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回
日頭升到半空中,碧波上光芒跳躍,程清芷荏弱的身體微微搖晃。
若再跪下去,程清芷體質嬌怯承受不住暈了過去,便是禦前失儀大不敬,沒有那歌謠也是死罪了。
簡雁容急了,偷眼看皇帝,皇帝接觸到她的目光,眉頭緊蹙,嘴唇微啓又合上。
這丫的北苑那日狂妄自大,眼下又這麽能忍,美人有難也不伸出援手,忒可惡了。
簡雁容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珠滴溜溜轉動,雖無明言,卻将心中所思表達無誤,朱竮暗暗咬牙,垂在身側的手抓緊楠木椅扶手。
盤龍雕花打磨得很光滑,深嵌進掌心也帶不來疼痛,屈辱卻不因此而有所減緩。
身為九五之尊卻無法控制一切,可悲可嘆可恨!
“顧繡果然天下揚名,美侖美奂。”曹太後贊道,溫潤的指尖在繡品上劃過,話鋒一轉,道:“仔細瞧來,程侍郎的妹妹冰肌玉骨,與這繡品倒有異曲同工之妙,姐姐,你說是不是?”
程清芷當得起冰肌玉骨四字,郭太後不能睜眼說瞎話,皮笑肉不笑道:“妹妹說的有道理。”
“把程小姐扶過來,哀家要仔細看看。”曹太後笑了笑,順勢就命紫蘇扶起程清芷。
這裏閑話着,程秀之還沒進宮,郭太後派去獨秀峰查證的人回來了,帶回來一個瓷罐。
“臣請人鑒定過了,這是十年前出窯的瓷器。”來人禀道。
“果然是天佑我大偃。”曹太後拍拍程清芷的手,笑道:“姐姐,程小姐柔順可人,我看着疼愛不過,就把她留在宮中吧。”
自己低估計曹太後了,瞧這話說的,先是不動聲色把人赦免不用再跪着,接着,話趕着話就要把人留下,綿裏藏針,真高明,簡雁容暗贊。
朱竮也松了口氣,剛硬的眉眼帶了笑意。
“确實是美人。”郭太後拍手誇獎,略一頓,突然道:“說到七月七三月三,我突然想起來,許相的公子好像是二月初二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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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緣無故怎麽就扯到許庭芳身上?簡雁容變色,暗暗着急。
“好像是的。”曹太後回以微笑,一雙手無意識地來回撫袖口的暗繡雲紋。
“雖說有這顧繡那歌謠似與生辰無關,不過,皇上龍體貴重,為防萬一,哀家覺得程清芷還是不能入宮,自來才子佳人,便把她許給許相的公子罷。”
“姐姐所言甚是,便讓程清芷出宮,許相的公子若與程清芷相處不吐,美事一樁,若吐,便作罷,姐姐以為如何?”曹太後強笑。
兩人語帶機鋒一來一往滴水不漏,簡雁容暗暗佩服,同時又有些不解,郭太後咄咄逼人,可曹太後也不似美麗的外表那般嬌弱,把許庭芳宣進宮來與程清芷見面,若吐了,依然可以把程清芷留在宮中,機會均等,為何卻似飛瀑急瀉千裏,這麽快便讓步了?
塵埃落定,程秀之進宮來恰好接走妹妹,簡雁容得郭太後賞了一塊白玉圭。
衆人都散了,皇帝陪着曹太後回了壽康宮後,忍不住沉了一張臉,也不說話了,甩袖子坐到椅子上撒氣。
天家母子有私房話要說,紫蘇識趣地招手帶走了一衆服侍的人。
“皇上惱了為娘?”曹太後苦笑道。
在皇帝面前,她一直自稱娘,這稱呼,皇帝以往覺得無比親切,今日卻只覺諷刺的很。
“許相曾托人遞話,說許庭芳執意娶簡家小姐不肯在秀女裏擇配。”曹太後緩緩道。
朱竮未料她竟是坦言相告,一時無話可說。
“皇上試想,方才那情勢宣許庭芳進宮,若許庭芳還是吐了,自然再好不過,可萬一不吐卻又逆旨拒親,皇上是治他的罪還是不治?治,許相僅此一子,豈不結仇?不治,那位豈能罷甘休?”
是這個理,可朱竮心中就是不痛快。
“多得許相支持,皇上方能與郭家對抗,若是許相與皇上離心離德,程清芷就算入宮了又能改變什麽?”曹太後語重心長道。
“孩兒明白,就是不高興,母後好像很看重許庭芳。”皇帝嘟嚷,半點沒有人前的威風與霸氣。
“你呀!傻孩子!”曹太後笑了,搖了搖頭,慈愛地拉過皇帝的手輕拍了拍,無限唏噓,“娘當年入宮,你只有那麽大一點,臉黃肌瘦,轉眼間,我兒已是威姿赫赫霸氣沖天的男人……”
曹太後入宮時朱竮僅三歲,沒娘的孩子像根草,雖是皇子卻任人欺淩,到曹太後身邊後才漸漸過上好日子。也因如此,朱竮登基後,第一件事便是力排衆議,硬是将曹太後這個非親生母親在先帝元後尚在時尊為太後。
聽太後提及往事又誇獎自己,朱竮既感動又受用,陰沉沉的棱角分明的一張臉瞬間柔和無比。
“皇上不小了,也該盡早納妃為皇家開枝散葉,程清芷那姑娘我看着真不錯,生得好,性情也好,不嬌不狂,可惜這一耽擱,不知何時才時宣她進宮伴駕。”曹太後長嘆,惋惜不已。
朱竮今日聽得郭太後要治程清芷死罪急趕過來的,到沁芳亭時程清芷低垂着頭跪着,沒看清容顏,後來心事重重也沒注意,聞言笑問道:“秀之的這個妹妹與那小子相比如何?”
