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放棄全世界,(1)
于直在次日開會的時候收到了高潔的短信,她用詞客氣而謹慎:“你好,我會在下個星期參加時尚頻道的《城市故事》專訪,不過我不會透露任何私人信息,只是為了方便品牌宣傳。”
“你好”這一客套而見外的招呼,以及公事化的信息報備,看得于直在心裏冷冷哼一聲,繼而冷冷地想,她怕他,她避他,她将他視同陌生人。他又想起那晚她下意識只的自我保護動作和目艮神,是摒棄他于千裏之外的,她甚至連他帶着女伴都不會側目一下。他終于再一次準确斷定,如果不是因為他們的孩子需要他的血液來援救,她應當不會再輕易出現在他的人生中。這個斷定,他在夜宴幕落時就想到了,并且以為他會因此沒有任何後顧之憂。可是,也是這個斷定出贓這些個日日夜夜裏心念急速且混亂地旋轉着。
言楷正在彙報創意廣告大賽的網絡數據,于直看了會兒幕牆上的數據表,才回複髙潔:“知道了。”
衛轍敲敲他的桌面:“看你這心不在焉的,別忘了今晚的飯局啊。承銷商那兒就靠你忽悠了。”
于直冷冷地說:“知道了。”
髙潔收到于直的短信後,心放了下來。
就幾個小時前,《城市故事》的編導金菁在和她溝通采訪提綱時,問她:“能不能聊聊你和你先生?你獨立創業,家裏人一定給你很多支持吧?尤其是你先生的态度。這會是一個很好的點,可以讓廣大創業女性有所共鳴。”
髙潔才驀然想起,因為自己懷孕的事情,如果上了媒體公開宣傳,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回避婚姻身份的,這違背她不想給于家再添麻煩的原則,她說:“能不能只談我自己呢? ”
金箐當然不會滿意,但高潔身上的賣點已經足夠多:獨自來內地發展的女性、個人設計品牌創業經歷、榮獲國際專業大獎,還懷着孕。她感覺出高潔的堅持,終于還是決定放棄第五個賣點。
不過金菁的建議點到高潔,她選擇抛頭露面上電視節目,于情于理都要同于家打個招呼。她先給林雪打了個電話,林雪卻說道:“高潔啊,和你結婚的是于直,你如受采訪,應該讓他知道一下,他是我們家裏經常會在媒體跟前露面的人。”
她說:“于奶奶,我不會給于直添麻煩。”
林雪說:“我知道,但是于直不知道。”
高潔只得編輯出這條短信,把措辭整理了半天才發給于直,等到于直的回複後,她才如釋重負。她給自己立定的操守,她可以完成得很好,好在,于直也沒有為難過她。他不是個會在在小事上計較的人,她一再确定下來,心也逐漸坦然。也許她終将找到一個能夠和他心平氣和地相處的方式,對他倆好,孩子也會很好。
岑麗霞的呼喚讓高潔回轉神思,她的聲音充滿歉意:“Jocelyn,030216號訂單的設計今天要完稿,明天要給客戶審核,可是——”
髙潔笑着接口 : “今天是元宵節,你一定得回去陪着父母吃一頓團圓飯, 拿點收尾設計花不了我多少時間。”
岑麗霞歡呼:“Jocelyn,你是世界上最通情達理的老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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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潔說:“不,我還沒有達到這個标準,不過我會向這個方向努力。”
她會越來越平靜地看待這個世界,她想。
過了晚上七點半,工作室內只剩下裴霈、晚班客服小方和她。
裴霈做了—鍋鮮肉湯圓,熱氣騰騰,鮮香撲鼻。
小方回複完一個客戶的網上咨詢,揉揉酸澀的眼睛:“自從來這裏打工,好幾年沒有和爸媽在元宵節團圓了。”
裴霈輕聲說:“我只和自己的心圓。”
小方大搖其頭:“文藝女青年啊,搞不懂你。”
高潔在做好設計,一面保存文件,一面擡頭,溫柔地看一眼裴霈,裴霈低垂着大眼睛,專心致志地為三人分着湯圓。她對裴霈說:“沒想到你還有這手藝。”
裴霈說:“多一份手藝好傍身呀!”
