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
皇帝取出帕子,為她拭去眼淚,笑着拍拍她腦門兒,“不哭,不難過,咱爺兒倆以後都好好兒的。”
“嗯!”傅晚漁用力點了點頭。
“偶爾,我只是不放心。”皇帝道,“如今你人手少,開罪的人卻多了些。這一陣,和岩陌勤往宮裏走動着,我逐步把錦衣衛和部分暗衛交給你用。”
傅晚漁說好。
皇帝又叮囑:“你以前的心腹,有三個留在了公主府。等時間合适了,也收回到身邊。那些人,真是沒得挑剔。”
在如今還不合适,畢竟對于很多人來說,臨穎走的日子還短,她的心腹還沒緩過勁來。這種情緒,必須顧及。
傅晚漁嗯了一聲,“我曉得分寸。”
二老夫人用了很長時間,才消化掉大夫人據實相告的那些事。
大夫人跪在地上,等着她的雷霆之怒。然而過了很久,二老夫人連話都沒一句。她大着膽子擡起頭來。
二老夫人面色奇差,但神色還算平靜,正斂目沉思。這事情太上不得臺面,後果卻太嚴重,不出意料的話,淩家日後再無寧日。
她出自淩家,最是了解娘家人的性情,經了此事,便與傅晚漁、顧岩陌結了仇。
既然結了仇,便少不了明裏暗裏的腥風血雨。
可是,淩家怎麽鬥得過那對足智多謀的小夫妻?更何況,傅晚漁背後,還有一個護短兒的傅仲霖,一位正方方面面給義女撐腰的帝王。
大夫人擔心二老夫人被自己氣壞了,怯懦出聲:“娘……”
二老夫人這才望向她,心裏恨不得把她生生撕碎,但現在卻不是發脾氣的時候,“你昨晚歇在了錦雲軒?”
“是。”大夫人漲紅了臉,“郡主命人給了我一些懲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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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夫人倒不關心這些,問道:“郡主有沒有交代你什麽話?”
大夫人茫然地搖頭,“沒有啊……她離開之前,只是提點了我幾句。”
二老夫人深吸進一口氣,“複述給我聽。”傅晚漁行事缜密,絕不會一點兒提示都沒有,就安心地進宮。
大夫人認真回想,盡量只字不差地複述了晚漁昨晚那些話。
二老夫人眉心一跳。傅晚漁說,她算計的是大老爺,而非大夫人——這一點便是提示了。
家中一番紛擾,長子丢掉官職之際,二老夫人便篤定是傅晚漁的手筆,只是,一直也沒臉求證。
眼下,傅晚漁承認了。
堂堂三品大員,收拾起來都不費力氣,何況內宅中的婦孺?
傅晚漁是通過大夫人之口向她示警:該在娘家、夫家之間做出抉擇了,若再摻和淩家的事情,不要說她們,便是整個二房,都要陪着淩家遭殃。
二老夫人又沉默了良久,長長地嘆息一聲,“長房并沒有得勢之後就處處打壓,相反,時時處處地奔着家宅和睦行事。昨日,老三媳婦和郡主,給足了我們體面。你卻做下了那等糊塗事。”
真正受懲戒的時候到了。大夫人低聲道:“我自請去家廟修行可好?總不能讓大老爺休了我……郡主的意思,不就是讓您發落我麽?”
“去家廟?”二老夫人諷刺地笑了,“你清淨了,郡主也眼不見為淨了?”
大夫人默認。這不是常理麽。
二老夫人道:“真想眼不見為淨,她昨日大可借芳菲之手取了你性命。眼不見為淨對她來說,不亞于避着誰,而她是不需躲避任何人的。”
想眼不見為淨,是因為放不下過節引起的膈應,從而懲戒之餘,将對方支得遠遠的。
說到底,是将那些事看得比較重,又不能将對方整治至死,便不想為難自己,不願面對對方翻身的隐憂。
可傅晚漁是殘酷卻坦蕩的做派:打了你,你服了,我就以和為貴,譬如對待她和杜氏、宜家;
你不服,我就繼續整治,讓你自食惡果,且要由最親近的人親手整治,譬如對待大夫人。
在她們心中的大事,在傅晚漁那裏,真不算什麽。
二老夫人也不指望大夫人即刻明白這些,轉而說重點:“明日起,你每日來我房裏,與我一起禮佛抄經,凡事由我做主。”日子還長着,她總能讓長媳慢慢開竅,真正的明白輕重。
比起去家廟,這結果自然讓大夫人大喜過望,又不免忐忑:“這樣,郡主那邊能答應?”
