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高城望斷
餘栖遐那裏半個月後有了回應。
那時婉婉正蹲在籠子前喂她的松鼠,銅環進來通傳,說餘大人到了。她站起身擦了擦手,穿過落地罩到了前殿。
餘栖遐上前揖手,“殿下那日命臣查辦徐州等地的兵力,派出去的番子昨兒夜裏回來了,臣趕早進來禀告殿下。各郡縣除了衙門配備的人力,戍守的守軍上,鈞超過朝廷限制的數量。據番子統計,大約每處一千人左右,按南苑封地二十六縣算,至多兩萬六千人。”
她繞室沉吟,“兩萬六千人……加上你上回探得金陵的衛軍、邊兵及水師,林林總總揉到一起,大約五萬人,是麽?”
餘栖遐道是,“五萬人馬,只多不少。”
“五萬人,能幹什麽?”她蹙着眉頭攥起了拳,“南苑地廣,把人集中在一處,倒甚為可觀,但若是分散,似乎不足為懼。我眼下慶幸的是那些人不過步軍、騎軍,陸地悍将不怕,怕的是那五萬人運作水師。新江口停着那麽多的戰船,萬一水上失控,直下天津,京城就可危了。”
餘栖遐微微擡起眼來,聽她分析用兵和戰線,那樣頭頭是道,竟不像個閨閣裏的公主。
不過到底有私心,前一刻還未雨綢缪,後一刻又松懈下來,落寞地靠着螺钿櫃道:“他上回和我說了,我知道他也是為了自保。南苑還有個我,會私下探查他手上的人馬。其他七王那裏呢,誰擔保他們沒有一兵一卒?”
餘栖遐道是,“殿下暫且不必憂慮,我大邺兩百萬雄兵,藩王就算手握五萬,不過滄海一粟,無需介懷。只是臣怕……”
她見他猶豫,讓他但說無妨。他掖着袖子又道:“祁人兵士有個習慣,閑時務農,看來和常人無異,一旦戰起,便可八方聚攏,披挂上陣。所以王爺究竟有多少兵力,根本說不清楚。”
她怔住了,忡忡道:“你的意思是,咱們查他,全是做無用功麽?”
餘栖遐露出了個無奈的表情,“确實如此。但殿下也不必往壞處想,沒準兒王爺手上确實只有這麽多人,也未可知。臣還是要勸殿下一句,朝廷裏有皇上呢,戰也好,和也好,都是男人的事,殿下只要保重自己。這兩頭,一頭是您的皇兄,一頭是您的驸馬,将來無論如何,您總是安然無虞的。”
她聽了一笑,嘴角的弧度扭曲,可能并不應該稱之為笑。
“安然無恙……內承奉,你當真這麽覺得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論哪頭招損,對我來說都是滅頂之災。我最希望的還是維持現狀,現在這樣兒多好,我想和王爺好好過日子,還想要個孩子。我以前總是覺得寂寞,身邊才剛熱鬧些,不願意這麽快就走到頭了。”
銅環在一旁笑着解圍,“殿下真是的,越說越唬人了。您前兒還和我說的,容得下他手握五萬兵馬,如今這數兒和您預想的差不離,怎麽又愁起來了?”轉頭嗔怪餘栖遐,“餘大人也是的,別把殿下往那上頭引,沒影的事兒,叫你三言兩語的,把人吓出病來。今兒閑在,餘大人陪殿下殺兩盤吧,我叫人搬棋桌來,坐在檻窗底下,那裏有風。”
餘栖遐聽了忙道好,“是臣莽撞,在殿下跟前說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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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婉卻搖頭,“人都說糊塗是好事兒,糊塗人有糊塗福麽,我倒不這麽看。我寧願時時刻刻明白着,事到臨頭不至于慌張。”她笑了笑,“帝王家就是這樣,倒驢不倒架子。有個詞兒叫從容赴死,死也得死得有風度,有風骨,這是老祖宗留下的訓誡。”
屋裏的人聽着,其實都有種說不上來的味道。她把江山社稷看得很重,皇上的治世卻帶着玩世不恭。有時候銅環也勸她,結果她的話讓她啞口無言,“慕容家這輩兒裏,就剩咱們這一支了,哥哥的江山守不住,怎麽傳給底下孩子?我不是為他,我是為慕容。我的兒子将來要與那些皇子們為臣,我呢,自然也要與哥哥為臣。”
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信仰,信仰得太久變成執念,她的憂國憂民在到過懷寧之後更甚了。大邺成了這樣,和開國時的盛世相去甚遠。子孫留不住祖宗基業,将來下去了怎麽有臉認門兒!
