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明月多情
他接過她的琉璃燈,請她上裏頭坐。門上有個專插挑杆兒的地方,他擡臂鑲上去,輕柔的袖褖拂過她的手背,恍惚讓她想起西華門上那一地落英。
他笑得很優雅,“怎麽了?愣着做什麽?”
她哦了聲,“不坐了,說幾句話就走。”
他微微歪着腦袋,一臉果不其然的神情,“殿下是怕我麽?孤男寡女的,不好相處?”
就算已經成婚了,沒到那一步,她終究還是個小姑娘。可是這小姑娘嘴硬,不愛服輸,“你有什麽可怕的?底下人怵你,我可不怵你……”
“那就進來坐。有話說也好,沒話說也好,陪我喝杯茶吧。今兒月色這麽好,睡意全無。”
他轉身就往裏面去了,一副不容置疑的決然态度。婉婉沒法兒,看他立在桌前倒弄茶具,屋子的門窗洞開,其實也沒她想象的那麽尴尬。她略躊躇了下,還是邁了進去。
這個人真奇怪,白天和晚上截然不同,白天是一方霸主,晚上自有他的小趣味。他繞桌煎茶,成套的白瓷茶具在他指尖交替,婉婉旁觀半晌,腦子裏忽然蹦出一句“素手把芙蓉,虛步蹑太清”來。他就像個得道的高人,這時候沒有任何野心和棱角,怡然自得着,享受他的春花秋月。
他見她不來,轉頭沖她招了招手,“我有上好的大紅袍,加上半盞杏仁乳,喝了不怕夜裏睡不着。”
她蹭步過去,站在邊上旁觀,“大夜裏的,怎麽有興致弄這個?”
他說得很無奈,“長夜漫漫,閑着無聊。”意有所指地瞧了她一眼,“世上大概只有我是這樣的,寄居在福晉府上,福晉不見我,那兩堵牆像天塹似的,我邁不過去。眼下福晉來了,我受寵若驚,請福晉喝我的茶,感謝福晉夜探之恩。”
油嘴滑舌,偏偏又不可诟病,婉婉捏起茶盞抿了一口,頭一次覺得來南苑也挺好的,偶爾有驚喜,比如他的笛子,還有他煎茶的手藝。
“那天我彈琴,是王爺同我相和吧?”她輕輕舔了舔唇,“你的笛子吹得真好,我不知道你還有這樣的雅好。”
“南苑王,聽上去像個赳赳武夫,只愛打太極,射草垛子是嗎?”他的視線從那靈巧的舌尖上迅速移開,按捺了一下複調侃自己,“技藝不精,粗通音律,在你跟前獻醜,真不好意思的。其實我除了笛子,真不會別的了,要說和雅沾邊兒,大概只有跳布庫。”他一面說一面笑起來,“不過你們鮮卑人未必覺得那個雅,什麽穿針擺水、探海取珠,伸胳膊抻腿的,像個不開化的野人。”
他和她說話的時候永遠是那種綿軟的音調,以至于那天猛聽見他罵榮寶“想你媽的哈赤”,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男人有鋼火,全用在該用的地方,不覺得過于莽撞,也不覺得過于柔軟。果真人和人相熟,還是要多處才行,一眼不能透骨,除了皮囊,總有別的地方可待發掘。
她也不坐,端着小小的桃花盞踱步,“雜而稀松,不如簡而精通。我聽你的笛子,聽出了李谟的風骨。”她忽然回頭一笑,“黃草煙深,欲說還休,就是那種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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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燈火下的一回眸,竟讓他看癡了。容顏若飛電,大概說的就是她的樣貌。這樣的人,應當生在帝王家,小門小戶承不起這份恩澤,就算世家簪纓,也照樣難以供奉她。
她見他發愣,複又一笑,“怎麽?誇得太入味兒,叫你慌神了?”
他解嘲地點頭,“确實,殿下誇人誇得深沉,我何德何能,敢和李谟相提并論。”
“我是聽者,我說能就能。”她俏皮地沖他舉了舉杯,“還有這茶,煎得也好喝。改日要是有機會,還要向王爺讨教布庫。以前只聽說過‘打’,沒聽說過‘跳’,跳是什麽樣的?像跳舞似的嗎?”