“她不會反對的。”二老夫人面色一整,說起另一件重要的事,“而你在心裏,要當做你已經去了家廟,不再回淩家,不再見淩家任何一個人。我亦如此。”
大夫人愕然。
二老夫人又嘆息一聲,“日後,我們只是顧家媳。”
大夫人知道老人家言出必行,當下也顧不上思量別的,只想到了一樁眼前事,讷讷地道:“下午四皇子要過來,他一定是為了淩家的事,我該怎麽辦啊……”
“她是來見你,也是來見我。”二老夫人端了茶,“去小佛堂跪着吧。”
同一時刻的正房,則是忙碌卻融洽的氛圍。
宴請之後,下人們要将桌椅器皿放回庫房,管事要查看是否有缺損,另外則是清算出昨日內宅的開銷,交由三夫人過目之後,再送到外院走賬。
事情不少,三夫人卻也應對自如。晚漁教了她一些看帳、合賬的竅門,她學會了,習練得駕輕就熟。
不能怪她沒事就對着三老爺感嘆,怎麽會有這樣的孩子?似乎就沒有不精通的事。
管事來來去去,見三夫人示下毫不拖泥帶水,已是十足十的當家主母派頭,表過忠心的喜聞樂見,尚沒表忠心的又添三分敬畏,生怕自己負責的差事出岔子。
不知不覺就到了用午膳的時辰,三夫人不覺疲憊,反倒覺得這樣的日子其實也不錯,很充實,時間總是過得飛快。
用飯時,她想起昨日晚漁說要留君若多住一段時日,便吩咐李嬷嬷:“天氣越來越冷,去庫房選兩個小手爐,送到淩四小姐房裏。”
淩家世襲榮國公爵,祖上出過骁勇善戰的名将,也出過才高八鬥的次輔,自來不拘子嗣從文從武。
這一代的淩國公,文武都不大精通,最善常攀附權貴。宮中的淑妃就是一個證明。在當初,淑妃本可定親避過大選,淩國公卻是一門心思要做皇親國戚,如何都不允許。
作為世子的淩大老爺,很有些學識,不然不也能官至禮部右侍郎。他并不覺得父親的處世之道有問題。多年來父子兩個齊心協力,為淩淑妃、四皇子廣結人脈。
此刻,外書房裏,淩大老爺垂首站在父親面前,恭敬地道:“已經得了四皇子的回話,下午,四皇子便親自去顧家一趟。”
“怕是也沒什麽用處。”淩國公嘆氣道,“澈兒的事,他與皇長子親自去過顧府,結果呢?人家根本沒當回事。”
淩大老爺滿臉愧色,“是兒子教子無方,不然,也生不出這樣的禍端。”
淩國公哼笑一聲,“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還需從長計議,且要盡快。”
淩大老爺欠了欠身,“的确,三兩日內想不出轉圜的法子——”
“若到了那地步,左一刀是死,右一刀也是死,只能跟兩個孩子交底,讓他們認命。”
“……是。”
淩國公問起淩君若:“四丫頭——”
“長寧郡主把她留下了。”淩大老爺的濃眉蹙了蹙,“我也真擔心,那丫頭日後會給家中雪上加霜。”
“孽債啊。”淩國公冷眼看着兒子,“你當初怎麽會那麽糊塗?連個弱女子都拿捏不住。”
“……那年,淑妃娘娘催得緊,我心急之下,看人便失了準成。”
關乎女子的事,父子兩個再怎樣,也拉不下臉多說什麽。淩國公沉吟道:“依你看,那東西到底在不在四丫頭手裏?”
淩大老爺斟酌之後,回道:“應該沒有。上次我責罰她的時候,将她房裏裏裏外外搜了個便,她和房裏的下人,也着人搜身了。什麽都沒找到。”
淩國公不免費解,“那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在外面幫襯她的人,到底是誰?
“前一陣,她分明有着喪命的危險,那個人也沒露面示警……出了岔子,還是不管她了?”
