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萬獸園一個敞軒之中,皇帝閑坐着品茶,穆德妃與六皇子陪坐在一旁。
一名宮女牽着一條體型龐大的猛犬,随馮季常走進敞軒。
年僅五歲的六皇子看到猛犬,立時生出怯意,快速投入到穆德妃懷裏。
皇帝留意到,面露不悅。臨穎這麽大的時候,已經将一只小豹子據為己有,得空就跟在馴獸師左右,學習馴獸,尋找一切可以摸一摸虎豹豺狼的頭的機會,膽子大的讓他害怕。
反觀眼前的兒子……
穆德妃瞥見皇帝的臉色,暗暗苦笑。
皇帝對那猛犬招一招手,“無病,過來。”
無病蔫蔫的,聞言後猶豫片刻,才耷拉着尾巴走到皇帝跟前,又懶洋洋地坐在地上。
皇帝的大手落在它頭上,輕撫着,問:“還是不肯好生進食?”
馮季常躬身回話:“是。仍是食欲不振,獸醫看過多次,并沒生病。”
皇帝斂目看着無病,“只是心裏不舒坦,是不是?”
無病不理他,打了個呵欠。
“名字就叫無病,怎麽會生病?”皇帝似在自言自語。
無病不是尋常犬類,是來自西域高原的獒,性子兇猛,尋常小獸都不是它的對手,然而又有犬類的忠誠,認定了一個主人,便很難再與其他人親近。
臨穎養過一只雪獒,叫雪團兒。起初她只是聽說了這種特殊的犬類,想開開眼界,派人尋找。
雪團兒被送到宮裏的時候,已經十來歲了,臨穎用了一個來月才将其馴服,通體雪白的龐然大物在她跟前,乖順得像只小貓,動辄撒嬌起膩。她也像對小孩子似的寵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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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團兒本就不小了,好像是在臨穎十二三的時候,壽終正寝。
眼前的無病,樣子唬人,其實只有八個月大。是在今年夏日,他絞盡腦汁地想,什麽事能讓臨穎開心些,便派人尋了這小家夥,從速送到京城。
臨穎卻不領情,皺着眉問他,為何要做這種多餘的事。
他被潑了冷水,不悅地說,找個給你解悶兒的事由罷了,不喜歡就把它掐死。說完,把小家夥從籠子裏放出來。
那時候,它小小的,圓滾滾的。哼哼唧唧了一陣,竟怯怯地走到臨穎腳邊。
臨穎瞧着它,滿臉嫌棄,說一邊兒去。
它卻仰着頭,可憐巴巴地看着她。
到底是打心底喜歡,臨穎不再嘴硬,把它撈起來,揉了揉它的頭。
他看着歡喜,忙說它還沒名字。
臨穎思忖片刻,說叫無病吧。
她只帶了它一個來月,并不寵愛,只用心馴教,讓它知曉在生死由人做主的環境之中,如何控制獸性,安然生存。随後,請他把無病放到萬獸園中,讓它偏安一隅,等待一個有緣人長期照顧。
臨穎十天半個月進宮一次,總會去看看它。
無病到了萬獸園,沒幾日就适應了新的環境,每日在自己的地盤招貓逗狗掐架,很是快活。
他當時想,這小家夥真是沒良心,臨穎不在跟前的日子,它倒更歡實了。
然而臨穎病故之後,無病逐漸沒了生機,經常終日趴在草地上,大頭枕在雙爪上,眼巴巴地望着園門。豐盛鮮美的食物放在跟前,只意興闌珊地吃幾口。
它是不是感知到,那個打心底喜歡它卻故作冷漠的女孩不在了?是不是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等到她?