圍棋不想下,棋盤也不用擺了。她說今兒沒興致,“我看池子裏的荷花開了好些,去那兒賞荷。”
餘栖遐躬身告退,她到鏡子前拆了頭,拿一支金雀釵绾了頭發,獨自往湖邊上去了。
将近六月,天氣一日一日熱起來,太陽當頭的時候已經沒法兒出門了。這是她來江南後的頭一個夏天,南方的氣候果然比北方來得分明。還好湖上有長廊,廊子頂上鋪稻草,她挑着一根釣竿兒打算找地方下餌,感覺有風竄進裙底,湖上涼風習習,是個消暑的好去處。
她和那些“怯輕寒,莫憑欄”的女孩子不同,別人打秋千、鬥草的時候,她寧願釣魚釣螃蟹。她身子骨很健朗,試過兩次不畏寒,所以湖鮮煮好後,蘸着醬料也敢吃。上回她吃蟹,被瀾舟看見了,大驚小怪地嗳了聲,“這東西多髒”!她怨怼地瞪着他,心說這孩子不會說話,她都好幾個進了肚子,他說髒,分明是不給面子。
她把剩下的兩個推到他面前,“這是我親自釣上來的,天底下沒有第三個。來得好不如來得巧,賞你了,你吃吧。”
瀾舟是個怪孩子,他不喜歡吃這種東西,但聽說世上沒有第三個,悄悄看了她一眼,“額涅沒給阿瑪留?”
她搖搖頭,“你阿瑪還不讓我釣魚呢,說想吃什麽吩咐廚子。集市上買的哪有我自己釣的好吃!”她掰開一個,指指裏面的黃兒,“看看,多壯!”
瀾舟知道蟹的精華在黃兒上,他小心翼翼剔到她碟子裏,“兒子吃身子就成了,額涅吃這個。不過要仔細,這種東西性寒,少吃為妙。”
小孩子家家,弄得老夫子似的,她也感嘆這孩子可憐,幾乎沒有童年,從懂事起都把他當大人,王府裏的日子也像宮裏一樣不好過。
他吃螃蟹,吃得溫文爾雅,起先還有點怕,後來似乎吃出味道來了,笑着說:“下回額涅去的時候叫上兒子,到時候兒子釣螃蟹,額涅在邊上解網兜就行了。”
她那個擅釣螃蟹的獨特愛好被良時知道了,嬿婉湖裏本來蟹少,很難釣着,為了不掃她的興,從外面買了十簍子倒進湖裏,弄得夜裏月亮一升,湖邊上盡是沙沙鬧螃蟹的聲音。
唉,抛開那些不如意,其實她的生活真不錯。做人應該知足,她常想是不是太較真了,才把自己弄得那麽累?
