,又喊一聲,從嘉應了一聲,青鸾喊道,“芳菲來了。”

從嘉跑了出來,芳菲起身迎了過去,斂衽行禮,從嘉忙攔住了,看着芳菲笑道,“及笄後束了發,更好看了。”芳菲手撫一下發間簪着玉笄,“青鸾送的,我很喜歡呢。”從嘉笑道,“我送的及笄禮,芳菲可喜歡嗎?”芳菲笑道,“花頭如今會說,請郡主安,郡主請用茶,或者說,哎呀,郡主害羞了……”

說到害羞,芳菲面色微微發紅,青鸾笑道:“芳菲與從嘉一樣雅趣,我的那只青頭,依然只會嗯啊亂叫。從嘉的那只緋胸,都會念詩了,嘶啞着嗓門念,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青鸾怪腔怪調得模仿,惹得芳菲手掩了唇吃吃得笑,從嘉瞧着青鸾難得的俏皮模樣,擡手拂一下她腮邊一绺碎發,柔聲笑道:“頭發都亂了,盡顧着調皮。”

芳菲的笑容頓了一下,看着從嘉鳳目重瞳中溢滿的柔情,笑容凝在臉上看向青鸾,青鸾過來攥住她手:“走,我們到從嘉的寝宮瞧瞧緋胸去。”

二人攜手并肩走了,從嘉不忘跑進書房跟先生告退,賀先生負手站在窗邊,看到從嘉進來,一轉身背了手裝作踱步,聽到從嘉言語,面無表情嗯了一聲。

從嘉一走,賀先生又回到窗邊,手指輕叩着窗棂眯了眼笑,他愛她,她不愛他,她又愛他,這三個人,很有意思。想着今日青鸾學鹦哥念詩,擠眉弄眼的頑皮模樣,原來,她不是只有一種表情。

學生自行罷課,賀先生落得清閑,出東宮四處閑逛,有盯梢的人一直尾随,賀先生假裝不知,揣度着大儒的脾氣,品鑒書法字畫,買些書本與文房,又逛逛古董文物店,心裏連喊無趣,回去的路上路過勾闌,正在演雜劇,鑼鼓喧天掌聲陣陣,伶人或诙諧或婉轉或歡樂或悲涼,賀先生一頭鑽進人群,正看得興起,想起兩位盯梢的,回頭一瞧,正混在人群中,心中好一陣煩躁,忍了不舍出來,對琴心大聲道:“這雜劇惡俗,十分之惡俗。”

琴心愣了愣,爺看戲向來是雅俗共賞兼容并包,他看不下去爺都會說一聲好,還會跟他說那兒好,今日這是為何?難不成這大昭的雜劇過分得差?回頭瞧一眼恍然大悟,這也是賀大儒的做派,也大聲道:“是啊,爺向來最厭看戲。”

賀先生憋着氣回了東宮在後園轉圈,來到太湖石後,聽到有人談笑。

青鸾與芳菲坐在花蔭下,青鸾沉吟道,“皇後娘娘突然喚從嘉何事?” 芳菲笑道,“管他呢,他不在旁邊胡鬧,我們正好說說話,聽說新來的西席是殷朝大儒賀先生,可如想象中一般風度翩翩嗎?”

賀先生頓住腳步,斜倚在山石上笑,就聽青鸾道,“唇邊一撇小胡子,芳菲覺得可風度翩翩嗎?”芳菲啊一聲,“說不定殷朝時興這樣的裝扮,我倒覺得小胡子沒什麽。對了,青鸾曾說過,男子要麽長須美髯,要麽面目明淨,最厭惡留一撇小胡子。”芳菲說着話吃吃得笑,“青鸾厭惡什麽來什麽,那青鸾每日面對他,豈不是十分難受,還學得進去文章嗎?”

賀先生隔着太湖石,不用看也覺得青鸾撇了撇嘴,“忍着呗,埋頭書中不去看他就是。”芳菲一笑,青鸾又道,“小胡子就小胡子吧,還長一雙狐貍眼,瞧着十分奸詐,又偏偏一派斯文,瞧上去總覺得別扭。跟他一比,從嘉的鳳目重瞳,就更好看了。”

賀先生撫一下自己的眉心,那位太子的重瞳分明怪異,哪裏好看?不由更加憋悶,似乎聽到胸腔裏呼哧呼哧輕喘。

青鸾聲音低了些,“我還懷疑他是假冒的,可他的才學太過出衆,放下疑心吧,又總覺得那兒不對。”芳菲笑道,“才學是假冒不來的,他若對太子殿下不利,皇後娘娘怎會讓他進東宮?青鸾就不用疑心了,多累啊。”

青鸾嗯了一聲: “不能掉以輕心,得防着他。”

賀先生憋氣加上憤恨,揪着小胡子回了西院,喚一聲琴心,“那日說要捉弄青鸾,準備的東西還在嗎?”