他今早問了一句,得知它還是那個樣子,這樣下去,遲早會因為過于虛弱而死掉。而且,它還添了個打死不肯洗澡的毛病,竟與有些人一樣,心緒消沉,就不顧及儀容了。
他臨時起意,喚上穆德妃和六皇子,過來看看它。
走在迂回的游廊間,傅晚漁看了看天色。這個時辰在平時,早朝還沒散,便是沒有朝會,皇帝也該在禦書房與重臣議事。
顧岩陌打量着周遭景致,猜想着皇帝大抵又來睹物思人了。
臨穎喜歡猛獸猛犬,還喜歡戰馬,琴棋書畫相關又不少——皇帝要是縱容自己沉浸在哀思之中,那可有的忙了。
自然,放不下她的人,都如此,誰也別說誰。
兩個人各懷心思,随着引路的內侍進到敞軒。
行走期間,傅晚漁瞥見了趴在皇帝近前的猛犬,發現它一身金黃色的毛沒有光澤,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她心頭一動,想到了無病,但不能确定眼前的是不是那個小家夥。再看一眼,發現它一雙大爪子髒兮兮的。也不是——它一整個都髒兮兮的。
不能注意這些,你不喜歡它,更不喜歡萬獸園中的它們——傅晚漁迅速喚回理智,斂目凝神,對皇帝、穆德妃、六皇子行禮。
皇帝神色淡淡的,命人賜座之後,先對傅晚漁道:“朕聽黎醫正說,你請到了許世長為傅仲霖診治。”
傅晚漁低眉斂目,恭聲稱是,“臣婦四處尋醫問藥,有把握治愈家兄的人,只有許世長。”
皇帝審視着她,似乎想問什麽,卻作罷,轉頭示意馮季常,“交給她。”
馮季常交給傅晚漁的,是兩份密封的公文。
皇帝道:“你拿給許世長,讓他用心琢磨一番,有了結果,進宮回話。”
傅晚漁行禮領命。不需說,公文袋裏是脈案,但是,是誰的?難道皇帝生病了?念頭一起,她就暗罵自己烏鴉嘴。不會的。皇帝今年剛步入知天命的年紀,身子骨最是硬朗,只是有頭疼的毛病。
皇帝轉向顧岩陌,問起顧家的家事,他最近在忙什麽。
顧岩陌沒翻家裏的舊賬,只提了提現狀,至于自己,笑微微地說上個月的今日娶妻,今日陪妻子回娘家。
皇帝現出了近來吝啬的笑容,話鋒一轉,與他說起了軍務相關的事。
傅晚漁聽得出,凡提及之事,雖不是十萬火急,卻都該早做決定,皇帝卻是漫不經心的态度。顧岩陌應付得很是巧妙,只根據所聽到的說出自己的看法,氣定神閑的,仿佛他從沒做過挽救一方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将帥,別處隐患,與己無關。
她其實很上火,不明白他們怎麽變成了這樣。顧岩陌倒還有情可原,畢竟沒有實權在手,不便出謀劃策,可皇帝呢?他常以帝王謀略算計一切,便算不上明君,但在以往,凡事透着銳氣,而眼下,竟真的坐實了懈怠朝政的傳言。
在此刻之前,她一直克制着,一直沒尋機看皇帝,哪怕一眼。到此刻,卻真的想好好兒看看他的樣子了。
不用,沒有那必要。皇室一切,已經與你再無幹系。她一再告誡自己,掩在袖中的手緩緩地握成拳。
這期間,她自是完全忽略了進門時看到的那個恹恹的龐然大物,更沒注意到,它孩童一般單純的視線,從起初對她漫不經心地一瞥,轉變成了長時間的凝望。
穆德妃倒是留意到了,卻因皇帝與顧岩陌談興正濃,不敢流露出來。
無病慢騰騰地站起身來,然後,走到傅晚漁近前。
毛茸茸的大頭忽然出現在視線之內,傅晚漁也只有一剎的驚訝,繼而垂了眼睑,看着袖口上精致的繡樣。
負責照看無病的宮女擔心傅晚漁不喜,忙蹑手蹑腳地上前,彎腰撿起細而堅韌的鏈子,要帶它走遠些。
無病卻渾然不理,坐到了傅晚漁跟前,還搖了搖蓬松的大尾巴。
正在說話的君臣兩個都留意到了這一幕,但都不動聲色。
宮女已急得臉漲得通紅,微聲道:“無病,乖,跟我走,好不好?”無病近來脾氣有些怪異,萬一發狂傷了命婦,罪責可全在她身上。
傅晚漁聽到無病的稱謂,長而濃密的睫毛微不可見地一顫,意識到宮女的惶惑,擡頭微聲道:“不礙的。”
“那、那您千萬當心些。”宮女送了一口氣,又善意的提醒。
