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2)
快。但下課和午間休息的時候,時間就有點漫長。在他們嬉笑玩耍的時候,我就一個人折了一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
那樣的日子過了整整一個學期,直到班裏來了一個插班生。那個新來的小女孩在課間主動靠近我,問:“你在畫着什麽呢?”
“喂,誰也不許和她說話!”很快就有別的女生跑過來警告她,惡狠狠地,“誰和她說話了,我們就不和誰好了!”
然而,她卻仰起臉,說:“沒關系,那我也不和你們說話!”
她回答得如此斷然,令來人悻悻地走了。我怔怔地看着她,有點發呆。她的衣衫很樸素,臉有些灰撲撲的,然而一雙眼睛卻明亮如星星——
“我叫蕪,你呢?”
時間再度加速起來。
蕪成了我在幼兒園裏唯一的玩伴。我們一起丢沙包、玩滑梯、跳房子……但凡班裏再有其他人來欺負我,她便幫我一起還擊。閑暇時,她要我背古詩給她聽,或者講故事給她聽,我也結結巴巴地滿足她。
然而好景不長,幼兒園一畢業,她就随着父母搬去了外地。因為暑期分隔兩地,我們甚至沒有機會告別。
轉眼,我又成了獨自一人。
幸虧那時候環境已經改變。我升入了小學,換了新的同學、新的老師,周圍一切都不一樣了。那種無所不在的孤立無影無蹤,我很快适應了新環境,有了許多新的小夥伴,當了班長、大隊長、學生會主席……漸漸地,性格也變得不那麽內向倔強。
可是,再也沒有她的蹤跡。
我在歲月裏成長,時間如風呼嘯而過,身邊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從陌生到熟悉,又從熟悉到陌生……有些人就像是從未認識過一樣消失了。
唯有蕪,卻令我時時記起。
讀大學後,有一次還鄉,路上偶遇昔年幼兒園裏的死對頭。那個女生依舊潑辣外向,似乎完全不記得當年曾經帶着全班同學排擠我這回事了,拉着我熱情寒暄。我問起了蕪的下落,她卻說了一句令人吃驚的話——
“我從來不記得有過這麽一個女生啊!你記錯了吧?”
她的表情不似作假,令我在原地一時回不過神。後來,又去問了其他的幼兒園同學,她也說完全不記得有蕪這麽一個人的存在。
有一段時間裏,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有微微的恍惚。
再後來,因為寫作,無意中翻看了一些資料,裏面說:有自閉症的孩子往往都會幻想出一個虛拟的夥伴,用來陪伴自己玩耍——看到這個心理學論斷的時候,我甚至覺得:是不是所謂的“蕪”真的從未存在過,而只是我在童年的極度孤獨之下,憑空幻想出來的呢?
或者,只是因為她只讀了一個學期,所以其他同學不記得了?
這些,已經無從查證了。
叁
為什麽會忽然想起這件幾乎已經埋入塵埃的往事呢?
我想,是因為你們。
不同于成年人,對孩童時的我來說,這個世界是很小很小的。父母、老師,代表了世界上的所有大人,而那個班上的同學,幾乎就代表了世上所有的同齡孩子——在那麽長的一段時間裏,我曾經被整個世界拒絕,一個人關在門外,聆聽着裏面其他孩子的歡聲笑語。
然而,即便是這樣的我,居然也好好地成長起來了,并不覺得自己的心理留下什麽陰影,甚至一直以來都覺得:既然那一段日子都安然地度過了,那人生剩下的路途裏,應該也沒有其他什麽會讓我再承受不住了吧?