她端起一碗湯圓捧給高潔,高潔想到她剛才的那句話——我只和自己的心團圓。每個人都有不能與人言的處境和心境,而且所有的問題終須自己解決。
她不便追問裴霈的隐衷,只端起她遞來的心意,舉頭望向窗外的明月,夜空上明月正亮,她不禁推開窗戶,捧着暖意融融的湯圓,靠在窗棂上。
就在窗下對面的馬路上,于直的車被紅燈令停下來,他擡起眼,就看見了高潔打開窗,雙肘支在窗棂上,手上還捧着什麽。他擡腕看表,已經晚上七點三刻,她竟然還在工作?這個疑問沒有讓他想太久,對面的紅燈變成了綠燈。他轉了方向盤,在她的窗下滑過。
坐在後座上的衛轍剛打了個噸醒過來,探向窗外看清楚路口,問道:“這路線不對?怎麽開了半天還在靜安寺打轉?”
于直說:“你睡糊塗了。”
衛撤揉揉腰:“你沒事在車上放這麽多墊子幹嗎?舒服得我一靠就着。他看清楚此刻的時間,”嘿,我們要遲到了,這時候還沒過江,得被北京那幾個兔崽子灌死。這幾天我可是通宵搏命盯代碼,酒桌上是搏不起的,到時候靠你了啊!哎,我說你怎麽還開這麽慢?又是紅燈。“這一刻的紅燈亮起,于直的車就停在常德公寓樓下。這是他在這個時段第四次路過此處,在他車上睡着的衛轍不知道,但是他清晰地冷冷地看着自己在一輪圓月下,在這裏繞了一圈又一圈,只是因為瞥見她工作室的燈還亮着。
于直的心意紊亂着,綠燈亮起,但還是未有出路。或許,他是真需要喝上幾杯重新尋找清醒,堅決心意。
高潔如約按照金菁的要求,完成了節目采訪,雖然還是出了點小意外,但整體效果不錯。
她氣質溫婉,态度溫和,敘述樸實而且誠懇。因為樸實和誠懇,讓節目充 滿了別致的生機和誠意。
出現的意外是金菁的狡猾和犀利還是在節目裏表現出來,她在即将結束采訪時問道:“高潔的事業是有創意但又艱辛的,又在這樣的特殊時期,不知道你先生對爾的事業持什麽樣的态度? ”
于直在一周後,才看到當日的節目結尾,高潔是這樣回答金箐的提問的——她對着鏡頭扔保持她的誠懇:“我們都非常尊重對方的事業,因為這是對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也是實現自我價值的一部分,這是我們的 他我挪會很好地去誠它,這樣才不會辜負生命。”
金箐在結束采訪時真誠祝福:“祝你們幸福。”
字幕掩蓋了高潔稍稍錯愕的面孔,但他捕捉到了,并且看到她很快就浮上客套疏離的笑容,就像她後來面對他的每一刻。
于直将電視關上,言楷敲門而入,且面有難色。
于直挪起眉毛,言楷決定盡快坦白:“‘清淨的慧眼’那邊今天電話我,和我溝通解除新一集獨播合約的事情。”
“理由呢?”于直仰頭,伸手扶住後頸。
“他們說因為不可抗的因素,想要我們通融他們能多平臺播出,當然,他們非常感謝我們的扶持和幫助。”言楷小心翼翼地如實敘述,不時觀察于直的表情。
于直臉上沒什麽表情,他扶着後頸的手放下,勾起嘴角,對言楷說:“第二季比賽還沒有結束,大熱的參賽作品中途多平臺播出,按照你的經驗,會有什麽結果?”
