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
“不放過你的,只是你自己。”傅晚漁說道。
大夫人停了磕頭的動作,迅速盤算片刻,哆哆嗦嗦地道:“淩家上不得臺面的秘辛,我只知道關乎君若的那一樁。”
“不妨說來聽聽。”傅晚漁從凝煙手中接過茶盞。
淩君若起身道:“郡主,我回避。”
傅晚漁卻道:“不必。”
淩君若也便落座,聲色不動。
大夫人望了淩君若一眼,為着在藥力發作之前求得解藥,不敢再有絲毫踟蹰,講述起自己所知的那些事情:
“我大哥年輕的時候,因着樣貌出色,惹下過一些風流債。
“君若的生母沈氏,和他那一段,在當年,我有所耳聞。
“沈氏是商賈之女,家底頗豐。
“我并不知道兩個人是否情投意合,但是,我大哥曾向沈氏摘借過一筆銀兩,數目達十八萬兩。那筆銀兩,是為了扶持宮中的淑妃娘娘和四皇子。
“聞訊後,我曾問過家母,因何沒将沈氏迎進淩府做妾,家母卻沒個好臉色,說沈氏那樣卑賤的出身,怎麽配進淩家的門。
“但我總覺得,該是另有緣故。因為不論怎樣,她有那樣豐厚的家底傍身,是淩家需要的……郡主也知道,淩家重利。”
說到這兒,大夫人垂下頭去,顯得有些難堪。不到萬不得已,誰會數落娘家的不是?誰會願意承認?
傅晚漁啜了一口茶,神色平靜。
大夫人繼續道:“君若來認親到如今的一些事,郡主應該也有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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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故,我大哥越來越容不下她。
“一是我大嫂、芳菲挑撥的緣故,二是君若不受家族擺布,我大哥拿她一點兒法子都沒有,最重要的是,君若手裏應該握着他的把柄,不為此,他不會對君若起殺心。
“至于那個把柄,我和二老夫人都覺得,和那十八萬兩銀錢有關。”
大夫人仰臉望着傅晚漁,懇求道,“不管對不對,我知道的就是這些。郡主,您就高擡貴手,饒我這一次吧。”
傅晚漁不語,慢條斯理地喝茶。
漸漸地,大夫人開始周身發熱,口幹舌燥,身體失力。她知道這意味着什麽,驚懼之下,絲毫體面也顧不得了。
她膝行到傅晚漁近前,流着淚磕頭,“別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了,郡主你相信我,饒了我吧……”
傅晚漁很平靜地欣賞了片刻,“你起心害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你以為的我的過錯,是否該用那般陰毒的手段懲戒?”
“沒有,沒有……我是豬油蒙了心……”大夫人已經顯得很痛苦了,身形很明顯地顫抖着。
“我甚至并沒有對你下過手。我算計的,是你的夫君;我拿回的,本就屬于長房。”傅晚漁牽了牽唇,“你卻自作多情,恨上了我。”她站起身來,“做錯事,便要承擔後果,不是看在你兩個兒媳婦的面兒上,今兒我就把你扔到青樓去。”
她對淩君若打個離開的手勢,吩咐凝煙:“找幾個人來看着她,到她想死的時候再給她解藥。”
到了門外,傅晚漁凝了淩君若一眼,覺得她有些打蔫兒了,笑問:“怎麽了?”
淩君若真有些頹喪:“不瞞郡主,我起先并沒想下這樣的重手,尤其是那兄妹兩個。可是……”可是,郡主惱了,三少爺也惱了,命幫襯着她的人手把事情做到了這一步。
傅晚漁又問:“這話我該怎麽聽?”
