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
自巳時左右,便有官員女眷相繼登門,諸如李氏、李夫人、杜夫人等等。
傅晚漁陪在三夫人身邊,笑盈盈地應承各家賓客。
至于外院,因不是休沐的日子,白日來的就都是官員的手足、子嗣,官員要等下衙之後過來。
三老爺與顧岩陌一起出面款待,顧岩哲也主動前去幫襯。
內宅這邊,杜氏和馮宜家聯袂來到正房,自動站在三夫人身邊,詢問有什麽差事給她們。
大夫人瞧着,恨不得沖過去給兩個兒媳婦一通耳刮子。
三夫人和傅晚漁則從善如流,主動将一些女眷引見給妯娌兩個。
時近正午,傅晚漁喚郭嬷嬷去請二老夫人過來。她也品得出,二老夫人固然不可能盡心竭力地幫襯三夫人,卻已沒了作妖的心思,這種場合,只是不好意思主動過來。既然如此,她便不妨主動給人遞個臺階。
果然,沒過多久,二老夫人就過來了,與賓客寒暄時,笑眯眯的誇獎了三夫人和晚漁一番。
如此,三夫人和晚漁已然知足。二房的人心裏想什麽無所謂,明面上過得去就行。
這種場合,淩家姐妹當然要參加,且就座的位置相鄰。
杜夫人看出三夫人和傅晚漁有心擡舉淩君若,便讓自己兩個随行的兒媳婦前去與淩君若閑話家常。
別家宗婦哪一個不是人精,也悄聲遣了随行的兒媳女兒前去。
畢竟,這是在顧家不是?誰知道傅晚漁的脾氣是不是真的變好了?萬一覺得她們不識趣,當場發難,該怎麽辦?
淩芳菲眼瞅着淩君若成了香饽饽,自己得遇的都是勉勉強強的笑容、十分倉促的寒暄,直恨得将一雙手死死握成拳,手心險些被指甲刺出血來。
再望向豔光四射的傅晚漁,她眼中閃過怨毒之色:她傅晚漁倒是會打如意算盤,想借旁人之手給她難堪?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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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悅顧岩陌的女子比比皆是,只是她傅晚漁得了臨穎公主的便,搶先與他成親而已。既是如此,她如何能放下一腔執念?
這樣想着,她連帶的将臨穎一并怨憎了起來:那時都是快死的人了,管這種閑事做什麽?合該她命短!
再想到今日的安排、會引發的後果,她心情又舒朗起來,眼中閃過幾許快意。
這一日,淩芳菲還能有個寬慰自己的盼頭,傅駒和賈姨娘卻是如遭雷擊、萬念俱灰。
一早,順天府一名衙役便十分“好心”地專程去知會他們:傅駒已經被傅家宗族除籍。
先前被逼的離開家門也罷了,除籍可就真的很要命了。這就是說,他日後再不是傅家的人,出了什麽事,都不能請求宗族幫襯。
傅駒坐在外書房,把臉埋進手掌之中,好一陣一動不動,石化了一般。
賈姨娘、傅晚瑩聽說之後,齊齊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罵傅仲霖和傅晚漁冷心冷肺、絕情歹毒。
外院的傅駒緩過來之後,總算是理智了一回,開始清算自己的家底:什麽指望都沒了,往後凡事靠自己,不知道家底,做什麽事便拿不出個章程。
結果,算來算去、找來找去的結果,是手裏只有紋銀三千餘兩。
他怒了,沖回內院問賈姨娘:“外院怎麽只有三千兩銀錢?”
賈姨娘已經絕望,見他沒個好臉色,也怒了:“你以為你有多少家底?你不知道管事在外賒了多少賬麽?就那三千兩,還是我把壓箱底的兩千多兩填進去的!”
傅駒聞言,險些吐血。
賈姨娘雪上加霜:“年初我們跟賈府外院摘借過五千兩銀子,立的字據是年底奉還,料想着他們不會略過不提,你想想法子吧。”
傅駒的腦筋終于能夠開始轉動,磨着牙質問她:“你貪墨的五萬兩去了何處!?怎的還與賈府借銀錢!?”