言楷會意:“我明白了。”
言楷的拒絕經由裴痛轉述給高潔時,高潔亦是一籌莫展。進入此番進退兩難的境地,實在在她的意料之外。
金菁采訪高潔的那期《城市故事》播出以後,髙潔的孕婦創業形象因為特殊,所以引起關注,又因為誠意而廣受好評,對“清淨的慧眼”在“路客”的 比賽中大有加持作用,頭一個受益的便又是網店的流量再度節節攀升,成交量也大幅提高。這便招來了電商網站的注意。
管理“清淨的慧眼”網絡店鋪的是電商網站上頭分管配飾行業的業務主管,但是同這位主管一起聯絡高潔的還有這家電商巨頭新近收購的視頻網站的業務主管。
對方開門見山地同高潔商議:“我們的網站本身就是巨大的商業流量入口,最近也要在視頻網站上推網站創業品牌的創意廣告,扶持在我們網站上發展起來的賣家品牌牌,我們希望和高女士深度合作。你的內容很好,正符合我們扶持标杆賣家的需求,我們提供的廣告資源不會讓你失望。因為我們的新業務也需要合作商戶們的配合和支持啊!不過呢,公司資源有限,我們也只能給最配合的商戶最好的回報,希望我們的渠道是商戶唯一最有利的渠道。”
高潔将對方的話在心頭一轉,就分辨出了其中的利害關系。
對方随即發來一份文件,列明網站上可以給予高潔的免費廣告和廣告時段,完全出乎了她的預估。原本在電子商務網站的例行廣告投放就占據了她很大的一塊固定成本,如今這一塊成本有望大幅度地節約下來,并且還有意外的豐厚附贈,這比她艱難地自外網引入客流要便捷得多。
在商言商,高潔很難令自己拒絕這樣突如其來的直接紅利。當然,更實際一點的是,她更不能夠輕易得罪她賴以營業的平臺。
兩相對比,只得取其輕。但是她已同“路客”簽下新一集視頻廣告的獨播協議。
岑麗霞對此很是不以為然,說:“‘路客’和我們簽獨播協議,也是以維護他們本身的利益為先,哪一方都有權利在合理的範圍內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我們和他們有的談。”
裴霈卻說:“這樣會顯得我們很沒有契約精神。^高潔沉默不語。
裴霈建議:“我要不和司先生商量商量?看看他們有什麽好辦法?”
高潔直覺拒絕:“不用,我再想想看。”
她想,這無論如何也只是她的問題,不能将司澄牽涉進來,尤其還是面對于直。想到于直,她難免要鼓一鼓勇氣。她是不願意就此放棄的,兩難的局面需要有個折中的解決辦法,她極需更好的機會。電商網站給她的店鋪帶來的紅 利是直觀可期的,于公來講,她實難拒絕。猛地,一個詭秘的念頭冒出來,這個念頭根植于她之前一年多的經驗而生的直覺,因為對目的的渴求,這個念頭帶給她一股不能抑制的沖動。“高潔想了又想,足有一天時間,最後還是将這個念頭壓制下去,決定同‘路客’那邊負責大賽的言先生取得聯系,好好商議。
言先生的拒絕,在高潔的意料之中。對方口氣是客氣,口吻是堅決的,同她明明白白說:“我們雙方就新一集的獨播協議早就簽好,您的臨時變化我們理解,但是也請您能理解我們的工作,這事情沒有先例,我們也沒法給其他參賽方交待啊!您說是不?”
高潔知道自己的要求很無理,雖然處境複雜。電商網站那位說話開門見山的主管秉持網站自創辦以來雷厲風行的行事作風,催她答複催得很緊,且有不容她拒絕的逼迫意思,而言先生索性對她采取了避而不見的策略。高潔不免漸漸焦灼,選擇的天平因為現實的同對方溝通她的難處和求請。
但是,那樣可能會遇到于直,那就是又一個難題在她面前,需要她去解決。
言楷在開完會後,聽到前臺的行政人員內線通知他,有一位高小姐多次來電話找他,知道他今曰在公司,就親自趕來了,在大堂裏已經侯他兩個小時。 言楷心裏打了個突,心思一活絡,轉進于直和衛澈的辦公區,問辦公區秘書室裏的陳品臻:“于總幾點會出去?”
