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09(1)
一
俗家說陰歷七月十五是鬼節,道家稱中元節,佛教則稱為“盂蘭盆會”,世間并沒有盂蘭盆這麽個盆,這個詞來源于佛教,㈤⑨⒉按照梵文發音讀出來是盂蘭盆,本意為救倒懸,解救地獄中餓鬼們的倒懸之苦,農歷七月十五這一天,信徒開道場、放河燈,供奉十方僧衆。
到了近代,鬼節主要保留下來的內容有燒紙及放河燈,燒紙是給自家先人燒,同時備一些紙錢燒給孤魂野鬼,放河燈則是以解救那些孤魂野鬼為主,是件能積陰德的善舉,折紙做成荷花燈,底部塗蠟防水,上面托着蠟燭,到得農歷七月十五夜裏,點燃蠟燭,讓河燈順水漂流,相傳一切亡魂,皆可随河燈超度,脫離無邊苦海,不過自己做的河燈沒有用,要賣寺廟裏和尚們做的,善男信女掏錢買河燈,也不能說買,必須說成捐助,不乏財主直接給寺院裏一筆錢,換成紙燈若幹,到時由僧人替他放河燈,有錢的多捐,沒錢的少捐,反正是一盞河燈超度一個餓鬼,不論燈多燈少,同樣是行善之舉,故此民間有“富人萬燈、窮人一燈”之說,以前每逢鬼節,城中有水的去處燈光點點,望去好似萬點繁星,請來僧尼道士誦經念咒,扔饅頭放焰口,又搭施孤臺,挂招魂幡,開水陸全堂的法會,好不熱鬧,沒水的地方只放焰口燒紙錢,不出去燒紙放河燈的人們大多早早回家,天剛黑就關門,不再出屋,畢竟陰歷七月十五鬼門關大開,普通人家,沒有十分要緊的事情,誰也不敢黑天半夜出去。
以往每年陰歷七月十五,巡河隊要到各個橋下燒紙,一九四九年之後移風易俗,燒紙放河等被視為封建迷信的舊傳統,一度禁絕,一九五四年春節甚至不讓放鞭炮,說是以防有反動份子借着鞭炮聲的掩護,趁機搞破壞,這叫想起一出是一出,可延續了千百年的觀念和風俗,還真沒有辦法一下子轉變過來,那年大年三十兒晚上,本來夜深人靜,一點年味兒沒有,到了半夜十二點,也不知是哪家帶的頭,突然噼裏啪啦地放起了鞭炮,有他這一家人敢放,其餘的人家便起哄跟着放,接下來全城都放,過年的氣氛立刻恢複了,轉過年來,不許放鞭炮的禁令成了一紙空文,但燒紙放河燈開道場做法會之類的迷信活動,城裏在五六十年代真的是看不見了。
城裏不能燒紙,鄉下和城外荒郊卻很少有人管,農村仍舊是土葬,清明冬至上墳燒紙的人還是那麽多,城裏的居民也到郊區燒紙,咱們還是說一九五八年陰歷七月十五,當時有個叫王苦娃的小夥子,二十七八歲,出身窮苦,鄉下人沒有大號,姓王,小名叫苦娃,登記戶口的時候登為王苦娃,老家在關中,前些年到天津搬煤為生,那時有不少住樓房的人家,冬季燒煤取暖,送煤的人倒拖兩輪車把煤拉到樓下,再用筐裝上煤,一筐一筐往樓上背,背到人家門口,碼放在樓道裏,掙這份辛苦錢,又髒又累,特別不容易,王苦娃家中的老娘信佛,吃口常素,專好積德行善,由于腿腳不便,每年陰歷十五,都讓王苦娃替她去燒紙,超度孤魂野鬼,為的是積陰德,這年也不例外,又讓王苦娃去燒紙。