“我還不是花在了你和兒女身上!”賈姨娘幾乎跳腳了,“我每年都眼巴巴地盼着你升官,可是要升官,不得打點你的上峰麽?孟霖、晚瑩的婚事想要像模像樣,不也得四處求人麽?你這般質問我,是什麽意思?懷疑我把銀錢昧下了不成!?”
傅駒周身僵住,連眨眼的動作都嫌費力。
他的日子,他沉迷半生的光景,怎麽會是這個樣子?
傅晚瑩瞧着他神色不對,上前來攙扶,“您別生娘親的氣,她也正在氣頭上……”
別生“娘親”的氣?他何時将賈氏扶正了?
賈氏生氣?她有什麽好氣的?
兩個沒規矩的東西!
傅駒擡起手來,狠狠地給了傅晚瑩一巴掌。
随着傅晚瑩被掴倒在地,賈姨娘呼喊着撲上來,他又重重地給了她一記耳光。
母女兩個哭成一團,傅駒嫌惡地望着她們狼狽不堪的樣子,轉身走出門外。一步一步間,他想起了李氏明豔的容顏、優雅的儀态、和緩的語聲……
下午,皇後的懿旨伴着一應賞賜到了。
馮季常宣旨之後,特地低聲叮囑傅晚漁:“皇上記挂着郡主和顧大人,讓你們明兒一早帶着無病進宮。”
傅晚漁笑着說好。
返回內宅,傅晚漁察覺到了一道道豔羨或妒忌的視線,笑一笑,心裏想的則是,皇後這道懿旨,選的倒真是時候,幸好,父親明顯是察覺到了,少不得私下裏跟她找補——不然,宣旨的不會是馮季常。
說起來,這幾日沒進宮,也不知道小老爺子過得怎樣。
三夫人則是打心裏笑開了花:她的晚漁,是最好的兒媳婦,聰慧強悍又知書達理,還得了皇帝器重——不為此,皇後怎麽會傳懿旨行賞?——今時今日,誰都沒想到吧?
這等事,她很樂意別人羨慕嫉妒恨。這是她與夫君、兒子面上都增光的事。
至晚間,到了用飯的時辰,下人們魚貫而入,擺好飯菜。
三夫人、傅晚漁做樣子虛扶了二老夫人,讓老人家帶頭引着一衆賓客入座。
同一時間,外院的宴席自然也開始進行。
各種貓膩也就在這時候開始了。
傅晚漁特地吩咐秀林、綠蘿:“照應着淩四小姐。”
她算是五毒不侵,能夠及時察覺任何蹊跷,而且,她不認為淩芳菲和大夫人敢對她下手。淩君若則不同,終歸是嬌嬌弱弱的女孩子,萬一出了岔子,可就真是作孽了。
秀林、綠蘿領命,服侍在淩君若不遠處。
傅晚漁因着郡主的身份,與二老夫人、大夫人、三夫人及幾位有着一品二品诰命的夫人坐一席,其餘賓客,按身份排位,各自成席。
淩芳菲和淩君若還是坐在一起,且座位相鄰。
對着滿桌美味佳肴,淩芳菲一點食欲也無,起初一顆心狂跳着,竭力鎮定下來之後,心緒便陷入前所未有的興奮。
她很清楚,自己只有這一次機會。
先前淩漠說,宮裏也将舉辦宴請,可是,那與她并沒什麽關系。
不要說她客居顧府,沒法子赴宴,便是得以前去,又怎麽敢在宮裏生事?萬一被當場查出來,那個脾氣暴躁的帝王豈不是要将她抽筋扒皮?