淩君若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十分明亮,目光清澈,“到了這地步,我就得回淩府了。”宅鬥的事情,真就不能讓殺伐果決的人摻和,這一摻和,就全不是內鬥的路數,将敵人逼上了絕境。
傅晚漁思索一下,笑了,“把心放下。我瞧着你很是個有意思的人,有沒有今兒這些事,都會多留你住一段日子。淩家的人,你幫我們整治了,日後不妨多與我婆婆說說話。”只有這種人,大概才能教會婆婆最有效的宅鬥招數。
淩君若深施一禮,“多謝郡主。至于別的——”她猶豫着。
“你我只是相互幫襯,你不想說的,我絕不會問,亦不允許別人刁難你。”
淩君若看着她,眼中閃過一絲掙紮。
傅晚漁握了握她微涼的手,“別想太多。走,我們去吃些東西。”
淩君若用力點頭。
在淩家,在那個沒有人肯予以她一絲尊重、照拂的環境之中,她從不哭,心緒從不為任何事有起伏。而在此刻,郡主予以的照拂、善意,卻讓她想哭。
淩芳菲、淩漠那邊,傅晚漁只有嫌惡,看都懶得看他們一眼。所以,就讓顧岩陌看着辦吧。
初冬的夜風凜冽,刮在臉上,小刀子似的。
皇帝披着大氅,站在宮牆之上。馮季常提着燈籠,安安靜靜地侍立一旁。
他知道顧府的位置,但在夜色之中,遠處只有星星點點的光亮,根本就找不到。
他蹙了蹙眉。
好幾日沒見臨穎了,心裏很是挂念。念及她如今的身份,總是替她不值。
她哪裏是耐煩過家長裏短的日子的性情?她所學一切,到了深宅大院之中,不是用不上,就是大材小用。
尤其是有些話,他又不好仔細詢問,譬如她與岩陌在一起,是否真的甘願,他對她是否真的好。
唉——
他在心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如果她的母親還在就好了,母女之間,說什麽都不尴尬。
不過,到底過得好不好,留心觀望着就行了。而且,明日夫言言妻兩個就會帶着無病進宮。
思及此,他眉宇舒展開來,轉過身形,緩步踱開去。玄色大氅下擺随風飄飛,将空氣勾勒出無形的漣漪,透着幾分灑脫,幾分孤冷。
此時的淩芳菲,身形蜷縮在冰冷的地上,萬念俱灰。
淩漠仍如入定一般。
顧岩陌樂得清靜,正在看小雙、玉兒等幾個下人的口供。
口供是順天府的人幫忙審出來的。順天府裏,晚漁有交情不錯的人,顧府亦是,今日都過來了。順天府尹下衙之後,也過來捧場。他就請順天府尹幫襯一下。
順天府尹當即點了常随和兩名下屬給他。
章尚書從發妻那邊得到消息,本着看戲不怕臺高的心思,喚親信旁聽。
玉兒起先一口咬定有人收買淩君若,淩君若便出毒計陷害她和淩芳菲、小雙。依據是親眼看到有人送給淩君若一個繡纏枝紋、綴着珍珠的荷包。
送荷包的人她沒看清,似乎是郡主房裏的下人。若是不信,可以搜淩君若的身和住處。
她話音剛落,站在她一旁素來沉穩的秀林立刻激動起來,說我和綠蘿親眼看到你們在酒水裏動手腳的,你們怎麽能反過來血口噴人?說話間便與玉兒拉扯起來,這一拉扯,使得玉兒袖中的荷包掉落在地上。
順天府尹的常随眼力很好,只凝了一眼,便說這荷包不就是她剛才說的樣式麽?說完一臉悻悻然,嘀咕着玉兒把順天府的人當傻子糊弄,實在敗興,這要是在大堂上,少不得先給二十大板。