王苦娃很是為難,解放以來不讓燒紙了,他去年燒紙差點被逮到,今年怎麽敢再去?奈何老娘是農村的迷信老太太,非讓他去,紙錢都紮好了,他沒辦法,到了陰歷七月十五半夜,不得不出去燒紙,又擔心讓人看見舉報,想找個偏僻的去處,他也住在北站寧園附近,寧園以北當時還有條洩洪河,清朝時由人力挖出的一條大土溝,幹旱無水,河道中長滿了蒿草,過了土溝往前是片荒地,再遠處是鹽堿地和蘆葦蕩子,地勢是個死角,清朝道光年間還有幾家住戶在此種高粱,後來都搬走了,荒煙衰草,時常有狐貍刺猬出沒其中,即使是白天也沒人往這邊來,他是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不知道什麽叫怕,一個人抱着捆燒紙過了土溝,來到那片荒地上,打算在這燒紙,他是外地來的,只聽說這裏住過人有房屋,因為是鹽堿地,種不了莊稼,住戶們在光緒年間遷往他處,別的事情他是一概不知,當天正值十五,皓月當空,但見荒草掩映中是座破廟,山牆塌了半壁,微風吹過,檐角生出的蒿草在月影下婆娑搖擺,廟旁石碑上三個大字他只認得一個“三”字,廟後是個土坑,裏頭橫七豎八的全是棺材。
二
棺材前的古磚上有編號,剛解放時遍地文盲,王苦娃識數不識字,那就算不錯的了,因為送煤要看門牌號,不識數的送不了煤,他瞧見破廟裏供着三尊神像,不是福祿壽三星,也不是道教三清,當中端坐一個将軍,面貌慈祥,有王者之姿,腰懸雙股劍,一個黑臉将軍和一個紅臉将軍分立左右,怒容可畏,黑臉将軍使蛇矛,紅臉将軍使偃月刀,這下知道了,是座三義廟,供奉的是劉備、關羽、張飛,桃園三結義的英雄,鄉下人或許不認識字,提起劉關張可沒有不認識的,三義廟後的大土坑裏到處是荒草,擺滿了棺材。
大土坑裏刨出許多墳穴,一層壓一層,每個墳穴裏都有一口或兩口棺材,也沒有好棺材,全是土墳裏的柏木薄棺,埋的年頭也不一樣,大都窄小,飽受風吹雨淋,棺材板子多已朽爛,有的甚至破了窟窿,借着月光能看見裏邊的枯骨,兩只野狗在遠處徘徊,王苦娃怕倒不怕,但是很納悶,要說廟後是片墳地,怎麽棺材都被挖出來了,又扔在此處沒人理會?更奇怪的是墳前沒有碑,只用青磚豎在棺材前頭,半截埋在土裏,上邊半截漆着數字,好像特意給棺材編了號,他沒多想,以為這是個義莊,心下尋思在哪燒紙都是燒,不如燒給這個大墳坑中的孤魂野鬼,趁着沒人趕緊燒,燒完紙錢回家睡覺。
王苦娃不知道這個大墳坑裏為什麽有許多棺材,咱可得交代清楚了,那又得往解放前說,舊時天津衛有二李,兩位有錢有勢的人都姓李,兩個人姓氏相同,此外沒有任何關系,畢竟姓李的人多,張王李趙遍地劉,李是第一大姓,天津衛二李之一是督軍李純,拆王府造李公祠的那位,前邊說過他的事,另有一李,名叫李延章,他是青幫裏的人物,早先也是個窮扛活兒的,在船上替人搬東西掙口飯吃,當時有位山西老客在外地做買賣,辛苦經營多年,攢下一皮箱金銀財寶,帶着東西回家,坐了李延章的船,下船時皮箱找不到了,因為李延章看出皮箱裏有金銀財寶,便如蒼蠅見血,趁那老客不備,将皮箱暗中藏匿起來,那山西老客臨走時才發現東西不見了,一股急火攻心,張口吐出鮮血,他報官無路,求助無門,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跳大橋投河而死。