“打和跳不一樣,打是徒手相搏,跳有走步和套路。布庫不光男人跳,女人也能跳。”他放下茶盞,比劃了一下,“男如雄鷹女似燕,營房有宴會時,這是酬宴的重頭。”
他示範給她看,粗略的幾下招數,就令婉婉很感興趣。祁人的布庫她知道,得着短袖跤衣,露着兩條胳膊,雙腿八字大開,作撲獵狀,并沒有任何美感。可是他的不同,他穿着寬綽的袍子,風動衣動人也在動。那一襲天青,在他身上突兀,反顯得更加別致。他動作張揚,卻毫不粗犷,一收一放很從容,但又充滿力量,讓她想起宋朝以後的角抵,沒有競技色彩,更多是表演性質的。
她看得入迷,見他轉腕,她也跟着一起轉。他發現了,趨身上來牽引她,教她怎麽揚手,怎麽舉步。燈火在跳動,世界也在閃爍,他的佳楠香氣萦繞,大袖一震便愈發濃郁。婉婉對他又有了新的評價,“妖精似的男人”,真是不能更貼切了。
人在昏沉裏旋轉,輕飄飄的,不必她使什麽勁兒,都有他看顧着。這個布庫,到最後演變成了胡騰舞,他帶着她搖曳款擺,周圍的一切都在動,他卻堅若磐石。散落的幾縷長發隔斷視線,她看見他明亮的眼睛,那麽奇異的金環,簡直能吸人魂魄。
忽然腳下一跘,蠟燭也熄滅了,正驚慌失措擔心跌倒,他拉了她一把,她向前一趔趄,直撅撅撲進了他懷裏。
月色真好,從窗外照進來,落在那套茶具上。白潔的瓷器染上了一層幽幽的藍,整個屋子都是迷迷滂滂的。她驚魂未定,抓着他胸前的衣裳不放,他半仰在桌上,和她緊緊貼合,姿勢暧昧,但又理所當然。
婉婉吓出一身冷汗來,嗳了一聲,試圖緩解氣氛,自己倒先飛紅了臉。
他的呼吸就在她唇畔,相距那麽近,近得讓人心悸。她忘了自己是來幹什麽的,糊裏糊塗成了這樣,羞慚之餘想起身,他又重新把她按回了懷裏。
“婉婉,”他耳語,帶着一種蠱惑的味道,“咱們是夫妻,別忘……”
她心裏弼弼急跳,“王爺……”
他的手指在她唇上摩挲,“叫我良時,早該這樣的。”
屋裏的燭火已經滅了,只餘檐下一盞料絲燈,照亮了檻外至階下的一大片。他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眉眼,只有朦胧的輪廓,仿佛已經相熟多年。
“像不像在夢裏?”他輕聲說,“我連做夢都夢不見這種場面……”
婉婉腦中昏沉,不知應當說什麽,他撐起身子,吻在了她唇上。
很久以前就想這麽做,傾國傾城的妻子在身邊,卻從來不敢造次。上回是托了那爐香的福,她糊塗了,讓他予取予求。今天她是清醒的,沒有醉酒也沒有迷着,他就想真真實實,彼此都認可的,和她把這段感情确立下來。
他的嘴唇幹淨清爽,一點不讓人厭惡。婉婉緊張得渾身打顫,卻沒有想把他推開。他不冒進,吻她的時候不具攻擊性,怕她反感,一觸即離,然後再來、再離、再來……她起先是傻愣愣地瞪着眼,慢慢把眼睛閉上了,他胸口的鼓擂得通通作響,他想就快苦盡甘來了,她還是有些喜歡他的。
他說做夢,真像跌進了夢裏,親吻的時候會感到恐懼,可是他靠上來,又覺得滿心歡喜。婉婉悲哀地意識到,廠臣也許不是她最向往的了,她愛上自己的丈夫,今晚的南苑王委實比廠臣更迷人。
彼此都有些慌,氣息紊亂,他捧着她的臉,吻她的額頭鼻尖,吻她的眉梢眼角,“婉婉,我的心肝……”
唔,很少聽見這個詞,只有深愛,才會這麽稱呼吧!婉婉羞怯,但又慶幸,就算婚姻始于陰謀,他對她還是有幾分真心的。
耳鬓厮磨,開了頭就剎不住尾,他想要的有很多,可是她未必馬上就能全情投入。不能太心急,怕吓壞了她,他只能勉力自持,到了崩潰的邊緣自發停下,老六和他說過,勾引女人就像釣魚下餌,不能一下喂飽,得留餘地讓她回味,她下次才會再上鈎。這次愣頭青似的,過後她一琢磨,自己吃虧了,恨你都來不及,以後還能搭理你嗎?