玉兒看着那個荷包,懵了。清醒過來之後,自知百口莫辯,總算不再自以為是,做了明智的選擇:說自己和小雙被淩漠、淩芳菲收買,毒害淩君若和郡主。
不然能怎樣?總不能說荷包是自己撿到的,是自己看着淩君若和郡主不順眼,要害她們。最重要的是,顯而易見,被唆使的罪過要輕一些。
下藥是事實,她卻沒膽子說是媚藥,被問起,說不清楚,只曉得有毒。
就算再傻的人,也知道這種事為人所不齒。
小雙也明白其中輕重,同意她的說法,照本宣科地招供。
至于淩漠的常随,雖是男子,膽子卻比兩個女孩子還小,剛被吓唬兩句就癱軟在地,抖着聲說淩漠将淩君若許給了他,前提是他依照安排,在今日趁着淩君若中毒,做些與之有染的工夫。而且他記得,淩漠前兩日曾讓他交給淩芳菲幾張銀票,其中有兩張的面額正是一萬兩。
如此,口供就完善了。
而淩漠離席去錦雲軒的目的,不難想見:淩芳菲借故把晚漁引到那裏,他趁機毀掉晚漁的名聲。
顧岩陌凝望着淩漠,長久的,毫不掩飾憎惡與殺意。室內氛圍随之轉為冷森森的。
淩漠仍是不動,額頭卻漸漸沁出豆大的汗珠。
裕之來通禀:“淩府大老爺、大夫人來了。”
顧岩陌颔首,拿着口供起身,“知會郡主、淩四小姐。帶上這兩個畜生。”
一刻鐘之後,他和傅晚漁、淩君若走進外書房待客的前廳。
幾名下人将淩家兄妹帶來。這時候,給他們解開了繩索。
淩大老爺見到狼狽不堪的一雙兒女,身形一震,眸光黯淡下去。
淩大夫人卻是不明所以,撲到兩個人跟前,連聲追問:“是不是那小賤人害得你們?啊?”
這次不悅的是傅晚漁,她清了清喉嚨,道:“纖月,我最是厭惡言語間輕賤旁人的貨色,都不如潑婦。再有人不知深淺,給我割了她的舌頭。”
這等情形,她不喜,且沒辦法習慣,見多一次,火氣便多一分。到這會兒,不想再按捺火氣。
她清寒的聲音不高,卻清楚地傳到了每個人耳裏,淩芳菲打了個寒噤,淩大夫人着惱,轉頭怒視傅晚漁。
傅晚漁睨着她,明眸閃着寒芒,取過果盤上附帶的水果刀,又吩咐:“凝煙,我不喜歡被人這樣看着,再有下次,戳瞎她的眼睛。”橫豎眼中只有利益的東西,眼睛根本就是擺設。
水果刀在她手中飛快地旋轉片刻,交到了凝煙手裏。
凝煙望着大夫人,神色與纖月一樣,像是小狼看着自己的獵物。
淩大夫人的怒意很快轉為恐懼,此刻她眼中的傅晚漁,鋒芒四射也罷了,更讓她不安的是那種高高在上的氣勢——沒記錯的話,臨穎公主在世的時候,面對淩家女眷時,一向是這般懾人的威儀。那個女孩,動一動手,就能讓淑妃和四皇子陷入風雨飄搖。
她細看那個女孩的時候,總覺得如妖似仙,偶爾更如披着美人皮的鬼魅——橫豎不似塵世中人,橫豎是讓她打骨子裏懼怕的公主殿下。
在此刻,那種懼怕又來了,抓牢了她。
淩大老爺呵斥她:“一來就吵吵嚷嚷,成什麽體統!?還不快坐下!”
變相地給她解了圍。淩大夫人回原處落座,氣勢全無。
淩君若又是笑又是嘆氣,如果每家頂門立戶的人都似郡主這樣的做派,那麽,每一家都會清清靜靜,沒人敢內鬥:逆我者亡,或者生不如死的下場,誰賭得起?
淩大老爺望向顧岩陌:“不知犬子、小女做錯了什麽事?”