陳品緣說:“還有半個小時,你要約他時間嗎?” 言楷說:“沒事了。”他想,幸好也就半個小時,他決定回自己的辦公區再同自己的團隊開個超過一個小時的會議。在回到自己的辦公區後,他吩咐自己的助理,“樓下大堂有一位高女士,你把他請到四號電梯前的等候區,再拿些點心倒杯牛奶下去。”
高潔在“路客”的會客大廳的沙發上坐了兩個多小時的,她掐準了言先生臨近下班的四點半過來,坐到現在已經六點半。言先生總是要下班的,那麽她就能和他照個面。
“路客”的會客大廳很寬敞,足有五六百平方米,四面俱是落地窗,夕陽的光線自窗外投進來,她好像坐在不太真實的琉璃屋裏。不是太久之前,于直帶她去過一棟湖心玻璃屋吃大閘蟹,陽光從四面籠軍着她,但并沒有溫暖到她。那一切都是水中望月、霧裏看花,高潔唏噓着想。
她肚子裏的孩子—直不是很安分,她能感覺到他在翻動着小小的身體。平時他總是在她吃完晚飯後才會動一動,今日也許感受到她的不安了。所以剛才這裏的工作人員請她轉移到沙發位更舒服的等候區安坐,并且送上—杯熱牛奶和一碟曲奇時,她沒有拒絕。
只是填飽肚子後,孩子好像沒有被滿足,仍在伸展着手腳的樣子。高潔摸着肚子,小聲說:你乖,我再等―會兒,就回去休息了,就—會兒,看運氣。“于直自四號電梯內出來時,就看見高潔坐在對面落地窗前的沙發上,挺直着腰,低垂着頭,正襟危坐。
好一個高潔,他想,凡事到臨頭,她從來不會回避,其意志堅決,更可能在他之上。只是—于直知道自己看到她的一瞬就負氣了,知其緣何而起,因而更加憤懑。他快步走到高潔跟前。
髙潔輕輕地在心裏嘆了口氣,心存的那萬分之一的僥幸,沒有眷顧到她, 而那個因既往經驗而生的詭秘念頭不得不被實行。她将頭擡起來,直視着于直的俯視。
“找言楷? ”他坐到她對面的沙發上。
高潔咬咬唇,她的一切壞動機從來瞞不了他,這是必然的。她選擇坦率:“是的。言先生可能很忙。”
于直沒有說話,但是把嘴角揚了起來,在高潔看來,他的表情毫不掩飾他輕诮的嘲諷。當她面臨這個選擇時,受到他的嘲諷也是理所應當的,正如之前一樣,合情合理到她無法怨責,更無法回避。
高潔并不去回避,說道:“我有個很困難的事情要請言先生通融。”
于直傾身過來,看到了高潔面前空空的牛奶杯和小碟子,繼而看到了高潔隆起的肚子。他不能再讓自己看下去,別開目光,嘴角垂将下來,肩膀凜然板起:“過了河就拆橋的買賣,言楷沒辦法答複你。” ^于直的一言道破讓高潔羞愧地低下頭,但未躬身,她勉強自己繼續說下去:“我知道這個請求不是很合理,但我還是想和你們溝通一下。我們注冊的網站 向我們提出獨播廣告的要求,因為我們的店鋪在他們的平臺,很多時候要遷就他們的要求——”
于直突然打斷高潔,他不受控地近乎惡狠狠地脫口而出:“高潔,拆我這塊橋板你是不是覺得很拿手?”
高潔未說完的話讓她的口微張着,被于直的話堵在那裏。她愕然地望着他,可只消一眼,她就自他冒火的眼裏看到自己掩藏在那個詭秘念頭中對他的那一層不堪的态度和計較。那是自阿裏山之行而妄起的,夜宴之劫都未消滅去,一而再,再而三神鬼不知地出現,讓她堂而皇之地以正義之名,謀于直的感情之私,行她的詭私之事。這是她所面對他時最不光明的一面,她在對他的恐懼和防備之下,竟然又毫無原則地容許這一層态度浮現出來。
高潔立即警醒地覺悟到自己這一次又固執盲目地剛愎自用。醒覺之後,即刻懊悔,這是不應當的,她必須遏制住這個念頭,無論境況多麽艱難,都不能再容許這種念頭存在和産生。所以她也是立即說:“對不起,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我……自己來解決這個問題吧。真不好意思,麻煩到你們了。”