但是,後來我才發現:寫作帶來的孤獨感,竟遠甚于那時候。
有一段時間,我獨自困在腦海虛幻的世界裏,一夜夜地獨坐,和幻想裏的那些人物對話,漸漸地不喜歡再和現實裏的人交往。有時候,哪怕是身處于熱鬧嘈雜的街市,人山人海,擦肩而過,都會覺得自己是個游魂,正在隔着一層無形的透明玻璃旁觀着世上的一切。
而我,卻從不屬于其中一員。
那時候,我才發現:原來,那個六歲的小小的我,還一直蜷縮在心裏的某個角落。那麽多年來,她不曾長大,也不曾離去。她只是自顧自地活着,一個人玩,一個人走,一個人在地上寫寫畫畫,從不想和這個世界交流。
當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我覺得有些恐懼——我很怕那個小小的孩子會越變越強,到最後占據我整個的精神世界,令我重新回到童年時的那種狀态。
幸好,我還擁有讀者。
如同那時候有蕪的陪伴一樣,有了你們的陪伴,我就還有傾訴的途徑——就像在對着山谷大聲呼喊一樣,在遙遠的地方,總能聽到隐隐約約的回音。就是這一絲缥缈的回應,讓我知道自己切切實實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我有能力創造,有能力去關愛別人,也被別人所關愛。
只要有人在,有期待,那就能抵禦孤獨。
所以,時隔六年,兩千多個日夜,我終于還是寫完了這個故事。
寫完的時候,并沒有那種長跑到了終點的崩潰式的解脫,反而心中寧靜充盈,感覺自己神完氣足——這一段旅途,并不是在強弩之末下一路疾奔,而是在漫長的小憩之後,等陌上花開,再緩緩而歸。
而花下,尚有人在等待。
肆
這個故事在我心中存在那麽多年,對于它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脈絡,我都了然于心,如同俯視自己掌心的紋路——卡住我的,是傾訴的熱情。
很多年前,在出道的最初,每次想到一個故事,我都難以按捺內心的激動,飛撲到電腦前廢寝忘食地敲打着鍵盤,覺得不把它寫出來就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而現在,那些靈感、構思,照樣經常性地冒出來,我卻已經疲憊了,往往只是在腦海裏将它們過了一遍,将所有最精彩、最激動人心的部分逐一幻想過,如同在甘蔗裏汲取完了最甘美的那一口汁水,便覺得已經心滿意足。
是的,我自己已經享受過了那種樂趣,為何還要費心費力寫出來給別人看?純粹是為了稿費,抑或為了虛名?不,這些胡蘿蔔就算在眼前不停晃動,作為一頭懶驢,我也不願意繼續低頭拉磨盤了……而這世上,還沒有出現可以抽打我的大棒。
這種疲倦困擾了我很久很久,讓我一直無法落筆。
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
在夢裏,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花園。那兒非常美麗,恍如天國。我清晰地記得自己站在石橋上,明亮的陽光如同瀑布傾瀉而下,穿透薄薄的樹葉,照在我身上。我睜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綿延不斷的樹木,色彩斑斓,在陽光下燦若雲霞,直通到小徑深處。而樹下繁花盛開,風和日麗,鹿鳴呦呦。
我下意識地摸索着,想去找相機,然而卻很快又意識到自己身處夢境,這一切根本無法拍下來,即便拍下來了,也無法帶走——在夢裏明白了這一點,那一刻的傷心,令我幾乎掉下眼淚來。我只能怔怔地站着,竭力看着眼前的一切,一遍遍地告訴自己:看到了嗎?記住它!不要忘記,千萬不要忘記!
因為這裏是夢境,我有幸來過此處,卻什麽都不能帶走。
唯一能帶走的,只有記憶。
那種贊嘆、驚喜而又虛無、失落、哀傷的心境,和夢裏那令人驚嘆的美景一樣,在醒來後如同雕刻般地印在了我的心裏,再也無法磨滅。
那一刻,我忽然有了重新寫完《忘川》的沖動。
是的,我曾經在自己心裏看到過極美的幻影。那一幕幕的悲歡離合,愛恨交錯、驚心動魄——如果我不把它寫下來,凝固在紙上,就無法證明我曾經抵達過那裏。當我有一日忘記它的時候,那些瑰麗就會煙消雲散,再也不能複現。
于是,時隔多年,我再度動筆。
六年前,在寫到18萬字的時候,心裏覺得還有兩三萬字就該收尾了,可事實上,等徹底完成時,字數竟比預想的超出了一倍多。剛開始寫的時候,進度極慢,因為畢竟時隔多年,氣脈不暢。然而越寫到後面,速度越快,感覺也越好。到最後那一幕時,主角之間對峙的張力越來越大,就如繃緊到極點的弦。而耳機裏循環播放着信樂團的《假如》——
“假如時光倒流/我能做什麽
找你沒說的卻想要的
假如我不放手/你多年以後
會怪我恨我或感動”
手指在鍵盤上飛速地敲打,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和旋律呼應旋繞,那種情緒,仿佛在撕心裂肺地燃燒,直到在寂寞裏化為灰燼。
在寫完的那一刻,真是酣暢淋漓。
原重樓、蘇微、蕭停雲、趙冰潔……那些人物仿佛一個個活過來了,每一個眼神的交錯、每一句意味深長的臺詞,竟然能令我這個造物主都心底震顫。他們好好地演完了這一場藏在我心底兩千多個日日夜夜的戲,然後躬身告退。
而我耳邊,只留下那一首歌還在旋繞,不停地追問着假如怎樣又會怎樣,宛如最後水映寺裏男女主角的那一場對談——
可是,這世上,又哪有那麽多假如呢?