淩大老爺答不出。
父子兩個這邊,一直安安靜靜的,內宅卻已亂成了一鍋粥。
昨夜淩大老爺帶着妻兒回來的時候,天色已晚,沒驚動任何人。直到上午,淩老夫人才知道了淩漠、淩芳菲的事,險些氣暈過去。
淩漠自己去跪祠堂了,淩老夫人夠不着,便将淩芳菲喚到面前,反反複複詢問。
淩芳菲一直沉默,被問得實在不耐煩了,冷冷甩下一句:“左不過是沒能如願反遭算計,您問得再清楚,又能改變什麽?”
淩老夫人手哆嗦着指向她,“再怎麽反遭算計,你只要稍稍有些腦子,也到不了勾引同胞兄長的地步。”
淩芳菲立時臉色煞白。昨日她到後來,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不确定自己有沒有醜态百出,但記得的一幕幕,也已成為刺入她心頭的刀。
這一輩子,她和二哥,再不能面對彼此。
但是,錯了便是錯了,祖母卻怎麽直接咬定她勾引自己的哥哥?從來是這樣,淩家的男子不會做錯事,淩家的閨秀但凡出一點點問題,錯就全在她們。
她定定地看住淩老夫人,忽而笑了,“我怎麽忘了,您大字都不識幾個,便是将口供拿過來,也看不懂。”這個長輩,最是愚昧無知。
“你這個小賤人!”淩老夫人氣得險些仰倒,“掌嘴,給我狠狠地打!”
便有婆子上前來,掌掴淩芳菲。
淩芳菲正挨打的時候,淩大夫人尋過來,見狀立刻撲過去,擡手就甩了那婆子一記耳光,“你算什麽東西,也敢打三小姐?”
淩老夫人氣得渾身發抖,“反了,都要造反了……”
淩大夫人一面給淩芳菲擦拭口鼻沁出的鮮血,一面冷聲對老夫人道:“國公爺說了,事已至此,責難孩子也于事無補。”
淩老夫人一拍桌子,“她在淩家一日,就得敬着我這個長輩!”
淩大夫人冷眼望過去,“她遲早會離開的,不論如何,受的責罰都輕不了,實在不差您這幾巴掌。”
淩老夫人噎住。
淩大夫人摟着淩芳菲出門。她也氣,也恨鐵不成鋼,但這是她的親骨肉,不論如何,都看不得誰委屈她。
母女兩個回房的路上,遇上了二夫人,被冷嘲熱諷了一番。
淩芳菲一直木着一張臉,回到房裏,淨面之後,她坐在妝臺前,望着自己腫脹的面頰,憔悴失色的容顏,好一會兒,忽然起身,将手邊能拿到的東西一股腦砸向銅鏡。
後來累了,她跌坐到地上。
事情怎麽會變成了這樣?
她想不明白。
傅晚漁的以牙還牙,怎麽能夠陰毒到這地步?怎麽能将她毀到這般不人不鬼的地步?簡直是妖魔轉世!
顧岩陌又怎麽能縱着傅晚漁如此?
她恨得幾乎咬碎了牙。
四皇子行色匆匆地來到顧府。
有丫鬟徑自請他到二老夫人房裏說話。
大夫人垂首侍立在二老夫人身側。
見禮之後,四皇子開門見山:“淩家一雙兒女出了岔子,二位可聽說了?”
二老夫人颔首,“自是聽說了。”
“眼下事态嚴重,已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四皇子神色肅然地道,“請您幫襯一二。”
二老夫人也不拖泥帶水,“如何幫襯?”
“百善孝為先。”四皇子道,“不論如何,您是三公子與長寧郡主的叔祖母,這些年來同在一個府邸,有着長房不敢否認的恩情。您一向精明果決,這一次,還請您出手,給芳菲和淩漠一條活路。”
精明果決?二老夫人自嘲地笑了笑,精明與否她說不準,但是,遇事的确向來果決。她沉吟片刻,“四殿下和淩府沒有別的法子好想麽?”
四皇子苦笑着搖頭,“暫時別無他法。”
二老夫人又問:“你們這樣行走于廟堂之上的人,都束手無策,我一介內宅婦人,又如何能成事?”
四皇子訝然,繼而眼中閃過一絲不安,“剛剛我不是說了?”