李延章得了山西老客皮箱中的寶貨,從此暴富,買下一張腳行的“龍票”,做上了剝削運河腳行的大把頭,手中有龍票屬于官腳行,那是替朝廷管事,不必為了搶活兒打得頭破血流,拿青幫行話說這叫“混清水的”,整條北運河上貨下貨,全是他手下的腳夫來做,後來到又寧河投機取利,用錢買了個縣太爺做,寧河是個縣名,天津寧河縣,當年有句話“金寶坻、銀武清,頂不上寧河一五更”,可不是指五更黑夜能在寧河縣挖出寶來,說的是寶坻縣武清縣雖好,各轄千百個村子,在這兩個縣當官算得上是肥缺,卻不如在寧河縣當官一天賺的錢多,皆因寧河出鹽,遍地是錢,在寧河縣當官肥得流油,單是鹽商們給的賄賂都收不過來,李延章上任前為了籠絡民心,到廟裏發誓,聲稱一定為官清廉,絕不貪污受賄,左手接錢爛左手,又手接錢爛右手,到任上後悔了,想起發過狠誓,不能用伸手接錢,可有錢不接比剁手還難受,便用茶盤子接錢,要爛也是爛茶盤子,他是以前窮怕了,這種人一旦得勢發了橫財,多半變得為富不仁,越有錢越不是東西,用盡一切手段斂財,人稱刮地虎,到寧河縣之後發財發的更是沒邊了,有錢了當然要置辦産業買房子買地,他聽說河東有個地方叫李公樓,其實那位李公跟他一點關系沒有,他做腳行把頭起家,提起來好說不好聽,再有錢別人也看不起他,所以總惦記着往自己臉上貼金,他就覺得李公這稱呼好,順杆兒往上爬,也想做李公。
李公樓的李公是清朝掌管漕運的一個官員,覓得風水寶地造了一座小樓,那個地方以此樓得名,至今仍叫李公樓,在清朝末年,天津衛做生意的大買賣人,都在李公樓一帶建造四合院居住,做買賣的講究和氣生財,經常捐助布施,因此成了首善之地,李延章以為自己住到李公樓,便可以做李公,大凡暴發戶都有這樣的自卑心理,掏錢把那片地全部買下來,還嫌不夠大,臨近的幾個村子也讓他給買了,說是買,其實是強取豪奪,并沒有出多少錢,當中有幾片墳地,那都是幾百年前的老墳,埋在裏邊的大多是窮人,由于年代久遠,幾乎都找不出後人,是無主的荒墳,連盜墓賊也不去挖,因為棺材裏只有死人骨頭,運氣好的話,頂多摳出一兩枚壓口的老錢,實在沒有油水,按李延章的本意,随便扔到漫窪野地裏也就是了,可是怕敗壞自己的名聲,讓人在身後戳脊梁,不能擔那份罵名,他又不想多花錢,怎麽辦呢?刮地虎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三義廟後頭是個亂死坑,扔過許多無人收斂的路倒屍,他命人把推平老墳遷動的棺材,全部放在廟後大土坑,又用磚頭編上號,記下是哪家哪家的墳,總共是兩百多口棺材,說是等找到風水好的地方再好生掩埋,實際上就此不管了,李延章這件事辦得太損陰德,當然沒有好下場,遷墳不久,他路過運河碼頭,正趕上吊運貨物,吊在半空的木箱突然落下來,将李延章砸了個萬朵桃花開,腦袋都砸碎了,請來手藝高明的皮匠也縫不回去,結果在裝棺材下葬時,棺中是個無頭的屍身,以榆木做了個人頭代替。
李延章死後,三義廟大墳坑由官府草草掩埋,地方偏僻,很少有人往這邊來,人們幾乎忘了三義廟還有這麽個大墳坑,經過幾十年的日曬雨淋,墳上浮土越來越少,使得三義廟荒墳中橫七豎八的棺材露了出來。
三