玩轉這招,确實得有莫大的定力,還好她不粘纏,如果她回吻一下,他的自制力八成就全線崩塌了。松開她,兩個人站在昏暗的光線裏,都有些怔怔的。他順着她的肩頭找到她的手,和她十指緊扣,想說什麽,說不出口,不約而同一笑,今生再無所求。
“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她嗯了聲,任由他牽到門口,他從牆上摘了琉璃燈下來,見她楚楚站在廊下,顏色比先前還要嬌豔得多。
剛才一片混亂,過後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他調開視線穩了穩心神,“找我來是有事兒麽?”
婉婉這才想起來,頓覺窘迫不已,“那個……她們不放心我一個人上懷寧,我是來問問你,輕車簡從怎麽個簡法兒,就兩三人嗎?”
還當什麽大事,原來是這個。他笑道:“也不是那麽精簡,總有十來個人一道走。你挑個人帶上,萬一我顧不及,你也不至于寂寞。旁的不必擔心,諸事有我呢。”自己先下了臺階,一手挑燈,一手探過來接應她。
婉婉越想剛才的事越害臊,只說:“我自己回去吧,你不必相送。”
他促狹地應了句不成,“我送你到殿前,今兒不進你寝宮,你只管放心。”
她站在臺階上,滿臉通紅,他擡頭仰望着,想起當年他被錦衣衛押彎了腰,她坐在擡辇上,同他視線交錯的一霎那。
怎麽愛都覺得不夠,仿佛自己還沒用盡全力,對不起她。她鼓着腮幫子,俏麗的,嬰兒一樣細嫩的面頰,有點怨怼的樣子。他等她不來,攔腰把她抱了下來,一抱就不肯松手,這樣一直癡纏下去多好!
婉婉怕銅環和小酉還在等着,萬一看見了多丢人,支支吾吾說:“光天化日之下……”
“這會兒沒有太陽,只有月亮。”他的下巴抵在她頭頂上,喃喃道,“咱們本來就是夫妻,叫人瞧見也沒什麽。我一點都不後悔,別人相愛之後患得患失,唯恐姻緣不夠,不能在一起。咱們呢,先成了親,再慢慢的處,愛上了,什麽都不必顧忌,你是我的,我是你的。”
婉婉靜靜聽他說,鼻子一陣酸楚,“那要是愛不上呢?一輩子的怨偶,風險豈不太大了?”