“我只怕,做那種文章的結果,是自己落個暴斃的下場。”二老夫人緩緩地搖了搖頭,“我也說不上怕死,只是,我這兒媳婦不成器,還需我每日帶在身邊,盡心提點。”
四皇子望向大夫人。
大夫人眼觀鼻鼻觀心。到了這會兒,她要是還不老實,那可真是活膩了,單說二老夫人,就能将她活活掐死。
“我不明白,”四皇子困惑地道,“您該知道,芳菲與淩漠擺明了是遭了算計,且那人心思過于歹毒,您出自淩家,他們對您也一向孝敬。”
二老夫人諷刺地笑了笑,“殿下這說法,老身并不贊同。要說顧家有人算計他們,合情理麽?昨日我們府中設宴,滿堂賓客,不論哪一個人,怎麽會傻到在自己的宴請上算計賓客?
“事情明擺着,是那兩個孩子自以為是,想用那般歹毒的法子算計別人,結果被人以牙還牙罷了。
“他們到了這地步,殿下為他們鳴不平,但若中招的是別人呢?別人難道不也一樣會生不如死?
“我不敢說對長房有恩情,我只能說,如今我只想做好岩陌、郡主的叔祖母。
“兩個孩子明明沒招惹過誰,那些人卻花招百出地算計他們。
“他們很不容易,如今的顧家,要他們支撐,我怎麽忍心給他們添堵。”
聽完這一席話,四皇子愣了愣,神色明顯流露出不悅,“您可想過,袖手旁觀的話,淩家會如何看待您?”
二老夫人的笑容變得平和,斂目看着手上的佛珠,“我已嫁到顧家幾十年,那些年,為了娘家,該做的,不該做的,都曾盡力。如今,我該為自己的兒孫積德、積福了。
“淩家縱容兩個孩子來我跟前,算計我的晚輩,我本該上門興師問罪,問他們有沒有想過,萬一那兩個孩子得逞,毀的便是我顧家?
“只是,到底出自淩家,這些年又承蒙淑妃娘娘照拂,也罷了。只求淩家的人日後離我遠着些,別再登門。”
話雖委婉,卻已表明要與淩家撇清關系的立場。
四皇子神色極為複雜地看着二老夫人。她分明是早有準備,不然,不可能當下就有條有理地說出這麽一番話。
難道她認為,他與母妃、淩府相加,都不能挽回敗局?那得是多看得起顧岩陌與傅晚漁?
但不論怎樣,他無功而返的結果已是必然。
他冷笑一聲,起身道:“如此,便不叨擾二老夫人了。您,保重。”語畢,闊步出門。
二老夫人望一眼他的背影,無聲地嘆一口氣。
沒過多久,二老太爺回房來,困惑地問道:“四皇子怎的來去匆匆?我瞧他面色不大好的樣子。”
二老夫人道:“管那些做什麽。他只是過來與我說說話。”
二老太爺面露狐疑,“你不是說,這當口,他要是沒要緊事,不會過來麽?”
二老夫人一記冷眼遞過去,“便是有要緊事,也是上不得臺面的,否則,怎麽來找我,卻不是找你們父子?”
二老太爺啞了聲。
二老夫人喝了一口茶,叮囑道:“你日後只管繼續琢磨你的字畫制藝,少出門。關乎我娘家的事,不要打聽,便是聽到什麽消息,也不要管。”
二老太爺算是書香門第中不務正業的那種人,多年癡迷的,全不是正統學問,年輕時數次下場,都沒能考取功名。但是沒關系,發妻持家有方、教子有方,他只管數年如一日的做個清貴閑人。
這會兒聽發妻依然支持他的喜好,自是喜上眉梢,旁的也就滿口應下。
顧岩陌被皇帝留在宮中議事,傅晚漁帶着無病先回來了,随行的是兩輛宮人駕着的馬車,上面全是皇帝要晚漁帶回來的。
皇帝最是清楚女兒的喜好,因而命馮季常去了公主府兩次,将好些她以前慣用的物件兒送入宮中,今日再讓她帶回來。除去這些,便是些內務府新打造出的首飾、器皿、擺件兒。
一次次下來,東西太多了,晚漁的小庫房已經滿滿當當,她便只留下了筆墨紙硯書籍,其餘的讓進之開了顧岩陌的庫房,把東西放進去。
進之覺得,這是郡主對三少爺的信任,哪有不應的道理,歡歡喜喜地将林林總總的物件兒入庫、單記了一筆賬,一式兩份,等寫好之後,要交給郡主一份。
無病回來之後就去了西次間,在自己的小毯子上呼呼大睡。
在宮裏,晚漁帶它回了萬獸園裏它以前的住處,陪着小家夥招貓逗狗的玩兒了好一陣,盡興了,也累了。
傅晚漁換了家常的穿戴,去了三夫人房裏。
