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十六回
許庭芳模樣俊雅,行事卻是武人的利落風格,車馬走得極快,半天時間便離京四十裏地。
午時許庭芳傳令歇息,一行人在路邊官驿停下,按規矩,許庭芳先命随從差役拿了文書去驿丞韓方澤處登記。
此處離京城只幾十裏,韓方澤許是聽過許庭芳大名,知是相府公子,親自迎了出來,麻利地安排人給馬兒得喂草喂水,徹上稀罕的明前龍井,過了些時,飯菜一道道擺上桌面,雖沒有三醉樓的精妙,也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許庭芳一直繃着臉,模樣便是簡雁容初見之容,高貴冷肅,把那一心溜須拍馬的韓方澤弄得忐忑不安形于色,眼珠子随着許庭芳的箸子不停移動。
到底笑一笑嘛,人家很是不易的,簡雁容吃得開懷,便有些同情韓方澤,想了想,起身為許庭芳盛了一碗湯,笑道:“這菜做的真不錯,這冬瓜炖盎瞧着顏色如玉,聞着清香,吃起來爽口,許兄,你嘗嘗。”
許庭芳擡目看了簡雁容一眼,端起碗,喝了個幹淨,末了,雖沒笑,眉眼卻溫和了些。
“這冬瓜盎是小女紫煙親自下廚做的。”韓方澤喜出望外,殷勤介紹,“這荷葉蝦仁,蓮藕鴿肉也是,公子請品嘗。”
許庭芳每樣嘗了嘗,看簡雁容,簡雁容吃得臉頰暈紅,腮梆子鼓鼓,不由得無限歡愉,唇角微微上挑,兩個酒窩霎那間若隐若現。
韓方澤讓女兒親自下廚原就想把握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的,見許庭芳露了笑顏,時不我待,失不再來,當下陪笑道:“公子,小女廚藝自小練的,極是出色,公子若不嫌棄,就讓小女随行,一路上也能讓公子免了離鄉飲食不适之憂。”
這樣也可以?這麽着明目張膽把女兒塞到許庭芳身邊,那可是無名無份小妾都不算啊!也不怕丢臉?
簡雁容絕倒,當着丁仰和宋平的面,不敢表現出來,埋頭吃肉喝湯。
許庭芳心思卻不在男女事兒上頭,想的是別的,嚴容是個愛吃挑嘴的,此去路途遙遠,雖說各處自有美食,然未必如意,不如身邊便有個善廚的随時做了熱湯熱菜方便。
這麽一想,便問道:“會騎馬嗎?”
有馬車,但那馬車是給嚴容坐的,許庭芳不想讓別的人乘坐。
“會,會……”韓方澤眉開眼笑,道:“小女琴棋之畫女紅針黹乃至弓馬,每一樣都極出色。”
“那就讓她收拾一下行裝,跟着我們走,這俸祿……”許庭芳沉吟,不是官署配的,不好公中報帳,便道:“我自己付酬勞,每月四兩銀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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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方澤連連點頭,谄媚奉承,退下去讓女兒做準備,這邊一行人用過午膳,韓紫煙也收拾妥當了,牽了一匹馬在馬棚邊等着。一身淡紅底金絲紋騎馬裝,領口微敞,袖子改良了,手肘手腕處雙段收縮,燈籠狀迎風鼓起,腰間系棗紅皮質腰帶,上下一分,腰身纖細,身材曼妙,配着柳眉杏眼,絕美一個妙人兒。
簡雁容一眼掃過,暗贊好模樣,怪不得那驿丞不在乎名份,這等美人兒,自不怕男人不寵愛的。
這一路南下,不會跟戲文裏那個《康皇微服私訪記》一樣,每到一處便收一個美人吧?
這兩晚宿在三醉樓澄心明志,君既無心我便休,本就只是幾分動情,割舍起來更加利索,簡雁容心中沒半點不忿,自是不會反對,只暗暗為程清芷默哀。
許庭芳眼裏女人與骷髅無異,不知簡雁容心中已千回百轉,韓紫煙牽馬過來行禮時,離得老遠便擺手喝止,冷冰冰道:“離我五步,莫再往前。”面前美人兒于他恰似洪水猛獸,稍停了停,又咐咐道:“跟在隊伍後面。”
“倒是誤會他了。”簡雁容暗道,至此方想起許庭芳的畏女色之症,有些明白,許庭芳不是要女人陪侍,竟只是單純的想讓韓紫煙下廚。
才打照面就這麽給沒臉,不知美人會不會打退堂鼓。這麽想着,視線朝韓紫煙掃去。
韓紫煙恰也在看她,兩下裏目光霎地對上。
美人妙目裏沒有風情柔情,冷嗖嗖如寒芒冰碴。
簡雁容微皺眉,她怎麽在韓紫煙眼裏看到不甘怨忿和敵意?定神細看,韓紫煙已垂首睑睫。
素昧平生,韓紫煙怎麽可能對自己有敵意呢,定是自己看錯了。
簡雁容甩頭,将不适甩出腦海。
韓紫煙甫見面便給沒臉卻沒有不忿,睑眉低眼依許庭芳所言跟到隊伍後。
一行人重新上路,趕得比上午還快,簡雁容已習慣了乘坐馬車沒有不适,只不知為何,身體明明好好兒的,心口卻惴惴不安起來。
不會是家中出什麽事吧?