他彎下腰看她的眼睛,語氣十分驕傲,“我這樣好,你一定會愛上我的。至于我自己,很久以前就對你傾心,只是你視而不見,叫我傷心到今天罷了。”
婉婉笑他自負,又對那後半句話甚感愧疚,低着頭揉搓裙帶,細聲道:“我不像你,開竅得那麽早……”
他臉上一黯,“你是說那幾個侍妾嗎?我也是沒法兒……沒有孩子我當不成藩王,要是連這個銜兒都拿不出,想尚主,更是癡人說夢。太妃往我屋裏塞了三個人,塔喇氏和周氏各養了一個兒子,我自覺後顧無憂了,陳氏……到現在都沒碰過。”他一手惶惶攥起了拳,“我的身子不幹淨,但心是幹淨的,頭一次這麽正正經經對待感情,只和你一個人。”
他一定很少表忠心,所以說起話來有股橫沖直撞的勁頭。婉婉靜心思量,他說的應該是真話。她記得老姑太太榮慧公主,當初不情不願嫁了個驸馬,驸馬是封疆大吏,婚後把她帶到岷州去了。夫妻間不和睦,是衆所周知的事,起先不過相看兩相厭,到後來發展成口角,最後竟掄起棍棒來。可憐那金枝玉葉,被打得不成人形,爹爹發現後要整治,已經來不及了,老姑太太死了,驸馬處了極刑又怎麽樣,橫豎人已經活不過來了。所以女人出嫁後,好與不好如人飲水,那個封號幫不了你,你是女人,你永遠弱勢。榮慧公主的事是鬧大了,才街知巷聞,祖輩上又有多少貌合神離的公主夫妻将就着過了一輩子。驸馬明面上不許納妾,私底下置宅子養外室,不受彈劾基本沒人管。他如今能在她身上花這些心思,不是迫于什麽,是真情實意。她也不能總端着,叫他一腔熱忱扔在冷水溝裏,到哪山唱哪歌,自己也該醒醒神兒了。
她說:“你別多心,我不是說那三個庶福晉,你的心意我明白,否則也不會把她們送走。只是陳氏怪可憐的,你霸攬着,她又沒有孩子,将來她們都有兒孫繞膝,她可怎麽辦呢。”
他領她在小徑上慢慢走着,想了想道:“塔喇氏和周氏上松江府,她就不必去了,對外喧聲病逝,讓她重新嫁人,過自己的日子去吧。”
她聽了覺得這人還是很開明的,不像旁的男人好面子,一朝是他的,終身是他的,哪怕擱得臭了爛了也不願意撒手。
她微微笑了笑,“不會後悔吧?”
他眨着眼睛看她,“我有你,後悔什麽?”
她臉上又是一紅,只說:“聽她自己的意思吧,要是願意,就放她超生去。我瞧她在府裏也孤寂得很,幾次見面,她連話都不怎麽說。”
他遲遲的,因為從來不關注,也不知道情況如何。現在跟前的人就夠他操心的,哪裏有閑心管那個。明天就要啓程了,回頭讓人傳話回去,請老太太看着辦,趁着年輕,別耽誤了人家。
今晚上大月亮鮮潔可愛,真正清輝滿乾坤,不挑燈籠也能看清路。兩個人并肩走着,心裏一片寧靜。一直踽踽獨行,忽然有了伴兒,相依為命的感覺,不懂情的人體會不到。他總是不停看她,生怕眼前的一切不真實,“婉婉,明天還是這樣,不會變卦吧?”
她咬着唇不說話,他一再問,她嗔怪起來,“好啰嗦樣式!我又不糊塗,今兒一個樣,明兒又一個樣!”
他放心了,喜滋滋地,把她的手扣在掌心裏。
可惜路太近,很快就到了,銅環和小酉等在檐下,見人影到了垂花門上,忙匆匆迎了出來。
他不好說什麽,放開了她的手,“讓餘栖遐跟着吧,他可以騎馬,我陪你坐車。”
她擡起眼來,臉上仍有腼腆之色,“回頭洗衣裳什麽的,不方便。”
“有我。”他把嗓子壓低了,“我替你洗衣裳,不叫別人動手。”
婉婉心裏一陣陣甜上來,老天爺,這種情形,真要把人溺死了。他等她答應,她點了點頭,“話是你說的,回頭不許耍賴。”
兩個婢女已經到了,齊齊朝他納福,她們肅下去,他飛快抱了她一下,“不耍賴。”退後兩步,朝她揮了揮手。
這點小動作她們自然都看見了,銅環和小酉面面相觑,婉婉無地自容。他倒大方,正色吩咐:“伺候殿下早早安置,明兒要上路的。”
銅環和小酉應個是,上來扶她回寝宮,走了一段,身後又響起《鹧鸪飛》來。婉婉眼前浮起那片天青,漾啊漾的,和蒼穹連成了一片。