顧岩陌對裕之打個手勢。
裕之将整件事娓娓道來。
淩大老爺聽完,額角青筋直跳,雙眼注視着地淩漠,撐着座椅扶手,想要起身,幾次不能如願。
淩大夫人有心辯駁,亦有心責罵兩個不成氣候的兒女,可她無法忽略纖月、凝煙涼涼的視線。不敢出聲,甚至不敢再看傅晚漁。前所未有的,又氣又怒又憋屈,她掩面低泣起來。
淩大老爺終于能站起來了,他走過去,一腳踹在淩漠心口。
淩漠眼睜睜地看着他到了跟前,自是有所預料,但是不躲不閃,生生地受了。
淩大老爺又甩手給了淩芳菲一記耳光。
淩芳菲悶呼一聲,被打得倒在地上。
顧岩陌修長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彈跳一下,轉頭饒有興致地看着晚漁——氣兒不順了,看什麽都不順眼,也不知能否容忍淩大老爺在她眼前打罵兒女。
傅晚漁對上他視線,揚眉一笑。這情形她才不管,打死一個少一個。
顧岩陌莞爾。
淩大老爺打完兒女,轉到傅晚漁面前,一揖到地,“在下教子無方,真是無地自容。以往做夢都沒想過,他們居然膽大妄為到謀害郡主的地步。”
傅晚漁笑笑地看着他,語氣和緩:“謀害我事小,兄妹亂`倫事大,淩大人莫要避重就輕。”
淩大老爺俊雅的面容浮上一層紅暈。他這輩子也沒丢過這麽大的人。那兩個沒用的小畜生,怎麽會搬起磚來卻把自己砸死了?
但他到底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很快鎮定下來,和聲道:“此事定有誤會。那兩個不成器的東西,姻緣方面,早有意中人,斷不會在朝夕之間更改心跡。”
傅晚漁也來了一次避重就輕,卻是故意刺他:“這樣說來,我與三少爺、您的胞妹、兩位高門貴婦、一衆下人的眼神兒一起出了問題?一家之言不可信,我将旁人也請來,您問問?”
淩大老爺一時結舌。
傅晚漁又問:“或者按照您的說法,您給我解釋一下:淩芳菲既然已有意中人,也老大不小了,她不老老實實住在家中,等着家中為她的姻緣牽線,卻怎麽住進了我們顧府?難道我大伯母能讓她如願?這一點,我大伯母可不會承認。因為,今日她也被淩芳菲害得不輕。”
淩大老爺又被噎住了。
淩大夫人總算止了淚,開始面對事實,她走到淩大老爺身邊,略一猶豫,垂着頭,深施一禮,“妾身懇請郡主給我一雙兒女一條活路。”
傅晚漁閑閑一笑,“也不知今兒是什麽日子,一個一個的,都給我下跪磕頭,讓我饒命。誰惦記我的東西、謀害我的性命的時候,可沒打過招呼。”
顧岩陌嘴角一抽,斜睨她一眼,什麽叫“惦記我的東西”?他是她相公!
傅晚漁也察覺到那句話不成樣,但已經說出去了,就這麽着吧。
淩大老爺的視線在夫妻二人面上打了個轉兒,“三公子與郡主想要我給個怎樣的交代?”
傅晚漁看着顧岩陌。
顧岩陌道:“我們倒是無妨,怎樣都可以,橫豎人證口供都在。淩家也該有家規吧?你的家事,你看着辦。”說着話,将手邊的口供遞給淩大老爺,“這是謄錄下來的,你拿回去細看。”
淩大夫人與淩芳菲的神色稍有緩和:只要他們不讓淩家當即處置兄妹兩個,事情便有得轉圜。
淩大老爺與淩漠的神色卻更為灰敗:沒有交情的人,遇到是非,對方提出要求是最好的,最讓人害怕的,恰是這種不提要求的情形,這意味着他們要的是最重的懲戒——退路都封死了,就鈍刀子磨着你,讓你絞盡腦汁地轉圜,再讓你明白沒得轉圜,而這期間,父母兒女之間少不得心生怨怼,家中或許會出現人人自危的情形。
但要讓淩家第一時間從重懲戒兄妹兩個,又如何做得到?