她在一片陰涼裏坐了下來,裙片薄而纖巧,被風一吹飄進了水裏,渾然不覺。釣螃蟹她有絕招,拿豬肝挂在繩上,因為太經吃了,通常不需要再換餌。她在湖上消磨時間,看着滿湖的花和葉,心裏很寧靜,暫時可以忘了那些不高興的事兒。
螃蟹很傻,不帶腦子,逮着吃的就不顧安危,大口啃咬。出了水放在桶口上,抖都抖不下來,得用力拽。婉婉剛拽下來一個,小酉一路小跑到了跟前,托着一封信往上呈敬:“老爺爺八成兒又想您啦。”
還是皇妹親啓,婉婉拆了信看,首先奉上詩一首,文采飛揚,毫無雕琢之感,是皇上最近煉丹的心得。接下來說自己多麽想念妹妹,妹妹離京千裏之遙,不知現在身體好不好。過兩天就是母親的忌日了,往年兄妹兩個一同拜祭,今年只有哥哥一人,倍覺孤寂。要是妹妹願意,回京來小住一段時間,也好敘兄妹之誼。哥哥最近找到了第二春,猛不丁品出了愛情的滋味兒,以至于十分想立那人為後,又恐妹妹不高興,想聽聽妹妹的主意。再往下看,終于扭扭捏捏地寫明白了,那個令他如沐春風的人不是別人,是音樓原來的婢女,後來經太後指婚,嫁給了肖铎的彤雲。
婉婉吓出一身汗來,愣了半天,氣得把信擲進了水裏。
真是愈發荒唐了,她知道他有喜歡小媳婦的毛病,以前戀上音樓還好些,畢竟她空占個位分,就是用來殉葬的。現在又看上了彤雲,人家名義上是太監的家眷,肖铎替他征戰琉球,他在後方挖人牆角,這名聲傳出去,那還得了?
她直勻氣兒,臉色都變了,小酉看看水裏的信,墨跡氤氲開,在桃花箋上漂浮起了烏雲。
“主子怎麽了?皇上又幹出格的事兒了?”
她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他這回,又喜歡上彤雲了。”
小酉吐吐舌頭,“給肖掌印當對食的彤雲?怹怎麽老愛搶肖掌印的女人呢,一回不夠還兩回?”忽然突發奇想,“其實皇上喜歡的是肖掌印吧?要不怎麽老和他對着幹呢,就想讓他注意怹。”
這一句把婉婉的眼淚逼了回去,笑着啐她:“滿嘴胡謅,讓他們聽見,看不拔了你的舌頭!”言罷嘆氣,“怎麽好呢,我這哥哥真叫人搓火兒。他要是安心當個閑散王爺,一輩子應當過得有滋有味兒的……我這裏為他着急上火,他那裏整天琢磨這個,還問我的意思,叫我說什麽好?”
結果螃蟹也不釣了,傷心地回到書房裏,研了墨給他回信,說自己也甚為想念皇兄,恭請皇兄萬福金安。要冊立彤雲做皇後,這事兒萬萬不能議。卑下之身,怎堪隆正位之儀。況且她有人家兒,不是外頭無主的女人,言官們死谏起來,會上太廟裏哭列祖列宗去的。皇兄且稍待,可以重新采選,挑出個詩禮人家的好姑娘冊封皇後。精神上有了默契,将來好和皇兄吟詩酬唱,豈不快哉?
書信送出去了,到底能不能勸住,暫時還不知道。她了解他的脾氣,一旦對什麽事上了心,今天辦不成,明天也得辦成。有時候她難免灰心,自己操夠了心有什麽用,掌權的不問事,她就是把自己碾成粉,也救不了這泱泱天下。
好在良時和他不同,先不論那些兵馬,作為丈夫,他至少是一心一意的。
一個人對你是不是真的有情,可以感覺出來。外頭誘惑那麽多,她也使心眼兒。他官場上應酬不斷,秦淮河是什麽地方?莺歌燕舞,紙醉金迷之地。那條蜿蜒的河流裏,不知沉澱了多少胭脂水粉,華燈初上時畫舫四面張燈結彩,酒色亂人眼,那些急于從良的美人們可不管那許多,與人做外室,也好過迎來送往,出賣色相。她派了人暗中盯着他,人品好不好,風月場上見真章。結果番子的答複沒有讓她失望,據說飲酒的時候确實有人陪着,不過那是點綴,無傷大雅。官員們幾倍黃湯下肚,放浪形骸沒了人模樣,王爺替他們付了夜宿的錢,就自己回府來了。後面的事她知道,他回到她房裏,安安穩穩睡在她身旁。夜裏她渴了,他給她倒水。她蹬被子,他會替她蓋上。這樣周到的侍寝,比宮女子上夜可強多了。
她一腦門子官司,決定上府門上等他。遠遠見一頂轎子從巷口過來,停下後長随上去打簾,他下轎時面色不佳,一面怨怪轎子不穩,一面氣哼哼進了門。
他一發火,她就有點怕,覺得自己像瀾舟似的,還是十分畏懼他。挨在門邊上猶豫要不要迎上去,他忽然看見她了,眉眼頓轉溫和,疾步趕了過來。
“怎麽在這裏?”他抓住她的手,語氣裏難掩驚喜。
她說:“我今兒不高興,想早點見到你。你也不高興嗎?”