簡雁容有些後悔,離京前不該嘔氣,該回去看看老爹和邵氏,再叮囑蕊珠一番的。
簡家真的出事了。
對簡家不滿的人太多了。
興獻王,相府,曹太後,以及簡家書肆競價售香囊之舉剛惹惱的程秀之,哪一個都不是簡家能得罪的。
偏生簡老爹愛財如命,這些年又在簡雁容的提點下順風順水從沒遭遇波折,膽氣更壯更肥,有些兒不知天高地厚。
最先發難的是興獻王府,朱煜這些日子一直在絞盡腦汁想着怎麽占了簡小姐羞辱相府,苦思無計,聽聞簡家書肆擺出一個顧繡香囊,心思當即活了。
郭太後嗜好顧繡,如癡如醉,若是得了那香囊獻上,說不定能緩和一下母子關系,讓她在皇帝面前替為美言,謀一兩個實惠差事做。
王府當然拿得出銀子買香囊,但是朱煜不願意給簡家賺了他的銀子。
朱煜使了王府管家親自出馬,也不遮遮掩掩,直接就跟簡老爹索要櫃臺裏的香囊。
“我家王爺心慕此絕美繡品,要借去欣賞一番。”
名為借,實則有借無還,簡老爹如何不懂,當即拒絕,“寶物概不外借的,王爺若想要,過得一個月,報價是幾何拿銀子過來買。
王府在高官公侯隊列裏也許底氣兒不足,在一個商戶人間面前,哪容輕視,興獻王府管家大怒,示意跟着前來的兩個家奴去拔開簡老爹,他要強搶。
“這是幹嘛?還有沒有王法?”簡老爹氣得大喊大嚷,命可以不要,銀子不能眼睜睜看着溜走,拼命掙紮,邵氏在書肆裏幫忙的,也忙上前幫忙,夥計一看大事不好,也圍了上來,霎時間人仰馬翻。
程秀之聽說簡家出了一個顧繡香囊,命了程新過來察看,此時也在一旁,程新吆喝着裝路人上前勸架,趁着兩番人馬不注意,輕輕巧巧一勾,香囊到了他手裏,又大嚷挑拔了一會兒火,悄無聲息離開。
王府家奴如狼似虎,簡老爹和邵氏惜財勝命,以少敵多毫無懼色,兩幫人馬旗鼓相當,撕打了半天喘籲籲停下,簡老爹顧不得攏一攏裂開一道長口子的衣襟,嘴角血跡也來不及抹掉,急忙去看香囊。
哪還有蹤影!