其次,顧家下人平時十分盡心,她的人手便是個個身手絕佳,也沒有下手的機會。
可乘之機,反倒只有這種宴請。傅晚漁分身乏術,骨子裏又是高傲自負的,應該篤定她不敢在這種場合生事。
她偏就要給她一個天大的意外,以及餘生的生不如死。
而這,恰恰也是二哥想要且樂得配合的。
說來也是沒法子,她大哥鐘情的是已故的臨穎公主;二哥對傅晚漁又愛又恨——以前她很反感此事,在如今,便很是慶幸了。
幸好如此,不然,二哥才不會幫襯她。
思忖間,她狀似無意地望向傅晚漁那邊。
小雙已經作為侍奉茶水的小丫鬟,侍立在傅晚漁身後。
這丫頭略略知曉一些易容術,進府的時候着意喬裝一番,眼下才是她的真面目。
她的樣貌,對于主人來說,最是讨巧:五官毫無出奇之處,不招人煩,也不讨人喜歡,總之就是扔進人堆裏毫不顯眼的那一類。
今日臨時做手腳頂替個小丫鬟,輕而易舉,絕不會引起誰注意。
這時的傅晚漁,正笑笑地與席間貴婦說笑,時時替三夫人擋酒,主動敬在座貴客。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剎那間心念數轉,淩芳菲淡然地收回視線。
已嫁的人在宴席間,酒是少不了的,而閨秀這邊,也有口味清甜酒力很小的果子酒。
淩芳菲撫着手邊的小酒盅,瞥一眼身側的淩君若,挂上柔婉的笑容,輕聲喚道:“君若。”
“怎麽?”淩君若轉頭看她。
淩芳菲神色誠摯地凝着她,語聲更輕:“在顧家這幾日,我們又生出了不少嫌隙,都是我不好。”
淩君若似笑非笑的,“心裏話?”
淩芳菲無聲地嘆了口氣,“我也看出來了,三夫人和郡主很是喜歡你,我若與你作對,怕是要白白過來這一趟。你我自此刻開始,到我離開為止,能否休戰?”
淩君若不得不承認,淩芳菲的說辭,還是合情合理的——人家說了,在顧府不纏鬥,等回到淩府,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笑了笑,“我為什麽要放棄給你添堵的大好機會呢?”
淩芳菲從袖中取出一個荷包,“若你答應,這就是我給你的好處的一半。另外一半,在我離開前夕,再當面交給你。雖說你傍身的産業頗豐,可是,誰都不會嫌銀錢紮手吧?你瞧瞧?”
淩君若饒有興致地接過,取出了荷包裏的兩張銀票,用褙子寬大的衣袖遮擋着,看清楚了面額:每張一萬兩。
而這兩萬兩只是一般的報酬,只要她一段時日的安分守己。
也是很合情理的事——她淩君若最在乎的就是傍身的産業,等同于最重利,這樣的生意,若是拒之門外,反倒可疑。
淩君若細瞧了瞧銀票,笑一笑,疊起來放回荷包,“你說真的?”
“自然。”淩芳菲道,“我的心思,你也清楚,眼下你若總跟我搗亂,哪裏還有如願的可能。你只管放心收下。”
淩君若斂目思忖片刻,将荷包收入袖中,“好。我答應你,只望你說到做到,要不然,這兩萬兩可就打水漂了。”
“你知道我是誠心的就好。”淩芳菲趁勢端起酒杯,與淩君若的碰了碰,“我先幹為敬。”語畢優雅地用衣袖遮擋,略略側身,一飲而盡。
淩君若随之舉杯,也略略側身,将酒飲下。
淩芳菲放下酒杯,和許多人的習慣一樣,用清茶緩解酒那些微辛辣的感觸。
淩君若亦如此。