三夫人笑道:“要不要再吃些東西?我讓小廚房給你熱着兩道炖菜,現炒的食材也齊備。”她是覺得,在宮裏用飯,能吃飽的女子少之又少。
傅晚漁從善如流,“好啊。您這一提,真覺得有些餓了。”她不可能吃不飽,但是,陪着無病玩兒,那可真是特別耗體力的事情。
三夫人立刻吩咐下去,又握了握她的手,柔聲道:“瞧你,太瘦了些。我就是廚藝不佳,要是廚藝好,每日定要變着花樣的做飯菜給你吃。”
傅晚漁親昵地挽住婆婆的手臂,“我這幾次進宮,倒是得空就去禦書房的小廚房,在跟禦廚學做菜。等學會了,做給您和父親吃。”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原主并不善廚藝。她的一手廚藝,是母親手把手教她的。這本事,她若平白顯露,會吓到纖月幾個。
幸好進宮之後,随侍的丫鬟便要留在宮門外,父親長居的養心殿、禦書房的大事小情,也沒外人知曉。要不然,她這手廚藝就只能擱下。
三夫人聞言先是欣慰,繼而就笑,“怎麽還能去小廚房?”
傅晚漁把顧岩陌拎出來說事:“皇上要見的其實是岩陌,他們有好些事要商議,今兒不就這樣麽?我和無病只是湊熱鬧前去,空閑的時間太多,盡在宮裏玩兒了。”
三夫人雖然明知兒媳婦這是刻意捧着兒子,心裏卻還是熨帖得很。
傅晚漁在婆婆房裏用過飯,又閑話一陣,回到秫香齋,選出幾刀上好的宣紙、一套文房四寶,親自帶人送到淩君若房裏。
淩君若正在侍弄房裏的盆栽,聽得晚漁來了,由衷地笑着迎出去。
傅晚漁微笑道:“我聽說你每日都要習字一個時辰,得閑的時候便看書,就給你備了些紙筆。至于書籍,料想你有你的喜好,我便不多事了,但要有尋不到又很想看的書,可以知會我,說不定我手裏就有。”
淩君若笑着道謝。
落座喝茶的時候,傅晚漁問道:“淩府那邊,還有沒有你放不下的下人?我可以給你要過來。”
淩君若目光一黯,“原先除了豆蔻、甘藍,還有兩個丫鬟。但是,她們已經不在了。我被淩大老爺毒打那日,她們……被杖斃了。”
一旁的豆蔻、甘藍紅了眼眶,不消片刻,便落了淚。
傅晚漁不動聲色,“這樣的話,你就繼續用着調給你的這些人手。我本意是讓你自在些,多些自己的心腹在身邊。”
“我曉得。”淩君若眼含感激,“不論郡主有意無意探知,我平日都沒有需要瞞着您的行徑。我,只需等着人來找我。”
傅晚漁看着她。
淩君若點了點頭,“我要等一個人來找我。”語畢,眼中盛滿了憂心。
“你擔心那個人出了什麽事?”
“嗯。”淩君若低下頭去,輕聲道,“上次,我險些就被淩大老爺打死了,按理說,那個人該出手救我的,可是沒有。我被關進了祠堂,每日罰跪。”
傅晚漁用食指關節蹭了蹭下巴颏兒,“昨日我聽到了什麽,你一清二楚。那麽你會否在意,我查那個人的底細?”她是想,這是一個值得她坦誠相待的女孩兒。
“不在意。”淩君若立時道,“我只希望,郡主早日查清那個人的底細,得知其現狀。若能告訴我,再好不過。”她說着話,起身深施一禮,“我知道,這些該是我主動交代的,但是,就在去年,我曾經用最在意的人賭咒發毒誓,對那人的任何事絕口不提。我……相信因果,怕遭報應。”
傅晚漁笑容十分柔和,緩聲道:“我說過,你我只是相互幫襯,不摻雜其他。這一刻起,我們盡量放下旁的事,放松下來,得了閑,一起陪長輩說說話,品品茶就好。”
淩君若對上那雙亮閃閃卻含着真誠、善意的明眸,欣然一笑,“好。”
宮門落鎖之前,皇帝才放顧岩陌離開。
這一天給他的感觸頗多。
更進一步地看到了皇帝與小九相處的情形。愈發篤定,皇帝是把小九當兒子養大的。那般看似随意卻處處透着深厚情分的言語、做派,在情分深厚的父子間不常見,在情分深厚的父女間便是罕見——如今這世道,女兒時時打趣父親甚至給父親吃癟的情形,與女訓、女德完全背道而馳,是不被世俗接受的。
但是,看着爺兒倆那般的相處情形,他只覺愉悅。
小九那個人,是活得過于鮮活的人,對着不一樣的人,便有不一樣的面目。
策馬回府的路上,他問起随行的裕之:“要你們查沈氏商賈,可有結果了?”