淩大老爺苛刻庶女的傳言,已經有了,這次若一并處置兩個嫡出的兒女,別人對他便不是輕視,而是覺得他不可理喻,枉為人。
反過來,不肯發落兄妹兩個的話,那麽,那些人證口供一定會送官,只滿城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把淩家活活淹死。
沒得選擇,顧岩陌和傅晚漁都不需要他們是否表态。
氣悶、失望、束手無策相加,讓淩大老爺急于找個出氣筒。
他瞥見了一直安靜地坐在一旁的淩君若,因而道:“出了這樣的大事,淩家滿門都該引以為戒,是以,我少不得将君若帶回家中。”
淩大夫人立刻附和:“是啊,這段時日,有勞郡主照顧她了。”又對淩君若道,“你還不快過來道辭?”
傅晚漁凝視着淩大老爺,“抱歉,不行。”
淩大老爺竭力扯出一抹笑,“為何?”
傅晚漁看了看他手裏的口供,“我和婆婆都與君若投緣,我要将她留在顧府,直到我覺得她可以離開之日。”
淩大老爺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好半晌才語聲低啞地道:“此事全由郡主做主。”
這期間,淩大夫人、淩芳菲卻都凝着淩芳菲,眼中的恨意不容忽視。
淩君若也看了看母女兩個,視線毫無退讓之意。
回秫香齋的時候,已近子時。
無病慢悠悠地迎到院門外,蹭了蹭晚漁的手,又淘氣地撲了顧岩陌一下,将爪子上的塵土沾到他錦袍上。
“你這個看人下菜碟兒的。”顧岩陌笑着拎了拎它的大耳朵。看得出,在家裏,晚漁有正事要辦的時候,它也不會耍性子,會自己找些樂子。它最怕的,是晚漁撇下它出門。
無病這才親昵地蹭了蹭他的手,一路和他鬧着回到正屋。
傅晚漁看着,唇角一直噙着笑。
歇下之後,傅晚漁将大夫人說的事情複述給他,道:“君若的生母姓沈,是商賈之女,這樣的話,限定的範圍不是很大,你能不能查查?”這麽點兒事情,犯不上動用錦衣衛,她也不想用自己的人手——誰查都一樣,那就讓他來。
“好說。”顧岩陌道,“這樣的話,淩家可能又多了一條倒臺的罪責。那十八萬兩,絕不是尋常摘借。”
傅晚漁同意,“眼下我們已經做好了鋪墊,過不了多久,就該有人彈劾淩家了。”
一個個兒女相繼出事,不是妨礙公務,便是品行不端,證明的是淩大老爺教子無方、德行有虧,言官最喜歡這種人,怎麽彈劾都不會出錯,彈劾德行的日子久了,淩家在官場上的大小過錯就會被人有意無意地披露出來。
皇帝只需沒事就做做樣子,打打人情牌,不計較淩家那些關乎德行的過錯,給言官一個縱容勳貴世家的印象。等到見了真章,全看淩家是否識相。
淩家不同于先前顧家、傅家的事,那兩次,皇帝都是打壓一個門第的一方,提攜另一方。對于淩家,皇帝則是真覺着礙眼到了無法容忍的地步。
只說京城,門第之間便是盤根錯節。要讓一個舉足輕重的門第退離官場,勢必會讓很多人得益,也會妨礙到很多人的益處,再一個就是要考慮,會不會有人生出唇亡齒寒之感。
所以,只能從別處找轍,讓更多的人覺得淩家礙眼。
總的來說,這一日雖然不乏肝火旺盛的時候,結果還是喜人的。
一夜無話。
翌日一早,夫妻兩個帶上無病進宮。
禦書房裏,皇帝又很任性地把議事的內閣重臣遣了,和女兒女婿說體己話。