送煤的王苦娃哪知道三義廟亂葬墳是怎麽回事,他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燒紙,以往陰歷七月十五,馬路上沒什麽人,各家店鋪早早的關門上板,尤其不許小孩出門,把路讓給領受施舍的孤魂野鬼,出去燒紙的全是善男信女,不同于清明冬至,掃墓送寒衣燒紙是燒給自家先人,鬼節佛道色彩較重,五六十年代沒了以前那些忌諱,但是出去燒紙又怕讓人看見,等到半夜才出門,不能去人口稠密的胡同和馬路,也不能去北寧公園,那地方天黑之後雖然閉園,但有守夜的老頭,因為閑得難受,所以警惕性極高,只要有點風吹草動,老頭立刻打起手電筒趕來查看,所以他不得不繞到北寧公園後的荒地,從沒上這來過,沒想到還有座破廟,廟後那個大墳坑裏全是棺材,他倒是不怕,自問沒做過任何虧心事,心正膽壯的愣頭青,到廟裏給劉關張磕了個頭,在後牆下找了個背風的地方,将老娘做好的燒紙放好,劃根火柴點上火,眼看紙灰打轉,舊時迷信,以為這是鬼來了,其實是燒紙産生的氣流,他撿了個枯樹枝子扒灰,燒紙忌諱燒一半,必須讓紙燒透了,并且在嘴裏念叨幾句:“燒紙帶烤手,鬥牌贏一鬥;燒紙帶烤腳,摔倒撿個大元寶;燒紙帶烤臉,福祿壽喜全都來;燒紙帶烤腚,一年到頭不長病。”
以往在陰歷七月十五,民間将扔饅頭叫做放焰口,乃是布施各方餓鬼之舉,事實上扔到地上的饅頭不會有鬼來吃,待會兒便被野狗叼去了,等于是變相喂狗,也不是誰都扔得起饅頭,趕上饑年荒歲,糧食給活人吃尚且不夠,哪有多餘的讓鬼吃?故此有些地方用燒紙錢來替代,一年當中,有好幾個鬼節,陰歷七月十五的風俗在民間既多且雜,各地有各地的不同,比如“施孤臺、招魂幡、擺香案、燒紙錢、扔饅頭、放河燈”,怎麽做的都有,宗旨相同,全是為了施舍沒有主家祭祀的孤魂野鬼,和尚老道跟着做法事賣河燈,趁機撈幾個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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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苦娃每年都出來燒紙錢,他本人說不上信,也說不上不信,他想:“如果積德行善真有好報,怎麽老娘的腿不見好,我也只能背煤為生,每日裏汗流不止,掙紮過活,難道是上輩子沒做好事?問題誰會記得上輩子做過什麽,縱有業債,也不該報應在我頭上……”因果上的事,他一想便覺得頭大,不願意多想,還是老娘說得對:“人活一輩子,只管行好事,切莫問前程,心中無愧便是福。”
他每次燒紙,總有這番胡思亂想的念頭,燒完紙錢,已是半夜十點前後,他收拾一下地上的灰燼,剛打算往家走,然而風吹月落,天黑得看不見路了,正愁怎麽回去,忽聽廟後墳穴中有塊棺材板“噶吱吱”作響,那邊是長滿荒草的土坑,黑夜裏聽到木頭板子響,不是棺材裏的響動又是什麽?雖說他膽大氣粗,半夜在沒有燈火的破廟中,聽得棺板作響,也不免頭發直豎,身上的汗毛孔全都張開了嘴。
這時天上有風,朦朦胧胧的月光又從雲層中透下來,他眼前能瞧見東西了,心想:“棺材裏裝的是死人屍骨,怎麽會有響動,也許是野狗掏棺?”