伍
《忘川》的結束,标志着屬于聽雪樓的時代終于徹底地結束了。人中龍鳳,血薇夕影,都随風而去。那個從二十多年前初中時代就綿延開始的夢,在這裏畫下了句號。
就如同我随風而去的少年時代一樣。
但是,我并沒有戀戀不舍。
時間總是永遠向前,如同千年之前智者在川上說的那樣: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我們都不能永遠停留在原地,無論是我,還是我所寫的,終究有一日,都會成為過去——而有意義的是這個過程:我來過這個世界,我曾經歌唱,有人路過,駐足傾聽。
人生海海,有這一場相遇相知,就已經夠了。
而接下來,這些在十幾年中寫下來的故事,有幾部可能會進入影視化的流程。路途漫長,不确定因素很多,或許它們會順利拍出來,或許永遠不會。大家若是喜歡,可以去看看;若是不喜歡,也就一笑而過,珍藏自己心底原先的想象。
至于《忘川》之後,接下來有什麽寫作計劃,目前還沒有明晰的想法。
其實,在我的電腦裏靜靜地躺着很多個故事的開頭,長則數萬字,短則一兩千,那些坑深淺不一,多到兩只手都數不過來。那些故事都是腦洞大開、靈光一閃後的産物,其中很多來自于我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境,題材風格迥異:有武俠,有奇幻,有宮廷,有科幻,甚至還有諜戰……因為怕被說是挖坑不填,所以它們基本上從沒有露面過。
而現在,我想要把它們之中的精粹寫下來,結集出版。
書名可以叫《月見》,或者《雲夢》,抑或其他。
或者,我會寫一個雲荒為背景的新故事,說一說《破軍》裏空寂之山下那個大漠古墓的來歷。
唉,想要寫的實在是太多了……在每一個深夜裏,當我作為一個三流建築師又工作完一天之後,将AutoCAD關閉,将一堆堆設計圖紙清理出超負荷的大腦……而剛一閉上眼睛,那些故事就會争先恐後地跳出來,拍打着我腦海裏的那扇門,大聲叫着“快把我寫下來!”“先寫我!”“讓我出去!”
好吵……實在是無法休息。于是,工作一天的我,不得不再度開始另一份夜間的工作。然而,在逐一檢視過那些文檔之後,我往往又逐一把它們關閉,重新封存。
“你還不夠優秀,不配我花時間去寫。”
“你倒是還不錯,但這個題材我剛剛寫過了,要換換口味。”
“不行,你再等等,這裏還有個環節我沒想通……”
被我一個個毫不留情地點評并槍斃後,一個接着一個地,那些叫嚷着要出來的小家夥就垂頭喪氣地回去了,嘀咕着,發誓在下一個夜晚一定要再度冒出來。
這就是我在一個故事結束、另一個故事未開始時的生活實況。
陸
是的,還不到時候,就如樹上的果實尚未到足以摘下來的時候。而我心裏那個孤獨玩耍着的小女孩,她有的是蹲在樹下、一個人、自己和自己玩的耐心——
所以,當《忘川》結束之後,請大家原諒我的暫時消失。
一直以來,我所向往的人生,其實很簡單:安安靜靜地過自己的生活,安安靜靜地寫自己的故事。在平時消失于人海裏,不引人矚目,自在地生活,忘記自己還有另一個身份。直到有新的故事出來,大家才會恍然大悟地想起來:“哦,原來她還活着呀?”
——似乎很簡單,似乎又很奢侈。
所以,聽完了這一曲《忘川》,喝盡了這兩杯釀了六年的酒,大家不如就此暫時散去,各自相忘于江湖吧……讀寫之緣,如雲聚散,終有再見的那一日。
等到陌上花開日,
請君把酒,待我伴月緩緩歸。
2014—0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