皇後昨日的賞賜,是給傅晚漁的,她少不得到正宮謝恩。
皇帝遣了馮季常陪她過去,交待道:“要是有事,就編排一道口谕,把長寧帶回來就行。”
傅晚漁失笑,看着父親的大眼睛熠熠生輝。被小老爺子護着的感覺,總是非常好。
皇帝對她眨了眨眼,大手一揮,“快去快回。”自己則将無病喚到跟前,命宮人取些肉幹來。
傅晚漁到了正宮,宮女通傳之後,當即被引入正殿。馮季常挂着笑,不言不語地跟在她身側。
坐在寶座上的皇後,頭戴鳳冠,身着大袖衫,乍一看珠光寶氣、雍容華貴,細看之下,便能發現她神色有些憔悴。
這一陣,被皇帝的無名火折騰得不輕。
傅晚漁上前去,端端正正地行禮請安。
皇後神色和藹,招手讓傅晚漁坐到近前的椅子上,笑吟吟地端詳她,“着實有段日子沒見了,你出落得愈發标致了。”
傅晚漁道:“皇後娘娘謬贊了。”
皇後喚人上茶,與傅晚漁說起家常來。
有兩次,傅晚漁捕捉到了皇後神色間一閃而逝的恍惚、諷刺。她只是微笑。
皇後是從嫔妃、貴妃一步步熬到母儀天下的,育有皇長子和兩位已然出嫁的公主。
前一世,她和皇長子趕赴南疆之前,皇後恨不得把她供起來,求的自然是她在皇帝面前多給皇長子說好話、邀功。
南疆戰事剛告捷,朝廷又對漠北用兵,皇後幫皇長子竭力争取再次挂帥的機會,她則讓皇帝徹底明白,皇長子到了兩軍陣前,只比糊不上牆的爛泥稍稍好一些。
皇帝對長子失望、頭疼之餘,改命三皇子挂帥,傅仲霖為副帥。
從那之後,皇後極為惱恨她。
她死了,皇後的喜悅可想而知。但這三個來月所經歷的一切,興許會讓皇後覺得還不如她活着吧。
閑談一陣,皇後瞥一眼馮季常,笑着端了茶,“過幾日宮中有宴請,我們到時候再說話。”
傅晚漁起身道辭。
皇後從宮女手裏接過一個錦匣,笑道:“一樣首飾,成色尚可。”
傅晚漁接下,謝恩之後退出正宮。
路上,馮季常悄聲對傅晚漁道:“前兩日的晚間,奴才都陪着皇上去了宮牆。皇上總是眺望許久。”
傅晚漁動容,繼而問道:“皇上這一陣好麽?”
問的是有什麽不好,馮季常有什麽不明白的,連忙道:“太醫請平安脈,說皇上仍有些肝火旺盛,不宜過度勞累,平時當以藥膳溫補,可是,皇上有時候頗不耐煩,藥膳一口都不碰。”
“這是何故?”
馮季常幹咳了一聲,“積壓的政務太多,眼前的事也有讓皇上惱火的。”
“這些倒是好說。”傅晚漁只怕父親又跟哪個兒子較真兒動怒,“回頭我想法子勸勸他。”
“那可就太好了。”馮季常對她拱了拱手。
“瞧您說的。”他自幼跟随在父親左右,忠心不二,傅晚漁還是很尊敬他的。
馮季常樂呵呵地随她原路返回。
有些事,他驚異過、恐懼過,然而對于他來說,最重要的是皇帝從哀恸中緩過來,是像今時今日這般時時現出爽朗的笑容。這結果是最重要的,旁的,他不需探究,順勢而為就好。
皇帝和顧岩陌已經轉到裏間下棋。
傅晚漁進門一看,就笑了:翁婿兩個在炕桌兩側坐着,無病則坐在父親身邊,緊挨着他。
以前,無病跟父親可沒這麽親近。她納罕着,走近了,才發現父親手裏握着一把肉幹。
她不由笑着埋怨:“您怎麽能給無病開小竈?來之前才吃得飽飽的,再晚些喂它些零嘴兒才好。”有顧岩陌,再加上父親,都是有意無意地縱着無病,它日後豈不是要反天?