随後一段時間,垂首侍立在近前的玉兒,瞧着淩君若一口一口喝了大半杯茶水,眼中時時閃過的笑意越來越濃。
三小姐先前就說,四小姐便是有所防範,也只會防着有人在酒中下藥,卻不會擔心茶水有問題。如此,她們不妨反其道而行。現在,四小姐果然中招了。
她以為三小姐、四小姐換新茶為由頭,噙着笑容,将兩個茶杯放到托盤上,步調如常地退離待客的大廳。
玉兒滿心歡喜的時候,并沒察覺到,秀林、綠蘿也在看着她,笑得也很愉悅。
要在酒水之中下藥?真虧淩芳菲做得出,也真虧玉兒那份自信。
她們能動手腳,她們自然也可以反過來動手腳,又有郭嬷嬷分派給淩四小姐的人手幫襯,成事太容易了。
玉兒以為喝下投了藥的茶水的人是淩四小姐,卻不知,真正中招的是淩芳菲。
唉,如今跟着郡主的日子怎麽這麽好?每天都在看人耍壞、幫人耍壞。
那她們不是文武雙全了?那她家郡主不是無敵了?小郡主不要太嘚瑟才好,三少爺不被欺負得找不着北才好呦。
——兩個丫鬟的差事告一段落,閑得夠嗆,湊在一起,故意杞人憂天了一番。
那邊的玉兒便沒她們這樣的惬意了,捧着托盤到了茶水房,被笑吟吟的纖月喚住,“嗳,這丫頭,來幫我核對一下存着的茶葉。”
玉兒原本想快些回到錦雲軒,眼下被絆住,也不敢明面上違背,只得找轍:“淩家兩位小姐等着奴婢上茶呢。”
纖月笑意更濃,“那麽多人服侍着,根本不需擔心。随我來。”
玉兒無法,只得随纖月走進存放着各色上好茶葉的裏間。
纖月閑閑地派給她一些差事,自己坐在小杌子上嗑瓜子。
片刻後,一名小丫鬟進門來,回事的時候,不着痕跡地将一個荷包塞到纖月手裏。
纖月背轉身看過,确定是先前淩芳菲交給淩君若的荷包,尋了個由頭,帶着小丫鬟、玉兒一起忙碌。
忙碌期間,站在椅子上的小丫鬟腳下一滑,身子砸向玉兒。
纖月手疾眼快地穩住小丫鬟的身形,又在同時扶住要躲閃的玉兒的身形,且攜了她的手,歉然一笑。
片刻後,有人來向纖月禀道:“淩四小姐有些不大舒坦,淩三小姐房裏有個通醫術的丫鬟,便陪着四小姐回了翠竹居。郡主聽說了,要您差遣人去看看。”
藥效發作了。玉兒垂着頭,心中暗喜。
纖月信手指了玉兒和那名伶俐的小丫鬟,“你們兩個去看看。”全然不知玉兒就是錦雲軒下人的樣子。
玉兒的唇角微不可見地揚了揚。
傅晚漁左邊是三夫人,右邊是李氏。
用飯期間,傅晚漁和李氏一直輕言細語,話題不斷,例如李老爺、李夫人不日将搬去傅家,到時也要舉辦宴請;例如傅仲霖的情形又好了一些,許世長偶爾會嘀咕沒見過這樣的病人。諸如此類。
兩個人談起的時候,都有着由衷的喜悅。
至于傅駒、傅晚瑩等人,兩個人只字不提,權當他們沒存在過。
就在淩芳菲和淩君若交談、飲酒之際,這邊廂,大夫人從身後服侍酒水的丫鬟手裏接過兩杯酒,竟然笑吟吟地離座,走到傅晚漁身邊,将一杯酒放到傅晚漁手邊。
傅晚漁站起身來,笑問:“大伯母這是何意?”
大夫人笑道:“你剛進門的時候,我多有怠慢之處,近日每每想起,總是寝食難安。你已是郡主之尊,不屑與我計較,可我卻不能因此就不賠禮。今日,我敬你一杯酒,泯卻以往的嫌隙,也便是你接受了我這份兒歉意。可好?”
身段放低到了這個地步,又當着一桌高門貴婦的面兒,誰能說大夫人不是誠心誠意地道歉?
