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始知己為誰
? 墨晶琉璃的光芒漸淡,像極了殘風中最後一絲夕照,熒輝之幕散成了巍峨宮牆上上下幽浮的螢火,我看見沉夜的身體漸漸随着那暮光的籠聚而缥缈,恍恍惚惚之中額頭處又湧上了熟悉的冰涼刺骨的冷意。
這種冷是雪霁天心落入掌心的征兆,我一攤手,果然,一點雪絮般的鳳羽隐匿了去。
腦袋又昏沉沉的,身側的男子将我輕車熟路地勾在他的懷裏,幽缈一笑,“星曙,倘使封疆沒有羽化的話,我一定會讓他後悔留下了這三顆星。”
……這不是夢。
可是夢境轉眼即來,沒有幽紫色的落和花海了,亦沒有九重天上長明不滅的星流了,只是一條逝水暗流無盡處的長河。
這長河與凡間的河水很不一樣,烏青的顏色,氤氲着沉悶的死氣,臨河而栽的彼岸花是河邊僅有的生機,卻偏又絢爛得過分了些,婆娑搖曳的紅影抖落了九天的繁華,夢幻的媚紅色半沉半浮着,隔着忘川河沉寂肅殺的死水,生生得被撕裂兩片。
這裏的景致很熟悉,我似曾來過。
但我置身花海之中,尋着河流慢溯,一步步地往上游走,将這忘川之景盡收眼底,生與死的混沌,愛與恨的邊緣,絕望與重生的潰滅,孕育與扼殺的矛盾,在忘川這裏,全都得到了最妥當的解釋。
它古來如此,若要溯源,它來自天地鴻蒙,來自宇宙混沌,是後世以來最接近上古的一道閥門。
曼珠沙華在裙擺下搖曳,經脈宛若活絡的,傳聞彼岸花花葉永不相見,開一千年,落一千年,情不問因果,緣注定生死。我最不喜歡的就是她。我一直覺着唯有玉山之巅的,象征着人間芳菲大地祥和的落和花海,方才是最美。
虛空明境之中晃然間傳來一道女子絕望的聲音:“師尊,我萬萬沒想到,四萬載的陪伴,竟是一場早有預謀的算計,你還叫我相信什麽?”
光影散亂,頭突然疼了,我抱住腦袋,只見眼前萬花缤紛,一片猩紅的海浪,有素色紗衣的曼妙女子,她踩着朵搖搖欲墜的雲,虛虛立在忘川河上,底下的刀兵鬼氣獰笑着漫湧而上,肆意舔着她的腳底,那雪白的袍子卻依舊纖塵不染,聖潔高華。仿佛便是将紅塵三千的污濁之氣盡數潑于她的身上,她仍是這般出淤泥而不染的純白、高潔!
只是神姿高貴不可攀、清遠不可及的女子,那臉蛋與我生得并無二致!
我驚了驚,轉眼間放下了手,花海盡頭飄出另一朵祥雲來,星藍色長袍的上神神色匆匆,生怕遲了趕不上什麽一般,他面帶急色,望了我只當見了空氣,只是伸手對着那女子道:“星曙,不要胡鬧,随師父回去!”
“回去?做你的傀儡?”女子譏諷地問了一遭,腳下的雲淡得如一絲煙氣,看得那上神十分焦急,其實我在夢中見過這個馮虛上神很多次了,卻全不曾見過他這般失态的模樣……
女子嘲諷了一句之後,繼而又似悲似愁地說道:“這麽多年來,我最信任的就是師尊你了,最喜歡的就是師尊你了,可那些我與你在摘星閣相伴的點點滴滴,都不過是千機谶上一筆帶過的謊言!你叫我怎麽相信呢?我的存在就是為了天道,為了天道而犧牲……你早就知道,為什麽還對我那麽好,叫我生出了人的情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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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馮虛上神痛心地擰緊了眉心,他廣袖一招,紛紛揚揚的彼岸花自忘川邊騰起,自女子的腳下結出了更碩大的全用花瓣拼湊而成的彼岸花來,“不是這樣的,星曙……”
女子皺了眉,看了眼腳下的花,淡淡地一拂袖,将那紅色的雪海吹散,眉彎裏一抹哀愁,卻是怎麽吹都吹不散了,“師尊,星曙不相信命呢……”她巧笑倩兮,只是笑意不達眼底,猛地聲音一沉,“我的命運不是一張破圖谶就能決定的!”
那個暗沉的日頭裏,天看不見一絲的光,清寒無匹的女上神決絕地縱身入了那能銷皮脫骨的忘川河中……
馮虛上神愣愣地看着這一幕,他一動不動地,腳下一空自雲頭栽落……
忘川河裏的鬼氣森森,一時紛湧如潮,将那水面上最後一點浮白也無情吞沒。
……
我終于醒來,醒來時,我的身邊靜的可怕,沒有遲長初,這裏是我的閨房。
那些曾經支離破碎的夢境如今已愈發清晰,倒是想忽略都忽略不了的,案頭的一枝桃花失了灼華的精魄早已蔫答答的半死不活,但我仍舊舍不得扔。
我幻想灼華還寄居在裏邊,她還能與我再說說話,我跟她說:
“也許,我的離別之期不遠了……”
我想去找遲長初,我的心裏其實很亂,我那老父卻十分現實地告訴我:“不可以!”
我急了,他卻道:“如今你們沒名沒分的,總處在一起怕是不大好,丫頭,為了你的名節,爹必須先做個惡人!”
就沖着這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我被關在房間裏又幽居了半個月。
直至半個月後,老父才勉為其難地放我出門,但出門還要派兩人盯梢,且不許我見遲遲。我一直十分尊重我老父的想法,不然如今早已融了兩顆雪霁天心進肚子裏的我,要飛檐走壁什麽的,那都不是什麽難事。可我不想叫他失望。
當然更主要的,是我根本無法面對遲長初!
是的,這些日子裏那些支離破碎的夢境愈發清晰了,清晰到讓我無所遁形。我該拿什麽臉面去見他呢?我都不是我了。
上邺城外的龍吟溪此時剛破了冰,我覺得也許去游個湖興許能放松番心情?不費吹灰之力地甩掉了身後的兩個跟班,我獨自一人踏上了輕舟。
我這船哪裏都不靠,就讓它順着水流而東,一片擾擾的碧水,輕舟浮面,月牙尖的船頭将水波分成兩半,我數着一圈圈漪瀾,心中沉重無比。遲長初自是要見的,我在想着要怎麽跟他說我是那個上神星曙,而且我暗戀自己的師尊這件事。
霧霭隐隐處,又一聲葉笛的清越之音覆住了茫茫水面,我這才如夢初醒堪堪回過神來,笛音音色爽越,但音中情意卻蒼涼悲渺,兩者極不和諧,但偏又完美地統一。我正側着耳朵細聽了半晌,遠處已經劃出了一只小船來。
這個人,雪衣薄裘,弱質風流,看身姿實實是個美男子。一身皆籠聚于霧色之中,不得見其容顏,然馮虛禦風的美感,卻襯得他恍若九天神明。
但當然,那周身郁結不散的濃厚仙氣,已經證明了這并不是個凡人。
不知是敵是友,我生了幾分警惕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