琴心低頭看着幹淨的指甲縫,咬牙道:“小的再挖就是。”

賀先生說好,琴心試探問道,“鸾郡主又挑釁先生了?先生沒答上她的刁鑽問題?”賀先生搖頭,“她的那點墨水,還想難住爺?”琴心問道,“那是為何?”

賀先生忿忿道,“爺輸了棋,她偷笑,嘲笑爺,本不想與她計較。可是她……”賀先生撫一下黑亮的短須,“派人盯梢也就罷了,竟然還敢嘲笑爺的胡子。”琴心小心道,“那胡子本來就是假的。”賀先生瞪他一眼,“假的也不能嘲笑。”

琴心小聲嘀咕着什麽,賀先生來到銅鏡前,看着自己的一雙眼,她說爺的眼是狐貍眼,明明就是桃花眼,沖着銅鏡中眨了眨,吩咐道:“琴心,快去準備,時刻等爺吩咐。”

琴心遲疑道:“萬一,她不怕呢?”

賀先生嗤之以鼻:“是女子,就會怕。”

一個小丫頭,整日裏氣定神閑不慌不忙,這就瞧瞧她的好看,身子顫抖花容失色,再配上一連竄驚慌的尖叫聲,要是夜裏做噩夢就更好了,哈哈,想想都很有趣。

青鸾渾不知要被人算計,正和芳菲聊得興起,芳菲的侍女來了,躬身說道,“王妃請郡主回府去。”青鸾笑道,“她稱芳菲郡主,芳菲要封郡主了。”那位侍女臉上沒有笑容,緊繃着臉道,“王妃盛怒,請郡主盡快離去。”

芳菲愣愣看着青鸾,自言自語一般說道,“說好住些日子,說好要定下來的。”青鸾喚一聲芳菲,“芳菲的臉色煞白,是不是覺得冷?”拿過侍女手中披風要為她披上,芳菲躲了一下,頭也不回走了。

青鸾怔怔看着她背影,芳菲從來禮數周全,就算是最親近的人,也要顧及禮節,今日這是如何了?

疑惑着去往東宮,大門緊閉,無詩隔着門道, “啓禀郡主,太子殿下有些頭疼,早早睡下了。”青鸾一聽,忙說道,“讓他安心歇着。”

第二日書房中看從嘉面色如常,方放下心,問從嘉道,“昨日黃昏時,芳菲匆匆離去,那侍女又說齊王妃盛怒,從嘉可知出了何事?”從嘉埋頭書中躲避青鸾的目光,“不是什麽大事,青鸾不用憂心,我仔細想想,再告訴青鸾。”

從嘉從不對她遮遮掩掩,這次好生奇怪,青鸾哦了一聲捧起書,從嘉既說沒事,那就沒事,松一口氣,就聽身後傳來腳步聲,青鸾回過頭去,賀先生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青鸾眉頭微蹙,這樣笑的時候,更覺狡詐。

☆、13. 休戰

下學後,從嘉去往宮中陪皇後,青鸾帶着珍珠踱步閑逛,讀書寫字難免倦怠,青鸾總喜歡下學後四處走走,走得累了就到後園,假山旁有一塊條形大石,石面平滑如鏡,青鸾盤膝坐于其上閉目養神。

珍珠拂去塵土,又拿錦帕仔細擦拭幹淨,對青鸾笑說好了,青鸾盤膝坐上去,石頭輕微晃了一下,似有些松動,青鸾不以為意,從嘉隔三差五指派着人搬弄那些太湖石,大概是不小心碰到了。

青鸾阖了雙目冥想,腦子裏漸漸一片空白,無比得輕松,微籲一口氣,漸漸陷入混沌。珍珠在旁站着,含笑瞧着各色花草,今日沒有風,一切都是靜止的,靜谧中有不時飄來淡淡的花香。

珍珠笑着,突然聽到輕微的沙沙聲,象是幼蠶噬咬桑葉,珍珠奇怪循着聲音,啊一聲叫了出來,臉色煞白指着青鸾身下大石,石縫裏青色的毛蟲正往外爬,足有數十只之多,密密麻麻排着隊往石面而來。

青鸾被珍珠的喊聲驚醒,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站起身蹙一下眉,擡腳朝着青蟲狠狠踩了下去,只幾下,石頭邊已一片稀爛,青鸾腳下一甩,鑲了珍珠的繡花鞋飛了出去,披風脫下來就地一抛,淡然喚聲珍珠轉過身:“過來瞧瞧,頭發上可有?”

珍珠哆嗦着過來說沒有,青鸾瞧她一眼,“你怕蟲子?”珍珠顫着聲,“沒有不怕的。”青鸾哦一聲,“小小的蟲子,有什麽可怕。打發人回去拿一雙鞋,那雙不要了。”

山石後賀先生傻了眼,看着青鸾繼續坐下陷入冥想,身形巋然不動,一張臉平靜如常,似乎剛剛沒有蟲子來過。

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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