傅晚漁若是不肯喝這杯酒,便是當衆掃了大夫人的顏面,不符寬和大度為準則的婦德。
二老夫人無聲地嘆氣。大夫人既是她兒媳婦,又是她娘家侄女,她只盼着,大夫人今日不要當衆給晚漁難堪,否則,就別想好端端活下去了。
杜夫人見大夫人如此,毫不掩飾地冷臉、蹙眉。晚漁也沒将大夫人怎樣,只是幫婆婆拿回了主持中饋的權利而已,大夫人何以如此做張做喬?
三夫人和李氏同時心生不悅:大夫人這是什麽意思?何必來這一出?晚漁都不耐煩搭理她,她卻鄭重其事的道歉——逼着幾乎忘記發狠的小獅子當衆發脾氣麽?
親家兩個剛要起身,傅晚漁已經給了她們安撫的眼神,轉而從容一笑,欠一欠身,“大伯母言重了,我們之間,何時有過嫌隙?不要說我不知道,便是大嫂、二嫂,怕也不知您這話是從何說起。”
用她兩個兒媳婦說事……腦瓜轉得還是很快的。大夫人一笑,“我不盡心之處,經過一番反思,自是心知肚明,你不與我計較,是你待人寬和,我卻不能就此揭過不提。先前總是拉不下臉來道歉。這會兒真是借着三分酒意,想與你把話說開,解開這個不大不小的心結。”
傅晚漁笑道:“您言重了。我婆婆、母親、杜夫人待人才是最寬和的,我如今不似以往莽撞,也是受了她們的熏陶。”
被提到的三個人,都知道是晚漁有意捧着自己,眼神交錯之間,相互相視一笑。
下一刻,李氏凝着大夫人送來的那杯酒。
她想着,晚漁要是能示意下人制造出一點點動靜就好了,那她就可以将自己和她的酒調換一下。
是的,她感覺那杯酒有問題——雖然大夫人将話說得滴水不漏,她還是覺得沒必要。
沒必要就是反常,反常即為妖。
而就在此時,傅晚漁轉身,手伸向大夫人給她的那杯酒。
這就是說,酒沒問題?但都沒聞過,晚漁怎麽能确定?
傅晚漁雙手舉杯,對大夫人笑道:“我敬您。”之後略略側身,以寬大的衣袖遮面,循着女子飲酒的規矩喝盡杯中酒。
大夫人笑意更濃,飲下杯中酒,又逢迎幾句,便回了原位。
随後,凝煙走上前來,為傅晚漁續茶。晚漁的手動了動,交給她一方帕子。
凝煙接過,收入袖中。
主仆兩個的動作太快,沒人察覺。
過了一陣子,傅晚漁推說房裏有事,起身離席。
回房的路上,傅晚漁問凝煙:“查出端倪沒有?”
凝煙道:“交給進之去查了。”
傅晚漁和親信只會辨認一些尋常的毒,臨穎對這方面倒算得精通,畢竟,宮裏的人常用這一招害人,喬皇後尋了專人教她。
而經過征戰歷練的人,大多會增添一種近乎獸類對危險的敏銳直覺,她也如此,那些防範的知識并不大用得上。
這會兒,她也沒必要親自查證,讓親信察覺出異常。
她回了秫香齋。
兩個六七歲的小丫鬟正在陪無病玩兒,将鞠、小花球抛來抛去。年齡小的人,只要不是打心底厭煩無病,無病基本上不會設防,這大半日,倒也玩兒得挺開心的。
一如每一次,聽到傅晚漁的腳步聲,便撒着歡兒地迎出了院門。
傅晚漁見它沒鬧小脾氣,高興地揉了揉它的大腦袋,與它一道回正屋,賞了兩個小丫鬟各一個銀锞子。
等待消息的時候,傅晚漁懊惱地按了按眉心。
大夫人居然敢對她下手。
她先前居然篤定她和淩芳菲不敢。
幸虧她是千年防賊的性子,這要是中了招,不定鬧出什麽笑話。
凝煙走進門來,神色憤懑,低聲道:“進之過來了,說酒中下的是媚藥。”
傅晚漁氣笑了。以前真沒看出來,大夫人還挺有膽色的。
她吩咐道:“知會淩四小姐,計劃不變,将計就計。”
顧岩陌得知內宅宴席間出的幺蛾子之後,險些将手裏的酒杯捏碎。
居然連他的小九都算計進去了?誰給她們的膽子?