拿一個女人和男人相比?曹太後微覺詫異,細一想,笑道:“那孩子頗伶俐機智,原來是個女子,倒也難得,皇上如何認得她的?是何家之女,若身家清白,也宣進宮為妃未為不可。”
那小子是個女人?朱竮還不知,很是詫異。
壽康宮裏曹太後和皇帝母子倆閑話了幾句,嫌隙頓消,皇帝還陪着曹太後用午膳,母子倆和樂融融。
永安宮中,郭太後把新得的顧繡小心翼翼攤到桌面上細細欣賞,內監傳報遂國公夫人求見時她眼皮都沒擡一下,不見一絲感情起伏,只淡淡道:“宣。”
郭家先祖文韬武略,陪太宗皇帝叱咤沙場立下汗馬功勞得封國公,郭太後一母同胞兄郭從武世襲了遂國公之位。有祖宗餘蔭,妹妹又是後宮之主,氣勢更盛,郭從武本人雖無十分悍勇卻也絕不無能,只一條,懼內,被妻子轄制着,一品國公爺卻一個妾侍也無。
國公府子嗣稀薄,只得一子一女,郭太後對郭夫人暗含了怨怼,不過唇齒相依,便是不願見,亦不得不給郭夫人面子。
郭夫人不算美女,濃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薄削,個子又高又瘦,頗有些男生女相,郭太後不喜歡她,卻也佩服她身上那股子舉重若輕的氣質。
便是她兄長有那個色心,估計也沒女人敢在她這個嫂嫂的老虎頭上捋虱子。
“參見太後娘娘。”郭夫人進得殿來不卑不亢,行禮畢,也不廢話,單刀直入道:“娘娘,臣妾剛才在宮門遇到程家小姐了,有幾句話想說,請娘娘細思。程家小姐荏弱,便是進得宮來亦不是媗兒的對手,娘娘何必和皇上較勁,莫如似退實進,讓程家小姐進宮,人在宮中了,想怎麽處理,不比這樣吊着讓皇上牽挂着容易辦的多?”
郭太後有苦難言。
若沒有女兒喜歡程秀之那一茬,她嫂嫂的話極在理。
程清芷一進宮,皇帝馬上就會把宛宛賜婚程秀之,這麽一來,她的親生女兒成了程清芷的嫂嫂,程家的未來就是她女兒的未來,她還怎麽整治程清芷?
裙帶關系萬及不上侄女是皇後,以後登上皇位的人是郭家的外孫來得穩妥,未到萬不得以之時,郭太後不想讓皇後之位落入旁人之手。
實話不便說,郭太後搖了搖頭,道:“程清芷荏弱,程秀之呢?皇帝呢?曹氏呢?你想的太簡單了。”
郭夫人嘴唇動了動,沒再堅持,皺眉問道:“娘娘可有良策?臣妾怕娘娘不遂皇上心意,媗兒即便進了宮也難得聖寵,最怕皇上根本不臨幸她,若沒有子嗣,空有虛名也于大勢無補。”
郭太後也擔心這個,眼光飄向殿外出神,半晌,道:“許庭芳俊雅端方至情至性,你讓兄長到相府走一趟,透個口風,哀家有意把宛宛許配給他。”
“我方才進宮路上聽說娘娘讓程清芷和許庭芳……”郭夫人瞠目。
“緩兵之計罷了,一挨宛宛和許庭芳的婚事定下來,許臨風就站到咱們這邊了,皇帝還拿什麽跟咱們郭家抗衡,程清芷入得宮來也改變不了什麽。”郭太後微微一笑,拿起桌面繡品對着陽光細瞧,越瞧越開心。“這顧繡真是稀罕,嵌個桌屏給宛宛作嫁妝極好。”
“許庭芳有畏女嘔吐之症,萬一與公主相處也是,豈不是誤了公主終身?”郭夫人憂心忡忡。
“哀家原來就有此想法,顧慮着許庭芳的畏色之癖沒給宛宛賜婚,今日謎團忽而機緣巧合揭開,哀家不擔心這個了,你只管按我說的辦。”郭太後笑道。
郭夫人告退後,郭太後進了寝殿來到東首立櫃前,兩手幾下旋轉,一個櫃子自動彈出。
櫃子裏面有一疊紙張,郭太後拿出其中一張細瞧。
簡雁容若看到,定是吓白了臉。
那張紙赫然是她的畫像,左側男裝,右側女裝,一旁還細細注明了愛好性格行事風格。
郭太後在沁芳亭中看到簡雁容面龐之時便知曉她的身份了。
當日許庭芳遇簡家小姐不吐的傳聞塵嚣于市井,宮中也傳開了,郭太後一直想把女兒許給許庭芳拉攏住許臨風,故命人仔細調查了簡雁容。
“若無今日的誤打誤撞,哀家亦未能知道,原來,許庭芳見簡家小姐不會嘔吐是這樣一個秘密。”郭太後大笑,尖利的指甲在紙上劃過,輕輕一戳,簡雁容的臉龐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