裕之誠實地道:“還沒有,雖說範圍不大,但朝夕之間也難以篩選出來。”
顧岩陌颔首,想了想,道:“你帶人回吧,我去串門兒。”
裕之笑着稱是,帶着一衆随從離開。
顧岩陌策馬疾馳在夜色中的長街。
他要去見的人,是至交沈玄同。
相見之後,顧岩陌直接道明來意:“……姓沈的商賈及其女兒沈氏,我得查清原委。路上忽然想起,查的人與你同個姓氏,有無可能相識,我總該來問一問。畢竟,你沈家一族,枝繁葉茂。若不相識,就要請你幫忙查證一番。”
沈玄同聽了,沉默下去。
這倒讓顧岩陌有些意外了。他來意正如他所說的,心裏真沒抱有沈玄同與沈氏相識的希望,根本目的在于讓沈玄同撒出人手幫他查證。而此刻至交這臉色,分明是有些不對勁了。
沈玄同喝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道:“你說的這檔子事兒,與我一位堂姐的境遇倒有六七分相同——自然,她出自沈家旁支,要不是經歷起伏異于常人,我根本就記不住。”
顧岩陌道:“說來聽聽。”
沈玄同無奈地笑了笑,“其實也不比戲本子裏一些事更新鮮,但你想聽,就跟你說說。
“我那堂姐的父親,有經商頭腦,科舉名落孫山之後,便專心做生意。不能說是白手起家,但手中銀錢一定多不到哪兒去,就那樣,只過了三五年,便已腰纏萬貫。”
顧岩陌眉心一動,“如果是這樣,照他這勢頭,不該早早富甲一方了麽?”而他所知的近年來富甲一方的商賈之中,沒有沈家字號。
沈玄同苦笑,“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人亦如此。他所在的那一枝,只想走科舉的路,他卻另有所圖,誰能認可?即便是每日花着他賺取的銀錢,也沒人念他的好。
“不要臉的人,還是挺多的。”
顧岩陌莞爾。
沈玄同繼續道:“但那人倔強,還有頭腦,鬧了兩次,便讓沈家将之除族了。随後他倒也沒更換姓氏,繼續經商,只是與發妻俱是天不假年,早早離世,支撐門楣的,是我那個堂姐。
“我那個堂姐,大抵是十六七歲的時候,遇到了一個一見鐘情的男子,結果是無疾而終,誰也不知那男子去了何處。
“之後,我堂姐消沉下去,對生意就不怎麽上心了,手裏的産業一再消減。
“過了三二年,我堂姐又認下了一個義女,帶在身邊,用心教導。
“好像是三五年前吧,我堂姐病故。畢竟不大親厚,有些事情,我也不清楚。”
顧岩陌把玩着手裏的茶杯,轉頭凝住沈玄同,“是麽?”
沈玄同迎上他視線,到底是敗下陣來,低下頭,默默喝茶。
“聽得你這一番話,我有了些不切實際的猜想,你姑且一聽。”顧岩陌和聲道,“你們整個沈家,都以沈氏為恥。
“偶爾幫襯沈氏及女兒一把的人,是你。
“有些事,你因為沈氏一族的污點,不想提了,但是,沈氏便是有千錯萬錯,她生下的孩子有何過錯?”