于直跟着高潔的話一怔,高潔旋即調整了态度,以及緊接着擺出來的疏離且警醒的語氣,他卻懂了。他所厭極的,她好像愈加了然,而她愈加了然,也意味着離他愈遠,因為她越來起明白和他保持陌生的距離的尺度。就像上次一樣,她猛然醒轉,對他下意識地防備,今後她的這種防備和距離也許會越來越不加掩飾。于直霍然起身:“我先走了。”他驟然起立時,高潔本能地跟着站起來。她想要做出送別的姿态,奈何他的速度太快,她緊跟不上,慌亂中膝蓋擦到面前的茶幾,一個搖晃,最後還是被他眼明手快地一手扶住了手肘,一手扶住了腰腹。
在這一相觸的剎那,高潔腹中的孩子又動了,就在于直扶着她的掌心底下。好像自她的體內而起,往他的體內貫入一股脈脈的溫流,無聲地從他的掌心淌入他的四肢百骸,一股—股輕微地湧動着,但又似重若千斤。于直就想被澆築了一樣,立在當場不得動彈。
“他——~”他竟然語塞到不知該說什麽。
這時于直第一次接觸因他而起的生命,他挽救過的生命,他想象過但又從未有所感知的生命,他上—次忍不住觸碰但是沒有觸碰到的生命。現在,他觸碰到了,那生命搏動的力量提醒着他這個真實的存在,竟是這樣的感覺,他本能地流連,不願就此放開。
高潔則本能地掙一掙肩膀,可是沒能掙脫于直的鉗制。她看到了于直的表情,他的眉毛揚了起來,臉上的好奇将原本的一切情緒替代了,好奇之後便是她能理解的複雜、難解、疑惑的表情。她在感受到胎動的最初時,每一次撫摸到孩子的律動,都會有同他一樣的表情,心情也當是同他一樣的驚駭,這全部源自于對生命的敬畏。
孩子在她的腹中緩緩地動着,轉着方向,于直的手掌随之轉移,根本沒有要放開她的意思。而高潔羞窘了起來,于直終于還是觸碰到她了,仿佛一個羞恥的秘密還是被他勘破了—般。她以為她會坦然的,可是于直的觸摸、孩子的律動,讓她又袒露出她想要百般武裝好的那一處,而且這裏是公衆場合。
高潔堅決地用力推開了于直的手,抽身出來,說:“我沒事。”她往後退—步,靠着身後沙發的支撐,拉開同他的距離。
于直的手就這樣再一次懸在半空,剛才剎那的溫暖消逝了,她的後退掠起一卷涼風,掃盡他掌心的溫熱,他又只身浸入寒冷的潭底,最終還抓一個空。他把手放下來,狠狠地又冷冷地盯着對面的女人。她正心虛地低着頭,已不敢像開始那樣直視他。但她的決意依舊,保持站在安全距離以外,未曾有絲毫動搖。
她絕不對他有絲毫動搖。
于直收回手,對高潔說:“那就好。”他還想說什麽,又什麽都不想,情緒在翻湧,又翻湧不出什麽頭緒,只得手握成拳,回轉過身。
于直轉身離去時,高潔靠着沙發緩緩滑坐下來,按住雛了躁動不安的肚子,久久不得起身,眼睜睜看他越走越遠,直至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中。她喃喃着:“媽媽又做錯了,應該想別的辦法的。”她雙手在腹前交握成拳,“會有其他的辦法的,我不會再有任何燒幸心理了。”
于直走出大樓,衛轍的車恰好停在大樓門口。他鑽進車中,衛轍道:“何必和自己過不去呢? ”
于直瞥他一眼,根本不想搭理他。
衛轍把車開進大樓前的車道,正遇上堵車,他罵了一聲,又說,“咱們得考慮考慮把辦公樓搬到不太堵的地兒。”
于直說:“可以,崇明島地方大,空氣好,路不堵。”
衛轍“嘿”一聲:“你滿肚子火沖我發是幹嗎? ”
于直不說話。
衛轍突然嘆一聲:“于直啊,別再跟自己過不去了。” ^于直忍不住了: “你說什麽呢老衛。”
“把第二季的廣告比賽提前,這可是你的私心吧?甭以為我不知道。既然成全了自己的私心,現在人家有實際困難要咱們解約,你就再成全一次呗?她做點小生意不容易,老梅家撤股後,她竟然撐了下來,還能做得有聲有色。我沒想到這個高潔真挺能幹的,倒是和我原來想象的不一樣。這些你心裏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于直說:“你今天的話是不是太多了?”
衛轍又笑,于直不願見他笑,裝過頭去。
衛轍說:“我虛長你幾歲可不是白長的,總得比你更看得開這世界不是?哥哥我有義務開導開導你,你這人最大的問題就是看不開,從小就是這死德行。眼看馬上就要當爸爸了,得改改吧?不然以後怎麽教你們家孩子?”