早年間,荒郊的野狗很多,有種野狗頭大如鬥,它們白天躲得遠遠的,看到哪處墳地埋下死人,等到半夜,跑過去掏墳掘土,一頭撞開棺材擋板,扒出裏頭的死屍吃腸子,趕上戰亂年月,墳淺棺薄或拿草席子裹屍的窮人,埋下去十有八九要喂野狗,骨肉狼藉,慘狀難以盡述。王苦娃心正,他想到此處,當即撿起根棍子往外走,心道:“如若是野狗掏死人屍骨,豈可袖手旁觀,待我上前将野狗趕開,那也是陰功一件。”
此刻墳穴中一口棺材突然開了,卻沒看到野狗在哪,好像是棺材裏的死人從裏邊推開了棺材蓋,他忙把踏出破廟的一條腿縮了回來,躲在牆後瞪眼張望,但見棺中伸出一只手,接着冒出個腦袋,月光朦胧,離遠了看不真切,隐隐約約看到一個似人似獸的東西,身上有白毛寸許,二目放光,兩手有如鷹爪,從棺材裏匍匐而出,轉身下拜,要說也怪,棺蓋竟自合攏,夜霧彌漫,那東西身形一晃,撥開亂草,望西而去,頃刻不見。
四
王苦娃躲在破廟裏看得呆了,直入如木雕泥塑一般,他聽過不少鄉下打旱魃的事,從三義廟棺材裏出來的東西,怎麽看怎麽是僵屍變成的旱魃,相傳死屍埋在墳中,吸盡了雲氣,致使這一方發生旱災,以往旱情嚴重,方圓幾百裏內莊稼絕收,那就要祭祀龍王爺,各家各戶在門首張貼紙符祈雨,然後請來風水先生望氣,望出哪個墳裏出了旱魃,便鑼鼓齊鳴,聚集民衆,上墳地打旱魃,百年之魃,可以挖出來鞭打焚燒,千年以上的旱魃,屍氣和屍血能傳瘟疫,斬不得也燒不得,只能捆起來壓在塔下,這種風俗源自關中,關中水土深厚,黃土地下多幹屍,出現旱災,便以為是幹屍吸盡了雲氣,王苦娃老家在關中,曾見過幾次打旱魃,他對此深信不疑,怪不得一九五八年天津衛一夏無雨,竟是三義廟墳地裏出了旱魃。
他想去找人,卻擔心自己看錯了,萬一聲張出去,三義廟中又沒有旱魃,豈不是自找麻煩?或許只是個專偷死人壓口錢的盜墓賊,心想:“如若真是旱魃,去後必返,因為此怪白天要躲在棺材裏,我先不出聲,遠遠地躲在破廟中看個究竟,等我看明白了,卻又理會不遲。”他向來膽大好事,以為只要不出聲,再看一次也不打緊,沒準不是旱魃,而是偷墳盜墓的賊人,用不着大驚小怪,三義廟後牆塌了個大窟窿,他躲在牆後,一聲不響地注視着墳地,荒煙衰草間一片寂靜,夜風拂動亂草枯樹,投在月下的影子,如同山鬼般張牙舞爪,王苦娃到底是膽大心直,換個膽小的早吓跑了,等到後半夜,月色西沉,仍不見動靜,王苦娃心說:“準是看錯了,那是個偷棺盜寶的賊人,要不怎麽對着棺材下拜呢?讓我在這白等了半夜,哪有什麽旱魃?不過……荒墳野地裏的破棺材中,除了幾枚壓口的老錢,又有什麽東西好偷?”