而且小九以為,今日是負責搭臺的,眼下卻被人攆上了戲臺,不定怎麽窩火呢。
因着小九說他不能幹涉,眼下只得強按下心頭的火氣,不動聲色地與賓客推杯換盞。眼角餘光瞥見淩漠帶着常随離席,他對身邊小厮微聲交代兩句。
過了一陣子,內宅有人來傳話,說郡主在淩四小姐那裏,找他有要事。
他當即尋了托辭,帶着進之、裕之,步履如風地去往翠竹居。
趨近那所小院兒的路上,遇見了大夫人、杜夫人和章夫人。
章夫人便是刑部尚書的發妻,見到顧岩陌,笑問:“三公子怎的也過來了?”
顧岩陌先拱手向她和杜夫人行禮,繼而道:“方才有人通禀,說郡主有事找我,您這是——”
章夫人笑道:“府上表小姐不舒坦,先驚動了郡主,說還是不妥。令堂不便離席,我和杜夫人便陪着她過來看看那孩子。”
顧岩陌一笑,側身做個請的手勢,視線淡淡地掃了大夫人一眼。
大夫人對他點頭一笑,面上平靜,一顆心卻在狂跳着。
傅晚漁斷了大老爺的前程,連帶地奪了她主持中饋的權利,害得她時時被娘家的人奚落、責罵。
如此歹毒的女子,斷不能留在顧家了。
只要讓她鬧出驚天的醜事,不要說顧岩陌眼裏不揉沙子,便是她自己,也會灰溜溜地自請一份休書離開。
如此,皇帝不會再器重她——皇帝寵愛的女兒,驚才絕豔,蠢到在自己家中出事的女子,皇帝能予以的只有嫌惡。
傅晚漁失勢,顧岩陌必會被遷怒,從而打回原形。
那樣一來,顧府就會一步步回到先前多年的格局。二老夫人、二老太爺能做主讓顧岩陌娶傅晚漁,就能做主讓他再娶芳菲進門。
退一萬步講,今日算計不成的話,也沒事。
諒她傅晚漁也豁不出臉面,只能吃下這個悶虧——你跟你婆婆在家中舉辦的宴請,卻出了岔子,除了你自己傻,還能是什麽緣故?臉皮要有多厚,才好意思告訴旁人?
走進翠竹居院門,大夫人深緩地吸進一口氣。
芳菲既然照計劃遣人喚她帶人過來,便是成事了,室內的情形,不要吓到杜夫人、章夫人才好。
正這麽想着,卻見兩道纖細窈窕的身影趨近,借着廊間、路旁的燈籠光影,她看清楚了,來的是傅晚漁和淩君若。
該出事的,都無恙,那麽……
大夫人險些踉跄後退。
傅晚漁上前來行禮,微笑道:“我有事情跟三少爺商量,伯母和二位夫人怎麽也來了?”
章夫人便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之後打量着淩君若,一頭霧水,“表小姐這不是好好兒的麽?”
淩君若不言不語,無辜一笑。
章夫人、杜夫人剛要返回宴席,錦雲軒一名婆子跑來了,誠惶誠恐地道:“三小姐房裏似是出了事情,您幾位前去看看吧?”
大夫人面露遲疑,道:“我過去看看就罷了。”
“那怎麽成?”傅晚漁淡然地看着她,“三小姐要是不舒坦,不還得我們派人請太醫麽?”
顧岩陌則擡手請另外兩名夫人:“有事沒事的,權當過去歇歇腳。”
杜夫人、章夫人俱是笑着說好。
一行人當即轉去錦雲軒。
院落裏安安靜靜的,廊間不見下人。
杜夫人不由蹙眉,“這是怎麽回事?”