傅晚漁感激地一笑,待得宮女退開,卻只是看了無病一眼,就繼續眼觀鼻鼻觀心。好意思的話,你就在這兒杵着吧——她腹诽着。
要是那些她看着長大的虎豹狼狐,她一定無論如何都會尋個由頭避開,但是無病不一樣,她不認為它還記得自己。
對這小崽子,她從沒給過好臉色,比起雪團兒,它簡直是每日都在被嫌棄。別說容顏已改,就算她還是當初的模樣,三個月的時間,也已足夠它全然遺忘。
可事情與她以為的完全擰着發展了——
被無言冷落着的無病又往她跟前湊了湊,大腦袋蹭了蹭她衣裙。
傅晚漁沒法子不看它了,唇角上揚,是給別人看的;目光涼涼的,警告它走遠些。
無病低低地嗷嗚一聲,走回到皇帝跟前,趴在地上。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皇帝的神色發生了極細微的變化。他之前還以為,無病遇到了有緣人,臨穎對它的寄望得以實現。
在顧岩陌看來,這情形很蹊跷。他沒養過獒,了解的卻不少,這種小家夥,不是一般的心高氣傲,半歲之後與某個人一見就投緣的事情,幾乎沒有——剛剛那情形算是什麽?它起初覺得投緣,多看了兩眼後悔了?——可能麽?
皇帝沒有顧岩陌那麽多思量,吩咐穆德妃:“帶着六皇子,和顧家少夫人去你宮裏坐坐,我還有些話要對岩陌說。”
穆德妃、傅晚漁同時起身,恭敬行禮,帶着六皇子退出敞軒。
無病望着傅晚漁,眼見着她纖細的身形越走越遠,它站了起來。
皇帝斂目一瞥,感覺小家夥此刻精氣神兒十足,完全活過來了的樣子,剛要伸手去摸它的頭,它卻騰身躍出,箭一般地沖了出去。
馮季常和一衆随侍的宮人俱是忍不住低呼出聲。
“無妨。”皇帝盯着無病,“它沒存傷人意。”說話間,站起身來,“去看看。”
無病的腳步聲微不可聞,但落在傅晚漁這等身懷絕技的人耳裏,還是不能忽略。她第一時間察覺,回身去看的同時,已将抱着六皇子的穆德妃輕輕帶到身後,“娘娘離遠些。”
她其實有點兒懵了,不知道它是來追誰,還是來傷誰。
穆德妃與傅晚漁并不熟,而且不論怎樣危險的情形,她第一個要保全的都是六皇子,因而疾步退後。至于德妃的宮人,自然也是齊齊随着她和六皇子遠遠避開。
無病離傅晚漁越近,腳步就越慢,到末了,已經是小跑的步調。
到了傅晚漁近前,它呼哧呼哧地喘着氣,搖着尾巴,近乎讨好地看着她。
傅晚漁抿了抿唇,下意識地回頭望向敞軒的方向,看到皇帝與顧岩陌正大步流星地走來。
她眯了眯眼睛。
她的父親,竟然瘦了那麽多,面容十分憔悴,兩鬓也已完全染了霜白。
收回視線,看着無病,心頭一陣刺痛,險些落淚。
無病擡起一只髒兮兮的前爪,伸向她彩繡瑰麗紋樣的裙子,卻在碰到之前止住了。
挺多時候,她粗枝大葉的,卻偏偏有潔癖,看不得喜歡的獸犬髒兮兮,也不準它們髒兮兮的時候碰到自己。
難道,無病真的記得她、認出了她?
心存疑惑的時候,傅晚漁已經不受控制地握住了那只髒兮兮又毛茸茸的大爪子,俯身看着它,微聲問:“混小子,唱哪出呢?”
無病很委屈地哼哼唧唧。
傅晚漁哪裏有時間跟它磨叽,“我會再找機會來看你。乖,回去。”
無病不肯,用力對她搖尾巴。
傅晚漁的語聲更輕,語氣卻更重:“回去!”
無病立時蔫兒了,失魂落魄地離開。可是,沒走出多遠,就又決然地跑回到她身邊。
傅晚漁嘴角微不可見地抽了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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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娜穎 10瓶;lemonpony 2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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