“仗勢欺人,眼裏還有沒有王法,不把香囊交還,我與你見官去。”簡老爹被剜了心肝似,疼得掉淚,揪住王府管家不放,一壁廂喊邵氏:“你去相府找姑爺報訊。”
什麽姑爺不姑爺的,親事又沒應下,邵氏心中打鼓,兩腿發顫,不敢去相府,往日有事都是找簡雁容拿主意的,想了想,跑回家,盼着簡雁容已回府。
府裏頭靜悄悄的,少少的幾個下人白日都被喊去書肆幫忙了,簡雁容不在,簡蕊珠趴在春凳上在廊下納涼。
“有這回事。”簡蕊珠眼珠子滴溜溜轉,她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不止不喝令爺娘別生事想法子解決,還火上添油,“光天化日明目張膽強搶,就算是王府勢大也不能不講理,你和爹盡管告官去。”
慫恿爹娘去告官,然後怎麽做簡蕊珠并沒好對策,只是有侍無恐,總認為,連拒相府求親都沒事,簡家沒人敢動。
膽氣兒從旮旯縫裏生出來的,無理無據,偏生壯的很。
想的是,爛攤子搞得越大越好,看她那個什麽都雲淡風輕無所不能的姐姐怎麽解決。
順天府府尹孟為前幾天剛得了許臨風囑咐,密切留意着簡家,簡家書肆這邊剛鬧嚷開他便聽說了,一刻不停趕到相府找許臨風報訊。
孟為當年屢次參加科舉不得中,妻子嫌他沒出息終日謾罵,有一日被罵得灰心失意,也是家中斷炊走投無路了,悲憤中來到桐江邊縱身一跳,許臨風恰路過,将他救了起來,許臨風其時也只是一個不得志的翰林學士,節衣縮食省了銀子助他生計,他感激不已,從此死心塌地跟了許臨風。
許臨風官場步步高升,他也跟着時來運轉,将嫌貧愛富的糟糠之妻休了,另娶一佳人,揚眉吐氣志得意滿之餘,對許臨風更加忠心。
顧家滅門那一把火,就是他燒的,官場中上不了臺面的事,許臨風都交給他去做。
“朱煜派人在簡家書肆鬧事?”啪地一聲,許臨風手裏上好一支狼毫筆生生折斷。
“相爺,那興獻王不得郭太後歡心,與皇上又非一母所出,不足為懼。”孟為勸道。
“興獻王自失皇位後,将我視為眼中釘,雖不足懼,添亂卻綽綽有餘,那顧家女兒竟将香囊公開,只怕是已有對付我的良策。”許臨風負手走到窗前推開窗槅,眉間川字深重。
“當日我疏忽了,放火之前沒有查看,只以為那顧氏夫婦已死,兩個孩子年幼,下人見識不足,斬草未能除根,給相爺惹來今日之煩憂……”孟為滿面含愧躬身請罪。
“百密一疏,這也怪不得你。顧氏之女心機深沉,簡家書肆聲名雀起,怕是她有意為之,庭芳遇她不吐恐也是她精心布局的。”許臨風搖頭。
“眼下怎麽辦?”
“當年顧家有一兒一女,女兒既然活着,兒子應當也沒死,先不忙滅口,你回去,不拘簡家有沒有報官都過問此事,将簡重烨夫妻倆個下進大牢,務必從他們口中探出顧家兒子的下落,這一回,斬草定要除根,不能再留下隐患。”
孟為領命退下,侍郎府那頭,程秀之接過程新趁亂偷回來的香囊一眼,霎那間面沉如水,絕美的臉龐染了冰雪,一語不發,擡步便走,疾風卷起,将袍裾吹得翩飛。
憐着妹妹自幼失怙,自己官場搏殺對她照顧不周,程秀之從不舍得罵一聲的,此時卻忍不住了,進得沐雪園,喝退服侍下人,将香囊狠狠地朝程清芷臉上扔去。
“哥,這香囊怎麽在你這裏?”程清芷不等他罵,撿起香囊流下淚來,“不可能,他先贈我印鑒的,怎麽會把香囊退回來呢?”
這個他不肖說是許庭芳了,程秀之恨惱交加,勉強忍了氣,細細套問。
程清芷不瞞他的,一五一十說了。
千防萬防,妹妹卻把身份證據拱手送到仇人府上!程秀之黑幽幽的瞳眸裏怒火簇燒,擡手朝程清芷扇去,堪堪碰到程清芷臉了,看她淚痕滿面,終是扇不下去,頹然收回。
香囊既是送許庭芳的,為何會出現在簡家書肆?
程秀之細細推敲,百思不得其解,唯一能肯定的是,許庭芳定是誤會了,不知去尋他的人是自己妹妹。
他昨晚還跟自己說什麽一心一意待心上人,既心儀簡家小姐,就不會與自家妹子有瓜葛。
且,據清芷所言,她讓門房通報時因羞怯并沒有自報姓名。
清芷手中有許庭芳私鑒,太好了,歪打正着,辮子就算抓不着,也可以僞造了。
程秀之暗喜,沉着臉朝程清芷伸手:“庭芳以為你是簡家小姐,故以私鑒相贈,今知道弄錯了,退回香囊,索要印鑒,把印鑒給我。”
程清芷想說“我不給”,卻是說不出口,流淚癡呆呆望程秀之,嬌弱無依,盼着他給她做主,成全她的念想她的姻緣。
程秀之不容她猶豫,視線從她身上掃過,猛一下拉起她緊攥的手,一枚黃玉印就在雪白的手裏心。
“莫要再丢人現眼了。”抛下這一句話,程秀之拿了印鑒大步離開,無法再平靜對着淚痕滿面的程清芷。
陰差陽錯,兄妹兩人的身份此時許臨風應是尚未查到,可也隐瞞不了多久,除非有人當替罪羔羊。
誰可當替罪羔羊?
程秀之微一沉吟,原本蒼白的臉龐浮起朱潤,出了晴雪園,即喚來程新,低低囑咐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