“數你事兒多。”皇帝振振有詞,“無病又不傻,不餓就不會吃。”
傅晚漁小聲嘀咕着:“總是這樣,可愛跟人搗亂了。”雪團兒在的時候,父親就是這樣,她這邊立規矩,他慣着雪團兒壞規矩。
皇帝目光慈愛,嘴裏卻是一本正經地耍橫:“快給我們做飯去,今兒我要吃開水白菜、剁椒魚,別的你看着辦。”
傅晚漁直接否了一樣:“剁椒魚太辣。”
皇帝瞪着她:“吃兩口都不行?”
“……”傅晚漁改為觀望棋局。
顧岩陌和馮季常實在撐不住,笑出聲來。
皇帝也哈哈地笑起來,“快去,你和岩陌不也愛吃辛辣些的菜麽?”
傅晚漁不吭聲,繼續看棋局,看明白了,又看無病。
美食當前,無病可顧不上她,一味盯着皇帝的手,這會兒已哼哼唧唧地用一只大爪子去扒拉他的手。
傅晚漁嘴角一抽。
皇帝笑得不輕,示威似的,又給了無病一塊小肉幹。
顧岩陌和馮季常又一次忍俊不禁。
傅晚漁磨了磨牙,拿過顧岩陌手裏的棋子,落在棋局上,對皇帝說:“您輸了。”
“你這小兔崽子……”皇帝看着棋局,算了算,知曉自己這邊必敗無疑,也開始磨牙。
傅晚漁的心情轉好,笑着向外走去,“沒法子,棋藝太好了。我去給您做剁椒魚,準您吃三口。”
翁婿兩個和馮季常瞧着她那嘚瑟的小模樣兒,又是一陣笑。
昏昏沉沉中,大夫人覺得口幹舌燥,習慣性地喚人上茶,卻發現自己聲音沙啞而微弱。稍稍一動,又覺出周身的不舒坦,難受至極。
她睜開眼睛,神智逐漸恢複清明,昨夜所經歷的一切,自動地浮上心頭。
煎熬、掙紮、難堪、絕望,在她打定主意,在失去理智前一頭碰死也不能醜态百出、任人蹂/躏的時候,有人将解藥送來。
服下解藥之後,她的感覺不是心安,而是羞恥。
從未有過的,她親手施加給自己的恥辱與狼狽。
那一刻起,她想,她餘生再也不能擡起頭來。
你以為的陰謀詭計、機關算盡,到了人家面前,只是為之不屑的小小伎倆。
你篤定別人會有疏于防範的時候,卻不知道,人家根本就是千年防賊的性子,而那好身手,全不需下人幫襯。
人家的确不擅長內宅的勾心鬥角,因為一出手,就是殺招。
自取其辱、自食其果。
這跟頭,她簡直是從雲端跌入了深淵。
有言語聲、腳步聲趨近。
大夫人想掙紮着起身,卻是徒勞。
腳步聲停在屏風外,片刻後,響起淩君若那管悅耳的聲音:“大夫人,您醒了沒有?”