他心中胡思亂想,等得久了,忍不住打起瞌睡,驀地裏冷風襲身,打了個寒顫,霎時間睡意全無,睜眼一看,卻見墳頭荒草一陣亂晃,棺材中的死人已經回來了,王苦娃在破廟裏蹲到半夜,腳都麻了,他将手扶在牆上,卻摸到冷冰冰活潑潑一物,黑暗中看不出是個什麽東西,有可能是牆縫裏鑽出的壁虎,夜裏出來吃蚊蟲,撞到了王苦娃手中,不咬人也能吓人一跳,王苦娃趕緊往後縮手,怎奈顧得了前顧不了後,手肘撞到了廟中的供桌,發出“砰”地一聲,他心裏跟着一緊,響動雖然不大,但在深更半夜,聽上去分外真切,他自知情況不好,擡頭看見破牆外一張枯樹皮般的怪臉,兩目如燈盞,映月泛出綠光。
王苦娃見驚動了旱魃,也自慌了手腳,叫得一聲苦,不知高低,他跌個跟頭,轉身奔着廟門跑去,怎知那屍怪來去如風,早從牆後轉到了門前,伸出兩臂作勢欲撲。虧得王苦娃硬生生剎住腳步,才沒有直接撞到屍怪身上,只好又往後退,躲到了劉關張的泥胎神像背後。屍怪到了廟門前,突然停下不動,口中叽叽有聲。王苦娃大為不解,喘着粗氣看看四周,心想:“原來這東西不敢進廟,定是畏懼廟中的泥胎塑像,三義當中畢竟有關公……”他這個念頭還沒轉完,卻聽廟門處“喀拉”一聲巨響,那廟門本已半毀,此刻讓那旱魃一撞,登時往上飛去,帶着股勁風呼嘯而至,重重撞在殿頂,門板又掉在地上,殿頂被它撞開個窟窿,連磚帶瓦落下來一大片,劉關張塑像上也落滿了灰土,三個泥胎神像土地爺似的灰頭土臉,全都遮沒了面目。
王苦娃大驚,心想:“全憑三義靈應護佑,方才僥幸不死,讓灰土遮住的神像與尋常泥胎有何分別?”他急忙跳上神龛用衣袖擦拭泥像,怎知三義廟建于幾百年前,荒毀多年,久無香火,泥胎臉上的油彩讓風吹得變脆了,那層漆皮一碰就脫落下來,屍怪已然躍進廟中,張臂來撲,一人一屍圍繞泥胎塑像兜圈子,轉得兩三個來回,王苦娃已是腿腳發軟,喘作一團,兩下離得越來越近,王苦娃眼見大勢已去,怕只怕小命難保,逼到這個地步,也是狗急跳牆人急生智,一眼瞥見殿頂塌了個窟窿,心說:“黃鼠狼放救命屁,還有最後這麽一下!”
五
王苦娃看旱魃身子僵硬,他急中生智,手足并用攀登後壁,爬到殘檐敗瓦的廟頂躲避,這口氣還沒等喘勻,忽然刮起一陣冷風,雲迷月黑,蒿草亂晃,旱魃一躍而起,伸出雙臂直奔王苦娃撲來,距廟頂只不到半尺,它這一撲落地,口中叽叽有聲,緊接着又往上撲。王苦娃見旱魃縱身躍起,一次比一次高,三兩次便會跳上廟頂,忙抓起瓦片,對着躍上來的旱魃用力砸去,一塊布紋厚瓦,打在旱魃頭上擊得粉碎。
旱魃上不來,王苦娃也下不去,僵持了不知多久,聽得遠處有雞鳴聲傳來,東方漸白,廟下沒了動靜,他受這一番驚吓已是精疲力竭,探頭往下看,只見旱魃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他仍不敢下去,不久有人尋來,原來王苦娃的老娘讓他去燒紙,自己留在家一邊做針線活,一邊等着兒子,可王苦娃這一出門,卻好似泥牛入海風筝斷線。
老娘在家裏左等不見回來,右等也不見回來,等到後半夜還不見人。老娘擔心他黑天半夜出了什麽意外,央求左鄰右舍幫忙找尋。大夥得知王苦娃偷着出門燒紙,必定是卻了沒人的地方,應該不會走太遠,想想周圍沒有沒人的地方,北站一帶人來人往,糧房胡同雖然僻靜,卻也有人居住,北寧公園中有守夜看門的老頭,這都不是燒紙的地方,而寧園後身有個三義廟,那破廟年久破敗,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跟寧園隔着條大土溝,當年李延章牽墳動土,留下一個大墳坑,不時有野狗出沒,王苦娃十之八九是到破廟裏燒紙去了。人們天亮時分找過來,看到王苦娃躲在破廟檐頂上面無人色,後牆下倒着個死屍。衆人見狀,皆是吃了一驚,等到把王苦娃接下來,聽他說明經過,愈加駭然。