于直張-張手掌,都個孩子,他剛才觸碰到他,他在他的掌心下動了。他的一動,好像觸動了他最深處最關鍵的一個開關。于直不自在地蜷起手掌,扯一扯領口的領帶,剛才掌心觸碰到的湧動的生命感覺仍在搏動,他喪氣地放下手。
只聽衛轍還在說:“要說狠心,你也沒法真狠到底,畢竟冷血動物不容易做。有點人性就承認吧,別死撐着活受罪,讓自己日子過得好點兒,不好嗎? ”
于直不耐煩起來:“行了行了,你好好開車。”
衛轍敲一下方向盤:“開十麽啊?沒看見前面堵着嗎?”他轉頭看一眼于直,頗有憂慮,“今晚和高盛的人聊完IPO的事兒,你休息幾天吧?忙了好幾個月,都成機器人了。”
于直說:“你怎麽跟老媽子好似的?”
衛轍罵一句粗口:“嘿!身體是你自己的,我這是操的哪門子心!”
前方的車終于流動,他将車開進車河。于直無意轉頭,透過車窗望向辦公大樓的大門,高潔好像沒有出來,他不禁伸手捏一捏眉心,掌心仍是有什麽在跳動。
他有些避無可避了。
高潔坐在沙發上緩了好—陣,—直到腹中的孩子逐漸平靜下來。這時,手機鈴音響起來,她抓起手機接聽。司澄焦急的聲傳過來:“Jocelyn,你還在‘格客’,大樓裏嗎?”
高潔說:“我在。”
然後她就看到司澄自大堂的另一邊走過來。
司澄坐到她身邊:“我聽裴霈說你在這裏。”
髙潔聳肩:“他們沒有同意。”
司澄只是溫柔地看着她。
髙潔說:“不過我沒事。意料之中,是我自己異想天開了。”
司澄說:“Jocelyn,你太克制自己了。”他溫和地問她,“有什麽需要我,幫忙? ”
高潔即刻搖頭。
司澄笑:“瞧,高潔,你是真的把我當成朋友了,不想讓我擔心,什麽都不讓我知道。”
高潔忙說:“司澄,我們只是合作夥伴,合同以外的這些事情和你無關的,那是我的責任。”
司澄說:“你的心已經幫你分了親疏。”
有什麽藏在心底更深處,為她所不聞不想的隐秘被穿刺,高潔忽然恐慌,莫不驚詫:“不是——”可她住了口。
司澄說:“Jocelyn,我很想幫你,又不知道怎麽樣才能真正幫到你。”
高潔有點沮喪:“我是不是又搞亂了一些事情?我很害怕再做錯事。我希望我能自強自立自主,不再給任何人添麻煩,好像并沒有完全辦到。”在司澄的注視下,她說:“有些事情,我不想深究。”
司澄體貼地說:“好的,我不問。如果你實在沒有其他辦法,作為朋友,我……當然是我和我的團隊,也是你可以想辦法的渠道。好了,你該回去休息了,球球也需要休息。”
他攙扶高潔站起身,高潔借着他的力,問:“有時候我是不是很膽小?”