大夫人想長睡不醒,恨不得一閉眼就死掉,但那都不現實,她清了清喉嚨,勉力應了一聲:“醒了。”
淩君若語氣柔和:“等會兒貼身服侍您的丫鬟就到。
“府裏的人只知道,您昨晚歇在了錦雲軒。
“大老爺剛回來。
“三少爺和郡主進宮了,也沒對二房的人說起昨日的事。
“至于昨日到底出了什麽事,郡主說,您斟酌着辦。
“若是沒有別的吩咐,我就走了。”
讓她看着辦?她能怎麽辦?大夫人吃力地翻了個身,死死地咬住被角,讓哭聲轉為低不可聞的嗚咽。
淩漠、淩芳菲既然被做成了那副駭人聽聞的情形,絕沒有好果子吃。淩家一下子失去兩個孩子,不敢當下與顧府找補後賬,卻一定會把火氣撒在她頭上,且一定會讓二老夫人往死裏整治她。
眼下看來,她除了一脖子吊死,只有對二老夫人訴諸實情。
好容易回到房裏,敷衍過了大老爺,去往二老夫人房裏,路上有丫鬟來通禀;“四皇子派人來傳話,今日下午,他要來看望大夫人和二老夫人。”
大夫人的身形晃了晃,随後咬了咬牙,望着二老夫人所在的院落,加快腳步。
今日的午膳,皇帝胃口很好,一面享受着女兒親手做的美味,一面與小夫妻兩個說起政務。
三個人言語間一來一往的,不少問題迎刃而解。
用過午膳,皇帝命人拿給顧岩陌一摞公文,“看看吧。我跟晚漁出去消消食。”
顧岩陌笑着說好。
父女兩個散步的時候,無病颠兒颠兒地跟着。
皇帝問起昨日顧府的宴請有沒有人出幺蛾子。撤了暗衛之後,他能得到的關乎女兒的消息,只剩了錦衣衛那邊例行上交的公文,禀明的都是明面上的大事小情。
傅晚漁大事化小,只說淩家的人內鬥到了顧府,做了些上不得臺面的事,過不了多久,便會自食其果。
對于她的事,父親有時簡直已經是緊張兮兮、率性而為,年歲不小了,何苦平白上火。就算遲早會明了當時一切,也拖延了一段時日,感受又有不同。
這一點,她與顧岩陌已經達成默契。
對淩家的打算,已經可以提上日程,皇帝很是愉悅,又不免嘆息,“如今總在方寸之地打轉兒,盯着的都是宅門陰私,會不會怪我?”
“您這話從何說起啊?”傅晚漁笑了,“我就是看看熱鬧而已。您教我的是用人之道、制衡之道,我只要找對人,自己也不放松警惕,就萬事俱備,只等人送死了。”
皇帝莞爾,“你啊。”停一停,又道,“讓岩陌看的公文,都是關乎左庸、方渙案件後續的枝節。是他提出的,理當由他跟我商量着善後。”
傅晚漁點頭,“明白。”
“那件案子看起來不大,卻着實給我敲了一記警鐘,想來對于各路軍馬,亦是如此。我想着,随後再抓幾個典型,旁人不論手腳幹不幹淨,日後都會盡心當差。”
傅晚漁偏了偏頭,建議道:“五軍都督府那邊,制定一個賞罰約束并重的章程吧?您近年來總用兵,對武官軍戶的約束條例逐步放寬,這可不行,吃虧的永遠是軍戶。就和在軍中一樣,有個賞罰分明的章程擺着,誰想觸犯律例,總得掂量掂量值不值。”
“……這不是國庫虧空,沒底氣麽?”皇帝蹙眉嘀咕。
“那就更需要這種章程了。哪裏都一樣。您打量只有您知道國庫空虛?”
皇帝瞪了她一眼,又拍了拍她腦門兒,“行啊,那就讓岩陌和仲霖合力定出個章程,他們要是交不了差可不怪我,橫豎是你給他們挖的坑。”
“……”傅晚漁看着父親,笑了,“您說話總是沒個帝王的樣兒。”
皇帝揚了揚眉,“胡扯。哪天得空了,你在金殿外偷聽一耳朵,在大殿上,我一向是咬文嚼字,尋常大學士都辯不過我。”
傅晚漁笑了,這一刻,真懷疑性情中的棱角都是遺傳自父親。
返回禦書房的路上,皇帝沉吟許久,問道:“岩陌對你,到底好不好?”
這樣換湯不換藥的問題,已不知是第幾次遲疑着、別扭地問出口。傅晚漁眼睛有點兒發酸,她用力眨一眨眼,也就将那點兒酸楚壓制下去了。
“岩陌對我很好,我也在學着對他好。公公婆婆也對我特別好。”她聽到自己這樣坦誠地說着,第一次,言語是沒經過思忖的,“岩陌本就是我欽佩的上峰、帥才。袍澤之情變成夫妻情分,像是自烽火狼煙回到十丈紅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