在場之人對王苦娃所言之事,有的信有的不信,信的以為是旱魃,不信的以為王苦娃偷墳挖出個死人,可三義廟棺材裏只有枯骨幹屍,破衣寸縷難尋,沒有值錢的陪葬器物,應該不會有人吃飽了撐的深更半夜挖墳開棺,說來說去,誰都沒個主張,衆人報告上去,不敢提什麽旱魃,反正三義廟棺材裏的死人,是許多年前遷墳動土埋下的屍骸,不可能是王苦娃所殺,王苦娃在鬼節燒紙至多是迷信愚昧,終究不是什麽大事,頂多進行一番說服教育,讓他下次別再燒紙了,死屍送去火化場處理,盡量把事往下壓,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可民間的謠言并未因此平息,人們私下裏議論說,一九五八年這場旱災,也許正是由于三義廟旱魃作怪,但更多的人則認為“209號墳墓”才是主要原因。
王苦娃去三義廟燒紙,出在一九五八年陰歷十五半夜,之前提到的“209號墳墓”,與這件事發生在同一天,也是陰歷十五的晚上,不過一張嘴,說不了兩家事,說完三義廟,再說“209號墳墓”。
六
咱們說的“209號墳墓”,位置也離北站寧園不遠,地名叫王串場,據說以前有個打谷場,主人是王串子,合起來稱為“王串子打谷場”,說着太長,簡稱為王串場,清朝末年開始蓋起了不少民房,有好幾條胡同,209號是其中一間房屋,房主叫趙甲,三十出頭還打着光棍,以前從外地進城,當過學徒擺過攤,起早貪黑的挺不容易,好不容易掙錢買下這間小平房,解放後在火車站前一家國營早點鋪做油炸果子,炸果子就是炸油條,或叫棒槌或叫果子,也有當中帶雞蛋的油餅,早點鋪兼賣豆漿、油條、馄饨、包子,一早開門,下午才收,趙甲專管油條,天冷還好說,夏天守着滾熱的油鍋,全身的油漬混着汗水,也确實受罪。
趙甲在老家有個老兄弟叫趙乙,比他哥小了十幾歲,這一年來尋兄長落腳,想進下廠找份活兒幹,臨時住到他哥哥趙甲家中,一間房子哥兒倆住,那時候的民房大小幾乎一樣,都是丈許見方,十平米左右,兩邊各搭了一個鋪板,趙甲睡左邊,趙乙睡右邊,住了沒幾天,趙乙發現這屋裏不對勁兒,住到此處,總是口渴,喝多少水也不頂用。
剛開始,趙甲對趙乙說:“兄弟,現在下廠的活兒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光有力氣不行,得有門路,有道是一等的送上門,二等的去找門,三等的沒有門,你我四等的也還不如,說來容易,奈何無門無路,哪是咱想找就能找到的,我看你先在這住幾天,然後回老家算了。”
趙乙聽這話不對味兒,問道:“哥你是不是嫌我?”
趙甲說:“想哪去了,你是我兄弟,我怎麽會嫌你。”
趙乙說:“那你怎麽要攆我走?是嫌我住這礙着你了?”
趙甲說:“你不知道,我這房子不幹淨,以前是個墳頭。”
趙乙說:“當真是墳頭上起的房?”
趙甲說:“我騙你做甚,⒌⒐⑵如若不是這樣的房子,我一個賣早點的買得起嗎?”
趙乙說:“那是迷信,既然你敢住,我也不怕。”
趙甲說:“你在這住着不要緊,可別亂動我屋裏的東西。”
趙乙不信他哥哥說的話,以為是哥哥攢了娶媳婦的錢藏到屋裏,他一個賣早點的,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麽東西?怎麽拿自己兄弟當賊似的防着?