司澄說:“不,你已經做到了我以前不能想象的很多事情,這次我重新認識了你,Jocelyn,你現在充滿了熱度。”
“以前的我是什麽樣子的? ”高潔問。
“像個設定了程序的機器。”
“原來我以前這麽糟糕,不過就是現在也沒好到哪裏去。”高潔不禁自曬。
司澄由衷地說:“每一段經理都會讓你變得更好。”
高潔說:“以前我不相信,但是現在相信。”她将手放在肚子上。
她想,至少,她已經充滿勇氣和希望,去面對任何困難。深究起來會令她猶豫和迷茫的問題,她都應當為了她的孩子抛開,她有更大更堅實的向前看向前走的理由。
高潔由司澄陪同,回到公寓,趙阿姨已經将晚餐準備妥當,她努力吃完就坐到工作間內,将工作室的賬務翻出,又好好計算一遍。總算天無絕人之路,同司澄的一席話後,她有了新的主意,想要不失信于‘路客’,又得到電商網站的通融,唯有再支出資金,請司澄的團隊再拍攝一集廣告片。這超出了高潔原本拟定的營銷預算,但……她翻了翻近一個月的收支,核算完畢後,只要她咬緊牙關,還是尚可支撐的。
事不宜遲,高潔立即給裴霈和司澄寫了郵件,将事務安排下去。一切昨晚,突感輕松了些,她伸了個懶腰。這時間通常也正是孩子會有夜間胎動的時刻,果然孩子伸動起身體來,她撫摸着孩子正在翻滾的地方:“球球,媽媽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麽多辦法。”她走到客廳內,看着那顆生機蓬勃的蘿蔔樹,預留給五個月的球球的刻度旁還空着貼字帖的位置,她又摸摸肚子,說,“等做完彩超,媽媽就能看到你長什麽樣子了。”說完,她笑起來,重新充滿期待和生氣。一切沒有她想象的那樣困難,也一定不會更加困難了。
但事情解決得也比高潔預料的簡單,也就在次日清晨,她收到了言楷在夜裏一點發來的一條短信,講道:“可以按照您的需求修改合同,貴司下一集廣告可以在其他平臺播出。” 髙潔沒有感到太過于意外,但又有點意外。她握着手機,愣了好一會,做題好不容易平複的情緒,因為簡短的一條短信又翻湧起來。待到上午十點上班時分,她才撥了個電話給言楷,這一次一直避接她電話的言語楷立刻接了起來。 高潔說:“言先生,您好,我收到您的短信了——”她整理了一下措辭,“我很感謝你們的諒解。”
言楷說:“您實在是太客氣了,為客戶行方便也是給我們自己方便,先前多有冒犯,還望您體諒。任何規則的變動,我們需要協調部門和客戶,這樣就會比較麻煩。”
高潔不是不謙虛,但眼下有了更好的法子,她口氣坦蕩不少:“是您太客氣了,參加任何比賽都要遵守規則,是我冒犯您了。我不會再給你們添麻煩,就按照合同辦事,第三集還是在貴網站上獨播。”
“這……行吧。”言楷的驚訝不出高潔的意外,他的不勉強也不出髙潔的意外,只是他緊接着提出了一個令高潔感到意外的邀請,“下周六是‘路客’五周年慶典,我們誠意邀請您和您的團隊參加。在周年慶典上,我們會給‘清淨的慧眼’頒獎。”
這個邀請把高潔拼命克制的心意給攪亂了,她甚至在言楷講完話以後,冒出來的頭一個念頭是于直一定會在慶典上出現吧?這個念頭冒出來後,她的本心是想要拒絕的。她在前幾天那次愚蠢的行動之後,一直堅決地鄙棄着自己,恨不能找一條地縫鑽進去。但言楷言語機巧,一矢中的,給了一個她無法決絕的公事理由,扯着她直面現實世界。她有她應當承擔的責任,是不能夠按照私心回避的。
高潔有些無奈地答複:“好的。”
言楷的聲音充滿了笑意:“那今天我就給您發邀請函。”
言楷言出必行,就在次日,高潔便收到了 “路客”的邀請函。邀請函設計簡單,在高階印畫紙上凹凸打出“路客”的“Logo”,背面是周年慶的時間和地點,右下方是邀請人剛勁卓然的簽名。
于直的名字簡潔有力,不拖泥帶水,如同他的筆跡。高潔撫摸上去,就像摸到燙手的山芋,唯有将之擱到抽屜深處,暫且遠離自。
可即使如此,她工作時依舊不能心神安寧。由羅太太介紹的一位大客戶要求定制一件同佛教相關的吊墜,她改了幾稿設計,都不甚滿意。
為她做其他設計稿完稿的岑麗霞見狀建議道:“Jocelyn,我總覺得佛教的飾品是用佛像、蓮花等具象體現,太單調了對吧?”
高潔聞言,靈機-動,用鉛筆潦潦草草地在白紙上畫了幾筆,遞給岑麗霞:“覺得怎麽樣?”白紙上畫岑麗霞眼睛一亮:“好耶!”話畢面色忽然奇異一黯,再也不言。
高潔不顧其他,趁熱打鐵,打開電腦,将設計繪成具形,那是一個用K金篆刻出佛教《心經》中一句“心無挂礙”,而後卷貼在佛珠大小水沫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