至交長久的凝視,終究是讓沈玄同招架不住了,他有些煩躁,命人将茶換成了酒,再遣了下人,才對顧岩陌道:“你說的沒錯,當初,沈氏鬧出的那些事,放到任何一個家族,都容不得。
“同樣的,任何一個家族,都只能将之逐出門外。
“沈家沒有對不起她。要知道,她被驅逐的時候,已然有了喜脈。”
顧岩陌揚了揚一邊的眉毛,“說下去。”
“我對她,其實并不在意,得知她被逐出家門之後的種種消息,是手下有意無意地告訴我的。
“她被逐出家門第三年,就遭遇了一場變故:住的宅邸走水,火勢太大,所在的屋宇到最後片瓦無存。她也死在了那場大火之中。
“後來……
“她已經死了,我也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顧岩陌斟酌片刻,輕輕一笑,“你還是跟我說點兒有用的吧。你不善于對我撒謊,正常來說,人死了就死了,還有什麽後來?你及時補救了,但是沒用。你已經前言不搭後語了。”
沈玄同蹙眉,轉頭瞪着他。
眼神交戰片刻,到底是沈玄同服軟了,卻不免抱怨:“怎麽就遇到了你這麽個混賬東西?”
顧岩陌只是笑,敘談一陣,便起身回府了。
之後的沈玄同則快馬加鞭,趕赴一所南城并不顯眼的小院兒。
走進院門,行至上房,他站在堂屋外,默默等待。
過了許久,終于是等到了仆人請他進門。
他跨過高高的門檻,在黯淡的燈光影裏,看到了端坐在太師椅上的女子,一如以往,面罩輕紗,明眸璀璨如星,但是,潋滟着的光芒,是正是邪?
沈玄同并沒行禮,他對這女子,真尊敬不起來。
“何事?”女子言簡意赅。
“你就要被查個底兒掉了,在那之前,能不能幫你女兒一把?”沈玄同語氣漠然之至,“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取得了家父家母的青睐,以至于他們臨終之前,都讓我善待你。但我這些年過來,對你這種颠三倒四的做派,已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
“不是……”女子撐着座椅扶手,勉力站起身來,“你一年半載不來一趟,自是不會知曉,我這一陣病了,病得很重。我這一生的寄望都在女兒身上,只要不是身不由己,又怎麽會不在意她的處境?”
沈玄同哼笑一聲,“這種話,留着騙別人騙你自己就行了。我過來,只是要告訴你,君若已經離開淩府,得了長寧郡主的青睐,會長久地住在顧家。她只要懂事些,不再回淩家也不是難事。”
女子的秀眉蹙了蹙。
沈玄同現出一抹鄙夷,“你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下作東西,我慶幸遇見,開眼界了;也厭惡遇見,讓我作嘔。”語畢,他起身離開。
女子怔愣半晌才回神,才意識到現狀。斟酌良久,吩咐下人:“給她下帖子,讓她來見我。”
顧岩陌回到家中時已經太晚,沐浴更衣歇下之後,自是不忍心打擾晚漁,安安靜靜地睡在她身側。
可是沒過多久,睡夢中的晚漁就意識到他回來了,摸索着投入到他懷裏,尋找懷抱的小奶貓似的。
他哪有不接受的道理。輕輕淺淺的親吻,印在她眉心。
晚漁對這細微的感觸,回應的是微微側了側臉,嘟了嘟唇。
這種小模樣,也只有在睡夢中才會有吧?
他笑了,又在她唇上印下溫柔而清淺的一吻。
翌日早間,顧岩陌去了外院之後,傅晚漁正要去正房請安,淩君若來了。
淩君若直言道:“那個人想見我,請柬中說,我若是不能攜郡主同去,那麽,見面等同于不見。”語畢,将帖子送上。
傅晚漁心生不悅。“那個人”為何這般輕看君若?但是,面上笑微微的,“請安之後,我們一同前去。”
淩君若爽快地稱是,神色間卻分明顯露出痛苦之色。
傅晚漁愈發好奇了,心裏生出一個大膽而荒唐的猜想。
巳時之前,傅晚漁和淩君若抵達一所京城尋常可見的小院兒。這是帖子上報出的住址。
一步步走進去,到了上房,步入廳堂,兩女子見到了端坐在主座上的女子。
她面罩輕紗,現出的雙眼明亮且美麗。
淩君若望着那雙眼睛,面容漸漸失了血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過了片刻,更是險些連呼吸都停滞。
傅晚漁自是将她的種種反應盡收眼底,安撫的握了握她的手,走到那女子面前,很直接地道:“你請君若來,她已應邀前來。我亦如此。想說什麽事?”
女子一直凝望着淩君若的視線,終是因着晚漁的言語而轉移。她起身深施一禮,之後才道:“我知道您是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