趙乙當即住在209號,趙甲每天天一亮就起,五點來鐘便到早點鋪裏支油鍋炸果子,那時候趙乙還在倒頭大睡,一直找不着活兒幹,每天無所事事,也沒覺得屋裏有什麽不幹淨,除了經常口渴,沒有任何反常之處,更當趙甲那些吓唬人的話是胡言亂語,這天夜裏他睡得不沉,感到跟前站着個人,那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屋裏不是全黑,他眯縫着眼看那人是誰,一看是趙甲站在屋裏,不聲不響,瞪着兩眼盯着他。趙乙恍恍惚惚看出那人是趙甲,心知哥哥起得早,要去早點鋪生火炸果子,哪天不是這樣,因此沒怎麽在意,也就躺着沒動,想不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可是奇了怪了。
七
趙甲站在屋裏動也不動,直勾勾地盯住趙乙,過了半晌,又去他床頭下摸索,好像摸到一個物事,拿到手中看看還在,似乎松了口氣,又将那物事放回床頭,這才出門,去早點鋪賣油條了。
趙乙好生不解:“我哥在我床頭藏了什麽,又不放心,看到那東西還在才踏實,卻怕讓我看見?”他也是好奇,立即起身去看,伸手摸到張破舊的黃紙符,還是解放前驅邪的符咒,他心想:“這是我親哥嗎,趕我走不成,便想把我吓走,看我不把你這鬼畫符給燒了!”這天他一氣之下,把黃紙符燒成了灰,賭氣到馬路上轉了一天,又在同鄉家裏蹭了頓飯,趙乙吃飽喝足,直到天黑才想起回家。
當天正好是一九五八年陰歷十五,天黑之後路上沒什麽行人,蚊蟲蝙蝠好像都比往常少,趙乙膽小,記起是鬼節,心裏頭害怕,之前的一肚子氣全消了,仔細想想哥哥不會容不下他,總歸是打斷骨頭連着筋有如手足一般的親哥倆,有可能錯怪兄長了,他越想越是慚愧,趕緊回到家,去胡同口的水龍頭前邊,那時的平房屋裏沒有自來水,有的胡同裏有公共自來水管子,有的還是打井水,他到水龍頭前胡亂抹了把臉,又沖沖腳,張開嘴灌下一肚子涼水,他也不怕鬧肚子,不知道為什麽總是口渴,喝多少水也不夠,有可能是天氣太熱的原因,天熱出汗出得多,所以總想喝水,對此事從未多想,喝完水推門進了屋。
趙甲每天幹活兒特別累,起得早,早早地便睡,趙乙在外邊東一頭西一頭的亂轉,不定什麽時候回來,就給他兄弟留門,不把門從裏邊上栓,免得兄弟回來還要敲門,飯菜用紗籠蓋好放在桌子上。
趙乙和平時一樣,推門進了屋,聽趙甲打着鼾聲已經入睡,他怕把他哥吵醒,有什麽話明天再說不遲,所以沒點燈,屋子總共十來平米,閉着眼也能摸上床,反手栓上門,常言道“破家值萬貫”,後半夜還是要防賊,俗話說賊不走空,萬一有小偷小摸溜進來,那些賊看到屋裏有一頭蒜一根蔥也偷,頂可恨的是有賊偷鞋子偷衣服,衣服鞋子雖然不值幾個錢,卻是當用的東西,總不能光腚赤腳出門,老天津衛有規矩,天氣再熱都不能光腳出門,不打裹腿至少也得穿雙布鞋,鞋子好壞擱一邊,泥腿子才光腳走路,那樣沒規矩,讓人看不起,因此有句老話——腳底下沒鞋窮半截。
趙甲入鄉随俗,也不願意不穿鞋讓人看不起,為此三天兩頭地囑咐趙乙,讓他回來想着放門栓,提防有賊進來偷鞋。趙乙以前沒一次記得住,當天居然沒忘,進來先關好屋門,随後躺在床板上,不一會兒就見了周公,睡到半夜,趙乙發覺身上有東西,他困得睜不開眼,那屋裏也黑,什麽都看不到,迷迷糊糊的用手地一摸,手指觸到冰冷滑膩的肌膚,卻是一個女子的手。
八
趙乙心裏明白,想睜眼卻睜不開,也起身不得,感覺那女子緩緩從他身上爬過,随即聽到旁邊的鋪板“嘎吱嘎吱”地亂響,他實在困得不行,翻個身又睡着了。
不知不覺睡到天光大亮,他起來看見趙甲還躺在那不動,往常這時候早去賣油條了,今天是怎麽了?他忙下地去推,可過去一看發現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