他很坦然,“先前是的,現在已經忘了。”又問她為什麽不高興,她猶豫了下,最後說想吃豆幹和鴨舌湯。
他很爽快,摘下帽子扔給榮寶,向北指了指道:“火瓦巷什麽都有,你愛吃什麽,我帶你去。”
自上次懷寧之行後,她就沒有再出過府,太妃說外頭不安全,要出去得等良時在,結果他一直很忙,她只好自己跑到湖邊釣螃蟹,打發時間。今天可算湊巧了,他要帶她出去,叫她很高興。她歡喜的時候也是抿着唇笑,但那融融的溫情從眼角流淌出來,非常甜美好看。
南北的文化有差異,北京人習慣管窄長的街道叫胡同,南京人則習慣叫巷。火瓦巷不及北京的鮮花深處胡同好聽,但小吃卻是一絕。豆幹其實應該叫臭豆腐,奇怪味道那麽難聞,但是吃上去卻很香。還有鴨舌湯,小酉曾經買過一回,她嘗了,覺得這味道就是上輩子記憶裏的味道,一吃終身不忘。
兩個人找個角落坐下,吃東西都是專心致志。因為天熱出了汗,他一手打扇子,默默在她背後扇風。她吃飽了,打了個嗝,一下飛紅了臉。很快他也打個嗝,對她笑笑,表示誰都一樣。
他們逛鬼市,可惜認識他的人太多,打眼一看她,立刻跪下磕頭。婉婉沒了微服私訪的勁兒,扯扯他的衣袖說回去吧,改天喬裝打扮了才好出來。
兩個人在夜色裏緩行,他還惦記她的不痛快,追問究竟為什麽。婉婉斟酌了下,料着皇帝那份不加掩飾的念頭早晚要昭告天下,便同他提起彤雲來。
他也很驚訝,“彤雲到底是肖铎的妻房,就算有名無實,好歹也是明媒正娶,這樣怕不好吧。”
她嘆了口氣,讓她怎麽說呢,誰叫她哥哥好那一口。
“你呢?先前不高興是為了什麽?”
他只說沒什麽,各藩的交界處總會出點小問題,這些年來一直如此,讓她不必擔心,他能處置好。
“不過昨兒陪成都王喝酒,總有人在暗處盯着我,不知是什麽緣故。”走到廣藝街的時候他停下來,含笑望着她,“你猜猜那個探我行蹤的人究竟是誰?”
婉婉心頭驟跳,自然要裝糊塗,“一定是人家好心,怕你喝多了,預備回頭送你回來。”
“可是我知道他進了王府,和內承奉餘栖遐說上了話。”
她見事跡敗露,不好再狡辯了,嗫嚅着:“是我……我怕你喝多了。”
“怕我酒後亂性?”他笑得意味深長,“我要是這樣的人,大婚後還用得着等兩個月嗎!那時候想了轍,這會兒……”他把手按在她小腹上,“我兒子已經在裏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