先前報信的婆子低聲道:“三小姐回來的時候,便有些不對勁,将下人全部打發了。奴婢守在門外,隐隐聽着不大對勁,就……”
怎麽不對勁,仍是不肯說明,反而讓人的好奇心更重。
一行人的腳步略略加快了些,徑自走進廳堂。
廳堂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卻有異常的聲息自內室傳來,并且,分明有男子在。
章夫人、杜夫人齊齊變色,到了這時候如何想不明白:大夫人想帶上她們來看熱鬧,而到此時,熱鬧興許更大,只不知是誰鬧出來的。
顧岩陌和傅晚漁同時吩咐進之、裕之、凝煙、纖月進去看看。
略等了等,內室傳來的卻是幾個下人齊齊的驚呼聲。
好奇心讓章夫人、杜夫人齊齊地站起身來。
大夫人也站起身來,面色卻已蒼白得近乎透明。
顧岩陌與傅晚漁相形站起來,走進內室。其餘三人自是亦步亦趨。
室內的美人榻上,淩芳菲衣衫不整,現出頸部、肩頭大片雪肌,面色潮紅,目光迷離而痛苦;淩漠沒比她好到哪兒去,外袍已經除下,只剩了中衣,平日裏白玉般的面頰有了紅暈,神色迷亂中有着隐忍痛苦。
顧岩陌與傅晚漁一清二楚,知曉他們這是在用意志與藥力交戰。
杜夫人、章夫人、大夫人見了這等情形,只因那份驚駭,便險些暈倒在地,哪裏還顧得上察言觀色。再說了,便是換在平時,一對衣衫不整的年輕男女,她們出于婦德、羞恥心,也是沒眼看的。更何況,眼前這對年輕男女,可是兄妹。
杜夫人和章夫人驚呼一聲,齊齊轉身,低斥着荒唐、簡直是畜生之類的話,匆匆忙忙地出門去。
傅晚漁和淩君若雖然心大,也不好當着人顯得對這種事渾不在意,故而也随之出門而去。
大夫人簡直要瘋了。
她以為是貓戲鼠,哪成想,根本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這一下,兄嫂就搭進去兩個孩子,不與她翻臉才怪。
過度的驚懼、惶惑,讓她失去理智,撲上前去,劈頭蓋臉地打罵起那對兄妹來。
顧岩陌從容轉身,吩咐進之:“喚人多備冷水。
“留下大夫人。
“去威北候府,借許世長一用。”
除了少了大夫人、淩芳菲、淩漠,宴席照常進行,賓主盡歡。
曲終人散時,各房的人送完賓客,各自回房安歇。
顧岩陌尋了個由頭,找人把大老爺喚出府去。
顧言譽、杜氏、顧岩哲和馮宜家這一陣本就看到大夫人就頭疼,聽說她要照顧不舒坦的,今日要歇在錦雲軒,也沒往心裏去。
淩芳菲、淩漠煎熬了很久,仆人一次次将他們浸到冷水之中,直把人折磨得嘴唇發紫、手腳冰冷至僵硬,才給他們灌下了解藥。
兩人恢複神智的時候,仆人把他們的手腳綁住,拎麻袋一般,送到了顧岩陌、傅晚漁和淩君若跟前。
顧岩陌的視線落到二人面上,鋒利而冷漠。
傅晚漁則凝視着淩漠,“我想不通,一個男人,為何摻和這種陰私之事。”
淩君若斟酌着道:“淩家曾先後幾次為他上門提親。郡主随威北候在漠北征戰期間,曾軍法處置過一個他的友人。他,生了怨氣、恨意。”
很簡單的事,得不到,便生了怨氣,再生了自覺吃虧的事端,便認定是對方羞辱自己——淩漠的心思,也不鮮見。
傅晚漁微微揚眉。言語雖然隐晦,她卻聽得出,淩家登門求娶,是出自他的一番情意。
可他那種說變就變的情意,誰受得起?
她摸了摸下巴颏兒,心說真是喪氣。
顧岩陌漠然道:“過一會兒,淩大老爺、淩大夫人便過來了。小雙、玉兒、淩漠常随的口供,已在我手裏。是否報官,要看淩家給我怎樣的交代。你們還有什麽想說的麽?”
淩芳菲死死地瞪視着淩君若,語聲低啞,卻難掩憤懑:“是賤人害我和哥哥!”
淩君若權當沒聽到。這個蠢貨,當別人和她一樣沒腦子麽?
淩芳菲望向顧岩陌,哀哀地祈求道:“岩陌表哥,是這個小賤人害……”
顧岩陌蹙眉,看向侍立在傅晚漁身側的郭嬷嬷。
郭嬷嬷即刻走上前去,狠狠地給了她幾耳光,之後笑眯眯地警告道:“三小姐,您嘴巴放幹淨些,奴婢也就能省些力氣。”
張嘴閉嘴叫人賤人,是什麽家教?淩家那一窩子,到底都是些什麽東西?
還口口聲聲喚三少爺表哥?也忒瞧得起自己了些。
郭嬷嬷回到原地站定。
淩芳菲手腳被束縛着,口鼻沁出鮮血來也無法擦拭。
她幾乎不能想象,此刻的自己有多狼狽。
她忽然什麽都不想說了,任由身形倒在地上,失聲痛哭。
比起她,淩漠就顯得平靜多了,他只是斂目看着近前的方磚地。
稍稍有些閱歷的人都知道,落魄時,什麽話不說是最安全的,否則說多錯多,還讓自己顯得愈發狼狽。
傅晚漁站起身來,招呼淩君若,“我們去看看大夫人。”
大夫人和誰掐架,只要不妨礙自己,她都不會在意。但是,今日被算計的人裏,可有她一個。這筆賬若是不清算,她也就不是她了。
淩君若稱是,與她一起去了此間的後罩房。
淩芳菲與淩漠事發之後,大夫人就被安置到了這裏。沒有人為難她,因為她很安靜,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似是雕像一般。
傅晚漁進門後,端詳大夫人片刻,去過案上的茶壺、兩個茶杯,走到她面前,将東西放在一旁的矮幾上。
大夫人睫毛一抖,回過神來。
傅晚漁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牽了牽唇,目光幽涼似水,“說實話,以前從沒有人,敢用這種下作的法子算計我。你是第一個,我真有點兒佩服你。”
“沒有……我沒有……”大夫人下意識地慌亂地搖頭。
明明對着的是年近四十的婦人,傅晚漁卻像是在對孩子将話,語氣很柔和:“在你們這種女子眼裏,我這樣的女子,是不是特別自大、沒腦子?嗯?”
大夫人繼續搖頭。
傅晚漁親自斟茶,一杯滿杯,一杯半杯,“閑着也是閑着,替習武之人給你露一手,瞧好了。”
大夫人看着并排放在矮幾上的兩杯茶,接下來,她看到傅晚漁左手擡了擡,感覺到一股在平時足可忽略的掌風,很奇異的是,在這同時,兩杯茶的位置調換了,茶湯卻連漣漪都沒起。
若在平日,哪個人在她面前這樣做,她只會當做是變戲法。在此刻,寒意自她骨頭縫裏升起,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這才明白,傅晚漁為何沒中招。這奇快的手法,便是在衆目睽睽之下,也能堂而皇之地将酒倒在随身的帕子、荷包上,甚至于,調換酒杯都不在話下。
她知道她身手絕佳,卻不知道好到了這個地步,而關鍵在于,她怎麽會料定那杯酒有問題?
如果不是确定傅晚漁全無防備,她又怎麽還會抱有事成的希望?
傅晚漁在大夫人面前打個榧子,讓她回神,“算計我之前,有沒有想過後果?”
大夫人擡眼對上她視線,感覺她眸子裏的鋒芒幾乎将自己刺傷。明知徒勞無功,她還是得否認:“沒有,郡主,我真的沒有,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傅晚漁笑得像是透着殺機的小狐貍,“既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